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心学与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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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只会眷顾思想者,从来不远离荒陬僻野,只要人心至诚,何时何地都能开花结果。
曾经一度被视为蛮荒草泽的湘西有史以来并不缺乏中华文化的熏陶和浸润,其中最应值得称道凝思的是,明代心学宗师多与湘西结下不解之缘,心学厚植湘西沃野,对湘西的影响超乎寻常的想象。
民国时期有一本书《湖南的西北角》,著名新闻记者李震一所写,大文豪沈从文先生为之作序。书中说:“阳明先生的‘致良知’学说,完备于贵阳,而开始传播于湘西。”这是跳出传统思维对湘西与世推移、豁然贯通的忠恳评说,也是摈弃腐旧成见对湘西人朴质耿直、物来顺应的亲和认知。
德夯大峡谷景区。王芳 摄
湘西,本是山水之区,深林长谷,屏障环溪,寒暑晦明,道法自然,无时不宜。湘西每一次骨化风成、道义日新都伴随着寻幽入微沦肌浃髓的思想淬炼和嬗变。心学在湘西穆如清风,不是随便的偶然。湘西既有明秀灵动的山水,也有澄心静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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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506年,亦是大明正德元年,这一年,意大利大航海家哥伦布在贫病交加中故去,而东方一位大思想家王阳明也在这年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磨难,因直谏请命的一道奏疏,激怒了当时权势熏天的大宦官刘瑾,被囚禁两个月,廷杖四十,然后贬谪到贵州龙场驿。王阳明历经颠簸艰险,以投江自尽假象躲过刘瑾狡计的一路追杀,辗转两年后才抵达龙场。
龙场地处贵州西北荒僻之地,万山丛棘,蛇虺魍魉,蛊毒瘴疠,苗僚环聚。初到之时,居无定所,不得不结草庵居,委身古洞;生活无着,又不能不去采蕨果腹,种蔬耘禾。处境之艰难甚至使王阳明无奈地发誓慨叹:“吾惟俟命而已!”
王阳明究竟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很快就对龙场的朴野之美产生了感觉,心境趋变,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他开始乘着农闲修缮茅屋,屋后栽上山竹,厨房傍依清泉,把围墙落下的荆棘整束成篱笆,任由林间的藤萝枝蔓缠绕遮蔽屋檐;开辟不足一亩的西园,蔬菜花卉葳蕤成列,引入山泉自流漫灌,时常修补篱笆以防践踏,时令蔬菜清新鲜嫩,夜间花卉荧荧发光,累了就放下锄头在浓荫下随意翻阅旧书,困了就斜靠石头小憩,醒来已见明月挂在树梢,便起步信口吟唱,回到屋檐下摆酒小酌,喝醉了就倒在草铺上酣然入睡;霜风冷落木叶的时候,就相约去古洞探幽寻奇,在山石流水中淘米,在山间小屋里烧饭,旭日清照下的山峰雾霭缭绕,林鸟嘤嘤鸣叫,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欣悦舒畅,连瘦削的脸颊也显得少有的丰润;日子久了,对夷居的境遇就不那么幽怨了,土著风俗虽然习惯不同,野朴的乡风却令人眷念,一些门生不时来相聚,月光下抚琴畅饮,“淡然与道谋”。
迷谷奇观。丁清海 摄
山水奇绝,灵濑朝湍,深林暮色,溪石落落,溪水泠泠,在这样一个愉静的环境里,最能使一个廓然深邃的人神思灵悟。
还是古话说得好,“大难而有大悟,始得大成。”就在当年的一天半夜,王阳明忽然梦中醒来,大悟格物致知的旨义,好像睡梦中有人与他言语一样,欢跃大呼:我终于懂得了圣人之道,应从自身心中求取,以前向外在事物求理,实在是疑误。这就是我国思想史上标新立异影响深远的“龙场悟道”,其真谛就是“吾性自足”“求理于心”。王阳明一声长啸,震荡旷野幽谷,使他顿释胸中块垒,充满光明,万缘放下。从此,中国思想洪流中又汇入了一道无比宏大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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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将吾道从吾党,归把渔竿东海湾。”尽管王阳明已经渐渐融入蛮烟异域,心境日趋平和,但是思归之心无时不在荡漾。苦尽总会甘来,谪迁期满,正德四年(1509)底接到朝廷旨意,升任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令。当时王阳明那种历经百死千难即将告别谪居重返内地的愉悦之情可想而知,“客途时极目,天北暮阴愁”,可谓是归心似箭,连除夕都是在沅水扁舟上度过的。然而当他顺水飞舟直达沅陵时,兴奋的心境出奇地变得絜静起来,竟然在沅陵驻留讲学一月有余。时年,王阳明39岁。
王阳明万死投荒,终得回归,一路怀揣着驿动奔放的心,又何以对沅陵如此钟情流连呢?
沅陵的秀丽山水给人清爽,令人沉醉。沅陵可是辰州府治所在地,沅水与酉水交融于此。“酉水引于西而右旋,沅水襟于前而左抱。”此时此地美不胜收,恰逢烟花三月,云起峰头,江流含雨,鸥鹭满洲;府城西郊虎溪山麓又有古刹龙兴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世称二十六洞天,巍然焕然,红墙黛瓦,香烟袅绕,梵呗唱晚,这般清雅朴静的善地,岂不更适宜于静坐自悟性体?但这种静坐应有别于佛老的禅定,王阳明主张的静坐,是秉承孔子“学者为己”和孟子“求其放心”的教诲而坚持的自我修养,意在摆脱纷纷籍籍的世务而涤除私心杂念,默坐澄心为学。后来王阳明掌政庐陵,还特意寄书《与辰中诸生》,辨明静坐本原。
静为心学法门。沅陵的静比龙场的静,自然别有天地。
最使王阳明赏心开怀的是在沅陵遇见了诸多同道挚友,触发了讲学传道的激情。王阳明讲学喜欢师友相聚,史载王阳明“喜辰人朴茂,几于道”,并说“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幸得诸友”。王阳明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学问在贵阳是“罔知所入”,很难得到更多人的领悟,而在沅陵情形大不相同,与诸生讲学,均可自悟性体。贵阳是王阳明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终有龙场悟道,而能在沅陵传讲弘道,是王阳明出山后充满愉悦充满憧憬的头一回讲学盛典,怎能不让他感慨万千流连忘返呢?又怎能不令他“他年还向辰阳望”呢?
紫霞的黎明静悄悄。石林荣 摄
素来谙习道学禅宗且怀有一腔热忱的湘西贤士在沅陵酿造了一道一花独放穷理尽性的王学盛景。王阳明弟子邹守益的《辰州虎溪精舍记》描绘了这次亨嘉之会:“一时从游诸彦,如唐柱史房诩、萧督学璆,千余人切琢正学,剖剥群淆,若众鸟啾啾获闻威凤鸣也。”俊杰美才云集,静坐虎溪山寺,谛听大师王阳明授学,如同啾啾喈喈的百鸟听见了凤凰的嘹亮锵锵。这一年中虎溪山麓还神奇地长出了灵草紫芝,光丽异样,文明祥和之气弥漫大山幽谷。
一千多人,在沅水和酉水的合流处,在林荫环蔽的古寺幽室里,无比虔诚地静听一位历经磨难的大儒讲学弘道,了悟良知,那该是多大的宏阔场面啊!这一江碧绿一川烟雨中又将获得多少灵气睿智的濡染浸泽!沅陵千人讲会,是王阳明想要的却又大大出乎意料,无论如何都已成为王阳明一生中心潮澎湃唯一一次的宏大讲会。湖湘文化、湘西文化而今之所以掷地有声耀眼夺目,难道就没有融入沅陵千人讲会的空谷之音吗?
王阳明沅陵弟子人才济济,蒋信、冀元亨、刘观时、唐愈贤、王嘉秀、萧璆、王世隆、董道夫、吴伯诗等翕然从风,默坐精虑,苦心孤诣,多有心得,深受王阳明赏识,被王阳明称之为英彦,自然构成了王阳明心学传播的首批弟子群。王阳明学说犹若刚出土的铜镜,直教一大批弟子终身信从追随,蒋信、冀元亨、刘观时、王嘉秀、唐愈贤还多次紧随王阳明到庐陵、南京、滁州,侍学在侧,王学的布种培根、荫芽抒发的道上留下了他们一往无前的屐痕,他们的孜孜以求造就了于斯为盛的“楚中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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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的王学沅陵弟子群中,唯独一位来自湘西苗疆万山深处镇溪(今吉首)的儒生吴鹤显得有些卓尔不群。乾隆《辰州府志》、乾隆《泸溪县志》、光绪《乾州厅志》对吴鹤师从王阳明皆有记载,清代乾州厅训导向宗乾撰有《吴先生说》。苗疆山野还有心学大师阳明先生的高足,总让人听来有些诧异,然而史载凿凿,毋庸置疑。当时吴鹤听闻阳明先生在辰州虎溪讲学,心羡不已,不顾溪山阻隔,负笈跋涉奔来,与刘观时、董道夫等辰州诸贤士环侍讲席,并两度千里追随王阳明游学江西,终得“致良知”之学。史称吴鹤笔墨甚高,“词赋薄马杨,异同析朱陆”,他的所学堪比余姚钱德洪、山阴王畿。可惜吴鹤所著文集早已失传,族人只依稀记得他的两首题诗:《岳阳楼观涨七古》和《滕王阁集饮》。
一方地理总赋予一方人特有的秉性,无论怎么说,“朴质”都是湘西人一个显明特性。这一点在深得心学薪传的吴鹤身上也得到了某种映现。吴鹤率真淳朴,笃志求道,不乐仕进。他跟王阳明从游江西时,一位僧友特意以枣子、梨子、食盐、生姜、西瓜五样东西暗示,隐喻“早离俺江西”。吴鹤即悟禅机,毫不犹豫作别恩师,回到故土,有幸躲过“宁藩之变”(也称宸濠之乱)。而王阳明的另一位弟子冀元亨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可谓是饱受“宸濠之乱”的劫难,九死一生。乾州厅儒学教谕梁辀诗云:“是时宁王骄,深忌南赣督。先生实其徒,宜防祸机伏。可怜冀武陵,无罪惨下狱。枣梨悟微旨,旋里免刑戮。”这首诗对吴鹤往时的处境和冀元亨不同的境遇作出了深切著白的鲜明对比。
吴鹤江西离师回归的理由,只是现存史料中的一种说法,真实性着实叫人难以置信。“慕道从之火,避地去之速。”吴鹤及门求学是那么的追云逐电,避祸又是那么的奔逸绝尘,王阳明文集中几乎看不见吴鹤一丝影子,这似乎就说明了潜藏着某种难言之隐。
吴鹤离开王阳明回到镇溪后,专心致志在司马溪等地设馆办学,有教无类,牧夫竖子皆得教益,深受乡民敬重。王阳明极重讲学,尝说:“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吴鹤一生潜神讲授心学,浸育苗疆,无愧于王阳明讲学的真传。
至今吉首峒河北岸鳌鱼峰还屹立着一座古老书院——潕溪书院,有人说是吴鹤本人创办,也有人说是后人为纪念吴鹤而建。书院门前保留的吴鹤一副劝学对联确实发人深省:“读法书畏刑,读兵书畏战,读儒书刑战不畏;耕尧田忧水,耕舜田忧旱,耕砚田水旱无忧。”
后来湘西苗疆崇实学教,人文蔚起,并非斯须骤变,而是由来已久,水滴石穿。吴鹤先生很早就播下了湘西苗疆的文脉种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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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翟非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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