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错在哪里？

文  风灵

1931年，哈耶克应英国经济学家罗宾斯爵士的邀请，前往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讲学。到了英国后，他大受欢迎，刮起了一阵哈耶克旋风。1933年，他被任命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和统计学图克教授。为此，哈耶克发表了名为“经济学思维的趋势”的就职演讲。

在演讲中，哈耶克试图解释公共舆论中流行的经济干预主义倾向。他认为，为这种干预主义的倾向提供思想支持是德国的历史学派和美国的制度主义。因为这些思想体系将经济问题视为独特的问题，解决经济问题无须受经济原则的约束。这种观念很受经济改革者们欢迎。

哈耶克认为，市场经济的自组织原则是古典经济学的伟大贡献。但是，新古典经济学家通过发展边际分析来应对历史主义的挑战，为时已晚。被委任设计公共政策的经济学家们倾向于历史学派和制度主义，他们丧失了对市场体系基本属性的理解。因此，经济学思维的趋势偏向于政府计划经济。这种趋势不仅反映为对社会主义日益感兴趣，也体现在重新出现的关于国际贸易中的保护主义和国内经济管制的争论中。

遗憾的是，哈耶克对经济学发展趋势的预言错了。与其说他谈的是“经济思维的趋势”，不如说他在解释自己当时的经济思维的出发点。

的确，到了上世纪中期，哈耶克的预言成为现实：干预主义开始统治经济学。但他对导致这种趋势的力量归因错误。他猜到了结果，却猜错了过程。

事实上，在哈耶克演说之后的短短十年内，历史主义和制度主义，与哈耶克自己的奥地利学派一起，完全被形式主义取代了。干预主义和计划被合理化不是基于历史主义的理由，而是基于经济学理论最先进的精致形式，以及新古典经济学所提供的技术。讽刺的是，新古典经济学却正是哈耶克在这篇演讲中试图捍卫的经济学品牌。1

奥地利学派的理论论证被数学形式主义者排除在新古典“理论”的标准之外。奇特的事情出现了，经济学学科既拒绝奥地利学派和历史主义/制度主义的经济思想传统，又得出了历史主义和制度主义学派所赞同的几乎相同的干预主义结论。1

哈耶克不是奥地利学派中唯一看错经济学发展方向的人。无独有偶，米塞斯在1933年也写道，现代新古典经济学的各个学派（包括奥派）之间没有实质性的差异。米塞斯也同样认为，现代经济科学的敌人是历史主义和制度主义，而主流新古典主义理论经济学家在理论上和表达形式上的微妙差异并不那么重要。

哈耶克和米塞斯如此“近视”，是因为他们和主流经济学家一样，认同主观价值和边际分析，也认同市场趋于均衡的经济规律。但他们实际上是与众不同的。主流经济学家们忽略了时间和无知等市场的“不完美性”，也不理解在经济过程中，变化和不均衡的意义。但忽略这些因素的严重后果，在当时尚未显现出来，因此，连哈耶克和米塞斯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是实质上的差异，而认为最多只是“风格不同”。

奥地利学派和主流经济学之间矛盾的集中暴露是在稍后进行的“社会主义经济计算大辩论”中。1920年，米塞斯提出社会主义下经济计算不可能的问题。如果没有生产资料的私有制，社会主义计划者就不能合理地计算稀缺资源的替代用途。但转折点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波兰经济学家奥斯卡·兰格运用新古典的均衡分析，来证明米塞斯的批评是无效的，如果假设计划者能得到完美知识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通过试错的过程来计算资源的替代用途。中央计划者利用供求条件知识的方式，与均衡的完全竞争经济的新古典模型中，所描绘的市场经济中的行为人是一样的。如果完全竞争的均衡模型是理论自洽的，那么兰格的市场社会主义的模型也同样是自洽的。

兰格基于新古典经济学支持计划经济让奥地利学派大吃一惊，主流经济学家接受兰格的观点也让奥派吃惊。弗兰克·奈特和约瑟夫·熊彼特这样的成名人物赞同兰格对所分析问题的评价，而年轻一些的经济学家，如哈耶克的学生阿巴·勒纳（Abba Lerner），开始进一步发展兰格的论证。

作为回应，米塞斯和哈耶克都开始更清晰、更准确地阐述奥派经济学与新古典正统经济学相区别的特征。在主流新古典经济学认为奥地利学派输掉了经济计算大辩论，其学术声望跌倒谷底的时候，米塞斯和哈耶克却分别做出了奥地利学派历史上最伟大的成果。米塞斯在1949年出版了英文版的《人的行为》，同年，哈耶克出版了文集《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他们所要论证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中央计划者不可能得到完美的知识？而为什么自由市场中的个人虽然得到的只是分散的知识，却能进行计算，让市场呈现出有序的结果？

哈耶克最有名的论文是收入《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文集中的《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在这篇文章中，哈耶克强调知识的分散性，中央计划者不可能得到“特定时空的知识”。米塞斯在《人的行为》一书中则强调市场是一种过程，强调企业家精神在市场过程中的作用。人的行为本质上都具有企业家精神，在不确定的环境下去发现，去预测，通过纠正市场上的错误或失调而赚取利润。1

在哈耶克和米塞斯之后，柯兹纳发展了以上洞见，并将二者的理论统一起来。他论证了企业家精神激发的“警觉”，可以发现并消除“未知的无知”或“纯粹无知”，使价格趋于统一，市场趋于协调或均衡。而只有在个人拥有自由的市场环境中，才会有这种企业家性质的发现。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哈耶克和米塞斯当年的错误判断，曾经让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发展遭遇重大挫折，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挫折中，奥地利学派发展完善了自身的理论，阐明了对市场机制最深刻的经济学见解，这也成为了现代奥地利学派复兴的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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