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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寻找自我
以往的中国社会,普遍都觉得一个人不断地努力取得成就,这就够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这已经是很多人所羡慕的一种社会地位,你们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你们没有觉得幸福呢?因此这种精神危机带来的危机更难被人理解。
所以现在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精神疾病现象群体性的出现,迎来了一种社会危机感。这种精神危机究竟是什么状况造成的?为什么是这样?我们身处在其中的人,怎样才能够度过这种精神危机呢?
回头来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 19 世纪在欧洲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1815 年拿破仑战争结束以后,欧洲迎来了长达几十年的繁荣期,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一系列科技文明和社会进步都诞生于那个时代。就像我们现在所经历过的繁荣年代一样,当时的人对于无限进步、对于理性和技术充满了信心,相信这个世界可以不停地进步,变得越来越好。正因此,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非理性的力量释放出巨大的破坏力时,欧洲人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但在19 世纪末,其实这个征兆已经出现了。
从历史上来看,当一个社会逐渐演变的时候,现代社会应该是朝着给予个人越来越多自由的这个方向去的。横向对比来看,我们当下所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幅景象,社会学家查尔斯·泰勒在《世俗社会》一书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脱嵌”。所谓脱嵌,就是说我们原来的个体都是嵌入在社会结构社会集体当中。比如说你是谁,首先你是你家族里面的一个个体,而不是你自己本人,所以有很多事身不由己,不是你自己想做就能做的。但是到了现代社会,个体就从原来那个结构当中脱嵌出来,原有的构造就渐渐难以制约他们了。
问题在于,你脱嵌出来以后,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告诉你什么才是对的。所以当现代自我游离出来以后,很多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嘛。
鲁迅有句名言,叫做“梦醒了以后,无路可走”,他在谈到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名作《玩偶之家》里面的女性角色娜拉时说:“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存在主义说白了就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如何去面对庞大的世界,存在主义有一句格言,“所谓存在主义就相当于是一个人,他发现自己被偶然地抛到这个地球上面,前后左右都是空空荡荡,他只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学着怎么样生活下去”。
在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阿紫问萧峰问:“姐夫,你冲进十万大军中,你害怕吗?”萧峰答:“我怎么可能不害怕?”这就是本真性的话语,一个英雄应该要承认自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怕死,我们才觉得这个英雄是真实的。如果这个英雄说,我一点都不怕死,你会觉得这个人和你有距离感,或者你会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因为你不相信一个人能够不怕死。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如果说自己怕死,你非但不会减少对他的好感,反而会认为这才是符合人性的。
现在很多人都有一个心声:想要本真活着。哪怕是有一些看似不健康的爱好,比如喜欢喝酒,但也许对他本人来说这才是生活,“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会死得更快,因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就需要基于对自身个性的理解,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想要活出来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子,而不是说去压抑自我。
传统社会其实不太会看重这一点,因为在传统道德观下,哪怕是伪君子,他至少是向道德致敬而非破坏道德规范,在这一意义上总比真小人要好。因此,这种社会心态的转变,就折射出对“本真性”的关注。
04 后发国家的“自我”
前面说的是欧洲的状况,那中国是一个后发国家,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现代化过程,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年少时读王阳明,感觉好像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不是一些平常的道理吗?然而,当你把这些思想放入到社会历史的脉络中,才会发现这真是一种突破性的思想革新。
为什么我说现在的中国社会是处于过渡阶段呢?因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很多似乎应当是不同阶段的现象,同时并存、矛盾交织。我的评论文集《一只脚踏进后现代》,书名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些现象,既有传统的一面,又有现代的、后现代的,也因此容易出现很多纷争。
那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在哪里呢?出路在哪里?失去了传统文化的滋养以后当代中国人的自我要如何确立呢?
在我们的社会里,往往指责、嘲笑那些不能顺应变化的人,但我觉那种没有自我的“适应”,以往也许能够减少精神痛苦,却并不值得羡慕,因为这意味着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认识自我”才是我们人生的价值所在,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你要体会过才能明白是多么真切。
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最高一层就是自我实现。但自我实现意味着什么呢?自我实现并不是前面所说的那种功成名就、得到社会认可,而是指是一个人在认清楚自身以后,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潜力。
Q&A
A:这个话题非常大了。不止许倬云,很多学者都有提到过,而且是西方学者提得更多,因为他们对自身的社会问题感触更深,希望从东方的思想中得到借鉴。但我们中国人在参考这一话题时,往往遗漏了另外一点,就是我们中国社会也有一些自己的问题,其实也可以把西方的思想作为可借鉴的思想资源。
Q2:您曾在书里也提到“上帝创造乡村,人类创造城市”,现在城乡二元对立是一个非常大的一个话题。最近我们观察到比如说像《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隐入尘烟》的流行。好像有很多的年轻人开始回归到乡村,他们会觉得大城市好像没有办法安放他们的自我了。那是否回到乡村是一个好的、寻找自我的方法?
Q3:您刚刚提到了查尔斯.泰勒的著作《世俗时代》,他还有另外一本著作《现代性的隐忧》,刘擎老师给它做了一个序“幻觉的个人自主性”,就是说我们所谓的这种自我,它有可能是一种幻觉的自我。这种自我没有跟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文化、历史背景有所关联,就把自我的这种价值作为生命的全部,生活也容易平庸化和狭隘化,就会陷入一种价值的相对主义的困境里面。那么您认为我们如何来规避这种价值的相对主义,如何让我们个人的自我更真实呢?
A:这是个好问题。有一本《贪婪已死》,批评西方的个人主义似乎走到尽头,这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因为发达社会和我们所面对的处境是不一样的。如果欧美是走在了前面,好比一个胖子担心的是过度肥胖的问题;但我们这边只是一个瘦子,还用不着担心发胖的问题。中国社会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其实是一个各形态都并存的时空。有些社会现象看上去“野蛮落后”,但有一些东西,中国又相当现代,还有一些东西甚至跟西方的后现代完全合拍,比如网红一夜成名,那是典型的后现代景象。中国社会就是这样,光怪陆离,多态并存。
Q4:泰勒也是社群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刚刚您提到的《贪婪已死》,其实也在后半段提到了社群主义。我们整个社群的建构,确实是一个重要并且很热门的问题。但是我会发现,现在这种原子化、碎片化的处境下,我们其实对于社群的参与,对公共生活的实践,是很容易浅尝辄止的。就是说个体的反抗也比较微弱短暂。那您觉得我们如何更加长期持续地保持前进的这种力量呢?您有没有一些比较具体的建议?
A:这个真的很难。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建议。在中国社会好像做这样一件事,简直是英雄之举。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持续地去做这样一件社群建构的事情,比如公益讲座,就像我们这样的对谈,你要连续做十年,在国外可能只要你愿意做,又有资金,都可以一直做下去,但在我们这边就很难坚持。你在这个社会当中,面临的不确定性太多,而且这个不确定性,跟你个人的意愿不完全相干。
Q5:十年之后下一个进程是什么?想请您做个预测。
A:十年以后,这已经太遥远了,很难预测。但有一点,我不妨大胆地说一点个人的感受:十年以后大家更能想清楚自己和自己能做什么。
Q6:这里我想问维舟老师一个切身的问题,因为我觉得您是有找到您想要的生活和目标的。在这个过程中,您肯定也有迷失过,想听听您自己在这个路径上怎么探索的?可以吗。
A:我在散文集《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里写过。我高考时误打误撞,进厦大新闻系读了广告专业。大学的第一年我经历了严重的精神危机,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读书。现在回头来看,似乎也没什么,但在当时就是难以自拔,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解开我的心结,只能自己摸索了很长时间。
Q7:在传统文化中找得到自我吗?面对外来的文化又如何找到自我?个人分享经验是 Z 世代互联网一代在宏大叙事和自我表达中两难地行走。
A:我的建议最好还是从个人具体的处境出发。在我们中国社会,做自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难的事情,它面临很多的外在压力,包括很多人的自我怀疑,“做自己”是一件好处并不多、且压力非常大的事情,往往很容易放弃,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太难了。
Q8:生活在丰盈的世界,但是同时也面临着社会竞争的加剧和内卷社会转型与巨变,在某种程度上导致青年的精神困顿和贫乏,表现为对国家崛起乐观与对个人未来悲观的反差。这样的时代,自我能茁壮成长吗?
A:阎云翔的两本书就很好,《私人生活的变革》和《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研究中国社会个人主义的兴起,他是很好的社会学者。日本就很复杂了,有一大堆“日本人论”可以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