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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来经典文献对世界帝国话语体系的重构与借鉴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
希伯来经典文献对世界帝国
话语体系的重构与借鉴
公元前12世纪初,西亚北非地区的国际政治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来自地中海中部地区的“海上民族”(Sea Peoples)入侵了埃及和地中海东岸地区。而亚兰人(the Arameans)等新的族群也在千年之交登上了叙利亚-巴勒斯坦的历史舞台。在大国方面,除了早已灭亡的米坦尼外,赫梯在此次危机中一蹶不振,分崩离析;而埃及也陷入了衰退,进入了“第三中间期”的割据状态。不过,远离危机“震中”的亚述和巴比伦虽然也遭受了一定影响,但更快地走出了危机。其中亚述更是在新千年前后逐步收复了幼发拉底河以西的失地,在帝国化的道路上重新起步。在公元前第一千纪前半期,新亚述帝国成为了西亚北非地区最强大的国家,也是西亚北非历史上第一个“世界帝国”(world/universal empire),该地区也随之进入了“世界帝国时代”。其后,新巴比伦和波斯阿黑美尼德帝国相继统治了西亚北非,直至亚历山大大帝将这里带入了新的历史纪元。 第一千纪世界帝国独霸的历史现实也塑造了相应的政治观念和话语体系。虽然新亚述帝国从未真正“一统天下”,但新亚述帝国对自身与世界关系的表述仍体现了明显的单极主义倾向。新亚述君主眼中几乎没有与自己平级的外国统治者。在亚述国王铭文等史料中,两河流域已有千年历史的帝国话语体系被发挥到新的高度。新亚述帝国凭“超级大国”的地位对自身的位置及扩张过程进行了理想化的解读和描述,并在意识形态和话语体系上成为后世帝国最为丰富和完整的材料源泉。亚述的世界帝国思想和话语表达也被西亚后来的世界帝国如新巴比伦帝国、波斯阿黑美尼德帝国有选择地沿用和发展。 在世界帝国的扩张过程中,小国也并非仅仅充当陪衬。小国的君主和臣民不仅目睹了帝国大军所向披靡的雄风,也在帝国的占领和支配过程中了解了对方的文化艺术、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以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为例,马西尼斯特(P. Machinist)指出,《以赛亚书》第1-39章的用词体现了其作者对亚述铭文中有关征服与掠夺的描绘十分了解,并可借此改造亚述的形象以适应犹大文化精英的世界观。对于小国而言,世界帝国不仅是强敌或宗主,也是可以利用乃至模仿的对象。埃德瓦尔(G. Eidevall)则观察到世界帝国——特别是灭亡了犹大王国的新巴比伦帝国——在希伯来经典文献中被塑造为罪恶的象征。在其他的叙利亚-巴勒斯坦文献中,新亚述帝国也曾被重塑为小国的雇佣军、保护者乃至“父母”。勒文(B. Levine) 则进一步指出,亚述帝国对亚述神(Aššur)至高无上地位的推崇促进了以色列一神教的形成,因为在希伯来经典中,耶和华代替了亚述神,成为至高无上的神祇。不过,虽然这种说法揭示了亚述帝国主义中的宗教成分对周边国家思想体系的影响,但是希伯来经典中所描述的一神教成因复杂,因而很难直接归因于亚述的宗教传统。 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应注意到亚述帝国话语体系在政治层面对以色列历史叙述和意识形态的影响。本文将着重分析希伯来经典文献在历史叙述以及对耶和华形象的描述中所采用的政治术语、短语及其与帝国国王铭文话语体系的相似之处。在本土政治史方面,希伯来经典的作者借助帝国话语体系,将传说中的大卫和所罗门时代描述为“以色列帝国”。此外,虽然不必过分强调亚述宗教与希伯来一神教的关系,但亚述政治术语的确影响了希伯来文献对耶和华形象的塑造。比如,耶和华代替亚述国王成为世界政治的主宰和万人敬仰的“国王”,耶路撒冷和锡安山成为了世界中心,而万民向耶和华“跪拜”、“进贡”,如同小国臣服于世界帝国。于是,以色列的民族神成为了世界君主,帝国边疆一跃成为信仰和世界观层面的宇宙中心。换言之,希伯来经典利用亚述等世界帝国的政治话语体系,以神学思想重构了其背后的政治概念,并由此将政治帝国主义演化为一种“神学帝国主义”。
一、公元前第一千纪西亚北非的世界帝国与帝国话语体系
在政治学语境下,帝国往往被视为一种由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所形成的政治结构。这种不平等可以体现为一个族群对其他族群、某个帝国核心对不同边缘地区或统治阶级对其他阶级的长期、稳定并有行政机构支撑的支配与控制。而“世界帝国”则在概念上将帝国的不平等和多元这两个元素都发挥到了极致。在理想状态下,世界帝国(或其核心区)单独处于等级化世界体系的顶层,而这一体系应囊括一切已知的族群和国家。因此,正如里维拉尼(M. Liverani)所说,世界帝国在意识形态上秉持单极(monocentric)、等级化的世界观,同时弱化边界意识,鼓励开疆拓土,直至世界尽头。 现实政治、表达媒介和地区传统在不同层面上影响着新亚述帝国的单极话语体系:首先,青铜时代末期政治局势的剧变,使新亚述帝国在新千年成为西亚北非最强大的帝国。除埃及、赫梯外,加喜特(Kassite)王朝后的巴比伦也愈发虚弱,最终沦为亚述的附属国。东北方崛起的强国乌拉尔图(Urartu)和东方的埃兰(Elam)虽然常与亚述发生冲突,但无法从根本上撼动亚述在西亚北非的霸权。在西部地区,亚兰-大马士革、以色列在其巅峰期也仅仅是地区强国。这一局面给单极化的政治表达提供了现实依据。其次,由于外交书信、条约等双边文献在这一时期远不如之前列强并立时期丰富,我们了解亚述政治思想的主要载体就是国王铭文。这种以亚述人、被征服民族乃至神明为听众的单边、内部文献正是帝国意识形态的最佳载体。当然,亚述铭文中的用语和概念也继承了西亚北非历经千年的帝国话语体系传统。 (一)新亚述帝国国王铭文的话语体系 我们可以把亚述用以构建世界帝国意识形态的话语体系分成以下几类: 第一、从头衔上看,由于新亚述帝国规模远超同时代其他国家,因此其国王除了自称“亚述之王”(šarKUR Aššur)之王外,也使用“大王”(šarru rabû)和“强大的国王”(šarru dannu)等头衔。最能体现其世界帝国特征的头衔是“四境之王”(šar kibrāt erbeti)和“世界/宇宙之王”(šar kiššati)。这些头衔并非新亚述国王的发明。最早统一两河流域的阿卡德帝国萨尔贡大王(Sargon the Great)就曾自称“世界/宇宙之王”(RIME 2 E.2.1.1.2,第6行;E.2.1.1.3,第4-5行)。而纳拉姆-辛(Narām-Sîn)和苏美尔人建立的乌尔第三帝国(the Ur III Empire)的国君们也自称“四境之王”(RIME 2 E.2.4.1,第6’-7’行和RIME 3 - 2 e 3/2.1.2.23,第4-6行) 。在四境之中,世界帝国君主的统治范围被称为从“上海”到“下海”(tiāmtu elītu,tiāmtu šaplītu;指地中海和波斯湾)或“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ṣīt šamši ū ereb šamši)的广袤空间。除因循传统外,亚述国王引入此类头衔与早期亚述在政治上的兴盛有关。而当帝国话语体系及意识形态被内化为亚述政治思想的一部分后,亚述的暂时衰落却并不一定促使其国王在话语上放弃对世界性霸权的索求。 第二、有些亚述国王也会使用“众王之王”(šar šarrāni)这一称号,即世界帝国统治者高于一切地方统治者。图库尔提-宁努尔塔一世(Tukulti-Ninurta I,公元前13世纪后期)是亚述历史上第一个自称“众王之王”的君主(RIMA I A.0.78.13,第2-5行)。之后也有若干亚述国王使用这一头衔,但整体上并不常见。而亚述巴尼拔在新亚述帝国巅峰期重拾了这一称号,他自称: “大王,强大的国王,世界/宇宙之王,亚述之王,四境之王,众王之王(LUGAL LUGAL. MEŠ) ……”(RINAP 5-1 Ashurbanipal 103,第2行) 此外,作为众王之王,亚述王的地位自然“无人匹敌”,而这同样是亚述帝国话语体系的重要元素。在上述铭文中,亚述巴尼拔的头衔还包括“无人匹敌的王子”(NUN la šá-na-an,第2行)。从公元前11世纪的提格拉-帕拉萨一世(Tiglath-pileser I)开始,类似头衔也曾被包括亚述纳西尔拔二世、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等著名新亚述国王所使用。世界帝国无人匹敌的王权被认为是神明的恩赐。阿达德-尼拉里三世(Adad-nērārī III)声称众神之王亚述神在他年轻时将“无可匹敌的王权”(mal-kut la šá-na-an RIMA III A.0.104.1,第3-4行)放到了他的手中。而辛那赫里布也称“亚述神慷慨地赠予我无可匹敌的王权”(LUGAL-ut la šá-na-an;RINAP 3-1 Sennacherib 01,第4行)。 第三、静态的世界霸权来自动态的扩张行为,因而“开疆拓土”也是世界帝国的话语体系的重要主题之一。中亚述时期的提格拉-帕拉萨一世表示亚述神和其他诸神曾命令他扩张亚述的边界(mi-ṣir KUR-ti-šu-nu ru-up-pu-ša iq-bu-ni;RIMA II A.0.87.1i第48-49行)。此后,国王或神明扩张边界这一主题也出现在曾领导新亚述帝国早期扩张的亚述纳西尔拔二世(RIMA II A.0.101.40,第7行)和试图重塑亚述世界霸权的阿达德-尼拉里三世(RIMA III A.0.104.1,第18行;A.0.104.6,第9行)的铭文中。在新亚述帝国巅峰期,辛那赫里布和埃萨哈顿的铭文中也提及亚述神赐予他们一柄“能够开疆拓土的正义权杖”。 与开疆拓土紧密相关的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亚述大军突破穷山恶水,征服千里之外的蛮族,此类叙述凸显了世界帝国对世间万物的控制力。此外,亚述国王也热衷于炫耀外国进贡给自己的珍禽异兽。世界帝国作为世界中心,在扩张的过程中不仅突破了政治边界和文化边界,也突破了自然边界,从而将世间万物纳入以帝国为核心的秩序中。 第四、世界帝国的话语体系中的一大部分涉及将原位于帝国范围外的边缘地区纳入帝国秩序的过程。比如,亚述国王会称某些小国和族群“从未拜倒在我祖辈、先王的脚下/面前”(ana šarrāni abīya lā kaniš)。而在亚述国王的远征中,他们或败于战场,国民被掳走(šallata šalālu/leqû) ,或被亚述神或国王的“耀眼光芒”所笼罩,因而放弃抵抗,“拜倒”在亚述国王面前或“抓住”、“亲吻”亚述国王的脚(ana šēpīya kanāšu/šēpīya/ṣēpīya našāqu),接受“亚述之轭”(nīr Aššur)。同时,小国会献上各类“贡品”、“礼物”(biltu,maddattu,tāmartu) ,其臣民“如亚述人一样”( kī ša Aššurî)承担帝国税负,成为帝国的“奴仆”(epēš ardūtu)。有时,亚述帝国会派驻“总督”(šaknu)以“重新组织”(ana eššūti ṣabātu)当地的行政体系。当然,不管是属国还是行省都有可能“背叛”(nabalkutu)帝国并引发帝国的下一轮征服(kašādu)。而在话语体系的构建下,不论边缘地区是否完全稳定,帝国对世界的掌控力并未变化。 (二)新巴比伦和阿黑美尼德帝国话语体系及其对亚述传统的继承 继承新亚述帝国世界霸权的新巴比伦帝国(前612-前539年)国王铭文整体上呈现出自己的特征,如使用相对简朴的头衔、强调国王对诸神的虔诚及其被拣选的地位和详述国王重建神庙及疏浚运河等在宗教、社会层面的功绩等。新亚述帝国话语体系的几大重要元素,如凸显帝国君王天下无敌地位的繁复头衔以及对征服战争细节的生动描述,在新巴比伦国王铭文中都相对罕见。当然,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新巴比伦国王仅自称“巴比伦国王”并辅以若干描述式的头衔,但是他们(特别是末代国王拿波尼度)偶尔也会使用“强大的国王”、“世界之王”和“四境之王”等更具世界帝国特征的头衔。即便是新巴比伦国王津津乐道的巴比伦“神庙供奉者”这一身份,也因循了萨尔贡二世、埃萨哈顿和亚述巴尼拔这三位曾统治过巴比伦的亚述国王的传统。此外,他们偶尔也会提及自己的战功,如新亚述帝王般,“从上海到下海”,深入不毛、奋勇杀敌,借助神的“耀眼光芒”使敌人“拜倒在自己的脚下”并臣服于自己的“轭”,从而让巴比伦接受来自周边各国的贡赋和礼物。相较于亚述铭文,新巴比伦国王铭文中此类内容往往缺少细节,而且经常与国王建设神庙的事迹融合在一起。这些内容或许源自两河流域一千多年国王铭文的传统,但考虑到亚述对巴比伦一百多年的统治,有可能一些亚述帝国话语体系的元素也渗透到了新巴比伦国王铭文中。最后,新巴比伦国王也会以一种比亚述铭文更平和的方式彰显其世界帝国意识形态。譬如,尼布甲尼撒二世记述自己在波尔西帕(Borsippa)修建纳布神的埃济达神庙(Ezida)时,特意提到所用木料是他亲手在黎巴嫩的山上砍伐的雪松。边疆的特产从千里之外被运到帝国中心,成为其最神圣场所的栋梁,这恰恰体现了将天下物产尽为我所用的世界帝国视角。 公元前550年建立的波斯阿黑美尼德王朝建立了横跨中亚、西亚和北非的大型帝国,并在公元前539年征服巴比伦,成为两河流域和叙利亚地区的新主人。阿黑美尼德帝国幅员辽阔,远超新亚述和新巴比伦帝国,成为欧亚大陆中西部不折不扣的“世界帝国”。阿黑美尼德时代的国王铭文自然也展示出世界帝国傲视群雄的视角。其中,古波斯语(有时伴有埃兰语、阿卡德语翻译)写成的铭文虽在内容上有时与新亚述国王铭文类似,但所用头衔和具体用词自成体系。而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前559─前530年在位)在征服巴比伦后颁布的《居鲁士圆柱铭文》(The Cyrus Cylinder),则在用语和主题上也能够在两河流域的国外铭文特别是帝国铭文传统中找到先例。铭文如新巴比伦国王铭文一般,强调马尔杜克神对居鲁士这位外国君主的拣选(RIAO Cyrus II 1,第11b-12行),并突出居鲁士对巴比伦城的尊重和优待。而有关重建巴比伦神庙和城市的叙述本身可能借鉴了亚述巴尼拔的关于巴比伦的铭文。同时,在头衔和其他用词方面,居鲁士也沿袭了新亚述“世界之王”的传统,自称“我是居鲁士,世界之王,大王,强大的国王,巴比伦之王,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之王,四境之王”。由于居鲁士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巴比伦,铭文中并无新亚述铭文中常见的战争、杀戮与流放等主题。但是,铭文中仍描述了波斯大军进军巴比伦的场景(ARIO Cyrus II 1,第24行)。最后,“从上海到下海”四境各地的国王带着贡品涌向巴比伦并“亲吻了”居鲁士的双脚(第29-30行)。有趣的是,居鲁士提到自己曾“看见以前朝国王亚述巴尼拔之名写成的铭文”(第43行)。因此,居鲁士很可能在铭文中有意模仿了两河流域帝国的政治用语和意识形态。 总之,世界帝国在建立和维持霸权的过程中,往往会借助相应的话语体系来使对外扩张和等级化单极体系正当化。新亚述帝国的统治者在两河流域一千多年国王铭文传统的基础上,在铭文中运用不同的用语和主题构建出其世界霸权的表达体系。新巴比伦和波斯阿黑美尼德帝国的国王铭文虽然各具特色,但也继承了亚述世界帝国表述中的诸多元素。拿波尼度和居鲁士很可能在部分铭文中模仿了亚述最强大的国王之一亚述巴尼拔的铭文并以此突出自己的合法性。亚述的世界帝国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不仅为后世其他帝国所模仿和利用,而且在其向外传播的过程中也曾被边疆小国所熟悉、再解读乃至重构。希伯来经典文献就是我们了解这一现象的重要窗口。
二、希伯来经典文献对以色列早期政治史的帝国化叙述
为了稳固对边疆地区的掌控,帝国除了设立相关行政机构或与地方政治精英建立紧密联系之外,还会在文化层面上向边疆地区的政治精英宣扬世界帝国高于一切的地位和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风采。帝国通过不同的方式在各种场合传播自身意识形态,如在边疆地区竖立刻有铭文和浮雕的纪念碑或将重要铭文译为其他语言向外传播等。此外,小国派往帝都的使团也可以起到传播帝国话语和思想的作用。帝国话语体系随世界帝国的扩张也深深地影响了帝国边缘地区的文化精英,使后者得以借此重新理解自身与帝国的关系,在理念上或融入帝国体系,或试图颠覆帝国的话语霸权。在希伯来文献中,帝国式的用语和主题甚至成为了地方文化精英重塑自身历史和世界观的话语和概念来源。 以希伯来文献为例,作者不仅对世界帝国的话语体系颇为熟悉,而且还运用帝国话语体系的元素重塑了以色列的早期历史。以色列和犹大本身相对于世界帝国而言属于边疆地区的小国、弱国。但在希伯来文献中,有关以色列“统一王国”(按内部时间线可断代于公元前10世纪)的描述却展现出一些帝国特征。虽然有学者据此推论曾存在“以色列帝国”,但由于这些文献的创作或编辑时间可能远晚于其所记录的时代,它们很可能受到不同政治和宗教观点的影响。其中,曾长期影响巴勒斯坦地区的世界帝国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就得到了希伯来文献作者和编辑者的借鉴:
第一、从国王的头衔上看,在希伯来文献中大卫和所罗门的头衔主要是“以色列之王”(מלדישךאל),基本未见世界帝国式的“大王”、“世界/宇宙/四境之王”或“众王之王”等称号。仅在《以斯拉记》5:11的间接叙述中提到所罗门时曾称之“一位伟大的以色列君王”(
三、希伯来经典文献对以色列神祇的帝国化描述
如果说“以色列帝国”在希伯来文献作者的笔下是一个“有限”的帝国,那么他们对以色列神祇耶和华的某些描述则真正体现了“世界帝国”话语体系的特征。这反映出犹太文化和政治精英对帝国政治思想的颠覆和重构。在以色列、犹大被帝国吞并后,《希伯来圣经》的作者利用世界帝国的话语体系,将民族神耶和华塑造为神学层面的帝王,将耶路撒冷比作神学意义上的帝都。换言之,作者用一种基于本民族传统的“神学帝国主义”消解了世界帝国的政治和军事帝国主义。 (一)从以色列之神到帝国之神 在《希伯来圣经》中,耶和华是以色列/犹大的地方民族神祇。对于帝国统治下的犹太精英而言,一个紧迫的神学困境就是如何解释以色列和犹大的灭亡:是他们的民族神耶和华被击败了吗?世界主宰真的是帝国的君王以及帝国诸神吗?早在新亚述时期,有些人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即强大而暴虐的新亚述帝国只是耶和华惩戒自己子民的工具。而随着波斯国王居鲁士颁布相对温和的政策,圣经作者开始着手构建耶和华与帝国之间更和谐和积极的关系。在这个背景下,边疆小国的神祇耶和华摇身一变,成为了世界帝国及其君主的守护神。在《以赛亚书》45:1-8中,居鲁士被称为“耶和华的受膏者”(
四、结语:希伯来作者对帝国话语体系的重构与自我身份的表达
公元前第一千纪西亚北非的世界帝国以丰富的铭文及其他资料表达并传播了帝国唯我独尊、无远弗届的意识形态。其中,开启世界帝国时代的新亚述帝国为我们留下了数量最大、内容最典型的国王铭文和其他政治文献。这些材料不仅影响了同时期及后世其他帝国的政治表达,而且也随着帝国与以色列、犹大等小国的交往而得以向边疆地区传播,并影响了边疆地区本土政治精英的政治思想和话语体系。《希伯来圣经》部分篇章对早期以色列政治地位和耶和华神学地位的塑造,在言语和思想上与世界帝国话语体系有较强的共性。这很可能是因为圣经作者在与世界帝国的交往中通过帝国的政治宣传熟悉了帝国的政治话语与思想,并根据自身的历史境遇对其加以模仿、利用乃至颠覆和重构。 《以赛亚书》第1-39章等篇章表明,新亚述帝国时期的希伯来作者已经开始与帝国思想直接对话并凭借帝国话语体系小国重新解读乃至颠覆世界帝国形象(如《以赛亚书》第10章)。而在波斯时期,世界帝国的话语和意识形态则充当了犹太精英在国破家亡背景下塑造民族神耶和华的世界君主地位和重述民族历史的模板。在这两个时期,希伯来作者都可能直接接触了帝国国王铭文等世界帝国思想和话语体系的载体。也有可能新亚述的帝国话语体系被犹太文化精英保留和传承,并在波斯时期被希伯来文献的作者和编辑者重新拣选和利用,以应付新的历史背景和任务。相较于新亚述时期对帝国形象的恐惧和抵触,波斯时期的希伯来作者以“为我所用”的态度将帝国话语运用在对本族历史和神明形象的构建中。帝国与边疆的互动方式也因而更积极和多元。 希伯来作者在亚述和波斯时期对帝国意识形态的不同应对方式或许与两大帝国对边疆族群的不同政策有关。在新亚述时期,一方面某些地方政治精英被纳入了亚述帝国的管理体系,另一方面屠城、强制流放、废黜地方统治者、派驻总督又是亚述帝国建设中的常用手段,也被新巴比伦帝国所继承。这势必引起地方精英对“帝国”话语和思想的反弹。具体到以色列/犹大地方精英而言,新亚述及新巴比伦帝国对被征服地区和地方传统相对严酷的态度给希伯来文化精英带来了巨大震动和冲击。经历了亚述灭以色列和巴比伦之囚后,以色列(犹大)人政治独立不存,而民族身份的存续亦前景不明。于是,帝国被看作以色列及其神祇的对立面和恶的象征,而对帝国思想和形象的利用也仅发展到将亚述、巴比伦解读为神惩戒犹大及其邻国的工具这一层。 虽然阿黑美尼德帝国并非没有对拒绝接受帝国统治的人施行严苛的政策,但整体上,波斯人和所有顺从帝国秩序的族群都作为帝国的成员而得到承认。此外,尽管宣扬波斯帝国对地方族群宽容政策的文献可能带有宣传意味,但地方精英的确被系统性地纳入了帝国的统治体系,而地方传统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复兴。因此,被认可为帝国统治系统一部分的犹太文化和宗教精英开始以正面心态去接受“帝国主义”。同时,为了在心理层面更好地适应和解释以色列、犹大从独立王国到帝国边疆的变化,民族特殊性和帝国普遍性必须以更积极、正面的方式结合。在政治层面,犹太人丧失独立的境遇是无法扭转的,借助帝国话语对早期以色列历史的重述只是对昔日荣光的想象。而在信仰层面,犹太精英则有更大的空间来重塑耶和华(及犹太族群)与世界帝国乃至全世界的关系。在此背景下,耶和华被看作决定全世界命运的帝国君王,接受万人“跪拜”和“贡品”。作为他的居所,耶路撒冷也从边疆小城转变为理念上的帝国中心。 总之,希伯来文化精英与帝国话语和思想的接触发轫于新亚述时期,而新亚述帝国也给后世帝国及地方精英也提供了最丰富的话语和意象源泉。到了波斯时期,希伯来作者对亚述至波斯时期留存下来的帝国话语体系的利用发展到了更高的层面,并借助帝国话语塑造了服务自身的“神学帝国主义”思想(见本文第三部分开头)。这种思想上的新发展体现了犹太民族精英阶层面对世界帝国不同文化交融的背景,利用并重构自身旧传统,从而“反客为主”地对犹太身份、犹太神祇的地位及其与帝国乃至全世界的关系进行了再表达。事实上,波斯时期也是希伯来传统文献逐步定型的关键期。除对世界帝国话语体系的利用外,犹太文化精英也借此机会将创世神话、先祖传说、民族政治史、先知文学、经典故事和诗歌等体现民族世界观和文化记忆的文献正典化。因此,“神学帝国主义”的发展是古以色列文化向经典犹太文化过渡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本文作者梅华龙,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助理教授。原文载《世界历史》2021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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