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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谢稚柳之二三事(补正版)

老狼是也 风灵 2018-12-23


文 老狼是也


注:拙作小文,因才疏学浅,多有谬误,贻笑大方。但引出几位高人指点,幸甚。在此以作补正。对署名“老境”先生的指点,深表敬意,谨此叩谢!

 

看了一篇章诒和关于当年文人名流的文章,讲的是这些文人名流的人品,我也颇有感受。因为那些老辈受到的荼毒较少,也许这本是正常的为人处事,现在却显得非凡起来。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时代。


这篇文章勾起我回想邂逅谢稚柳先生的二三往事。


谢稚柳,大家可以用百度查一下:画家,与张大千是情同手足的兄弟,曾经与张大千一起到敦煌石窟临摹研究,并就敦煌艺术绘画著述多种。张大千还曾题赠谢稚柳的画称:

别来岁岁滋烟尘,画里啼猿怨未申。

天下英雄君与操,三分割据又何人。

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何等亲密。


1986年谢稚柳作为文物考察代表团团长来日访问,他当时的身份是国务院文物局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我正在留学,被日本接待方委派当翻译。这个代表团主要考察在日本的中国古代文物,现在我只记得团里有当时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还有一个年轻的馆长助理朱先生,以及随团的一个讨人厌的上海中日友协的某处长,他是这个团的政治督查,就是那种党棍类型的人物。


80年代初中期,中日关系正处于蜜月,国内的改革开放方兴未艾,人们的思想解放十分活跃。比如,因为我和年轻的朱先生年龄相近,所以还有些交谈,他告诉我,上海甚至有人提出要恢复租界,引起了中央的重视。这些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我们从小狼奶喂养,又经历了文革10年,那时候所能阅读的只有马恩列斯毛。初到日本,我按照马教的概念,就感到日本已经实现社会主义了,毛思想简直就是马教孽种。我自觉得已经颇为“离经叛道”。但更有人提出恢复租界,令我感到新鲜和刺激。

这位朱先生还私下告诉我,谢稚柳是画假画出身的,里面隐含贬义(据指正:谢老年轻时喜欢明代画家陈老莲,书法绘画学陈老莲几可乱真,但他从不做假画。朱说谢“做假画出身”纯属乌有。可能他说的是张大千,做石涛八大的假画高手)。现在我知道,即便假画,其实大家们常有这般经历,博采众长才成就了他们以后的造化。比如齐白石在自传中也提及类似往事。


这个代表团的接待规格相当高,走访各地都是最高档的宾馆酒店。在东京正赶上美国总统里根访日,我们和里根同住的是一个饭店,东京大仓饭店(HOTEL OKURA)。因为里根下榻于此,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布置了防暴警察。


代表团走访参观了许多博物馆,他们对公开的展示品只是大致浏览,大多是直奔博物馆的藏品库房中去看一些未作展出的珍贵文物。马馆长是青铜器专家,带着一幅深度近视镜,看文物时,几乎鼻子都贴在物件上细细观赏,然后啧啧慨叹。我曾经问过他,青铜器的奥秘在哪,他告诉我,青铜器至今的高科技也难以破解,在当时的条件下,有些大物件,如鼎鼐的配方和铸造技术仍然是个迷。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京都的一个深山老庙,谢稚柳看到了四幅组画《春夏秋冬》,我是个门外汉,不记得作者名了,现在谷歌和百度查找也难能确定,同样题材的似乎很多,但这组古画藏于深山老庙,或许在公开的信息中也查不到吧。总之,谢老在画前驻足良久,细细端详,不忍离去,从他的老花镜里可以窥见他已热泪盈眶。后来谢老跟我说,他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组古画,这次终于见到了真迹。


这些中国珍贵文物如何跋山涉水来到东瀛,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大多数人会想当然地认为,不就是中日战争时期被盗走的么。其实也未必。一来战争确实带来毁灭,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不可否认它也是一种文明的相互撞击和交融。再者,中国的文物也未必是中日战争8年or14年才流传到日本的,要不然哪来什么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之说呢。


即便是中日战争时期,日本对孔庙居然还保护有加,可是文革中红卫兵小将们对文明文化破坏之烈,更加史无前例。我父亲90%多的书籍文物,也是在文革中一次性被付之一炬的。谢老非常感谢此行能够亲见这组古画,感谢日本接待方能够千方百计找到信息并且带他到这深山古庙来,甚至对古庙的和尚方丈能够完好妥善地保存这组古画表示感激。后来他私下跟我说,也许这组画幸好在日本。


不久前日本有个电视专题节目,谈到中国画对日本最具影响的几位画家及其作品,还追访到某个画家在天津的后人,这位后人眼界高远,他说这些画能够得到善待,无论在哪儿,都是弘扬了中华文明。


我们还去了箱根,住在箱根王子饭店(Prince Hotel),临近山顶火山口形成的芦之湖畔。虽是4月初,那天还飘起雪花,走廊一排大窗户,都像似一幅幅精彩的画轴,有残雪有松柏,衬之以青山绿水,令人感叹大自然的天工造化。


晚餐是正宗的法式大餐,我当翻译嘴上忙不过来,记得虽有享有盛名的鹅肝等,却食而不知其味。餐毕,稍事休息,接待方在一个厅里摆开了阵势:一张大桌子,摞着一堆各种尺寸的日本纸(类同宣纸),请谢老题字。周围一堆人忙不迭地伺候,有倒墨汁的,有铺摆纸张压上镇纸的,有抽取写好的字幅的。我站在谢老边翻译,十多个日本人陪同着,谁都想因公因私得一幅谢老的手迹。但这时,政治督查开始颐指气使,“一衣带水”,谢老写了一衣带水,“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谢老也写了……有些分别重复写了好几幅,我看出日本人对这位党棍的不满,他们显然不希望尽是些标语口号,在此难得的机会,希望谢老能尽情地自由挥洒。突然,谢老侧身问我,你想要什么字吗?我惶恐道,我哪敢请谢老留字。谢老这天大概写有二三十张字幅。


次日早上遇到谢老,他第一句话就要我留个地址,我留下地址也没往深处想。


在随同谢老马老一行的旅途中,还有些趣事。我们去了东京的跳蚤市场御徒町,谢老看到一种价值仅1000日元(现在相当于60元人民币)的手镯电子女表,当时连日本的一次性打火机圆珠笔都是可炫耀的物品,手镯电子表当然稀罕了。他看价格不贵,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了好多个,都没数数。可能画家卖画有钱,据朱先生告诉我,文革时谢老属于保护对象,尽管娶养了三房也没有受到冲击,至今还住在一起(据指正:“谢老在历来的政治运动中备受冲击,三反五反四清文革三次抄家,扫地出门隔离审查,无一幸免,并且娶三房住在一起更是笑话”,可见张大千“别来岁岁滋烟尘”,这“岁岁”二字,勾勒出那辈人多少的艰辛困苦啊)。我不知其详,还私忖买这么多女表,谢老大概确实很有女人缘吧。看到谢老买表,马老也待不住了,他戴着深度近视镜,像考古一般左右端详了半天,也挑选了一块,我估计这是带回送给夫人的礼物了。毕竟馆长还是靠工资薪金的,当时即便有地位有权利,还不像今天这样能兑换权益好处。


这个考察团的行程近两个星期,每天都是宴请招待,好吃好喝还开眼。我和几个人留下了联系方式,可是当时既没有传真,也没有伊妹儿手机之类,如果联系就全靠通信往来了。


送走了代表团,约过了两个星期,我突然接到谢老的信,打开一看,竟然是幅字:


 

双子峰头云欲眠,肌躬山畔雪如颠。

春寒可惜(鶯)樱坡路,不见轻红映眼前。

(注:据高人指点和判读,鶯应为误字,加小点做以标记。这了却我多年的不解和困惑,深表谢意!)


我将这幅字装裱了,可惜这里天气潮湿,有些霉点,每每看到,既有对谢老的感怀,也有愧对谢老之憾。

 

我记得当时非常感动,不啻因为得到谢老亲题的珍贵字幅,而是谢老不是不知道自己字画的价值,但对我一个小小的随行翻译,却仍然亲题寄赠一首他的诗句。我所能做到的对他的敬意,只是尽随行之本分而已。我感受到,真正的人物,他们的人格修养并非高山仰止般的高不可攀,而就是一个单纯的“诚”,以诚相待。

   

我还接触过许多“人物”,甚至有China Seven的人物。而谢老才是我最为敬重的人物之一,因为他的人格,始终在教我们如何为人处事。


不妨举例做给对比,虽并非亲见,却是一个来源可靠多方可证的真实故事。我的朋友在北京曾经开了个当时很有文化氛围的饭店,文人名流纷至沓来,不事先预约都难以落座。某日,来了个当红的明星戏子,一屁股就坐在了最好的包间里,服务员告诉她这里已经被预定了,她蛮狠地说,我就坐这儿了!当红,也就是通过电视出镜世人皆知的这么个“人物”吧,大家拿她没辙……现在她更是风流八面,走红地毯而举世闻名了。大家也许记得曾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还是在“旧社会”,有种人叫做“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我自觉得或能理解章诒和的文章,但是她没有说的,由我直白地谈谈感想:人们常常谈及所谓的素质论,其实今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素质”,并非中国人所固有,而是在某种大背景下几十年遭受荼毒以至于此。看来这些年中国的确“国富民强悍”了,但大不必为一些华丽光鲜所蒙蔽,现在国人们有了相对丰富的物质生活,或可说充其量只是孙中山所谓的三民主义的“民生”而已,与此同时,我们不也“享受”和面对着贪腐雾霾、环境破坏、毒食、教育的大滑坡乃至被誉为“全民腐败”的素质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的共同命运么。这些更是全方位地遗患无穷。有破有立,但殊不知“立”比破要更艰难,这些损失也许要花上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挽回!而它们都是在特定的背景下才具有的“特色”。在同样的背景下,我一点不介意什么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可分与否。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罢了。发展本是应该的,但必须直面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现实,于是用句粗俗的话说,就叫做:“镶金边的尿壶仍是尿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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