怨憎会
村南的早春黄昏
二伯母快不行了。上月底开的刀,肚皮划开来一看,里面已经烂了,重新缝好,几天后就出院自己静养了——其实不过是等死。但她还是在上海儿子家里躺着,不肯回岛,因为她说不想“叫人取笑了”。
听母亲说到这里时,我问:“你有没有取笑她?”母亲白我一眼:“神经病!我干嘛要取笑她?人生在世谁知道自己能活几岁?这样取笑人不怕自己折寿啊?”
话是这么说,但我相信在二伯母的心目中,母亲必定在取笑她的人名清单上排名靠前,因为村里尽人皆知她们妯娌不和。
尽管在我的成长记忆中她从来都是“坏人”角色,但仔细回想却也不易记得她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迹。有一次问母亲:“你到底恨二伯母什么?”她淡淡地说:“现在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恨不恨。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气不过她拼命计较、嫉妒、欺压我,又老在你奶奶面前说我坏话罢了。”而这个大她六岁的嫂子所计较的,却常常又是一些如今看来令人摇头叹息的微末之处,无非是多穿了一件好衣服或公婆家代领了两天孩子。无数的纠纷和不幸都源于一些可悲的琐屑之事。
有一次回想起这些往事,我和母亲说:“说起来也都是因为那时穷。”母亲不以为然:“穷人家多的是,没像这样计较的,这是眼睛骨小,容不得人。”
那时父亲长年在兰州,农忙时母亲下地了无法兼顾,就让爷爷奶奶照看我两天。那年夏天我三岁,正在爷爷家里和堂姐小英一起玩竹蜻蜓,二伯母过来看到,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怒火,扬手就给了小英一个耳光:“就知道玩!”随后拖着嚎啕大哭的女儿出门去,嘴里恨恨地说:“老头老太最偏心,你过来丢什么人?”母亲那时也收工过来接我,正看到这一幕,一听之下已然明了,说:“二嫂,你这是何苦?”一边看看奶奶。奶奶也神色尴尬,只说:“她反正是在打自家孩子。”
不久,二伯母就在外扬言:“小牌位(这是乡下咒人死的话)呆一天,我就一天没完。”她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我的儿女就不是你后人?你凭什么偏心!”她那天打女儿是因为,小英是自己跑去爷爷家的,还跟我在一起玩耍了,虽然那时她家的孩子跑去爷爷奶奶家蹭饭也是常有的事,但她绝容不得公婆帮另一个儿媳带孩子,即便一年里也只有这么几天。
为发泄怨愤,她每天暗地里用镰刀把奶奶菜地里种的莴苣削掉一片,奶奶还以为是与自己有隙的侄媳干的,一度去她家门口叉腰大骂:“哪个贱人干的缺德事?也不怕被雷劈!”我那堂婶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早知是二伯母干的,见我奶奶来骂,只笑吟吟地说:“骂得好,你再骂吧,要不要我帮着你一起骂?”
崇明乡下人家的老屋与菜地
母亲那两年的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平无事,到头来,妯娌间终于爆发了一次剧烈争吵。二伯母用以论证兄弟之间不公平的,都是一堆鸡毛蒜皮——本来这个穷家里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说来说去无非是老头老太没一碗水端平,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天她就已经不舒服了,因为喜宴上的酒水比六七年前她进门时稍微好那么一点,而父亲那天穿的呢制服也比二伯的好;她又说,父亲的一件黑灯芯绒上衣原本是二伯的(更早则是大伯穿的),而结婚时那张大床也是二伯“从浦东拖来的”。
既然骂开了,母亲也毫不示弱:“对不起,不管二伯做了什么,我不领情的,他们家怎么办酒,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忍你很久了,告诉你,我是认准了弟兄多的人家才来的,你以为我年轻、男人又不在,想吃吃我?根本打错了算盘!”
她又唠叨说二伯没出息,小叔子却是工人,公婆也高看一眼,母亲当下反唇相讥:“那你先来呀,先敬你的,你怎么不先挑个好点的?你看看自己配不配?你躺在那儿他也不会操你。”
积蓄已久,母亲骂到刻薄恶毒之处,句句戳心戳肺,二伯母根本无从回嘴,最后竟躺倒在菜地里嚎啕大哭着打滚。直到母亲走远后,一个邻居才把她劝回了家。
我们两家因而长期不和。到后来,二伯家的孩子路上遇到我父母也不搭话了,使一向重视血脉关系的父亲一直极为不快。在乡下,幼辈遇到长辈而不打招呼(所谓“弗叫人”)是非常失礼的事,也因而常是衡量人际关系的晴雨表。
大学时有次回乡,我在桥上遇到二伯母,她远远地显然也看到我了,但桥上别无可闪避之处,她就缩着肩有意走到另一侧的边上,头也侧过一点。我还是迎上去叫了一声“二伯母”,她当时的表情惊诧又尴尬,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就匆匆走了。
回家和母亲说起这事,她冷笑说:“你看,这就是愚蠢是不是?你是长辈,你躲什么?你倒是迎面走上去,看看侄儿叫不叫你呢,自己心虚啥?”我叹了一声:“说起来二伯母其实也是没多少心计城府啊。”母亲嗤之以鼻:“城府?没什么文化的人,知道屁个城府……”
爷爷奶奶的墓地,这是今年清明上坟时拍的
十多年前奶奶去世时,按乡下的规矩灵堂应设在二伯家,因为爷爷去世时是在大伯家设灵堂,这次要轮到二伯了。但二伯母死活不肯,理由是她信基督教,不拜祖先;这样一来就要设在我家了,因为父亲是老三。母亲当即表态:“可以。但我做事,就要听我的。出殡时牌位你来端。”
之后,父亲他们五兄弟商量如何办事,母亲远远看到二伯母走进那个房间,也跟过去,见他们还议论未决,便说:“这样好了,灵堂设谁家,一千起贴。”六叔说:“就听三嫂的。”这样一表态,二伯母沉吟不语,就默许了设在她家。大伯母后来还埋怨:“早知贴一千,还不如放我家。我就回家拿下份子钱,怎么就错过了。”但最终二伯母也还是没拿这笔钱,因为堂哥允鹏对他妈大骂:“你就差这一千?哪家给老人设灵堂还要钱的。说出去还怎么做人?你要缺钱,我给你。”跟她一同念耶稣的人也都说:“你这怎么行?被人笑话死了。”
回家后关起门来,我问母亲:“你是不是摸准了二伯母贪图小利,一开始就故意下的圈套?”母子之间,她也并不抵赖,但又说:“还不是因为你没成亲?谁家想新房没办喜事先办丧事呢?”当时二伯家的儿女都早已成家了。母亲那时也没料到最后村里人议论纷纷,会迫使二伯母又收手把钱吐出来,说到底,她根本不在乎那一千块钱,尤其二伯之外四兄弟分摊下来,我们家才出二百五十元而已。
奶奶最后在二伯家出殡,说来也不无讽刺意味,因为生前最经常来找奶奶晦气的就是这个二儿媳。奶奶在我们村里也算是个狠角色,但却惟独对这个二儿媳惧怕三分。除了她的横蛮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二伯为人太老实,要真离婚了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老婆了。
在嫁过来之前,二伯母曾有过一次婚姻——她十九岁就结婚了,嫁给一个瘸腿的裁缝(乡下叫“踏洋针人”),有过一个孩子,但两三年后不知何故又离婚了。那时她也还很年轻,奶奶在菜市场上听人说起这个姑娘正要再嫁,喜出望外,跑去连说:“就说给我家老二吧!”二伯其实还比她小一岁,还是处男,但他为人木讷懦弱,家境又贫寒,要找头婚的女子也几乎不可能。
在父亲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二伯是最沉默平凡的一个。三十多年来,我记得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也从不说笑;他谈不上有什么恶习,但好像也没任何嗜好,平常只是默默劳作,就像自己脚下的泥土。村里人都觉得他没本事——甚至连他自己的子女也看不起他。堂哥允鹏结婚那天,他看到二伯仍是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杵在墙脚,当着许多亲朋的面呵斥自己父亲:“瞧瞧你像什么样!稂不稂莠不莠。”而他这个父亲竟连一个字都未反击。
在这个家里,二伯母才是事实上的家长。毫无疑问,子女对父亲的这种毫无顾忌的蔑视态度,也源自母亲的言传身教。她又身材高大,平常不生气的时候都一脸凶相,以至于一度传言说她经常对二伯家暴。
然而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家庭在很大程度上都依靠她支撑着。就挣钱而言,二伯确实没什么出息,除了种地和各种零工外,他没干过别的活;现在则在上海的小区里替人家除草,年收入也就一两万。
二伯母也只在村办企业做过,但同时一直在兼顾各种活计,从种地卖菜、养猪养羊到小手工。虽然我家家境也不好,但她家更差,尤其是她家还有两个孩子,但二伯家盖楼是1993年,仅比我家晚了一年多,虽然那时乡下盖栋楼只要3万多元,现在看来似乎数目也不大,但要攒够这点钱着实不易。
说起她的人生,我妈也感慨:“她真是一直在做,做到死为止。都是为了给子女添家当。老看到她在地里摸索。”我说:“地里也种不出几个钱啊。”母亲说:“那不做就更没得了。”
她儿媳也说:“叫老妈别做,她总是不停,真没办法。”但说起来,她劳作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儿子。二伯母重男轻女,尤其堂哥允鹏长得又英俊(奶奶去世的时候,来看丧事的邻村人都议论说十个孙儿女中,就数他最帅气),看上去一表人才,江湖上甚至也挺吃得开。他个性像母亲,颇有凶悍蛮横的一面,从小欺负妹妹,恃宠而骄,又很懒散,对自己母亲也说不上好,婚后只给爹妈在楼下留了一小间,还不许给妹妹留房间。
有一次,全村里都看到二伯母朝着儿子痛哭流涕——但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前几年堂哥在外赌博,输了竟有二三十万,债主上门后,她连日泪水涟涟,最后儿媳也带着孙女走了,现在的儿媳是堂哥第二次婚姻的结果。儿子赌博和离婚损失的那几十万,用我妈的话说,都够她卖几世人生的菜地了。
她一世都没活上好日子。现在的儿媳人不错,她住院和回来的两三周里一直吐(因为是胃癌),吐得满地都是,甚至吐了儿媳一身,也没什么怨言,村里人都说她实在是没福气。去年村里改了小城镇保险,每个月人均有967元,而在乡下,300元都能生活得不错了;这原本也颇能缓解她肩上的担子,没想到又摊上了绝症。
她其实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之前念耶稣的起因就是因为得了病,去问仙,仙人说是前夫作怪,她就入了教,比奶奶还早两年——那会大伯母还开玩笑说这婆媳成了“同班同学”。她之前就为了小利开罪过许多人,因而入教后也有人奚落说,没见她因此多做了什么好事,看上去只是借此为名避开了婚丧喜事。她也知道自己树敌不少,在得病后还跟儿媳说,她怕人取笑她“做尽了坏事,现在遭报应了”。
她这次胃癌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但一直以为只是胃痛,就吃止痛药了事,一直恶化到吃东西都要呕吐出来,才去医院检查,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且已转移到胰腺,立刻转上海的大医院开刀去。她之前从未做过身体检查,那做一次得三四百块钱,她舍不得。
无论曾有过什么纠葛,如今这些也都快过去了。按乡下的寿数,她年纪也不大,她说,我还不想死。前些天,母亲说忽然做了个梦,意外地梦见二伯母回到了村里,还能自己走了,说:“我没事。我的病不传染,不像小六。”小六是六叔,三年前因肠癌转肝癌去世,当然他的病其实也不传染。母亲醒来,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她说,恐怕你二伯母快要走了,来打个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