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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好男人俄狄浦斯的一天

北青艺评 2019-12-16

近日,俄狄浦斯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剧院广场前发表大选前夜的最后讲话,内容包括对国家现状的担忧及对人民未来美好生活的承诺,参加此次集会的还有王后约卡斯塔及其兄克瑞翁。


在场听众情绪激动,自发地穿着印有俄狄浦斯头像的T恤,挥舞着带有支持标语的牌子和旗帜,齐声呼喊着这位伟大国王的名字。



大幕拉起,竞选办公室兼俄狄浦斯家的客厅里,是忙碌的工作场景和开开心心的一家人——这是2019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作品《俄狄浦斯》一剧的开场。故事被搬到当下的欧洲某国,“第一家庭”正在等待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舞台的左后方墙壁下方,有一个巨大的数字倒计时牌。时光一秒一秒减少,某种紧迫感一步一步临近。

对人民热情、对同事友善、对父母孝顺、对妻子深爱、对儿女慈祥的俄狄浦斯,只通过少少的戏份,就轻松建立了一个“五好男人”的形象。比如,他对突然出现在大选前夜办公室里的年迈母亲(他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养母)既尊重又宠爱;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很客气,完全没有架子,每次都说“谢谢”;对四个子女,不管儿子是同性恋还是女儿安提戈涅过于坚持己见,他都予以温柔的对待;而对自己的妻子约卡斯塔,更是柔情蜜意。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五好男人”,却在短短的两小时之内,面临命运的一记又一记铁拳:先是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到来,告诉他——俄狄浦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母亲结了婚。

现场没有人相信这个预言,太好笑了,怎么可能!但是出于谨慎,俄狄浦斯开始向妻子和妻兄克瑞翁(也是他亲密的政治同盟)回忆自己年轻时干下的一次错事,他在飙车的路上开错了车道,无意中撞上了对面来的一辆车,车上副驾座位的人似乎受伤了,但是对方司机说没事、让他走,他也就慌慌张张地走了。第二天他和父母到处打听这辆车,却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妻子约卡斯塔也开始回忆,当年自己的前夫也是死于车祸,但他是坐在后排,应该不是同一件事。出于谨慎,克瑞翁找来了当年的司机——司机说,不,前国王是坐在前排副驾上,但他记不得对方司机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一个小年轻。俄狄浦斯站在这个司机的对面,开始发抖……

@Jan Versweyveld


再接下来的一切,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晚餐,聊天、争吵、嬉闹,饭后妻子约卡斯塔跟俄狄浦斯独坐聊天,开始倾诉自己从未启口过的往事,前夫是如何冷淡地对待她,在她生下孩子后又如何逼迫她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如何的恨与愤怒。直到前夫死去,俄狄浦斯出现在她的面前,作为女人,她的生命才重新开始绽放光芒。

最后,当妻子约卡斯塔也得知这个消息,并听说俄狄浦斯是在灌木丛中被捡到的,她开始恶心、呕吐——她的孩子,当年被前夫逼迫扔掉时,她叮嘱去扔的兄弟克瑞翁——扔在灌木丛里。

一直在舞台左后方墙壁下倒计时的钟表,这时开始发出清晰的咔嗒声,9,8,7,6……哒,哒,哒,哒,嘀!——时间停止了,命运和空气一同凝固在这一刻,巨大的悲痛与无奈感淹没了整个舞台和剧场观众席。这个人所共知的故事,第一次以一种极为当代、极为合理的情感与情节展示方法,赤裸裸地被剖开在舞台上。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俄狄浦斯王》这个故事,什么狗血编剧,怎么会这样乱写,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还生了四个孩子!今天的电视剧里,如果有编剧敢这样写,早被骂死了。可是索福克勒斯在2450年前写了,还“被视为古希腊悲剧的最高成就”。

但是,如果你看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剧院这次在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舞台上呈现的这个版本,则会为当中每个人的命运哭泣:一夜崩盘的“五好男人”、不得不自戳双目的俄狄浦斯,从此走上绝望之路的安提戈涅(这又是另一个经典故事了),本来也很好的一个男人却从此变成恶权力象征的克瑞翁,将要走向自相残杀之路的两兄弟,完全无辜的妻子约卡斯塔(她在知道真相之后开枪自杀了)……

因为命运的不可知和不可更改,人性中那些固有的爱恨情仇,与这坚不可摧的命运巨石迎面相撞,火花四溅,血泪四溅。


我在爱丁堡极为繁忙的排期中,专门跑去二刷了这个戏,一是难得看到这么好看的戏,二是去膜拜一下该剧的导演罗伯特·艾克。他是2017年英国国家剧院《红谷仓》的导演,那是当年我200部戏里的No.1!而且他也是2018年阿尔梅达版《玛丽·斯图尔特》的导演,在这部戏中,他让两个着装相似、旗鼓相当的女演员在每场演出开始时掷硬币,以决定谁将扮演哪个女王。这既吊足观众胃口、让人意识到这两位演员的强大能力,也促使人们意识到这出戏的要点:伊丽莎白和玛丽·斯图尔特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加上这一版的《俄狄浦斯》,我成了罗伯特·艾克不折不扣的忠粉,开始在网上搜索与他有关的一切信息。这个出生于1986年的年轻导演,要到下个月的29号才满33岁。他被誉为“英国戏剧未来的希望”,在2016年就凭《俄瑞斯忒亚》拿到奥利弗奖“最佳导演奖”,他也因此成为奥利弗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导演”。他还曾凭《1984》拿下2014全英戏剧奖“最佳导演奖”,当年只有28岁。

《1984》

罗伯特·艾克一直致力于重新呈现经典。正如这一版《俄狄浦斯》展现在大家面前的轻简舞台、迅速而快节奏的表演、高度现代化的改编一样,罗伯特·艾克在他的每一部剧目中,都试图用完全不同于旧时代的话语方式,去讲一个全新的“旧故事”。如他所言:我在寻找一个电源适配器,就好像你带了一个电吹风去其他国家,很可能因为当地电压不一样而无法使用,这个时候,你就得找到一个适配器,让它重新工作起来。

很多历史上的古旧经典,都在面临这个问题,要么是讲故事的方法太陈旧,要么是表演的方式太传统,要么就是喜欢这个戏的观众都已经七老八十了。戏剧面临着自我革新和重新转换“立足之地”的问题,否则很难延续生命。


在近乎激进的创新过程中,罗伯特·艾克并不急于求成,他每次创作的工作方法是:先找到他想合作的优秀演员,然后再跟演员们一起讨论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戏。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大家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作群体,并形成一种紧密的互动关系,以保证在整个过程中创作不断地推进和延展。

我在二刷《俄狄浦斯》时就注意到:有一场俄狄浦斯与妻子约卡斯塔的激情戏,演得和第一次就很不一样。很难判断是导演还是演员决定了怎么演,但两种处理方式都非常棒,这使得戏剧成为一种真正的“活体”艺术,没有一秒钟是完全一样的,除了时钟会在真相到来那一刻停止。


只能用“天才”来形容的罗伯特·艾克目前非常幸运地同时拥有伦敦阿尔梅达剧院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剧院两大演员班底供他作为合作对象,但如果去翻阅他的个人史,会发现他并非出身戏剧世家或是师出名门,成长于英国八线城市蒂斯河畔斯托克顿的他,父亲是个小税务检查员,从上世纪70年代起这个小城就因为去工业化而陷入漫长的衰退期,至今仍然是一个游客罕至的贫穷小镇。在他出生后的一年,这个贫穷小镇在当地市议会的支持下,开始有了一个斯托克顿户外艺术节,一年一度的大量免费户外演出成为当地居民和孩子们的精神给养。

罗伯特·艾克

他在11岁时因为参加学校的一个年终演出而开始了自己的戏剧之路,并用戏剧和创作来对抗生活中的一切。我很欣慰这样一个“反抗者”最终并没有变成一个自娱自乐的先锋派或行为艺术家,而是扎扎实实地用当代人听得懂的语言和专业人士心服口服的技巧,在上至古希腊、下至当代的戏剧土壤里挑选他觉得有用的种子,重新播下,浇水,发芽,开花。

文|水晶
供图|阿姆斯特丹市立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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