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辑 | 震后十年
震后十年——
那年的我将满九岁,所在的地区离震中也有230余公里。或许记忆早已将当年本就不多的恐惧与惊慌美化、模糊,只剩下了文中所提到的种种印记。我无权代表所有蜀地居民——尤其是在重灾区经历了生死甚至是无法再次看到五月十三日朝阳的那些人。
谨以此文,追忆,缅怀。
十年前,我九岁,在四川东南部的一座小城念三年级。
那天也是平常的一天,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上课时间是两点半,和往常一样,老师早早来到教室看着大家做作业。
两点二十几,负责纪律的我“巡逻”到讲台附近,英语老师在台上撑头坐着,下面的同学照常在眼睛周围拨动手指。
除了大地突然开始晃动。
身旁那个总软绵绵的老师竟猛地站起来,大吼着让大家“立刻趴到桌子下”。
可是我的周围没有桌子。老师从讲台旁跳开,我立刻半跑半爬地钻进了讲台的桌洞里。
晃动暂时停止,全班七八十人在他的指挥下往操场跑去。
这其中的过程我已经记不清了,理智上觉得该是巨大的骚乱和惊慌,可记忆中只有土黄的讲桌、晃动的灯管和乌泱泱一片攒动的后脑。
跑下楼时,我的手里下意识抓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书,似乎是《小学生安全指南》一类的手册。
操场上密密麻麻,除了儿童节,我从没见它同时装下过那么多人。
学校似乎已经停电了,不远处的主席台上有人拿着一把电喇叭在说话。我听不清。
迷茫,惶恐。
我抓着操场上曾用来架球网的满是铁锈的铁杆,举起右手,把慌乱中抓出来的书挡在头上。
这样会安全些,我下意识想着。
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剥开人群挤过来,拽了我的手就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
她告诉我,只是教学楼在晃,家属楼没有。这里不安全,我们要赶快回家。
我们平时玩的很好,于是我跟着她上了四楼,在家门口坐着,远远望着操场上躁动的蠕动的人。
这时邻居正好从楼上下来,见了我,连声喊着“哎哟喂”,把我撵了下去。
再次迷迷糊糊回到操场,在角落里正好撞上了来找我的外婆。她被挤掉了一只鞋。可看到我,她很开心。
外婆说地震时她在卧室睡觉,感觉到震动就立马往屋外跑。可那卧室的门,怎么也推不开,她用尽了力气也没法推出一条缝。
“当时感觉自己的生路就要被这扇门给堵住了。”
直到后来妈妈从屋外面开门进来,外婆才想起,自己用了十余年的这扇门,在屋内应该拉开。
我们走在外面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很焦急的人。
那时我突然想起了当天上午学的课文,讲的是搜救犬协助警方从地震废墟里找到幸存者的故事。
巧合得吓人。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汶川发生了八点八级地震,震中距我们约有三百公里。
这是通讯恢复一些时我从大人口中知道的,同时得到的还有表妹的消息。
家住都江堰的表妹小我半岁,也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而都江堰离映秀只有不到三十公里。
听说她所在的小学有两座相对的教学楼,地震发生后,她的奶奶拼着命地跑到了学校,只看见一座教学楼已拦腰断裂。
气喘吁吁的老太太接近崩溃,却听见孙女从后面向她奔来,呼唤着奶奶。
这头,天快黑时,我们一家人在街上团聚了。
空气有些闷热,平时用来跳广场舞的场子凑满了人。他们把毯子铺在地上,握着手电筒七嘴八舌地交谈。有人走动着到处寻找空位,蒲扇急躁地挥动,小孩的哭声里夹着花露水的味道。
大人们带我去远亲开的铺子里避余震,那个铺子里摆满了浴缸。我在店最里面找到一个巨大的木盆,枕着有凸起的那一端合眼睡去。
昏昏沉沉之中,感觉脑袋磕到了什么。自己被人一把抱起来,又猛地放到地上。原来是凌晨四点左右大地又有一次颤动。我揉着眼睛,看见天还未蒙蒙亮。
单位不再上班,学校开始放假。七日复七日的生活突然被打断。
就像齿轮被人为地插入一根木条,转动着的世界暂停了。
秩序七零八碎,紧绷的时间突然变得松松垮垮。人们获得特赦般喘着气从零件缝隙中走出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拼命呼吸。
混乱的时间。
救灾,物资,英雄,前线,生命,支援……新闻化作了符号,模糊成了一段长长的背景图标。
震后两周学校复了课。
由于教室天花板在上课中途突然掉下半块砖,我们被列为全校受灾最严重的班级,被校长特准到大会议室上课。
大会议室啊。那是整个小学里最高级的地方。巨大,空旷。所有的会议和公开课都在那里进行,所有桌子都漆成棕红色,所有的椅子都铺有厚厚的皮垫子。
在每个班只有四架吊顶风扇的年代,大会议室里有两个立式空调以及十余个小挂扇。那里的墙上挂有四块可以推拉的墨绿黑板,以及全校唯一的投影仪和能左右滑动的玻璃窗。
据不完全统计,城里只有一人因被砖块砸中而离世,除此之外再没更严重的伤亡。
对不谙世事的小学生而言,一个明亮的大教室,便是地震带给我们的“殊荣”。
暑假,一家人为避余震去了乡下。那儿的房子在山上,是一个标准的农家小院。
进门后左右两边各住了一家人。右边的主人我唤姨婆,是外婆的妹妹;左边是一个三口之家,小女儿比我小一岁。
姨婆家有一个神奇的电话机,可以收短信,还能朗读文字内容。听别人发来的四川话短信被机械女声冷冰冰地念出来,相当的有趣。
在那里洗头只需站在院子中间的花花草草边上,用水缸装了水,拿瓷碗舀来往头上淋。
哗啦啦的水从石板地上溅起来,空中便满是夏天的气息。
刚搬去的时候,我躺在妈妈小时候睡过的床上,透过蚊帐和纱窗,看外面的天红得发紫,是我从没见过的模样。晚上下起了暴雨,听大人说那天的雨一整夜都没停。
从此就以为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天文规律——晚上天空呈现奇怪的红紫色,就预示着会下暴雨。
偶尔灵验。
雨后院子里会长出很多红红的小果子。比最小的樱桃还小,像是圆圆的小草莓。对门的女孩喜欢蹲下来把它们拣起来放到面汤里。
后来,我和她玩捉迷藏,一起捣鼓客厅里那个会说话的电话机;偷拿大人的化妆品;给院子里的野公猫化妆;比赛给小动物系蝴蝶结的手艺。
她说要带我去吃桃子,于是跑到附近的小山丘上,无比熟练地窜上树,扯下刚成熟的油桃扔下来。我不敢吃,她就嫌弃地看我一眼,手撑着树,把玩着桃,一口咬下去。
在那一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也终于学会了爬树,学会了大口大口吃没洗过的桃子。之后的十年中,这些记忆作为素材,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我的作文里。
对门的小女孩家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分割来养猪。天还不亮就能看见她的小小身影,抱着一个装满猪食的盆子,稳稳朝猪圈走去。
我问她会一直住在这儿吗,她说不会的。
她在城里念小学。等到了初中,她们家就可能会搬出去。
后来我在网上搜索,输入一些关键词,知道了那个小草莓叫蛇泡子,学名蛇莓。
尽管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过它。
返校后,班上转来一个都江堰的男生。
男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比原班大多数人都要耐看许多。于是有几个小女生一下课就拥过去装作单纯关心新同学的样子问人家姓名来历。
那个男生不算太高,性格比看上去更皮。混熟后就开始和班上的男生打成一片,班里整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后来小城的广播台专程来班里采访该同学,我作为班委之一发言:“xxx同学热爱班级,尊敬老师,友爱同学,品学兼优。大家都很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后来爷爷在收音机里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的声音。
地震后不久,都江堰等受灾较重的城市开始输出学生到全国各地插班就读。
表妹到了安徽,成为一所校名带有生僻字的小学的一员——那个学校有自己的网上论坛,老师会每天在论坛上布置作业,展示大家的文字图像作品。同学们真名注册,叽叽喳喳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那还能看到她在期末时作为优秀灾区学生上台受表彰的照片集。
灾后重建一直在继续。
废墟碎片一点点消失。有的被埋葬,有的被清理。
表妹震前就读的小学不久后有了崭新的塑胶跑道与大气的教学楼,校名上增加了对口赞助方——某乳业集团的名字。
一个假期过去,四川大多数城市很快恢复了平静。
灾后政府兴建的样板房也一栋栋拔地而起。
表妹的家人至今仍住在那里。
男生后来回到了都江堰。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几年后再造访乡下那个老院子,对面已经空空如也。
猪圈空荡荡的,再没有了一声长一声短的哼哼声。那个总是在晚上亮着昏黄吊灯的房子,紧紧闭上了门。
姓陈的小姑娘,现在也应该要上大学了吧。
十年了。
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有的轨道,慢吞吞地向前行进。
当年只有一栋电梯公寓的小城建起了数不清的华丽楼盘,原有的城中心移了位,四个崭新的公园拔地而起。
那些年里懵懂的小学生们早已长大,能将当年的记忆向他乡友人细细说起。
每年的“五一二”到来之时,学校里会响起熟悉的警报声。所有学生拥簇着向操场奔去,校长清清嗓子,在广播里总结着今年集合的时间数据。
有的人永远停留在了二零零八年,
但更多人已经在二零一八年。
那些或被铭记或被遗忘的故事啊。
有的永远静止,有的终将继续。
震后十年,伤痕犹在,感恩前行。
(文中配图拍摄于2008年8月,为成都市区前往都江堰沿路拍摄)
文字 | 黄麟雅
摄影 | 罗元颖
编辑 | 岳雨衡
责编 | 蔡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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