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的《四象》:日从西升 早炎午凉 春凋秋荣 冬温夏寒
梁鸿的《四象》是一本需要耐心细读的书,也是一本经得起反复细读的书。
作者采用多声部独白的方式,四个叙事主人公分别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或回忆历史变幻,或讲述现实生活中的人生百态。它们各自独立又相互嵌套,现实与回忆交叉闪回,如此,百年间的事与人便可聚于此一地与此一瞬。从一开始主人公韩孝先听见他们(三个亡灵)的声音并看到他们的形象,然后一起行走在人世间,到最终再也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叙述逻辑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第一部分《春》的第一节“绿狮子”,开篇便写,“日从西升,早炎午凉,春凋秋荣,冬温夏寒”,这是一个颠倒的存在,环境、时序、气候都有“悖论之征”,寥寥数笔,作者赋予即将开始的故事以某种黑暗、狂乱的气息。那个曾经是留洋武官、做过一方县长、领导过地方进行现代自治的韩立阁,躺在黑暗的地下,凝视河坡对岸的“绿狮子”已经一甲子了。正是他,眼中事物皆为颠倒。
“绿狮子”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韩立阁本人代表历史中的伤痛,那么,与之对峙的“绿狮子”自然就是一种抹灭历史记忆的野蛮力量。当然,“绿狮子”可以是多义的,可以代表毁灭一切文明的力量,代表上帝的“末日审判”,代表终结者,就像后面文中出现的另一个意象“血月亮”。
第二节“龙葵”从一个名叫灵子的女孩视角描述她与周围植物的互动,其言语温暖灵动,读之却令人莫名忧伤,她渴望拥抱,却至死没有等到。从她和植物、动物喋喋不休的聊天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寂寞。
“我又想我爹我妈我哥了。胃里有个湖,湖里又起大浪了,一个漩儿接一个漩儿,翻江倒海,打得我浑身疼。”借由韩灵子的叙述,我们看到的是乡村文化中“重男轻女”以及崇尚暴力、反智的野蛮一面。“妈说灵子把你作业本拿过来撕几页,做个火引子。”妈野蛮对待灵子珍视无比的作业本,但妈其实也还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一个高中毕业生。而妈妈又是父亲及村人暴力、嘲笑的对象和牺牲品,由此类场景,梁鸿展示的是乡土文化中的愚昧、暴力与伤害。
第三节“樱花瓣”的叙述者显然是基督教长老韩立挺,“我搭眼看过去,左边平得几乎都要陷下去的地方,有一个四方黑屋子,我的亲堂弟立阁躺在里面。”韩立挺是信教之人,但心中的主没有给他庇护的温暖,现实政治的阴影与冰冷的尸体让他“冷了一辈子”,先是夏牧师给他讲的山西教案,“他们已经抓了几千人,砍了好几百人。”而后是目睹村人对堂弟立阁一家的酷刑暴力。面对韩立阁的质问,他无言以对。
第四节“四象”中,生者韩孝先出场。“我旁边的坟头、草棵、田地轰隆隆往下掉,我眼前一黑,脚打了个滑,摔倒在地,下面一股强风吸着我,一直把我往下旋,光速一样,头晕目眩。‘啪’,我被甩到了一个地方。”在这里,四个主角相遇。借助于三个亡灵的力量,精神分裂者韩孝先获得了特异功能,可以勘探生死;借助于韩孝先,三个亡灵返回地面,继续他们死前未竟的意志。
四个角色对上、定位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随后的章节中逐渐明朗。第二章《夏》中,四个人的叙述分别从不同角度聚焦当年韩立阁的死以及他母亲和他媳妇梅花的惨死,追溯运动中村人的贪婪与暴力。韩立阁曾经给韩立挺一封信,希望他转送给母亲和梅花,相约逃跑。韩立挺没有转送这封信,他知道即使送了也没有益处,她们已在监视之中。他更害怕自己牵连其中,落得和立阁娘、梅花一样的下场。韩立挺不仅是韩立阁的亲堂哥,更是村中长老,他赖以传播教义的教堂正是韩立阁爷爷特意修建。一个代表乡村最高良心、信仰、正义的人面对不义的场景却只能视而不见,背叛心中的上帝和自己的良心,可见现实暴力之荒诞与凶狠,更可见出,在歪曲的历史语境中,人心也已全然歪曲。历史不应该留白,即使血痕已失。韩立阁之所以死了一甲子,心中复仇火焰不灭,因为“有恨的人永远不会闭嘴,就是死了,他也要说。他们比谁都说得多。”
梁鸿
文学应该记录类似韩立阁的声音,记录幽灵的申述,记录历史中的愚昧、暴力与伤痛。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忘记就可能让悲剧重演。“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高田犹及半,晚稻无可割。庚子年历来是个坎儿,要有大事发生,所谓周期律。”一甲子前庚子年的故事还有几人记得,几人书写?而一甲子之后的庚子年,碰巧又遇上规模史无前例的巨大疫情。
作为书写者,不一定是在第一时间对灾难现场做速写,也许在时间的流逝中更能积淀出思想和力量,正如梁鸿所言,“外部事件对个人的冲击不单单是一种悲痛,悲痛可能只是第一层。作为一个普通的生活者,悲痛会内化到我们每一个思维或思想的链条里,可能这才是悲剧的价值所在。”
《四象》是一部野心勃勃的书,一部力图涵盖历史与现实的书,一部力图探讨历史与现实中的愚昧、暴力与伤痛的书。作者对历史场景与细节的呈现凌厉直截,对富于戏剧性的现实荒诞景观的一步步展示又令人啼笑皆非。借由韩孝先的精神失常经历,我们看到现实中城里人与农村人的阶层壁垒依然森严。作为县里的高考状元,韩孝先的事业、爱情一开始一路顺遂,直到他妻子娟子与他老板偶然邂逅后变心。娟子和他老板曾经一起在国外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住过同一个酒店。对于乡村出身的韩孝先而言,出国参赛无异于天方夜谭。这个细节将爱情背后的文化、阶级、政治经济学内涵揭示得淋漓尽致。当然,这只是韩孝先精神失常经历的一种叙事方式,小说还暗示了韩孝先参加读书会因为所邀请的老师不恰当而最终卷入“黑林子”的过程。
封面上的英文书名“Four images",灵感来自提香名画《智慧的寓言》,画中是青年、中年、老年的形象,又似狮子和狗,多种面目汇聚一体。
而在韩孝先成为村人、县长、部长眼中的“上师”之后,他既是这个时代病症的化身,也亲自指证了这个时代的脓血,“生而为人,不见山川,不看大地,何以为人。”众人对韩孝先的追捧、膜拜乃至把他圈起来牟利同样是这个时代人们精神空虚、恐怖不安、贪婪的精神表现。
梁鸿并不避讳描述“死亡”。死亡也不一定全然是灰暗的、黑色的,它或许会有金色的光芒,并终归于宁静。《四象》的结尾,希望打通阴阳界限复仇的韩立阁,以最终之力护送韩孝先重返人间,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而韩孝先迷惘在人世茫茫的空虚中,无所归依。活着的人未必明白,逝者们的“生命力”顽强地影响着活着的人。
“人让世界的形象显现。”借助于几个亡灵、韩孝先以及其他人物形象,梁鸿让历史场景重现,让时代的景观显现。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疫情过后,人们回归日常秩序,大部分人可能会遗忘曾经的恐惧、伤痛、勇气与光荣,但文学不应该遗忘。
作者 | 郑润良
编辑 | 罗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