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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了,工作仍悬而未决的游戏人丨触乐

祝思齐 触乐
2024-12-22


行业的饱和、内卷与年龄的焦虑是这几年永恒的话题,但生活仍将继续。


1


这是小川第二次在年底离职。


他要离开的公司是一家规模还算大的厂商,开出的薪资不高,胜在名声在外,不像是不靠谱、会坑人的公司。关键是,公司招人的项目看起来颇有吸引力。招聘广告上写,项目风格偏向独立游戏,注重玩法,是“转型创新之作”。


小川是系统策划,这个职位对他很有诱惑力:他入行大约4年,陆续在几家小厂做过二次元游戏,但那些游戏的玩法大同小异,他想转型,也想提升能力。还有一个加分项是,公司在杭州,他平时也生活在杭州。上次辞职后,因为本地实在缺少机会,他去上海工作了一阵,这次恰好回来和女朋友团聚。


今年6月,他入职这家公司,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招聘时说好的类独游、重玩法,项目里几乎没有,反而越做越像“传奇”那一套,成员们讨论得最多的不是怎么设计,而是换皮、付费。项目方向离他的目标越走越远。


工作几个月,小川和制作人也相处得不太好。他觉得,双方理念和经验相差很多,沟通成本太高。他没玩过《传奇》,也没玩过SLG游戏,制作人跟他说某个模块要参考某些东西,他不了解;而他按照自己的经验提建议,这里要不要参考《原神》,那里要不要参考《崩坏:星穹铁道》,制作人既没玩过也没看过。有时候,制作人的需求会反复变动,有些甚至天马行空,一看就不可行。小川性格不算强硬,也没怎么和对方争辩。“你给我发工资,我就按你说的做。”


沟通问题严重影响了工作


不过,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有一天,一个方案他明明按照对方说的改了,制作人开会的时候又变了卦,质问他“你怎么这样做”,然后要么往回改,要么又提出更天马行空的想法。小川感觉自己这几个月来不是在加班,就是在背锅。11月,试用期即将结束,他直接递交了离职申请。


小川上一次离职也是在年底,刚好12月31日。他在年底时往往心态很好,没有太大压力。“快过年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一旦过了年关,他又开始焦虑,“不出去挣钱不行了。”


他发现找工作很难。“我挑项目,这个就很要命。”小川说,他喜欢玩二游,也是因为兴趣入的行。所以,他在找工作时更倾向于符合自己心意的项目。毕竟做游戏很辛苦,热情还是重要的。他实在无法勉强自己为了一个毫无兴趣的项目加班加点。


然而别说项目了,能找到的公司都没有几个。之前他在杭州请朋友推荐一些可能的去处,朋友数着指头算:“你不想做棋牌,不想做小游戏,不想做外包……”然后得出结论,“那杭州就没公司了呀!”


即使是仍在运营、甚至还在招聘的公司,也很可能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小川听说过不止一次,身边的人还在聊着面试、入职,流程看似一切顺利,对方突然打来电话:“对不起,资金链断了,公司黄了。”


他在找工作的时候逐渐发现,游戏行业存在严重的倒挂现象。现在这个当口,找工作相对容易的,要么是有“身份”保驾护航、便宜且能从头培养的纯应届生;要么是像他这样有三四年经验、对薪资要求不高的人。真正的老手,像是他有10年经验的前同事,收到的Offer比他更少,除非把身段放得更低。


“公司都希望你一来就有战斗力,能干活且成本低,最好10年经验,要两三年资历的工资。”小川觉得很无奈,“(行业)观念也有问题,就是认为你一个岗位干了10年还没有升上去、没有当管理,能力是不是不行?”


实际上,和前同事相处过程中,他觉得第一线的开发经验是很宝贵的。对方与他合作时递上来的方案能把许多细微之处都考虑到,基本不会出什么错漏。


“我现在玩很多游戏,觉得它们大方向还不错,就是时常在一些小地方有奇奇怪怪的感觉,觉得细节好像没做到位,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小川说,“这就是执行的一线人员经验不足,只有经验特别丰富的人才能看出来到底缺了什么。”如果人人都追求干个两三年就升迁,公司不断开掉工作年限长的执行员工,这个问题就很难解决。


“会不会好起来?”他不知道。他只感觉游戏行业确实饱和了。这种饱和不仅体现在岗位上,也体现在游戏产品上。


他常说的一个词是“到头了”。在他眼里,《黑神话:悟空》卖得虽然好,但它挣到的钱大概也相当于在游戏行业认真做事能挣到的封顶数额。某种意义上,这戳破了游戏行业的泡沫。外界投资人看到这个,可能会觉得投资回报率比不上新能源之类的其他产业,而很多游戏公司非常依赖于投资。


至于他做得多的二次元游戏,和一些更加重度的品类相比,付费一般,受众也快要饱和了。“我做着做着就会想,现在市场上有这么多游戏,大家到底有什么理由来玩你的产品?就连我自己玩竞品的时候,开头摸索半个小时也把套路摸得差不多了。”最后,家家都在卷美术,甚至主美就相当于制作人,玩法和策划反而变得边缘化。


游戏同质化,如何令玩家选择自家游戏


小川意识到,随着行业和市场的变化,原来做游戏的方法论不太够用,投资人的耐心也不太够用了。所以在上一个二次元项目中,他一直敦促制作人“加紧做,赶紧上”,他们也确实加快了速度,但从项目最后的结果来看,仍然太晚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已经很少玩手游,也不怎么看竞品。他现在最爱的游戏是《战锤40K:行商浪人》。每次一打开游戏,进入那个辉煌的RPG世界,他可以一玩一整天。至于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他想了想之后说:“减肥、锻炼,把身体养好。”


小川以前工作时有个习惯,上午喝杯咖啡,中午喝杯茶。晚上如果加班得很晚,又不能再继续摄入咖啡因,就会选择喝可乐,结果体重飙升。“加班4年,一身是病。”总之,他想先休息,把找工作的焦虑留到下一个新年。


2


今年1月,扁扁刚出哺乳期,就收到了裁员通知。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公司工作了4年。


她当时所在的公司堪称大厂,拥有好几个工作室,海外项目一度营收喜人,规模也一直在扩大,光是扁扁所在的新开项目组就一度超过一百人。但大环境下,这样的势头注定很难长久。即使主要项目的营收仍然保持着稳定,扩张带来的成本负担很快显现。


扁扁的岗位是程序,原本只负责后端,但实际工作也会涉及前端的一部分内容。4年来,“996”是常态,每天的工作时间在13个小时以上。她入职不久的那段时间,九十点结束工作会被认为“工作时长不足”。如果碰上版本日,熬到两三点再打卡下班也有可能。经年累月坐在工位上敲键盘,人也逐渐腰酸背痛,体重增加。有段时间她因为压力过大疯狂脱发,必须去看医生。“挣的那一点奖金都送去医院了。”


过度、频繁的加班对健康造成了严重影响


对此,公司给予的补偿是调休——如果头一天工作到太晚,第二天可以晚到。这个规定没有明文写在制度中,只是作为“福利”在平时的工作中实践。


没想到,当工作室开始“降本增效”,曾经的“福利”变成了“严重违纪”。扁扁目睹了两名同事因为加班后晚到公司被判定违规,劝退,甚至没有拿到赔偿金。更多的同事只是无声无息地从工位上消失。


扁扁知道,这一刀也迟早会落在自己头上。她休产假期间,公司另招了一个员工顶替她的位置;回归后她的工作量一直不太饱和,给她的绩效打分一直特别低;一些加班加点、全勤到岗的同事也被裁了,她这个大龄休产假的女员工基本没可能躲过一劫。


所以,领导找她谈话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扁扁喜欢做游戏,主要是热爱通过代码解决问题的成就感。之前的项目比较重度,一些功能实现起来很复杂,改Bug、调试等等的压力很大。但她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做出来的东西,仍然感到开心。“在进入游戏行业之前,我帮安保系统写过一阵子代码。那个更偏硬件控制,相比之下,还是做游戏有意思得多。”


即使她喜欢做游戏,要找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很多时候也仰赖于身处的项目组和领导的状态。研发岗位压力大,女性少,遇到的困难更多。扁扁性格比较“软”,有个上司喜欢杀鸡儆猴,如果几个人犯了同样的错误,往往从她开始罚起。扁扁刚开始视他为导师,很尊敬他,但也逐渐受不了他愈演愈烈的针对行为,反驳几次之后,她似乎被归为了“不服管”的那类,经常明里暗里受到打压。


直到这个人升迁,程序组的一名同事升任为她的直属上司,情况才开始好转。但直属上司仍然要向升迁者汇报,她受到的负面影响仍在持续——有好几次,她发现自己的工资数额不对,去问直属上司,对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报上去的绩效明明是一样的”。


在“降本增效”过程中,变着花样边缘化员工、故意给低绩效、逼人自己离职的情况逐渐开始增多。扁扁忍了下来,毕竟公司平时福利不错,她养家的负担也不小,主动离职不仅拿不到赔偿,再找工作的风险也很大。“毕竟加班什么的真的很辛苦。”她不想就此放弃。


领导经常拿项目上线后的福利“画饼”。“之前公司承诺我们,项目上线后会有双倍奖金。”扁扁说。然而,项目上线的第一个月,奖金并没有发下来,当时整个工作室氛围低迷,员工都非常失望,无心工作。领导没有办法,只能承诺补发。


项目上线初期,因为工作量大,工作室还扩招过一阵,看起来欣欣向荣。但随着游戏生命周期变化,虽然营收尚可,但相比耗费的成本来说不算乐观。就这样拖了3年左右,终于开始裁员。


即使被裁员,扁扁也无法休息。“一旦有了孩子,你就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了。”这一年来,她不仅带孩子,还回了趟老家陪同家人做手术,然后继续找工作,尝试做电商,再继续找工作。前东家境况也没好多少,她和以前的同事聊天,对方说,现在工作室的人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她试图转行,投简历给互联网项目经理的岗位,但现在空缺的职位大多只招收有对应经验的人。看到网上有人传授做跨境电商的经验,时间自由,能在家工作,她也决定试试。丈夫对此很支持,因为他也到了30多岁的节点,很怕将来也会失业。如果能自己在家做小生意,是条不错的退路。


扁扁尝试了4个月,她发现跨境电商如果没有流量扶持,连网费都赚不到。直到关店,她一共卖出去6单、8件商品,一单妥投失败,亏损近2000元,为了打单买的打印机连快递盒都没拆开。


电商事业并没有预想中的顺利


现在,家里有房贷,有孩子要花钱,自己每月没有进账,还有大几千支出。万一都亏在生意上,她承受不起失败的损失,所以更加放不开手脚。只有焦虑还在持续,她最近正在因为心率过快而去医院检查、复查。


“我还是更适合坐在工位上写代码。”她打算继续投简历。年底已经没什么好的机会,也许来年情况会有所好转。


3


优优在3月被裁。但回顾2024年,他仍然觉得这是工作四五年来自己度过的“最好的一年”。


优优在金融行业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发现,这个行业十分强调学历与证书,如果想要往上升,就必须不断考试,甚至继续读研究生。这不太符合优优的性格与理念,他更倾向于在实际和市场中积累经验。不久,他转行进入一家游戏公司,并在那里一直待到裁员。公司规模中等,组里有几十个人,主营面向海外的女性向卡牌项目。


优优的职位叫产品运营,但实际干的活比较杂,策划的事情做一点,运营做一点,游戏内部用户的数据分析也做一点。横向与其他厂商比较,优优工作算忙,但还没到“996”或者半夜下班的地步。“工作比较晚的话是到晚上8点,周末一般能休。”他说,在职的时候没有觉得工作压力特别大。


因为能直接接触到数据,他对手头项目的市场表现比较清楚。“数据一直都不怎么样,所以我其实一直有预感,组里可能会裁。”他说,“去年春节之前上了一个大版本,我当时就想,要是这次数据还不好,估计真的要裁了。”


对于一些项目,数据能快速反映出未来的趋势


项目苟延残喘,员工也跟着熬日子。优优回忆,项目组内部的气氛一直不算积极,当时同事们几乎都没有干劲,甚至有种混日子的感觉。“来上班只是为了一份工资,为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不是因为我们觉得这个游戏好、这个项目好。”知道自己能领“N+1”离开时,优优甚至觉得有点高兴——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压抑的生活。


优优今年28岁,还没有到会被“优化”的紧迫年龄。他还没结婚,没有养家负担,处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生活压力不算大。眼看着行情不好,优优拿着赔偿金,没有找工作,转而开始尝试独立开发。“毕竟我现在进行这些尝试,机会成本是比较低的。”他说,“换成其他时候,比如游戏行业火热的时候,我肯定不会这么选择。”


优优一直很想尝试做一款属于自己的产品,体验一下“完整创造一个作品”的感觉,独立开发对他来说正中下怀。他不是程序员出身,但一直对写代码比较感兴趣。恰逢这几年AI崛起,“一直听别人说AI很强,但周围其实也没有太多人会使用,我就想亲身体验一下AI有多强”。


他开始自己学着编程,有不懂的就问AI,竟然真做出了一些能跑起来的程序。“当然AI也不是万能的。有时候它会把你引向错误的方向,然后陷入死循环。你自己还是得懂一些基础的代码知识,知道哪里逻辑有问题,和AI配合起来就会更方便一些。”


就这样,优优把关于整个行业的行情问题和忧心忡忡都关在家门外,专心工作了8个月,从无到有地做出了一些AI工具。这类小工具主要面向海外用户,他们付费意愿比较高,但相对来说,他的产品要在质量上脱颖而出,还有一定难度。


与很多失业或者在家办公的人不同,这8个月来,优优的生活非常健康且规律。他平均每周的工作时长要大于上班时,但好在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定时运动,精神状态比之前整体要好得多。“之前公司里大家真的是得过且过,”他说,“有些事三五小时能解决,但就是因为倦怠拖成两天。晚上加班也是在公司玩游戏。大家都是向上负责,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自己没有一点主观能动性。”


优优没有把独立开发时更加健康的心理状态归功于自律,或者别的性格优点,而是归功于自己有事可做,尤其是这件事还是自己的兴趣所在。之前坐办公室的时候没有空闲时间可以实现,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


实际上,焦虑还是会偶尔袭来。在十几分钟的短暂时间里,他可能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绝望感,甚至精神涣散。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立刻就开始着手实际做一些事情,按照计划一件件处理事项。他认为,脚踏实地地完成工作,可以有效减少在情绪上的消耗。


目前,优优对现状的总结是“除了还没挣到钱,什么都好”。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如果到明年2月还没有挣到钱,就继续找工作。届时,不太乐观的行业前景仍然会对他产生影响,他很可能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面对海投简历仍找不到工作的问题。


“之前公司不太成功的项目,可能不太能给我的简历加分,”优优说,“只能说,我希望到时候对AI工具的使用能让厂商高看我一眼。”


不过总体来说,他的心情仍然是轻松的,心态与从前大不相同。“我现在做自由职业,面临的困难其实比打工高。”他告诉我,“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代码,从来没有做过海外产品,也从来没有注册过海外公司。但这几个月,这些我都试了个遍,以前没解决过的问题都解决了一遍。”他甚至发展出了一个业余爱好:在一个公众号上日更写文章记录自己的生活,连着日更了几百天。这相比于以前的他,又创造了一个新纪录。


自由职业期间优优尝试了许多新方向


优优觉得,自己更能忍耐了,也不再会因为整体不乐观的大环境轻易地陷入焦灼。“为自己工作”的尝试,让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更多可能性。


结语


小川、扁扁和优优的处境并不是孤例。在今年年初,触乐已经记录过三个在年底失业的游戏人的故事,到了年末,这样的故事仍在上演。辞旧迎新之际,每个人都怀着对过往的焦虑与失望,但仍然对未来抱有一定的愿望和期待,或者说,他们必须抱有期待——在2024年末,许多人已经经历了比想象中更长的空窗期。


在工作、行业的话题之外,被记录下的点滴所折射的,仍然是在各个城市努力营建、维持着每一天的人们的人生百态——小川和女朋友两人都在失业状态,但生活的压力似乎仍然无法盖过他们在杭州团聚的念想;扁扁在找工作之余仍为家事忙碌,但她天然喜欢小孩,即使顶着“996”的压力也选择生育,并且为此感到开心;优优则相信,这8个月的独立开发经历让自己变得更好了。


行业的饱和、内卷与年龄的焦虑是这几年永恒的话题,但生活仍将继续。



编辑 祝思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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