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张永中:当年村小
村小在离我家才三里地的大塘坡寨子上。
三里地,是指下一个坡,过一条溪,再上一个坡的路程。若论直线,也就对山喊得应的五六百来米。
发了蒙,上了学,成了学生,也就要正正规规挎上书包。我们那时的书包,不像现在是可背的,简单得只是一个布袋,布袋口的两只角上缝上棉绳或布条,斜挎在肩上就成。衣服上下,凡是有扣子的地方都得扣上,裤子要封上裆,系紧,尤其不能垮着。这叫严谨,对学生要求的那种严谨。那时的老师,有的是从旧社会解放出来的,过去叫先生。或者是在旧学校,老师范读过书的,现在叫老师。
学校暂时借寄在黑皮和中海家共用的堂屋里。从发蒙生,到一二三年级,共才八九名学生,一个老师。还有堂屋梁上的燕子窝,未及搬走的碓舂,都和我们共挤一堂。原来供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位置上,现在挂了毛主席像。老师是我母亲,一个高中生,从外地嫁过来的媳妇。那时,语文、算术、音乐、体育全是一个老师担当。劳动,也是一个重要科目,这个是我们唯一能盖过城里学生的科目。你只消看,他们一双双握过镰刀、捏过锄把、扯过猪草,皱皮黑甲的小手就可说明一切了。
学校初办时,上课下课敲的钟铃,是挂在挑梁子下的半块旧生铁犁口。用木棒敲出来的是镗镗的钝声,低闷,传不远。用铁棍敲出来的,是铛铛的锐声,清越,传得很远。下课了,我们玩得远,即便玩到山背湾里,溪沟底下也能听得见的,就是这种。后来行游在外,于深山古刹里,偶尔也能听到相类似的声音。找不到铁棍,母亲有时就借黑皮家的柴刀,用刀背敲铃,估计我们跑远了,才这样敲的。
没有钟表,就看日头估时辰。遇雨天,阴天,就听鸡的。那时的鸡,守信,正午时辰也会叫一轮。鸡对光敏感,能见到人见不到的光。比如,天亮前的头道鸡叫,人眼根本看不到光,鸡能看到,或感受到。后来知道,鸡叫是生物钟行为,天生的。它什么时候静默,什么时候该叫,是自然的,本能的,也是愉快的。那时候,课本上有《半夜鸡叫》,我们一听就懂,但一细想,周扒皮的行为又会让我们好笑。只是那种逗鸡的叫法,应该是被人破坏规律,打破生物钟,被动的,痛苦的叫法。我们乡下,时常半夜里有山猫偷鸡,鸡就这么个叫声,求救的叫声。
毕竟是学校,什么都得有的。一个也叫操场的地方。一根独木柱,上面钉上几块板子,用大螺母拴上一个铁环,就是篮球架了。那根独木柱,是生产队长亲自指挥下,专门砍的一棵板栗树做成的,说是这种料,经事,结实,耐腐。球架下面是人们抢球投篮踩紧了的一块红土,扇形的,不大,就晒簟那么一滩。稍外围,就是杂草,巴地生的牛筋草,马坡蓝,狗尾巴草,带刺的野苋菜等等。明明有几堆猪屎、牛屎干在那里。再外围,是一窄溜水田,田外就是高坎。坎下是溪,球喜欢往这里逃跑。打球的时间,没有捡球的时间多。所以篮球,对我们的吸引力不大,这个是我至今打不好篮球的原因。
读完阿窝厄衣乌吁,波坡摸喝就是唱歌。唱歌,大家喜欢,对着一架有点瘸腿的风琴,母亲在上面按哆来咪发唆拉西多,我们就跟着嚎吼。口琴只有一把,精贵,大家轮流过瘾。女孩们都争着先吹,说男孩子不卫生,有的人还挂着鼻涕。有时,也用笛子、二胡。笛子、二胡,学校没有。朱双的笛子好,吹《喜送公粮》,在公社得了奖。庄叔,擅二胡,拉《赛马》,是全县的头三名。箫,是应锡吹的,坨坪人,住独家村。半夜里,会有箫声传来,深空幽远。会把山吹空,会把人的心吹空。这个就是他吹的。朱双和庄叔常常被请来上示范课。应锡的箫,没被请过,说是他的曲子阴气太重,不是朱双、庄叔那种阳光激越的调子,上面打了招呼。
因为朱双比庄叔年轻,后来就被招来当代课老师。朱双来是接我母亲班的,我母亲被调到大队办的小学去了。朱双,没想到,他会成这里唯一的老师。穿一双回力牌白球鞋,远远就可以看到他走来,喜欢他的女孩很多。后来,朱双被叫了校长。让他成为校长的,是从上面刚分来的一个师范生,两个老师,八九个学生的校长。
朱双成了正式老师,就住进了学校。学校在村前的一个土包上。两间,一间办公用兼教师宿舍,一间为教室。朱双就住在办公室兼宿舍那间。学校坎下面就是坟地,新来的师范生不敢住,朱双就让他借住在村上的仓库里。
村小的生源就是周边三里范围的几个自然寨,不多,最高没超过20人。后来政策放开了,外出打工的多了。有的小孩跟大人进了城,生源越来越少。不久,就听说学校被调整合并掉了。朱双也调进了乡完小。那个师范生,考了研究生,也走了。
前些年,我回家看父母,顺路去了那时的村小。校舍,早没了。小球场荒着,依然是牛筋草、马坡蓝、狗尾巴草和带刺的野苋菜,还有猪屎、牛屎干在那里。那根板栗木的篮球架桩还立着,在太阳下拉着长长的斜影。像是证明着曾经的一种不曾改变的存在。
来源|湘西网
作者|张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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