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吴敬梓笔下的湘西苗疆烽火（下）
吴敬梓《儒林外史》以杨凯为原型，刻画了汤镇台这一理想人物，他为朝廷效力，一身正义，智勇过人。在题为《野羊塘将军大战，歌舞地酋长劫营》第四十三回中，他用兵有方，取得了野羊塘大捷。故事里苗族妇女梳椎髻，着苗锦，赤脚演唱苗戏，说到精彩处，还生出一段铁溪里龙神嫁妹的故事来。还出现鼓楼坡、金狗洞、野羊塘、竖眼洞、白虫洞、大小石崖、石柱桥、铁溪、九曲岗、石屏山、香炉岩等湘黔边地方特色的地名，场面是以贵州镇远为背景。但以故事原型杨凯的亲身经历而言，这次战争的发生地在湘西，不是贵州镇远，《儒林外史》再现了二百多年以前湘西苗疆烽火。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二月，贵州古州（今榕江）包利、红银以苗王出世相号召，在古州高表歃血议榔，公推为苗王，举行起义，古州、清江、台拱等地苗民两万余人参加，攻取旧州、余庆、八寨、丹江、青溪、思州等厅城，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十月，起义被镇压。
凤凰高粮子哨卡。龙浩然 摄
据《贵州通志·武备》，战争爆发之初，在贵州指挥作战的主要有贵州巡抚哈元生、提督元展成、贵东兵备道黄世文，湖南方面有永定、保靖二营与衡州、永顺、九溪、澧州、辰州五协兵参加镇压，主将为湖南巡抚钟保、提督董芳，还有提标游击韦国英、洞庭协副将魏国泰、抚标参将谢珑等。
雍正十三年底，哈元生、元展成因作战不力，交部议处，同时，任命湖广总督张广泗为七省经略，重新部署进剿。张广泗率副将董芳在古州驻中指挥，遣湖北襄阳镇总兵焦应林、广东惠州协副将马成林、湖广九溪协副将李椅、贵州清江协副将柳定国等四路出击，基本上没杨凯什么事。
因为“贼势蔓延渐逼青溪，于是思州府(今贵州思南)知府甘士琇、知县钟兆熊飞请镇筸镇、沅州协各发兵一百名来县防守。”杨凯就是这次入援贵州的，也是唯一一次入援贵州。所部一百人，驻思州府，属于外围，是打酱油的，还在清溪横塘对阵中惨遭败绩。
九溪协（今张家界市慈利县江垭镇）副将李椅，山东海阳人，两次代表湖南出征。他把作战过程以日记的形式予以记录，名为《南征日记》（又名《援黔记事》）。《南征日记》载，“被逆苗杀伤镇筸镇朱把总、方外委，兵丁二十五名，辰州万千总、王外委、兵丁二十名，沅州兵丁三十三名，二十七人。抢去火铳二杆、大炮二位、藤牌三面并各兵随身火药、枪弹”，迫使援黔湘军退回邛水司城。这次兵败身死的镇筸把总叫朱自植，个子高大伟岸，却骑一匹秃马，人称秃马朱爷。万千总为辰州协千总万民瞻。外委叫方亨。一百人一次死二十七人，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与《儒林外史》“汤总镇得了大胜，检点这三营、两协人马，无大损伤”的描写相去甚远。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汪中《提督杨凯传》概括了杨凯仕途主要经历与功绩：“凯由守备两任游击，三任副将，一任总兵，至提督，历二十年，始终不出湖广。凡破寨三，改土司二十有三，辟府二，州一，县十有一，夷夏宾服，威信著，苗民终其身不复乱。”交代了杨凯出仕后的二十年建功立业始终不出湖广。
与出仕后的二十年唯一一次赴援贵州惨遭败绩不同，杨凯在湘西可谓捷报频传。如道光《凤凰厅志》卷十四载：“杨凯，雍正初，统镇筸前营游击。野牛、勾补各寨苗时出劫掠，凯悉捕得置之法，擢辰州副将。”
汪中《提督杨凯传》详细记载杨凯在湘西主要军事活动情况：
野牛塘寨目龙老四、龙老马恃险固甚横，数至中军土桥坳杀人。寨据山巅，壁立二十余里，四面斩岩如削，前一径通人行，窈冥幽仄，盘曲上下，官军肉薄（搏），仰攻无不死者。凯得熟苗吴大武言山后有路，人迹荒绝，自此上至寨可十余里。凯阴为部署，会兼中营游击日调其兵至本营，唱名已，而饮酒距超为乐，叛军易之不设备。凯乃勒兵夜驰百二十里，绝溪河七十余道，未至寨二三里而止，叛军急乘险下木石，而凯军去寨远不可得伤。俄而铳数响，四山鸟枪、火炮齐发，尘焰涨天，守备温如琦率兵自山后入其寨，叛军仓卒反走，前后夹击，大破之。
镇筸镇中营防区勾补寨寨目吴老罗至泸溪劫人取质，凯尽中左前右四营兵剿之，久之未发。沿途诸生苗数十寨阴为老罗耳目，度官军即发，非十日不至。而凯潜率师五百，另由乌巢河糯糖山，用两日入其寨，俘吴老罗，既数日大路诸寨，苗乃觉，骇怖，称天兵。
第二年，剿卡洞寨苗吴老卡、吴老蠽，营既立，凯便衣从十骑出营观察动静，遇苗民数千人至。于是凯去营五十里矣，吩咐部下：“吾众寡不敌，若止敌人且不测，即退，是自败也。”遂据险接战，会日暮，救至，收其兵而止。凯曰：“敌人度我方困，必不复往。兵法所谓攻其不备，可一鼓擒也。”因急击虏之，迁参将，署辰州副将。
野牛塘、勾补寨、乌巢河、糯糖山、卡洞等均凤凰地名，勾补寨为今凤凰县落潮井镇勾良苗寨。
凤凰筸子坪欧阳寨寨门。龙浩然 摄
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清廷以桑植土司向国栋残虐，与茅岗、永顺、容美各土司相仇杀，民不堪命为由改土归流。受湖广总督傅敏推荐，时镇筸参将杨凯率三百镇筸兵深入桑植改土归流。彝陵（今湖北宜昌）总兵杜森与衡州（今湖南衡阳）副将周一德与他里应外合，逼桑植土司向国栋就范。
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桑植司改流，永顺土司彭肇槐负责为杨凯供应粮草，现场观摩。他在给杨凯的题为《为土弁世受国恩无由报效，恳祈详请改土归流，另赏末职以尽犬马微忱事》的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桑植改流后的观感：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奉檄，令卑职带土兵至桑永交界处所刘营听候遣用，同至桑植地方，亲见桑植土民扶老携幼出境迎接，更见杨副将纪律严明，抚绥有术，桑植土众，人人悦服，欢声震地”。流露出改土归流的意愿。
桑植土司向国栋三十多年以前与容美（今湖北鹤峰）土司田旻如发生仇杀，被掳掠人口千余。桑植司改流，杨凯与同知铁显祖等开具被田旻如当年掳掠人口姓名、户籍，查明266户1356人，要求容美司归还。
桑植司改流结束，保靖土司彭御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倾其军事力量守桑植，抗拒改土归流。杨凯檄辰州协守备王肃文、九溪协守备钮正己，由九溪至桑植而北，自己率镇筸右营参将王进昌、永顺土司彭肇槐由北河（今酉水）而南，两面夹攻，获彭御彬，并其党送长沙，保靖司改流。流大喇司（治今龙山隆头）彭御桔于辽阳，改其地为龙山。
此外，逼迫抗命的湖北容美土司田旻如自杀，促使容美司与鹤峰长乐、忠建等十九个小土司改土归流，以其地为恩施、宣恩、来凤、咸丰、利川、建始等县。
古州包利、红银起义爆发的时候，镇筸与贵州接壤，杨凯一面派兵出援，一面加强两省边境防御。镇筸城内守军尽出，所在地方苗民也趁机密谋兴风作浪，城中人心惶惶。杨凯临时募兵数百人，日夜四出，巡行所到之处，不断变换旗帜、衣服，轮换值班，苗民以为救援官兵到了，不敢轻举妄动，城内居民得以安定下来。
从参加湘西改土归流开始，向雍正告杨凯御状的奏折没有断过，告状的有湖广总督迈柱、原镇筸总兵周一德、桑植同知铁显祖等。
如湖广总督迈柱奏：“臣今闻得副将杨凯驻扎桑植兵丁，占住民房，将帐房扯于屋内，土民深为不便。又兵丁强买货物，以致商民裹足不前。臣查营房一项，已经署督臣傅敏捐银给发，该将盖造草房给兵栖止，何以尚占民居？当即饬行署九溪副将印务总兵官周一德，并设同知铁显祖密查去后，今据周一德复称：‘因塘房未盖，兵丁实将帐房扯立居屋内。杨凯于本年正月初八日方始发银兴工。至兵丁强买货物，系十一月初旬，有兵王一昌等争买猪肉，恃强殴辱，该副将薄惩，未服人心’等语，又据铁显祖廪称‘杨副将姑息兵丁，约束稍宽，众民到桑有占住民房者，买食物恃强短价者，亦有强取强拿，并捉民伕驼负行李什物者，以致小民栖止不安，奔走无暇。又因盖造兵房，使土目派百牲砍木助工’等语，合之臣所房闻无异。本应具实参劾，因该副将先与容美土司追还从前抢去桑植户口，过于急躁，致容美土司激切呈辨，经臣具折奏明。现有据田旻如叠诉傲慢之风，除谆饬杨凯痛加改过外，合将情由具折奏闻，倘该副将仍不悛改，或请改调，容臣另奏请旨。伏乞皇上睿鉴施行。”
杨凯只是因为营房没有搭好，只是暂时寄住民房，谈不上扰民。拉伕，旧时军队常有的事。一个兵丁买猪肉不付款，只是个别现象。再说，在此敏感时期，一不慎就会掀起轩然大波，前功尽弃，杨凯再糊涂，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至于迈柱奏称杨凯追还容美土司从前抢去桑植户口，过于急躁一事，指的是桑植土司向国栋三十多年以前与容美土司田旻如发生仇杀，被掳掠人口千余，现在桑植司改流，杨凯与同知铁显祖等开具被田旻如当年掳掠人口姓名，要求容美司归还。然而这也被迈柱当作他的一条罪状，多次攻击他。如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二月初三迈柱奏：“臣伏思桑植、保靖二土司新归版籍，而永顺司又自请归流，创辟之初，一切布置事宜，臣现在细查酌议，尚未定局。此时正宜安静人心，慰谕邻境。”迈柱以安静人心为由，指责杨凯操之过急，是歪理邪说。
以此为理由攻击杨凯的，还有湖北巡抚马会伯。如他向雍正奏：“臣理应严饬该土司即查人口送归桑植，以安戢边氓。但臣查永顺、桑植等土司，俱沐对朝德化，先后归诚，蒙我皇上再造洪恩，准其改土归流，斯民悉登衽席，官兵初集其营房，一切事务，现在料理尚元完备，而土民新附，正须抚恤宁谧之时，此项人口，愚臣以为或俟营制安定、人民绥辑、诸事妥帖之后。臣先申以功令，谕以大义，勒令送归桑植，以仰副我皇上爱惠边民之至意。倘田旻如仍怙终不悛，犹复支吾延缓。”在马会伯这里，除了重拾迈柱的陈辞滥调，还把被掳掠人口说成了流民，是颠倒黑白。
雍正朱批：“所见甚是，但杨凯明白解事，宁肯如此负朕如此谬举乎？或因过于从事，为人所诬陷，亦未可定，尔当再四详审。且田旻如恃其富厚，到外钻营，岂有不向杨凯贿之理？今杨凯乃破面向伊追还户口，系出于秉公不徇耶？抑还因勒索不遂，挟怨相逼耶？均未可知。兹朕有命福（傅）敏，寄与相凯之杞，尔其转发于伊，杨凯回字，附便呈览。”雍正知道杨凯受了冤枉，但三人成虎，雍正六年四月，雍正帝以桑植司地方官员铁显祖、杨凯不施“抚绥”，纵兵丁扰苗，但行解任，原保荐铁显祖、杨凯的湖广总督傅敏交兵部察议。其实正是杨凯性格耿直的个性犯了众怒，好在不久雍正醒悟，起用杨凯为镇筸总兵。
《儒林外史》第四十三回
《儒林外史》第四十三回中出现雷太守与汤镇台“文武不睦”的情节：雷太守妒能嫉才，冒功请赏，反诬陷汤镇台“率意轻进，糜费钱粮”，“好事贪功”，致汤被降三级，反映的就是杨凯在湘西改土归流过程中这一段辛酸经历，不过小说将迈柱、周一德等斥责杨凯“不能严束兵丁”、“纵兵扰民”修改为“率意轻进”、“以为好事贪功者戒”。
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的时候，书中人物原型不仅在世，还在位。也许是为了避免麻烦，吴敬梓将他在湘西的经历移花接木到贵州镇远，并故意把“野牛塘”写成“野羊塘”，这在文学创作中是允许的，因为《儒林外史》毕竟不是报告文学。作品中暴露他与同僚的矛盾，放在现在尺度也是比较大的。现在凤凰勾良苗寨有地名野牛塘。但是必须强调，野羊塘之战在湘西，不在贵州镇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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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曾湘军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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