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儒学之复兴
文 风灵
近年来,国学,实际上是儒学火热兴起,以《弟子规》为代表的儒学作品成为了学校教材,一批学者及其追随者纷纷皈入儒门,自诩为新儒家。抛开那些以骗钱为目的的江湖大师不提,新儒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认为儒学需要扬弃,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一类认为儒学就是优秀的传统文化,每一句话都需要发扬光大。
那么,问题来了,儒学究竟需不需要顺应时势,进行现代化改造?或者是“祖宗之法不可变”?如果需要改造,该如何改造?
梅因在《古代法》中分析了古代法律制度的变迁,留下传世名言“迄今为止,一切社会进步的运动,都是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契约社会”是现代社会的标志,以此为标准,儒学作为社会规范可谓是格格不入。
儒学就整体而言,是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以此实现和维持社会秩序的学说,这种秩序以等级为其特征。儒家认为等级制度天经地义,处于不同等级坐标上的人,有着不同的行为规范,这就是“礼”。儒家并不致力于论述与推行超越等级秩序之外的品德,“忠孝”也好,“仁义礼智信”也好,都与身份密切相关。
这并不奇怪,梅因对古代法的研究表明,人类早期文明中,以身份立法是常态。这也可以以扩展秩序理论解释。人类的发展取决于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人类早期,合作的基础是基因,也就是血亲之间的合作。在血缘关系中,因父母子女天然形成了等级制度,体力、经验占优的男性长辈是维持生存繁衍的核心,由此而产生了首领。后来随着繁衍和迁徙,扩大到家族、氏族和部落,最后是国家。就早期人类看来,等级制度符合人类本性,也几乎是他们所能找到的维持秩序,建立约束,促进合作的唯一办法。
然而,事实上,这样的合作范围相当有限。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中,不能确定等级,没有抽象的行为规范,难以有序合作。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视亲疏辈分,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实在没有办法时,就进行拟制。比如,称呼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熟人为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称呼地方官为父母官,将皇帝视为天下之父,皇帝以万民为子,等等。要胸怀天下,也常须借助这种类推,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四海之内皆兄弟”等。
拟制毕竟是拟制,缺乏真实的约束,常有失范之虞。因此,圣人们怀念的总是小国寡民的三代时期。但是他们没想明白的是,不是人心不古,而是等级制度的最佳模型就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一小群人。
为了维护秩序,必然固化等级,这也几乎是所有前现代文明的共性。如米塞斯所说,生来是贵族的终生是贵族,生来是平民的终生是平民。除了“多年媳妇熬成婆”这样的自然轮替外,儒学只会让臣子顺服君王,却不会告诉你,臣子怎样才能合法地取代君王,甚至这种想法都被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几乎所有的改朝换代都是在儒家的“礼法”之外,无程序可言,无规矩可守,成为社会动荡的一大根源。儒家对此没什么办法,似乎也不打算解决问题,只能是自欺欺人地接受既存的事实。因此,儒家虽然也讲“天道”“人心”,但事实上奉行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等级固化的直接害处是社会的停滞。人们既缺乏创造财富和冒险开拓的动力,也缺乏广泛合作的机制,犹如一潭死水。中国的科举制度为这种固化的等级开了个口子,但却是由皇帝予取予夺,“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强化了知识阶层对权力的依赖与合谋。有知识有见地的人少有当官从政之外的兴趣,思想只能限制在统治术里打圈圈。
虽然以身份为基础的固定等级是古代文明的常态,但却有一个例外,就是欧洲文明。“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始于欧洲,扩展到了全世界。其生命力在于平等互利为基础,建立了陌生人之间的合作秩序,从而人类能利用的知识和资源呈爆发性增长,势不可挡。在契约社会中,虽然也有精英,但成为精英之路却向每个人开放。黑人的后代可以当总统,难民的后代可以成为亿万富翁,这都是经常上演的现实。
始于300多年前的这场运动,迄今仍持续发展,梅因的论断仍未过时。中国也已融入到了全球化的浪潮之中,并大获其利。古老的文化在扩展秩序的冲击下,需要重新批判和检视,这并不是什么耻辱,而是新生的契机。
由此,开篇问题的回答是,儒学当然要改造,需要除去前现代的等级制度元素、等级礼教是儒学的根基,去除之后,儒学作为治国之策已不可行,“仁义礼智信”等作为个人修身养性的道德规范尚有可取。
另外,每每与新儒家讨论之时,谈到一些现代的价值观,如“自由”“法治”等,新儒家们总会不遗余力地从古圣先贤的经典中找出片言只语,来证明“古老的智慧”,“祖上阔过”,“我家都有了,没啥稀奇的”。但这片言只语之后并没有实际的制度为支撑,理论上也不成体系,千年之间几无发展。这其实是认为中国是个孤立的文化圈,什么都可以自行发展出来,什么都不缺。但在事实上不能成立(中国文化一直都在与其他文化交融),思想上更是有害。思想上的民族保护主义与贸易上的民族保护主义一样,排斥外来文化,就不能很好地利用他人的成果,将导致自身创造力、竞争力的下降。资本不分国界,知识更不应分国界。
然而,吊诡的是,儒学热中,风头最劲的恰恰是宣扬等级制度的行为规范,比如《弟子规》《二十四孝》,甚至《女儿经》。进入21世纪已经17个年头了,中国却要走上“从契约到身份”回头路,直令人有时空错乱之感,不知是可叹还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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