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中国教育问题
一、教育的目的
谈到教育的话题,首要的问题便是教育的目的,也就是为什么要有教育,人们为什么要受教育?
对于这个问题,大致有两种回答。一种意见认为,教育的主要目的是满足社会客观的要求,是为社会培养有用的人才。在我国,很多人包括很多教师或教育专家都持这种看法。相应的,衡量教育是否成功的标准也是客观的。比如有多少学生考上了什么级别的大学?拿到了些什么奖项?最近有个教授发文章谈教育,认为中国教育失败,其理由就是中国尚没有拿到自然科学的诺贝尔奖。另一种意见认为,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完善个人人格,满足每个人不同的求知欲,发展兴趣爱好,以获得自由决策自由生活的能力。相应的,衡量教育的标准应该是主观的,也就是看是否能满足受教育者个人的主观需求。
我认为,考察教育的历史和现状,很难给出非此即彼的答案。
首先,就人的本性而言,人生而无知,从牙牙学语的幼童,到具备谋生能力的成人,每个人都需要接受适当的教育,才能成为独立的自由的人。人的成长与成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器官功能的生长,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发展。一个人,要有能力、有理智,对自己、对世界有一定的了解,能就行动及其后果的利弊得失作出判断,才能认为具备了独立的人格,成为社会上的独立主体。所以,可以说,适当的教育是人成其为人的前提条件之一。
同时,从教育发展的历史来看。在古代,对专业的教师或教育机构的需求,是源于人类传承既有的知识,探索未知世界的需求。历史上,教育是自发的、民间的,其形成与发展主要得益于师生双方各自的主观需求。
但是,随着人类知识的不断积累与发展,受过教育的人,也就是拥有了一定知识的人,通常具备较优的才干,并日益在社会中具有优势地位。于是顺理成章,教育便被赋予了选拔的功能,也就是教育-考试-学位等机制,被用来区分人才的优劣,优胜者将有更大的可能性进入社会的上层。考试成绩或文凭成了成功人生的第一块基石。
教育被赋予了选拔功能,或者说区分功能,也就意味着教育的成果须采用客观的标准进行衡量,用于满足教育参与者之外的第三方的客观需求。这在一方面,降低了统治者或雇主寻找人才的成本。比如,雇主很可能认为,重点高校的毕业生通常素质较高,更有可能适应较困难的工作,而选择这类人才只需要查验毕业证书是否真实有效,成本非常低。而另一方面,这一点也会被受教育者利用。许多并不具备相应能力,或对探索未知真理、对掌握人类所积累的知识并无兴趣的人,为了一纸文凭,也愿意耗费时间、精力与金钱,接受相应的教育以谋求成功。这种寻租行为会产生大量的浪费。相应的,教育选拔体制为了应对这种现象,不得不日益提高考试标准,将很多不相干的知识或技巧纳入考试范围,以增加寻租者的成本,而寻租者又须花费精力来应对这种考试。由此陷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恶性循环。渐渐地,从最初考试用来衡量学习成果,考试服务于学习,变成了学习是为了应付考试,也就是所谓的应试教育。这种现象,即使在西方发达国家也无法完全避免。
另外,现代社会大规模的生产和交换,要求大量具备一定职业技能的人员,传统的师徒相传的模式不能提供大规模批量化的标准技术性人才,职业教育应运而生并日趋重要,而职业教育通常须具有客观的标准,满足特定岗位的需要。
由于以上原因,教育逐渐变成为客观的工具,这一过程同样是将受教育者工具化的过程。受教育者的个性差异和教育偏好不再至关重要,能否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才,在社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成了衡量教育是否成功的尺度。
因此,现代教育呈现一种复杂的混合局面。教育仅用以满足个人主观需求的理想目的,或者说传统目的,被教育的区分功能和客观标准所排挤,这在学位教育和职业教育中体现较为突出。无可否认,这具有相当的负面作用,尤其可能压制学生个性的自由发展。但在教育相对自由的社会里,由于市场竞争,应试教育的负面作用得到一定抑制,尚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
而且,由于计算机、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突飞猛进的发展,类似于机器上的螺丝钉的流水线工人在现代产业中的地位下降,而创新日益成为最重要的竞争力。创新是主观的思想活动,不可能通过标准化批量生产,这为回归个性化的教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
二、真理的终结
前已分析,现代的教育或多或少都带有应试教育的性质,这本身即具有负面作用。但中国应试教育的最大问题不在于此,不仅仅在于它是通过考试来进行人才选拔,而在于这种教育机制具有极强的垄断性,几乎不存在自由竞争。
在中国,正规的教育是由官方垄断的。如果我们把考试比作信誉评级,评级在市场中当然重要,但评级机构并不具有垄断性。虽然我们可以说标普、穆迪和惠誉等在国际信用评级机构中享有盛誉,或者说米其林对餐厅的评级有相当权威,但它们都不具有垄断性。你要愿意的话,也可以自己开一家评级机构与它们竞争。但中国的应试制度不是如此,从办学到考试到学位授予,你只能过它那条独木桥。
官方垄断教育,也就是权力垄断教育。垄断者假定自己掌握了终极真理。在终极真理已经给定的前提下,教育和学习都成了伪问题。这种体制假定人没有进步的可能性,没有发展,没有超越。因为真理已经是确定的、不变的,学生所能做的大致相当于一台复印机或者录音机。这种垄断性的教育究其本质而言,就是反学习、反教育、反创新、反进步的。
在这种制度下,就算有所谓“鼓励创新”的提法,也不过是叶公好龙,或者是引六经注我,寻找各种理论来证明已知真理的正确性。给定了答案,再去寻找貌似正确的解题方法。所谓“鼓励创新”无不是小心翼翼地限定了创新的范围,给定了好坏的标准,不许越雷池一步。相当于限定了在某间小屋里找钥匙,找不找得到钥匙不要紧,关键是不许出这间屋子。那么,在这间小屋子里再怎么折腾花样,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创新。
给定终极真理,学生只需将之记住并运用于“实际”,不能有丝毫怀疑。因此,个人的思考和探索不但毫不重要,甚至可能是“有害”的。比如历年的高考作文,不管出什么题目,大多数考生首先想到的就是猜测出题者的意图,如何写出“符合要求”的正确的作文,甚至背模板、背范文、练习“万能作文”,以此来博取高分,而不去考虑如何真实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网上有人举出了法国的高考作文,大多是抽象思辨的哲学问题或对经典名著的评价。我认为,这两种作文考试的不同之处,不在于法国的作文题目多么高深多么广泛,而在于其不预设答案的开放性。
可见,教育垄断摧毁学生的求知欲。中国教育制度下的学生,许多会把学习当作是生平的最大痛苦之一。而学校和家长往往加深了这种痛苦,充当垄断教育的帮凶。比如号称在学校“读书”,却不许学生阅读教材教辅之外的“杂书”。“读书”多年之后,学生几乎丧失读书的兴趣,离开学校便如离开牢笼,一生都不愿再主动学习。
教育垄断同时会摧毁道德。真正的真理是不需要权力背书的,需要权力撑腰的不会是真正的真理。学生很容易就会知道,“终极真理”之所以成为“终极真理”,不在于其真正优于其他思想,而在于其垄断性的权力。这种“真理”是虚伪的,不过是一张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画皮,丝毫不值得敬畏,值得敬畏的只是权威。顺理成章,学习的好坏不重要,获得权力地位才重要;诚实不重要,分数才重要。因此,考试作弊、作业抄袭、论文剽窃、精致利己、甚至直接贿赂老师或教育机构负责人……种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应运而生,而且参与者少有道德负疚感。因为大家都知道,谁在权力的金字塔上爬得更高,谁的话就更是真理。所谓“知识的圣殿”自然沦为笑话。
另外,我想指出的是,现在很多人批评应试教育,其实最应该批评的是垄断教育。不关注教育的垄断性、真理的垄断性,仅仅引入素质教育或快乐学习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如果琴棋书画等等也是以给定真理的方式教授和学习,那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是不是在玩耍中轻松学习也不是最重要,真正的学习是辛苦的,这点很难回避。但是,如果学生真的被激发了求知欲和探索精神,往往乐在其中,“人不知其苦,而回也不改其乐”。
三、教师的角色
教师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和卖菜卖手机卖汽车的不同。教师是一种能影响他人心灵,改变他人生命的职业,责任重大。因为本人目前的职业尚是教师,故不能回避这一问题。关于这点,仅提出一些带有个人理想化色彩的看法以供参考。
首先,虽然教育主要是体制问题,但体制下的人仍然是个体的人,教师不能因为身处体制中就将一切问题归咎于制度。
如前所述,教育的垄断其实是对真理的垄断,这是百弊之源。因此,一名合格的教师,最重要的是保持对真理的诚实与谦卑,永远不能认为自己是Mr. Truth,是真理的化身,传授的知识是金口玉言,不许学生挑战。教师要保持开放的心态,不能占山头圈地盘自立为王。当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很重要,学术自信很重要,但不得不承认错误的时候,必须勇于承认错误,不要介意面子。真正热爱真理的教师,对指出错误的学生应是赞赏和感激的,因为认识到了错误,就意味着有所进步,而不断的进步正是治学的满足感的来源。
最基本的师德应该是诚实,这在中国尤为难得。面对学生,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永远不要口是心非,尤其不要说服学生相信你自己都绝不相信的东西。比如,如果我自己都不相信计划经济,我就不能企图说服学生相信。这是最起码的底线。
坚持学习和思考,不断深化和发展自己的学术见解。作为大学教师,一定要有原创性的学术思考。授课不是播放录音,不能照本宣科。教师的主要任务是与学生分享自己的思考和洞见,对之作出仔细的论证,并与其他观点相比较,鼓励学生质疑并形成他们自己的创见。
指导学生学习,尤其是方法的指导,而不要急于给出问题的答案。除非是非常明显的错误,否则应让他自己去试错探索。最重要的是培养学生的兴趣。学生对教师最大的回报,莫过于他对所教授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而乐于自己去探索,并向老师展示他自己的发现。身为教师最高成就便是所培养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学生就个人的事业、生活等问题咨询,教师应向学生提供真诚的建议,但永远不要代替学生做决策,或者命令他作出某种选择,哪怕你认为他能力不足以作出正确决定。唯有自我负责才能真正成长,真正享有自由。
四、理论的力量
之所以谈这个话题,是因为现在社会上存在一种普遍的谬论,认为理论学习不重要,实践经验才重要。因此我想着重声明,理论高于实践。
理论之所以成为理论,究其性质而言,必然具有抽象性,也就是具有普遍性。理论要么是基于逻辑,要么是从实践中归纳而成。因此,掌握了理论,就能将之运用于众多实践。比如“法律关系”这一抽象概念,就精炼地囊括了形形色色的法律上的权利义务关系,大大简化了法律问题的处理。而反之,仅熟悉实践,却不能很好地解决问题。比如,老农民熟悉种田,但提高粮食产量的却是精通理论的科学家;卖油翁自称手熟,却不曾发明某种机械装置以简化其劳动。
强调实践高于理论,其实是有其深层目的。这实际上是否认真理的普适性,而强调真理的具体性、特殊性(比如“特殊国情”、“中国的问题很复杂”,等等)。这种哲学是斗争的哲学,是分而治之的哲学,也是愚民的哲学。
如果发现理论难以应用于实践,往往是由于错误地修改了适用该理论的条件。比如有些人无知者无畏,篡改博弈论“囚徒困境”或“智猪博弈”的条件并加以批判,打稻草人。又比如说一些人认为市场经济的理论不适用于中国,却罔顾中国以公有制为主体、没有真正建立私有产权制度,也就没有真正的市场制度的现实。
在现实中,如果一个人不愿学习理论,不懂得普遍的因果联系,而一味只训练实际操作,那么,他不会具备真正的理解力和适应能力,无法举一反三迁移知识,其效果不会被一台由人操纵的机器强多少(或许这正是贬低理论的作用的目的所在)。
此外重要的一点,基于人的思维模式,观念对人的影响大于实践对人的影响。哪怕是相同的实践,对于不同观念的人而言,其效果绝不一样。比如,自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有很多人出国留学、考察、工作,但国外经历对这些人的影响却大相径庭,大体上都是受制于他/她自身的观念。
五、教育市场的竞争
中国的教育沉疴难起,非小修小补小打小闹所能奏效。但要解决问题,其实也不复杂,关键在于建立教育市场,实现自由竞争。
和其他的行业一样,唯有自由竞争,才能让消费者获得最大的满足,才能不断发展与创新。教育市场化的核心不是收费、不是涨价,而是打破垄断。不破除垄断,所有改革都只是隔靴搔痒、缘木求鱼。
自由市场提供了自由选择的机会,供求双方都可以由此实现各自的教育理想。教育可以服务于大众化的职业培训、技能培训,也可能是非常小众的精英教育,私塾教育,甚至复古的师徒相授。教育事关人的心灵,可以想象,这一领域有多少迥异的偏好和需求,有多么广阔的创造性空间!
值得庆幸的是,互联网技术的迅速发展,打破了时空阻隔,降低了获得教育的成本,也为消解教育的垄断提供了某种现实的可能。
不过,教育虽然应当尽可能地自由,国家主义立场的公立义务教育不可取(中外亦然),但教育是否也需要某些最低的强制性要求,尚值得探讨。比如,理当不允许培养反社会反人类的人肉炸弹恐怖分子。
最后,基于中国的社会现状,许多反映在教育中的问题其实不是教育本身的问题,而是社会机制的问题。逆向淘汰的社会机制必然也会扭曲教育,诚信正义的社会仅靠学校和家庭教育是难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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