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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年:命(一)

湘西头条 2023-11-06



1


以铁打铁,以石磨石。以水洗水,以命依命。


她是低眉菩萨,我是怒目金刚。


——我的诗歌《命》。



2


小学的暑假,看到一本书,是说历代诗歌的,没有了封面。


——这书没有用,能不能让我扎飞机?我问爷爷讨。


爷爷说,这是本好书啊,然后,开始给我讲好在哪里。翻到了南宋,翻到了《钗头凤》。他讲陆游和唐婉的故事。然后一句句为我读:“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读完了又为我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记得那是在一棵柚子树下,他是用方言读的,背到唐婉的句子时,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趁机跑开,找堂弟们打羽毛球去了。


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被我嫌恶的诗歌,有一天会主宰我的生命。




3


孤僻和自卑,蛇一样地,缠上了我的青春。


曾经害怕杀头一样害怕剪头,只因为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初中的暑假,已经没有了玩伴,门口,搬来了一个表舅。他是个数学老师,退休后立志成为作家,他的小说最后也没出版,倒成全了那个愣头愣脑的少年。在他那里,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看了唐诗宋词元曲,加上姐姐的那本《红楼梦》,我完全沉浸在汉语世界里不可自拔,那时候,也想到了当作家,却不知道怎么去走。


为了给家人省钱,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考中专的时候,选择了分数线较高的机械专业。



4


没去过地狱,若叫我设计地狱,会按照水泥厂的厂房,依样画葫芦。


噪音大,粉尘多;碉堡一样,高耸坚固,阴暗肮脏;每个人牛头马面一样,冷酷、暴躁。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东的一个乡镇水泥厂工作。机械与诗歌完全是反义词,学得很吃力,做得更吃力。工作三年,技术还很差。又不会说广东话,所以,没有人正眼看我,任何人都可以叫我做最重最脏最危险的活,比如说抡大锤砸钢板,搬氧气瓶,钻进狭小而高温的提升机里修铁斗。下班后,两层口罩取下来,鼻孔都是黑的。以至于,我每次早上都带着恐惧的心情去上班。尽管每次下班都疲惫不堪,我还是抽点时间在铁架床上写点日记,有时候嫌日记长,就写点小诗,慢慢地发现,写诗有意想不到的快感。这些文字,让我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工厂里,保持着出人头地的梦想。现在想来,自己有文凭,所以工资拿得比别人高,干活又不及别人,别人瞧不惯,也是应该理解的,但那时就觉得世界在与自己作对。


当时,一天抽三包烟。坐下来抽支烟,主任不会骂,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但不抽烟,坐下来,就是偷懒。工作强度太大,体力不支的时候,我不得不多抽烟以求多休息。那时候,只抽一块七一包的“金驼”烟。有一天,在厂里巡检机械,累了,我就躲烧成车间的楼上,把头盔取下,垫在屁股下面,坐下来,点了一支烟。那里人迹罕至,地上是吱吱嘎嘎的螺旋输送机。这种机器转得慢,而且不容易坏。听说有个值夜班的职工失踪了,后来分析,是一脚踩进了这种机器,被一点一点绞进去,输送到了成球盘,变成了一粒粒羊屎大的煤球,然后送进了几千度高温的立窑里。这里地势高,可以看到,厂外面忙碌的公路和悠闲的云,以及更远处微微起伏的山,我计算着下班的时间,昏昏欲睡。这时,冷不防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塞给我一包双喜烟,转身就跑了。双喜烟在广东很常见,烟壳上,是一个大大的红“喜”字,人们结婚时在窗子上贴的那种。回过头去,虽然戴着黄色的塑料头盔,穿着厚而宽大的蓝灰色劳动布工作服,但我还是从她矮胖的身形中,认出了她。双喜烟虽然也只是五块钱一包,但那是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第一次,有人在尊重我。换句话说,那时候,我的尊严,也就值五块钱。


等她下了楼梯,我已经泪流满面。




5


有一种病症,叫斯德哥尔摩症。


人和自己恐惧的人相处太久,会因为一些小恩小惠,将恐惧转化成为感激,最终会屈服于对方的暴虐,将感激变成崇拜。当苦难来到一个人的面前,你战胜它的时候,它会成为你的财富,你无法战胜的时候,它会摧毁你的梦想。我觉得自己奴性越来越强,越来越缺乏自信,再做下去,就会被彻底地压垮。


一生总得做几件傻事,要不然,老了之后拿什么来回忆?


心一横,辞了职,连工作关系和档案都不要了。



6


送我双喜烟的胖女孩,成了我第一个女朋友。


上个月从昆明回北京,在东航的飞机上,听着古筝版的《似是故人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何日再在何地再聚说今夜真暖,无分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不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忧怨。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这首词我都背得,我在歌厅给她唱过,在之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听过,我认为这首歌是林夕、罗大佑、梅艳芳三个乐坛高手,在最巅峰的时候,一次天才的合作。后来,我为她写了很多诗,但都不如这首歌词好。每次这首旋律响起,我都会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喜怒哀乐,会想起山穷水尽的深夜里,那个年轻人拼命而徒劳的追赶……


现在,那种深深的伤痛,变成了淡淡的哀伤。联系方式早丢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即使认出来了,也不会拥抱。


会淡淡地笑,淡淡地问。




7


香港回归那年,我两手空空地回到了老家。


从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到四百块一月的小木工,到身份证都没有的三无人员,有事则做,无事则在家里和老太太老爷爷们打五角钱一炮的麻将。这时候,经媒人介绍,妻子来到了我身边,有了孩子。因为孩子语言交流有障碍,有三年,我在家里教儿子说话。朋友们都笑我是吃软饭的,我也嘿嘿地陪他们笑。只有婆婆(注:奶奶的方言)和大姨父,不知为什么,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会有大出息的,我自己都不相信,认为他们只是安慰我而已。等孩子上学后,又出来打拼。人在残酷的环境下,为了生存,会养成一些不好的品性,如圆滑,说谎,狭隘,偏激,等等。因为还在断断续续地写作,心中的那点诗性,让我保留了最后的梦想和做人的底线。


为他人着想,多作贡献,不怕牺牲,老师一直这样教我。我花了半生时间,去做一个好学生、好朋友、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职员、好亲戚、好百姓。为了为父母省钱,我考了中专,为了多挣钱我选择了机械专业,为了多挣钱,我南下广东,为了让父母宽心,我提前结婚生子,为了妻子孩子面子,我一路不停地奔波劳碌,委曲求全,后来,终于有了许多朋友,有了好的口碑,有了新的房子,有了存款。一个深夜,打完麻将后,躺在床上,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其实,那天我的手气还不错。我问自己:到底最喜欢的是什么?半晌,才从内心最深处抠出两个字:诗歌。那时候我不信命,也不认命,开始用心地写起诗歌来。在小县城,写诗就像做强盗一样,是不能公开的。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可以聊钓鱼,聊麻将,聊女人,但你若说你昨天写了一首好诗,别人会笑你变态、神经病。每天晚上,我都说我要看电视,等孩子妻子都睡了,我开始写诗。有时妻子出来上卫生间,又把纸和笔收藏起来,装着看电视的样子。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严厉地批评我,难怪你白天做事没有精神,你成天弄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我告诉她,我只是没有机会从事文字工作,否则,我可以做得很好。说到后面,我忍不住哭了,她也哭了。她说,以后不再干涉我的写作,但我自己以后注意休息。



8


有些事,是记不起了。有些事,记不清了。有些事,记错了。


有些事,本来记得,但还不敢写出来。等内心再强大一些吧。



9


2009年春,菜花开了。蜜蜂忙的时候,我闲下来了,去学车,打算买个车跑黑出租。驾校在偏远的塔卧镇。白天在泥泞的土路上学车,晚上在肮脏拥挤的旅馆里住宿。几天后,去吉首考试,没考过,怏怏地回到家里。


深夜,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开口可以借三万五万块钱的朋友,突然打电话叫我下楼吃酒。几杯过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别写诗歌了,一起多想点办法挣点钱才是正道。他们都讲你不务正业,作为兄弟都替你难受,我知道你的为人,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当时,我笑了,又邀他干了几杯啤酒。那时候,内心其实比啤酒还要凉。回来了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先到儿子的房间,他身体弱,经常感冒,所以要时时小心是否踢被子。他睡得很沉,完全不知道外面有雷雨。我毫无睡意,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想,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城就好,没机会离开,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世俗人间也好。于是,写了一首很沉重的诗,给儿子。第二天,发现没写完,又写了一首。第三天,还有话说,又补写了一首。后来,我把它合成了一首诗,就是现在的《写给儿子刘云帆》。绝望和悲痛,被汉字带到了纸上,带到了电脑上,论坛上,被几个远方的理解的朋友分担了,人又恢复了希望和勇气。


诗歌,拯救了我。


这是如今我待诗歌如宗教的原因之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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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刘年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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