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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苗族银饰之美:环佩叮当 溢彩流光​

彭宁 石健 湘西头条 2023-11-06



编者按

 回到湘西回归美(六)

石健


  我是一个苗族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知,仅来自于父亲偶遇同民族人时以苗语进行交流的种种感受。尤其是儿童时代,由于听不懂,便觉得异常隔阂,那种想进入父辈们的话语世界与他们同喜同悲,但又进入不了的感觉,阻滞难受得很,和聋子瞎子无异。


  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陌生,必然导致对本民族艺术与美的无知觉,冷淡、麻木,偶尔也厌弃。


  以致于青年时代进入媒体工作后,在上山下乡参与报道民族节会时,每每看到着盛装佩银饰的苗族女子,我都会感觉她们像穿戴着铠甲的女战士,并不能感受到美——以自幼被传统主流文化所熏陶出的古雅、阴柔、精致的审美趣味判断,苗族银饰并不美。


  尤其是硕大的牛头造型的银冠,被女人们装饰在头顶,牛角尖锐着冲向天空,不仅膨胀着空间的面积,而且占据着空间的高度,彰显着巨大的力量感,颠覆着既定的比例审美观念。


  还有那层层又叠叠、不厌其繁重的银饰品类,被一任堆砌在头上、颈上、胸背上、腰上、手脚上,仅是头饰就有银冠、银簪、银梳、银围帕、银耳环……美的展示似乎并非苗族女人们的本意了,而呈现承重力与耐受力才是初衷。


  还有那恣肆铺排的图案纹样,密不透风,夸张抽象,魔幻狞厉,錾刻者完全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并不顾及现实具象的真实性,更没有现代美术的透视科学、构图规则、色彩搭配趣味,加之出自民间艺人手作,粗粝且稚拙。


  于我这样不纯粹的苗族人,如果说对苗族银饰还有感觉,那些感觉是关于力量、繁复与稚拙的。不明白这些感受的来路时,便不能懂得它们的美;待到明白族人们山重水复的历程时,我开始懂得一点儿苗族银饰的美了。


  力量之美,来自于深重的灾难和不屈的抗争;


  繁复之美,来自于环境的艰险和生存的渴望;


  稚拙之美,来自于生活的理念和素朴的内心。


  在我眼里,最好的艺术是层次丰富、内涵厚重的,是多元化的、多维度的;如此说来,集力量、繁复、稚拙于一体的苗族银饰,便是人间大美之艺术了。


  “理想的艺术表现应该在神话时代”,黑格尔所说的,刚好适用于伴苗人流离迁徙、随长山阔水而来的苗族银饰。


  其实,我的人生从未与苗族银饰绝缘。


  人至中年,幽然之间,还总会想起外公——他是一位银匠,他以挑担赶集锻打錾刻养活包括母亲在内的八个儿女,也以心灵手巧卓越工艺为十里八乡的苗族女子们送上最美的装饰。他仅凭一人之脚力手力便盘了八个儿女读书。熬夜赶工,风餐露宿,我想,支撑他的既有自身成长过程中对文化知识的渴求,亦有银块在他手中的幻化之美。我思念的这位老人,虽为民间平凡手艺人,亦为精神丰富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银是冰冷的,而苗族银饰灌注着人的体温和情感,感念之,它便有了坚硬的温柔,如月光的幽冷与多情,如我们苗族人既渴望生命的伟力,又不失内敛、忍耐、幻想、浪漫、善良、坚定的民族个性与气质。


  人至中年,我仍是一个讲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苗族人,仍然无法进入父辈们的语言现场和语境情绪,正因如此,我格外感激那环佩叮当、流光溢彩的苗族银饰——苗族没有文字,感激它成为语言之外最为重要的民族文化物质载体,感激它以稚拙魔幻的面貌成为我们苗族文化的具象表达。


  经此桥梁,不忘来路,始知归处。





湘西苗族银饰之美:环佩叮当 溢彩流光

彭宁


  湘西苗族银饰之美,美在音,美在形,美在意。


1


  在凤凰县禾库镇德榜村,循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很容易就能找到“银匠世家”龙吉堂家。


  这位83岁的老银匠,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他低着头,神情专注,用锤和錾,配合手的劲道方向,在银项圈上錾出精美的图案与花纹。


  第一遍是平雕。老银匠心中有数,不用画图就把寓意着“五谷丰登”的牛角、稻穗、花鸟等图案一一雕刻在银项圈上。最中央被簇拥着的,是象征苗族以母为尊的“母花”,也叫太阳花。


  第二遍是浮刻。成形的图案花纹在老银匠手下再加工打磨,就逐一从平面变成立体,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雕刻一个银项圈,要耗费老银匠一上午时光。他极少会中途停下,全程沉浸在与手中银器的触动与交流之中。


  不久之后,这件寓意吉祥,凝结着老银匠精湛技艺的银项圈,就会找到自己的女主人,成为一件真正意义上的苗族银饰。


  每一件苗族银饰,都在这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中锻制而生,然后,陪伴着另一种环佩叮当的碰撞声走过一生。


着盛装的苗族姑娘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适合用来描述每一位着盛装出场的苗族女子。那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银饰,随着她一步一摇或一颦一笑,摩擦碰撞出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声响,迎面而来,袅袅不绝。


  此情此景,若是女子,定想将这一套赏心又悦耳的盛装银饰据为己有;而若是男子,大概率会迷上这位盛装的苗家姑娘。


  声音之美,可算苗族银饰区别于其他佩饰最大的特征。


  苗族银饰中还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饰物——响铃。项圈、挂牌、吊牌、围腰、吊饰等,都常常佩有响铃。


  据考证,这其实是一种迁徙的遗风。在响铃声中,人们走过一道道山水,前呼后应,永不失散。


2


  把白银当作一种文化载体,演绎到如此灿若星河的民族,实在不多。


  每逢节庆活动、婚嫁迎娶,苗寨便是银的世界。


  苗族有谚语,“无银无花,不成姑娘”。苗族人家会在女儿年幼时就开始逐年为她打造银饰。一年一年过去,一件一件累积,银饰被放入特制的木箱里珍藏。待女儿长成,遇盛大的节日,出嫁的喜日,就着上苗族盛装,佩戴全套银饰,和同伴们一起投入欢乐的海洋。


  经祖祖辈辈相传与积攒,苗族女子都会拥有一套自己的银饰,或大或小,或多或少,传承着家族的爱意与庇佑。银饰也成为苗家女子出嫁时必不可缺的“标配”,甚至是彰显财富与地位的一种象征。


  那么,一套苗族银饰盛装到底能繁复到什么程度?大到半人高的大银角,小到如发丝般的掐花装饰,从头饰、颈饰、胸饰,到背饰、腰饰、手饰,林林总总几百样,真正是从头到脚,无处不饰。


  以大为美,以重为美,以多为美,就是苗族银饰最显著的艺术特征。


  凤凰于飞工艺品制品有限公司把银饰与苗绣结合起来,生产深受欢迎的非遗创意工艺品。图为工人把苗绣镶嵌在银饰中。


  所有饰件都是苗族银匠以家庭作坊的形式手工锻制而成,经千百年传承积淀,苗族银饰锻制技艺成为苗族特有的银制饰品制作技艺,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完整的银饰锻制流程有十多道工序,包括锻打、锤揲、压模、冲模、抽丝、搓丝、掐丝、炸珠、锤錾、镌刻、镂空、鎏金等。


  除了锻刻制作是行家里手,在造型设计上,苗族银匠也独具匠心。一方面,他们善于从妇女的刺绣及蜡染纹样中汲取创作灵感。另一方面,会根据本系的传统习惯、审美情趣,对细节或局部的刻画不断推陈出新。


  当然,这一切都以不触动银饰整体造型为前提。苗族银饰在造型上非常稳定,一经祖先确定形制,即不可改动,往往形成一个支系的重要标志,凝聚着同系同族的认同与共识。


  苗族女性十分珍爱自己的银饰,爱其洁白,珍其无瑕。苗族银匠除了加工银饰,还负责给银饰除污去垢,俗称“洗银”。他们用木炭火烧去附着在银饰上的氧化层,放进紫铜锅里的明矾水中烧煮,经清水洗净,再用铜刷清理,银饰即光亮如新。


  工艺上精益求精,形式上相对稳定,拥有者珍视如新,就这样,千百年来,苗族银饰沿着以“大、多、重”为美的方向不断传承发展,日趋华贵,日臻完美,形成独特的华丽之美。


3


  苗族人为何如此钟爱银饰?


  苗族历史灾难深重,逃亡迁徙是常态。男人留下来断后,就让女人携老幼带上所有家当先走。为了方便随身携带,作为主要财产的银被制作成为各种形态佩挂在女人身上,最终就发展成为如今繁复多彩的苗族银饰。


  这其实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


  花团锦簇、流光溢彩的银饰背后,竟然是一部民族的苦难迁徙史。


  也许历史没有绝对真相,但这些流传下来的故事,总有其逻辑自洽的道理。


锻制大师龙吉堂的手与制作银饰的模具


  首先,苗族确实是一个历经多次迁徙的民族。目前史学界公认,苗族共经历五次大迁徙,从蚩尤大败到明清时期,直到十九世纪才定居下来。新中国成立后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苗族群众才过上民族平等、安居乐业的生活。


  其次,苗族也确实是一个对美不断追求的民族。苗族没有文字,所有文化传承的符号、印记、图腾都寄托于服装与饰品。苗族服饰以色彩夺目、装饰繁复著称,被专家学者称为“穿在身上的史诗”。特别是由苗服与银饰组成的苗族盛装,被誉为最华丽的少数民族服饰。


  于是,从历史中一路演化走来的苗族银饰,如苦难中开出最圣洁的花朵,在传承民族文化、凝结民族共识同时,也彰显着这个民族的顽强坚韧和不屈不挠。


  但新时代的苗族银饰,书写着不一样的故事。


  我们从龙吉堂身上,能读出湘西苗族银饰的近代变迁。


  出生于1939年的龙吉堂,从小跟随祖父与父亲走南闯北做银匠活。他天赋极高,又勤奋钻研,取得斐然成就同时,也为湘西苗族银饰手工锻造技艺的传承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他的作品《双喜临门浮雕錾刻银酒杯》曾作为“建国十周年少数民族贺礼”呈送湖南省委;他攻克的两大技术难点,让苗族古老的手工银饰锻造技艺开始与现代文明接轨;他打造的苗族银饰盛装,随宋祖英到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演出而得以向世界展示;他成立龙吉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馆、龙吉堂大师工作站,收徒授艺,大力推广苗族银饰手工锻造技艺……


  近年来,在龙吉堂银匠世家的带动和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下,德榜村银饰锻制逐渐形成“传承馆+基地+个体手工坊”的产、供、销一体化格局。全村270户1137人中,近200人从事银饰锻制,有银饰作坊10余个,成为远近闻名的“银匠村”。


凤凰县禾库镇德榜村龙吉堂在錾刻银项圈


  如今,龙吉堂在德榜村的家,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基地。儿子龙先虎、孙子龙建平与他,祖孙三代人一起坚守着匠心,一起致力于苗族银饰传统文化传承。


  与此同时,随着凤凰古城为龙头的湘西文化旅游产业快速发展,象征着苗族文化与精神的苗族银饰,受到纷至沓来的各地游客青睐与喜爱。在企业、合作社、能工巧匠们共同努力下,苗族银饰与时俱进,不断创新,成为代表性、符号性的苗族文化旅游商品,以崭新的形态在市场大潮中应对挑战,传承发展。


  时代在变,湘西苗族银饰也被赋予新的意义。


  2020年,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彻底摆脱千年贫困,与全国人民一起迈向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


  如同白银经千锤百炼而锻铸成绝美艳丽的饰品,坚韧的苗族人民走过深重苦难迎来涅槃新生。


  新时代的湘西苗族银饰,作为助推经济发展的重要产业,作为苗族群众增收致富的重要门路,继续讲述着更美丽更精彩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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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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