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渚上的锦绣
河中洲渚故事多,如先秦民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浪漫爱情,如三闾大夫屈原“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的痛苦离别。如果说河流孕育万物,负责滋养生命,而与河流相关的渡口、船舶、码头、村庄,还有洲渚,则负责滋长锦绣风光、情感故事。
1
泸溪的五果溜村立于沅水之畔,是一个拥有洲渚的河畔村庄。它坐落在白沙至浦市之间。国庆节,有朋友提议去浦市,并新增途中停留五果溜河滩捡石头的项目。
白浦公路与沅水保持着几乎一致的线条与方向,所以,沿其抵达的所有村庄,村中景色与沿途风光俱佳——这是我20年来无数次去浦市以及沿河流行走积攒的经验。那未曾停留的五果溜,想必亦是如此。春天赏花,夏天观云,秋天看水,冬天听雪,又想着秋水别一样的明彻沉静,再次升腾起去看沅水的冲动。
与隐匿在山林里环闭的村庄不同,生长在河岸的村庄具有河流容纳与开放的特质,因此,车辆可快速进入五果溜的内部,甚至直接行驶至河岸,然后如船舶般停靠。
2
下车之前,我一如往常,准备好眼睛观看那开阔的河面、奔流的河水,也准备好触觉感受那一脉江风。
沅水自云贵高原海拔千米的崇山峻岭奔腾而来,至泸溪段已是平缓的丘陵平地,但山势的低落并不影响沅水的浩大。每每立于沅水面前,我都会感受到沅水的浩渺、强劲,以及自己在它面前的渺小与脆弱。
但眼前的沅水不同于往日。
湘西数月滴雨未下,河流同样被卷入这场旱情。五果溜河段水位下降,河床袒露,洲渚现形。大大小小的卵石裸露着,河水清浅似溪流潺湲其间。高高低低的小丘突兀着,石与水环绕纠缠,石在水中沉沉浮浮,水在石间起起伏伏,不似往日一律被淹没于深不可测。
洲渚环立之中,形成小湖小潭。它们拥有优雅从容的湖岸线;它们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色彩与形状,水天一色时,再小的景也变得阔大;它们折射着太阳的光线,水与石头是那样的光亮、耀眼且深邃,而植物则是那样的洁净、自在又孤独。
眼前的阔大与纯粹,竟让我们产生抵达高原湖泊的错觉。
3
此时,洲渚之上有一种植物正迎风摇曳。
它大片大片地生长着,不惧烈日、河风、干涸。你以为它会长得粗悍草率,但却高齐人肩,茎叶颀长,亭亭玉立,花形由小朵层叠如穗状、如塔状,花色上粉下白,真如一位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的美人。
我不知道这位气质脱俗的植物美人的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自春天走来,在这空寂的洲渚上,不仅经历了酷烈的夏天,正在经历萧瑟的秋天,还将面临苦寒的冬天;还可以肯定的是,它在刹那惊艳了我、震撼了我、征服了我。
虽说人类审美之时会产生自作多情的移情感受,但当我们面对柔弱又顽强的生命,面对在恶劣环境中还要执拗地生长出美好的天地万物时,又不得不赞美人类自身的共情力了。人类因拥有移情力与共情力而逐渐变得完善高贵。
4
我觉得我是第一次见到它,又或是曾经见到过,却全然把它忽视——既然它能够生长在枯寂的洲渚之上,也必然能生存于任何荒芜之地。
同行的朋友中有学农林专业的,她说眼前的植物俗名“鸡冠花”,学名“青葙”,《本草纲目》录其可食、可入药。
鸡冠花,扁平粗大毛糙,色彩浓烈艳俗,在我看来是世间最不像花的花、最粗糙的花。据说青葙却是鸡冠花的祖先,它发生植物缀化现象后,便产生了鸡冠花。这样的后代实属在名称及样貌气质上连累了祖先。
忽地想起曾于某书上读到过苏辙的《寓居六咏·其五》。他自注尾联“后庭花草盛,怜汝计兴亡”即:“或言矮鸡冠即玉树后庭花”,一时,我惊觉青葙生于荒野却大有来头。
苏辙一生同苏轼一样,四处流离,寄居他乡。《寓居六咏》中,他观照田园生活,移情动物植物,由人及物,以物写人。“其五”就以矮鸡冠自喻,人与花皆兀自生长于远僻无人之地,却也还要心怀国家兴亡之牵挂之责任。细想,字里行间,苏辙还有为这后庭花出头的意思,它挺拔雅洁,却背负了国破家亡的骂名,实是受了陈后主《玉树后庭花》与杜牧《泊秦淮》的委屈,蒙了几百年的冤。
关于后庭花,更多的理解是泛指后庭之花、亡国之花,但在情深义重的苏辙眼里,这后庭花就是寄居院落里葳蕤的矮鸡冠花,就是自己爱着的高雅青葙;那一丛丛、一簇簇盛开时似焰如火向上冲腾的荒野之花,就是自己。
山河壮阔胸怀,而植物温润灵魂。
5
青葙并不计较名字的雅俗和环境的险恶。风起时,且歌且舞,风驻时,安静沉默。它们不仅蓬蓬勃勃地生长,还要以淡雅的粉白、纯净的碧绿点染这片荒寂的洲渚,要以柔韧又挺拔的身姿点亮水天相接之处的平淡。它们的存在,令我们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河中花园,来到一个异质的世界。
我们脱掉鞋子,踩沙石涉水,爬上最高的那座洲渚,深入青葙之中,一任茎叶摩挲、花朵拥抱。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韧劲与馨香。
人类比植物更孤独,我抚摸亲吻了这位名叫青葙的植物美人。人至中年开始热爱并亲近植物,因为它们教会我哪怕孤独,也要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我否认海子“爱情能够和雨水一样幸福”的观点,但肯定他“人类可以和植物一样幸福”的期望。
2300多年前,也正是香花异草陪伴着屈原愤懑孤独的灵魂。“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乃是世间大孤独,以致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曾经粗读《楚辞》,印象里,在屈原书写歌颂的无以数计的花草中,没有青葙。也许,他流放至沅水是最为苦寒的季节,他一边回望故园与朝堂,一边哀痛自身“愁苦终穷”的命运,心与季节一同沉入极致的寒凉,再无力关注到脚下的青葙。
如果,他注意到了它呢?又将如何书写它、赞美它?它不能拯救他,但因为它,漂泊流离的三闾大夫必会多一些抚慰,而青葙也不至在千年之后承受来自人类涂抹的异样色彩。
6
一直以为,美好的,总在久远以前;幸福的,总与宏大相关。
但与水畔村庄五果溜的相遇,与干涸坑洼的沅水相遇,与洁净明亮、色彩斑斓、造型各异的河石相遇,与这静静生长在洲渚之上,任云朵卷舒、没有忧虑的青葙相遇,美好成为当下,幸福变得触手可及。
很年轻时读安妮宝贝,她在一本书里告诉我美好与幸福平凡庸常的特质:“如果包裹着我们的时间和历史,是一条壮阔河流,幸福是早晨折射在波浪上的云霞和日光,是深夜的月色和雨水,是随波逐流的鱼群和花枝,是一个岸边观望者的逡巡。”
眼前的这一派灿烂锦绣,正源自细微、琐碎、平凡,却也慰藉了人心,温软了时光。
我们读书,懂很多的道理,但道理总要经历种种生活磨砺与生命行走,才能被印刻、被消化,被反哺于生活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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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湘西网
作者|图/文 石健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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