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丨千亩卮茜千户侯
前不久,我在网上买了鲜切的栀子花,清晨采摘,上午从重庆发货,下班后就收到。快递员大概知道是鲜花,所以没敢耽误,急忙给我打电话取货。拿到快递,忍不住凑到纸盒的缝隙边,多么熟悉的香味!
1 栀子、夏天与《朝花夕拾》
去年此时,我也让父亲给我寄了一些自家门口种的栀子花,我是有多想念这个味道。自从北上求学以来,每年暑假回到家已是六月底,栀子花已凋谢殆尽,完美错过花期。
小的时候家门前有一棵,初夏清晨,栀子盛开,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味,每天起床后最期待的事,就是都要去摘花,泡在碗里放在房间,香气便充满整个屋子,夜晚也能伴着香气入眠。女同学喜欢将栀子花扎在辫子上,于是教室里也满是栀子的香味。那时候还在校门口见人卖栀子花。老奶奶手挽一个竹篮,篮子盛满白色的栀子花,应该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在晨光熹微时采下,花瓣上还留有未干的露珠。老人的头发和衬衣都和栀子花的颜色一样。我猜想老人家最后也没卖出多少,我也就见过那一回。
栀子花的花瓣洁白如雪,馨香四溢,我喜欢连同枝叶一起折下插于瓶中。记得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呆在家,江城数日暴雨,天气阴霾,考试成绩出来之前,心里忐忑不安,像是等待末日的审判,还好尚有一件事情可做:将带有枝叶的栀子花插在透明的金鱼缸里,摆在窗前缝纫机做成的书桌上。绿叶白花黄蕊搭配起来,素雅别致,闻着香,看着花,什么都不干,也能消磨一上午光阴。那年夏天馥郁的花香曾让少年的内心得到片刻安宁。
而在1927年的5月,当鲁迅正在炎热的广州编辑《朝花夕拾》中的旧文时,案头的一盆栀子,大概也曾消解一些作家心中的“离奇和芜杂”吧,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写到:
广州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据《中国植物志》,栀子本种作盆景植物,称“水横枝”。马俊江《<朝花夕拾>里的水横枝》一文说:“鲁迅的水横枝应该就是栽于透明玻璃花盆的盆景:一钵清水,根须在水中或静或动。”栀子原来也可以水培!水养的栀子盆景我也没有见过,据说水培的也能开花。
2 作为染料的栀子
“栀子”在古籍中的名称有很多,如卮子、鲜支、鲜枝、木丹、越桃等,“栀子”一名源自《说文解字》:“木实可染。从木卮聲。”[1] 可见在许慎看来,果实的染色功能,乃是栀子的重要特点。作为染料的栀子是茜草科的植物。茜草也是一种红色染料,用作染料的是其根部;而栀子是一种黄色染料,用于染色的是其果实。但我印象中栀子花从不结果,倒是幼年在山间曾见过“野生”的栀子结出的橙黄色果实。
↑冬季,野栀子的果实,每一颗都被鸟儿啃了一口
常见的野栀子有两种:栀子(Gardenia jasminoides Ellis)和狭叶栀子(Gardenia stenophylla Merr.),两者除了叶片宽度外差别很小。果实都可以染色,花都是单瓣。
原来,现在用于观赏的重瓣栀子乃是变种。问了相关专业同学才知,单瓣的可以结出果实,而重瓣品种多出的花瓣则是由雄蕊瓣化而来,于是产生的花粉减少,导致结果的概率降低。
重瓣的栀子又名“白蟾”,园林上会使用的另外几种重瓣栀子叶片都很窄小,更像是重瓣的狭叶栀子了。而结出果实用于染色的栀子,当是他们的单瓣种。清初陈淏子的园艺学专著《花镜》载:“单叶小花者结子多,千叶大花者不结子。”[2] 所谓“单叶小花者”即单瓣栀子。
↑一种重瓣栀子,园林上叫“小叶栀子”或“雀舌栀子”
↑野外的单瓣狭叶栀子
↑栀子,其实还有乳黄色的
栀子从秦汉的时候起,即被用于黄色染料。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载:“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里的“卮”和“茜”都是指染料而言,在司马迁的时代,家中若有千亩栀子与茜草,其富足可匹敌千户侯,可见栀子和茜草在当时是颇有经济价值的染料作物。
植物染料那么多,为什么能发家致富的是栀子和茜草呢?笔者认为这与汉朝尊崇的颜色有密切关系。刘邦建立汉朝后,为牢固自己“赤帝之子”的形象便推崇红色,龙袍也做成了红色(秦朝是黑色);汉武帝即位后信奉阴阳五行,秦朝是水德,土能克水,故汉朝是土德,而“金木水火土”,对应的颜色是“白青黑赤黄”,于是武帝便将龙袍改为了黄色,但同时也保留了红色的龙袍。到了东汉,刘秀又将汉朝所属的“土德”更为“火德”,继续崇尚红色。[3] 所以,整个汉朝,红色和黄色两种颜色都曾为统治者青睐。东汉学者应劭著有《汉官仪》,专门介绍汉代典章制度,其书云:“染园出芝茜,供染御服。”这里的“芝”应当也是“栀子”。明代诗人陈长明《迎仙客》咏栀子:“栀子房,老经霜,曾染汉宫衣袂黄。”可证之。
↑肥厚的栀子果
此外,秦汉时期,染黄的原料主要是栀子,其他染黄的作物如地黄、槐花、黄檗、姜黄和拓黄尚未推广,矿物颜料中用于染黄的石黄和雄黄都运用得较晚。[4] 所以,秦汉时,栀子在黄色染料方面可谓处于垄断地位,加上汉武帝对黄色的尊崇,且那时黄色尚未成为帝王的专用色,所以朝野上下对栀子这种染料的需求想必是相当大的,也难怪大面积种植栀子就能够匹敌千户侯了。
3 端午插花及工艺装饰
栀子在南宋时用于插花,《西湖老人繁胜录》在提及江南端午节的习俗时载:
城内外家家供养,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栀子花之类,一早卖一万贯,花钱不啻。何以见得?钱塘有百万人家,一家买一百钱花,便可见也。
栀子花在端午前后正开,与菖蒲、石榴、蜀葵花一同出现于集市中,寻常百姓也买来这些花材插于瓶中。想想看这样的插花组合,因有了栀子,平添几分别致和清雅。不知道这习俗在杭州一带是否还有。
↑“张成造”剔红栀子花纹圆盘,元,高2.8cm,口径16.5cm。清宫旧藏。
图自故宫官网
栀子想必一直都是受人喜爱的,其图案亦逐渐用于工艺品上作为装饰之用。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一件“剔红栀子花纹圆盘”不得不提。这件精美绝伦的漆器,出自元代最有成就的雕漆艺术大师之一张成。不难看出,圆盘中央是一朵盛开的重瓣栀子,说明元代已有重瓣栀子这一变种。
雕漆是漆器工艺中的一种,根据颜色不同可分为剔红、剔黑、剔彩、剔犀等,而“剔红”即是在胎骨上涂上厚厚的朱色大漆,待其半干时描绘画稿,然后雕刻纹样,由于漆厚,最后能达到浮雕的效果。这件以栀子花纹为主要图案的漆器即是这样制成。据孙机先生《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介绍,圆盘中能观察到的涂漆达八十至一百道[5],单是想一想手艺人一遍遍不耐其烦地涂漆,就足以令人敬佩。而孙机先生对其工艺的赞美,能让我们更好地欣赏这件元代剔红杰作的艺术之美:
盘中刻出的大栀子花一朵,笑靥迎人,四旁的叶子很密,但舒卷自如,流露出写生的意趣。与之相应,雕工、磨工极为细腻,完全符合《髹饰录》所称“藏锋清楚、隐起圆滑”的描写。[6]
张成是西塘镇杨汇(今嘉善西塘镇北杨汇塘附近)人,生卒年不详,生平亦不为人所知。不知道这件精美的漆器是为谁而作,也不知道它的主人为何要以栀子花作为画面的主体,而不是花中四君子,或者雍容华贵的牡丹。或许这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有趣的故事等待发现。
↑掐丝珐琅栀子花纹蜡台,明万历,御用监制造,通高9.6cm,盘口径18cm,盘底径13.3cm。清宫旧藏。
图自故宫官网
除了漆器,栀子花亦出现于景泰蓝中,例如明万历年间的“掐丝珐琅栀子花纹蜡台”,蜡台圆盘式的折边上有一圈栀子花纹,看上去应该是单瓣的栀子。器物之外,服饰也少不了。清宫所藏的这件“蓝色缎串珠绣栀子天竹夹马褂”中,栀子花的形象并不是特别写实,看不出来是单瓣还是重瓣,但枝叶相对而言较为逼真,金线所绣的叶脉与花蕊相应,能突出光感。根据故宫官网介绍,此乃清代后妃的便服。[7]
我猜想这便服应该是阴历五月栀子盛开时所穿,莫非清宫也曾种植栀子?而栀子花出现于便服之上,也可以看出这种花卉与牡丹等不一样的气质。
2018年端午节前
图片摘自 《Plantes de la Chine》
[1]李时珍《本草纲目》释之曰:“卮,酒器也。栀子象之,故名。”
[2](清)陈淏子:《花镜》,农业出版社,1962年12月第1版,第131页。
[3]陈鲁南:《织色入史笺》,中华书局, 2014年8月第一版,第154页。
[4]陈鲁南:《织色入史笺》,中华书局, 2014年8月第一版,第147页。
[5]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华书局,2014年7月第一版,第278页。
[6]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华书局,2014年7月第一版,第279页。
[7]参见:http://www.dpm.org.cn/collection/embroider/231370.html?hl=%E6%A0%80%E5%AD%90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 美术馆公共教育志愿者 / 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图文编辑:蒋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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