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金庸与泸溪的一世情缘(上)
30多年前,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丰富了我的童年记忆,侠骨柔情偾张了我青春的热血,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助力我人格与信念的塑造。于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成为我毕生的人格和精神追求。
因为读过《射雕英雄传》《三剑楼随笔》的缘故,我坚信金庸先生一定到过湘西,来过泸溪,否则他不可能把泸溪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风土人情描写得那么细致、那么精确、那么具体。于是,30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金庸先生与湘西与泸溪的特殊交集与缘分。
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一句句、一段段去查找;从沅水中游的岸边,一坡坡、一岭岭去探寻,可是我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很难找到金庸到泸溪生活、劳作的“蛛丝马迹”。
今年秋天,百年未遇的干旱,持续时间长、规模大、程度深,让人无端心生烦闷、枯燥与焦灼。然而,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当夕阳的余晖浅照窗台之时,远在浙江海宁的查玉强先生(查氏家族文化研究专家、嘉兴五四博物馆馆长)把一截履历表复印件,通过网络传输过来时,我立马惊呆了,纸条上的字不多,却正是我多年来苦苦寻觅的,上面写着:“1945.5-1946.6,湖南沪(泸)溪浦市私立湖光农场管理工作,管理员只供伙食无工资,证明人:查良镛。”这是余兆文先生的履历表。众所周知金庸原名查良镛,余是何许人也?余是金庸先生的同学,曾经陪先生来湘西工作。这条重磅信息,对我来说犹如遭遇一场大雨的洗礼,洗刷掉了心中的枯燥与乏味。
这个秋天,寻找金庸在泸溪的足迹,寻找湖光农场的址所,成了我尤为急迫的使命与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
寻找湖光农场!
在沅水两岸,说到农场,人们自然会想到浦市镇柑橘场、五果溜农场、县种羊场。湖光农场,到底在哪里?思来想去,似乎都不太可能,五果溜农场是后来才有的,柑橘场是种橘红的,种羊场似乎是养羊,与种植油桐树关联不大,与金庸先生所在的湖光农场似乎难以联系起来。
辛女岩, 金庸笔下的铁掌峰 ,位于沅水江畔,左右奇峰绝壁,巍然直立,高高的山峰直插蓝天 。龙赞才 摄
心动不如行动。浦市镇铁柱潭村前临沅江,左倚辛女岩(铁掌峰),背靠县种羊场,是我第一个要寻找的目标。这里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的重要故事发生地之一,郭靖、黄蓉在泸溪大战“铁掌帮”。他们溯沅江,经沅陵,到泸溪,上铁掌峰夺取《武穆遗书》……
秋日的午后,太阳炙热,沅水耀金,沿岸油茶树一片翠绿盎然,茶花怒放,摇曳风中,一派勃勃生机。要是在以往,特别是夏天,沅水从贵州穿越高山峡谷,汇聚百川,奔腾而来,到达这里时,充满了野性,充满了力量。可是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如玻璃,似翡翠,向北蜿蜒而去。
20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寻找盘瓠辛女的爱情故事,寻找“铁掌帮”里的武侠传说,寻找“铁掌峰”里的《武穆遗书》……那时的狂热与激情,让我无所畏惧,直接走到山脚下,见山就登,无路也上。从茅草中攀爬,手抓芭茅,脚踩荆棘,一步一步循着主峰往上攀登,陡峭之处,上撞鼻孔,下撞痢孔。快到山巅时,手脚并用,贴地而上,或许是山顶多岩石,泥少土浅,朋友用力过猛,芭茅被连根拔起,身体随之后仰……幸好,茅深刺利,滚入了茅草与荆棘之中,虽痛得钻心,毕竟逃过一劫……
这次,我们沿河而上,几经转折,一路上只见老人们或引水灌田,或挥锄翻地,或撒种秋播。到了铁柱潭村,秋阳里,86岁的宋大志老人正在洗菜。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与我们拉开了话匣子。宋大志说:“新中国成立以前,铁柱潭后的农场是外地人经营管理,尽管离铁柱潭很近,儿时我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与那里的人没有任何的交往。新中国成立以后,农场划归地方管理,取名‘种羊场’,最先是宋宏泽(2000年去世)负责管理。你们可以去找一下宋宏泽的儿子宋先玉了解情况。”
沿着村中巷道,七弯八绕来到宋先玉家。宋先玉1957年出生,正卧病在床,听我们说明来意后,马上起床,来到客厅。他思索一阵后慢慢地说:“听父辈们讲,我的父亲是首届农场主,管理农场有三四年之久,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小时好像听说过,农场是董必武同志安排办的,我小时见过一些农场的资料,上面有董必武同志的印,后来这些资料都丢失了。建议你去找宋先义,他是我们村里的‘百事通’。”
其实,“百事通”有时也有不“通”的时候。当敲开大门,道明来意之后,1948年出生的宋先义一脸茫然。他思索了半天说:“听说新中国成立前是外地人在管理。新中国成立后,香炉岩人全部转入农场。”
那天,我们走了一户又一户,问了一人又一人,得到的信息都零零碎碎的,无法联系起来。
金庸先生并非世居湘人,是怎么知道辛女岩这么个地方的?他一定到过这里,一定在周边生活劳作过,要不,怎么对周边的环境写得那么清楚、细致与具体。是夜,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海盘旋。午夜梦醒时,我把所有采访记录与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的场景,一一比对、联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湖光农场就在辛女岩下某个地方。
郭靖与黄蓉寻《武穆遗书》路线图。(图片来自网络)
(二)
那天,老天终于大发慈悲,落起了秋雨。绵绵细雨中,我来到了县党史办和县档案馆查找相关资料。
档案管理员听说我要查找县种羊场的资料,明确、果断地对我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些档案。”
“可以查一下民国时期浦市镇铁柱潭、麻溪口村的档案吗?”我问。
“这个同样没有!”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么铁柱潭、麻溪口这一带最早的档案,可以借阅一下否?”
“这个可以。”我终于得到肯定的答复。
当档案拿来时,只见纸张蜡黄,表格复杂,书写工整,一页页翻过,每家每户都有种植油桐树、油茶树的登记。
当我打开上世纪八十年代编撰的《泸溪县志》时,我再次震惊了!其中《养殖业》这一章节里写有:“麻溪口种羊场位于沅水中游西岸,地邻浦市、李家田、上堡三个乡镇地界,面积1.2780万亩。民国时期宁乡人王侃在此办湖光农场。新中国成立后,县于1956年在此创办畜牧场……”
终于找到了湖光农场!
于是,我再次去辛女岩下寻找。白辰公路横穿县种羊场,路旁偶尔有些居民。当抵达核心区时,目光所及处,不见油桐树,只见满山遍野的油茶树,白色小花如满天星斗点缀在无边的绿毯之上。山窝里,见一廉租房,楼前有一坪场,长有两棵大树,绿树浓荫,遮天蔽日。农场下是一座水塘,由于今年雨水少,差不多见底了。
没有向导,我们坚信脚下有路,见一个问一个,见一对问一双。种菜的老农、养羊的小哥、砍柴的阿妹……他们说只知道这里叫种羊场,其他的都无可奉告。
雨霁云收正午天,槐阴翳翳北窗眠。当我转身之际,隔路相望,对面一旧楼耸立,楼下一白发老人正斜靠在门框上晒太阳,旁边一中年人正在打理菜园,画面温馨。跨过公路,来到老人面前,直截了当地问:“老伯,您好!您知道这个地方民国时期叫什么名字吗?”
“湖光农场!”老人似乎腿脚不便,面相平和像尊佛,回复声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楚、铿锵有力。
“您怎么知道呢?我问过许多铁柱潭和麻溪口村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您老人家哪年出生的,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
“我是1936年12月出生的,浦市镇都歧人,大概1950年来这儿工作的。”
“老伯,您尊姓大名?”
“石海刚。”
“您来这儿工作时,听说过查良镛的故事吗?”
“我不清楚,新中国成立以前都是外地人在这里劳动和生活。”
“我来的时候,约20个工人在这里工作。有一排土墙屋,下面有一个红薯洞,后面又挖了两个,大家都在那里生活。后来,土墙屋倒塌了,改成了菜园。红薯洞还在,你可以去看一下。”
绕过廉租房,抵达其后,芭茅丛中,土坎上果然有三个红薯洞,保存基本完好。洞的上面,现在是柑橘园,因为没人打理,长满了芭茅、荆棘,人很难行走。我找了根细长木棒,扫清障碍后,一看,这个地方还真不小,建三四间农舍是没有问题的。
石海刚老人说,他刚来时这里叫畜牧场,引进了国外的牛、羊品种,后来又改为县种羊场。老人在这里娶妻生子,一晃70余年。
不管生活于此的人们,见过或不见过,记得或不记得,都已经成为历史、成为过往,相关的无数人、事、物等证据都把我最终引向了这片山清水秀、满是传说故事的土地。
(三)
湘西泸溪,地虽偏远,但是并不偏僻,因为一条沅江,裹挟豪情,汇聚百川,穿越千山万壑,一路奔腾而来,赋予了芸芸众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更涵养了这方水土的文化和文明,催生了富有地方特色的神话传说。
在麻溪口村上游,有一个地方叫下湾,地方虽名不见经传,可是2016年至2017年那场持续数月的考古,却取得了重大成果,发掘出来的陶器,令世人震撼,其上的凤鸟图案,十分精美,纹路清晰,有首有尾,呈朱红色,伴有装饰花纹……这足以表明7800多年前,当时当地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与进步程度。
在麻溪口村下游,有一个地方叫辛女岩,这里既有民间传说的盘瓠故事,又有大量的地貌特征都与神话传说相关联,被誉为盘瓠文化的发祥地和传承地。盘瓠英勇顽强,辛女诚信聪慧,他们崇武、轻财、重诺的文化因子,历经千年传承发展,形成了强大基因,流传于沅水两岸,根植于盘瓠后裔们的血脉之中。这种文化也感染着熏陶着那些南来北往的路人、过客。
千百年来,因为一条沅江、一条武水、一条古驿道,湘西泸溪成为中原地区人们避战迁徙、经商过境、官员往来、部队征伐的重要节点。同时,这里凄美的传说、灿烂的文化、优美的风景,更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驻足于沅水之滨,徜徉于百里苗乡,浸润于故事之中,欣赏风景,感悟人生,尤其是屈原、王昌龄、沈从文等一批文人收获颇丰。
屈原满怀忧国忧民之情,溯流而上;王昌龄赴任龙标尉,途经于此;江西曾氏兄弟常哼唱弋阳腔,与浦市本地戏曲揉合,形成了被誉为“中国戏剧活化石”的辰河高腔;当年,沈从文辗转泸溪时,亦创作并收获了《泸溪·浦市·箱子岩》《老伴》《塔户剪纸花样》等经典散文。
当时光推进至1935年,除了拥有通江达海的沅江,此时东起福建厦门,西至四川成都的湘川公路全线贯通,途经泸溪,沿峒河蜿蜒西进。这条公路的开通意义非凡,让泸溪成为上云贵、下湖湘的重要地理节点。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一大批老师、学生、士兵、商人、难民等从北京、浙江等地而来,途经泸溪,向云南、贵州、重庆等地转移。在这些转移的人群中,有一位气宇轩昂、行色匆匆的青年才俊——查良镛,他计划去陪都重庆读大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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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李焱华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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