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金字塔：如何设计出好的MMORPG职业？

一、MMO职业存在的意义

如何做出一个好的MMORPG的职业？

在此有一个万能回答：

“这得先看你的设计目的，”

见提问者一怔，反手一个极具逼格的问题：

“你对该职业的定位是什么，又怎么定义’好’？”

对方开始乱了阵脚，此时可以乘胜追击：

“为什么它是这个定位？它的目标玩家是怎样的？你了解他们吗？做过调查吗？”

提问者卒。

这让我想起许多的“心灵导师”。

面对学员一大堆的问题，他们最常用的问题是：

“你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最在乎的是什么？你的人生目标和理想是什么？”

……

在这一点上，设计职业、设计游戏和设计人生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关联。似乎一切关于方法论的问题最终都会收敛到一个问题：

事物（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MMORPG中职业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

是为了促成职业配合，最后形成稳固社交让玩家留下吗？

不是。职业配合并不是职业存在的意义，而是其结果。

配合是人类面对挑战、尝试最优解的自发行为；与此同时不强调职业配合MMO也有很多。

就像你不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就是男人和女人被造出来的意义。人本质上是孤独的，先是自身有价值，别人才会需要你。

是为给玩家提供多样化选择，从而确保能覆盖玩家需求么？

非常强力的理由，但存在逻辑漏洞：

没有公司会为丰富产品线而丰富产品线，而是先有了市场（或者预测），然后再开发产品。在这个过程中，产品线自然丰富，消费者也就有了更多选择。

你不是为了把家里填满而去买家具，而是因为你真的需要它。

职业本质是一种面向需求的商品，但关键问题是：

职业的存在意义，或者说，给玩家提供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呢？

在我的理解中，MMO职业有且只有两个价值：

为什么我要讨论MMO职业的价值？

二、MMO的职业危机

明明可以十分钟搞定的职业设计，为何还要去探讨这些很虚无的意义？

例如定位一个战士，旋风斩+各种劈+拉仇恨聚怪+防御技+各种冲锋技+小控制技排列组合就可以出来一个能扛怪还能近身缠斗的职业，剩下的就是拆提需求+调细节。最多再做下所谓的流派，搞点新技能，加点天赋符文和一些数值、美术变化，立马出来一个带头大哥防御型战士，一个疯狗狂暴型战士，就问你6不6……

相信我，这种事我做过，还做过很多。

并不是说它不好用，相反，从数值、功能乃至操作难度的拆分来设计职业效果好见效快，亩产八千八。

但当我深入思考什么是一个真正好的职业设计时，我发现这种方式远远不够。

职业清晰的功能代表着该职业【被反复验证的质量承诺】（你选了战士，你和其他人都知道你在扛伤害这件事上有保障），但职业还有另外一个价值：

为玩家带来【形象和身份认同】。

在游戏市场的青春期，能稳定玩一玩的多职业MMO非常匮乏。

外挂，私服，工作室，数值经济崩溃等因素让平衡、稳定运营成了最重要的点，所以MMO职业只要能在其品类中做到功能既清晰又有差异就足以脱颖而出。

但随着MMO市场的竞争激化，各种品类的产品质量越来越高。基本的职业的功能、质量需求被满足后（大家都能做出很好的坦克），MMO的职业开始就必须开始在第二个价值【形象和身份的认同】上进行竞争和差异化。

这是目前所谓的游戏市场正在发生的现象。

在我的认知中，一个职业既是玩家不断使用的“特定功能的工具”，又是一种“能带来形象和身份认同的内容”。例如天刀中的唐门就是[高远程输出+玩家和人工智能]，太白就是[灵活近战输出+玩家和潇洒剑意]。

而目前，大多数MMO职业设计上的缺陷就在于没有传递一种Image，无法帮玩家传递价值观。要么在生硬地套IP，要么干脆直接叫“战士”，这和路边摊卖的野鸡“美式咖啡”没什么两样。

角色、职业、门派是游戏和玩家关系最紧密的部分。随着MMO无法逆转地趋向高投资高品质高竞争，如何设计出更好的职业呢？

三、职业设计金字塔

为解决上述“形象和身份认同不足”的问题，职业设计需要更加立体化、结构化。这就是职业设计金字塔：

顶层：职业传递的Image（带给玩家身份和形象认同）

中层：职业的定位、功能（工具）

底层：职业的数值、规则、机制

在这个金字塔中，

1、上层决定下层并调用下层；

2、本层无解时看其他层。

我们从下往上看：

大部分设计者会在底层和中层来回兜圈子，成果会像这张表格：

Classes From Lost Ark（点击图片，可放大查看）

看表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策划动动指头调出一组“平衡”的数字，配合几个规则和机制，一个全新职业就会诞生。

嗯，大多数MMO都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的（me too）。

下表是Appstore主流AMMO职业分布（排名不分先后，数据取自20170724 IOS版本。此处职业=门派，只计入玩家在选角界面能看到的转职和流派）

（点击图片，可放大查看）

这种思路下怎么设计职业呢？

1、功能&定位驱动（特异性排列组合）

令Speed（机动性）= 90，

选定能量循环方式：自然增长的单能量条蓝条，则有：

位移属性+X     （移动速度+20%，位移CD-20%……）

位移机制+Y     （X后位移技能不耗蓝，X每命中敌人位移技-1s）

位移技能+Z     （翻滚，后撤，冲刺，闪烁，传送，轻功，无视减速巴拉巴拉）

也许有一天机器人也能做出这样的工作。

存在问题：无脑，同质，有限。大家都知道第一机动，第二机动是谁？第三呢？

大家都差不多，你游戏中的职业拿到别人游戏会不会毫无违和感？

2、不断引入新属性新机制（做加法）

外面的妖艳贱货都是晕眩、冰冻、沉默，我的新职业有“遗忘”技能，并引入“抗遗忘”属性。这下能记住本宫了吧？（可自行替换为混乱、魅惑、致盲，或者直接新增伤害类型）

实在不行，各种充能，叠层，条件机制（例如MOBA十三钗）一起上，不信满足不了你？

存在问题：如何降低新老玩家的认知成本？开发性价比又如何？稳定、可控、可预期是数值框架的第一追求，不断做加法对数值有何影响？

这些思路并非没有价值，只是用的人太多会趋于平庸。

只有极少数人会思考职业能否给玩家带来一种形象和身份的认同——像做高档商品一样，去做一个职业。

四、一个职业如何承载形象和身份的认同？

最基本的逻辑是：我认同这个职业的价值观→选择、参与，互动，分享，展示，建立情感连接→向外传递我的价值观→获得认同和反馈。

例如：

我认同“典狱长”对杀人偿命的坚持和对法律的坚决维护→玩这个职业→向外传递我是个很讲原则、追求公平公正的人→获得认同和反馈。

显然，为达到更广泛的两层认同，MMO职业创造的Image需要更概括、更普世。不同于更具体的某个角色或英雄（例如李逍遥，李白），也不同于MOBA、卡牌游戏等多角群像游戏。

什么形象和身份同时满足概括、普世？

在神话学、民俗学和人类学的研究中，一直有两种主要的学术观点：

1、文化普同论(cultural universality)

2、文化差异论(cultural diversity)

这是两种不同的看待“文化”的视角，

普同论认为人类由有限的有机器官构成，各人种构造相差不大，所以可推论所有人类都会共享一些心理机制——因而精神活动的产物如神话、传说亦会呈现某种共同特质，会出现“全人类共享的梦”。

差异论则认为每个人、每个文化作为历史经验的总和都是独一无二的，重点应该是去研究个文化之间的差异——例如同一个故事，传入美国和英国后都被本地化以适应各自的文化，透过这些差异研究文化特性才是该干的事。

在对人类文化等各种精神活动的诠释上，荣格无疑是大师。他所创立的分析心理学（以区别基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的“原型”，直接被坎贝尔（代表作《千面英雄》）拿来作为研究神话学的心理意义的框架，因此坎贝尔神话观中的原型在本质上和荣格一脉相承。之后坎贝尔的徒弟们又搞出《作家之旅》等代表作——虽然坎贝尔在神话学界、社会学界不太受待见，但在人文学界绝对影响因子Max。

Carl Jung

没错，这套“原型”理论的最大特点就是：概括又普世。

荣格自己都没法解释清楚到底什么是“原型”，但他坚信人性普同，大半个辈子就折原型研究上了。

作为秉承实用主义的游戏设计师，理论是否逻辑实证的正统科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解释现象，解决问题。这原型理论和中医的五运六气有的一拼，但它就是能帮助作者写出好故事好人设，特么就是屠龙宝刀啊。

要造出符合基本法的职业，一刀就够了：

五、提供人格面具

什么是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persona）来自荣格心理分析学中的“原型”。

演员要演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就是这个演员在戏中所戴上的人格面具。

荣格认为人格面具使人能够演绎各种性格，通常是为符合社会期待、给予他人好印象以便获得社会的承认。

如果听着玄乎，下面是一个“人格面具”的设计实例：

名：姬无偃

· 他很外向。

· 他的行事准则和哲学是控制一切，绝不允许身边的事物脱离自己的控制。

· 他是个精密的思考机器，遇到问题都尝试用逻辑思考解决。

· 他想改造世界，让世界变得如钟表般精准而有秩序。

· 他住在一个巨大的神殿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而是极简而充满理性的几何线条。卧室的最深处保存着他最喜爱的古籍。

· 他不在意自己的外貌，虽然他帅得像米开朗琪罗的雕像。

· 令人意外的是，他有着虔诚的宗教信仰，信奉秩序之神。并常常和朋友争论万物的秩序应该是怎样的。而他的朋友也都是些聪明到讨人厌的家伙。

· 别人觉得他是一个讨厌的控制狂，同时又是一个极可靠的人，事情交给他总会丝毫不差。虽然常常很不情愿地服从他的意志，但事后总证明他是对的。

· 他恐高，讨厌狗。因为每次朋友造访，他们的狗都会莫名其妙对他太过热情以致难以招架。

· 闲暇时间他会自己动手造各种物件。

· 他的最大愿望就是造出一台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强大机器，他对此感到狂热。他渴望有朝一日能用机器取代一切不稳定，让这个世界处在完全的控制中，变得井然有序。因而，他也最害怕周围陷入混乱。他无法忍受任何混乱和误差。

你感觉自己在读剧本。

如果你认同这个角色，并且认为通过演他能让你获得形象和身份认同，你就很想去“演”他，和他融为一体——很轻松地，借助这个人格面具，你完成了人格分裂。

 狼人杀，演员，面具

并不是高大上、政治正确的形象和身份才会得到玩家认同，玩家认同的是一种真实感，一种人性的真实感。

最近热播的《楚乔传》中的燕世子，按二元论他是个反派，却是个很受欢迎的反派。他身上承载着诸多原型：他既是主角楚乔的伙伴，又是一个经历巨大转变的变形者；是主角成长路上的边界考验者，又是欺骗主角的骗徒，并是主角最终目标下的阴影。虽然最终成为了大反派，但不妨碍观众去声援、转发燕世子这个Image，这就是一种形象和身份的认同。 

对于这种很棒的人设，谁来演是次要问题，只要能传达出燕洵的本质，我们对燕洵的喜爱就会爱屋及乌，扩散到演员本身。

真实的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矛盾、分裂的。构筑“真实”的关键就是让人包含强力的矛盾，包含令人信服的动机。

“既是主角的大仇人，又是他的父亲。”

“既开创太平盛世，又沉迷美色。”

“既是维护武林正道的名门正派，又是横刀夺爱的无情杀手。”

从真实的人格出发，不仅能增强玩家对职业的认同，还能避免由功能、定位出发进行职业设计导致的陈词滥调，产生更好的概念。

在国内的游戏开发流程，职业概念绝大多数起于策划。

经过概念→美术需求→美术创作→成果这一制作流程，概念的质量显然会影响到最终成品。一个60分的概念，普通美术如果画到刚好让你满意，那它是50分，牛逼美术也许会给你画到70分。但如果你能提出一个80分的概念呢？

为啥2B、9S和伊利丹不瞎却要戴眼罩？功能不会让你有这种设定

为什么从内在出发能帮助你提出更高分的概念？

好概念都是杀掉99个坏概念得来的。

在此之前你需要有100个概念。

如何快速创造这100个具有真实人性的职业概念？

你只需要一张“原型”问题清单：

· 这个职业（门派、种族，以下混用）是普遍内向的，还是外向的？

· 他们奉行的行事准则和哲学是什么？（最好能用一句slogan概括，如“我思故我在”）

· 他们在解决问题时，依靠的是本能，情绪还是逻辑思考？（“不打不相识”）

· 他们是否想改变世界？（注意，坏人会认为自己对世界的改造是对的，不会自认为是坏人）

· 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住处最私密的地方是怎样的？（例如宇智波家族的南贺神社）

· 他们对自己的外貌是否满意？（像我这么帅的，在别的游戏里一定是主角！）

· 他们有哪些爱好？认为什么是有趣的？（手不离暗器还是圣经？）

·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很好色？)

· 门派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暗夜精灵和树人）

· 他们是否喜欢控制周围的一切？（世界警察）

· 别的门派通常在背后怎么说他们？（控制狂）

· 闲暇时间这个门派的人在干嘛？（不要告诉我在做师门……）

· 他们最关心什么？（和平？道义？权力？独立？）

· 他们最害怕什么？（失去金钱？失去家园？失去伙伴？血统被污染？）

· 他们的动力是什么？（他们为何参与到江湖中？是为夺回门派至高秘籍？或只是为了生存？）

这些问题反映的是普世性的关怀，它们都关乎那些每一个人在集体无意识中反复出现的童稚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死的时候会到哪里去？何为善，何为恶？面对善恶我该如何？历史是怎样，明天又是怎样？是否有他人在旁？

对这些不得不答的普世问题，每个职业和门派会有自己的独特答案（即便这个答案有分歧、模糊），从而构成这个门派的本质，构成门派性格特色的精华。这是一个非常稳固的不动点。门派信什么图腾，用什么意象，长什么样，拿什么武器，用什么技能，遇到特定事件如何反映，都是对本质的表达。

设计师完全可以自己扩充这个问题清单。从抽象到具体都可凝聚在这么一张问题集上。有时玩家会自发追问人设，《美好世界》制作人王妙一就被粉丝用几十个人设问题进行拷问。事实上在写作领域这种技巧早已非常成熟，被称为Character Questionnaire。

在实际设计中，角色、职业、种族、门派这些概念并不完全一致，它们的交集具象化就是“职业代表人”、“门派掌门”、“族长”，与其说我们在设计职业，不如说是在设计“代言人”，正如萧峰的丐帮，阿尔萨斯的死骑。玩家真正认同的是这些族群中具有真实人性的英雄，没人希望扮演一个脏穷丑的乞丐或者虚假的完美英雄，而是希望做一名有萧峰豪迈义气风骨的丐帮人。

例如顺着刚才提出的“姬无偃”概念继续补充：姬无偃是门派“械华”的代言人，身上凝聚着这个门派的风骨：

（点击图片，可放大查看）

概念过审后再完成更具体的需求。

下表是大厂常见的将概念转化为制作人员能读懂的需求表。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完成填表工作。显然，它不是做出一个好职业的关键。

（点击图片，可放大查看）

程序会为一个功能写成千上万行代码，你会为你的职业、种族、门派写多少字？你对你的职业代言人了解多少？能回答玩家的问题集吗？

玩家可不管你是不是文案会不会写，玩家只看最终成果，真实丰满还是虚假脸谱？——不要让你的职业输在起跑线上。

六、总结

本文说了什么？

初始问题来自于：如何设计好MMORPG职业？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探讨了职业存在的价值以及什么是“好职业”。这是整个文章的基础。

接着我介绍了MMO职业目前态势、常见设计思路及其弊端，并提出一个“职业设计金字塔”来解决上述问题。

在这个职业设计金字塔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在于提供另一个看问题的层次：

从本质价值出发，思考职业能给玩家带来什么形象和身份上的认同。

然后我用更多示例来解释如何应用这种设计方法，其中要点在于：

利用分析心理学中具有普同性的“原型”可以更容易构筑出真实人性，而真实人性是玩家对人设产生认同感和情感连接的关键。相由心生，人设更容易脱俗。

最后则是给出了更具体的策划工具：一个“原型”问题清单，一个常规需求清单，以更贴近实际制作。

当你迷茫于无论给职业堆多少FAB都无法出彩时，应该停下来重新思考：

MMO职业的价值是什么？

也许你会有自己的答案，也希望本文对血拼MMORPG的各位有所帮助: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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