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 | 费兰特《被遗弃的日子》:女性身份的坍塌与重建
费兰特的第二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开始于一场无法避免的身份坍塌: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年女性,生活中并没有岌岌可危的迹象,却遭遇了一场始料不及的遗弃。这激起了一种莫名的爱欲,让她陷入迷失,时间和空间都在崩塌。她一步一步走出迷宫,像灾后重建,在她四周,时间与空间又牢固地弥合在一起。
女人身份的塌陷
小说的女主人公奥尔加在少年轻狂的时刻,定然不会料想到日后的遭遇,尤其是自己面对抛弃的反应。她小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不会成为波伏娃笔下那种“破碎的女人”,在男人漫不经心的手中粉身碎骨。奥尔加二十岁就开始工作,二十二岁结婚,二十八岁生了孩子,在怀孕时写了一部以那不勒斯为背景的小说,很快得到出版。三十一岁生了二胎,这期间辞职陪着丈夫在世界各地飘荡。这是一个写作的女人,虽然作家的身份并没有彻底站稳脚跟。她自控能力很强,发生任何事情都善于自省,在日常生活中努力维系某种体面。故事从她三十八岁的婚变开始。
一个日常的情景,一场午餐之后,丈夫宣告要离开她。奥尔加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缝:这种处境却催生了一种奇怪、强烈的欲望:她除了想起童年时一位自杀的“弃妇”,也产生了对丈夫前所未有的欲望。这种欲望夹杂着对爱的渴望,引向对丈夫的仇恨,让她逐渐陷入痛苦和失控。这一点在她清醒之后也得到了确认:“当我发现你欺骗、抛弃、羞辱了我,这是我最爱你的时候。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和你在一起。”这种执念产生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奥尔加在试图重新写作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她的公众身份无法建立。
小说中除了奥尔加内心浮现的性爱场面,也有一段尴尬、窘迫的性体验。这些元素在费兰特的其他小说中也能找到——性爱经常通过一种赤裸、冰冷、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具有某种喜剧色彩,这也是费兰特建立一种新的性爱叙事,与浪漫主义激情描写划清界限的尝试。首先,不带任何爱意的性非常黯淡,却是构建关系、开拓新体验的直接方式。在这部小说中,女性欲望并不像常见的叙事那样含蓄、隐秘,而是通过潜意识的描写暴露出来:奥尔加遛狗,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想象丈夫和情人的性爱场景,回忆过往的性事。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贯穿整部小说,在奥尔加几近崩溃、没有吃早餐的情况下,这种本能意识也促使她去化妆、打扮自己,因为她要“我很美,我很美”。这是男性欲望的根基,也是女性自我异化的开始,奥尔加最终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容器”。
童年时邻居家那个“弃妇”的悲剧,就是女性身份坍塌带来的:连男人都留不住的话,那你就失去了一切。在古代,女人的身份,有时甚至基于男人的爱。比如“三千宠爱于一身”,这种宠爱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荣耀,也是她身份和价值的依据。帕索里尼说,女性的不公正处境,也有女性共谋的成分,他强调的就是女性数千年得到的这些“宠爱”。费兰特富含深意地写道:那个女人失去了一切,甚至是名字。虽然她有几个孩子,但母亲的身份也无法挽救她、让她活下去。奥尔加虽然是新时代的女性,但无法杜绝这种身份。她生活的重心依然在男人身上,她对自己身体和语言的严厉监控,也是为“悦己者容”的体现。丈夫离开,她的身体缺乏精心的经营,很快陷入荒废:一个充满野性的女人浮出水面。洗手间的镜子会照出正面、右脸和左脸。面对自己的多重性,她看到一种分裂,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奥尔加陷入更大的恐慌,真实与虚幻,潜意识、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界限被打破,她一时陷入了过去和当下交织在一起的迷宫。
如果在都灵这座冰冷的城市,奥尔加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处境;如果她母亲的身份再强大一些,那她遭遇遗弃可能不会带来这么致命的影响,让她陷入彻底迷乱。身份的塌陷,自我监控的缺失,让她退回到了一种原始的状态中:她在树林中解手,不再化妆,退化到讲那不勒斯街区的粗俗语言,不再有能力照顾孩子,甚至对真实空间的感受也崩塌了。奥尔加在绝望中,试图通过与男邻居交合,来肯定自己的魅力,挽回一点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她在经历屈辱之后,也不忘大声对自己说一句:“我爱我丈夫,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时间和空间的崩塌
奥尔加的内心空间开始外化,真实世界和潜意识里的元素混合在一起,过去和现在同时涌现。这是费兰特早期作品常有的一个特点。在《烦人的爱》中,死去的母亲先是出现在一家咖啡馆的洗手间里,然后飘浮在自家的天花板上。在奥尔加的眼前,先是那不勒斯那个自杀的“弃妇”不断浮现,像人在感情受挫时的死亡本能在时时出现。“弃妇”出现的频率越高,对于奥尔加来说事情越不妙,她甚至与这个幻影“交谈”;而同时,她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沦为“弃妇”的噩梦中。熟悉的家庭空间变得难以掌控,她和眼前的时间、空间失联,感觉是家里的一队队黑色的蚂蚁把房子缝合在一起;生病的儿子遥不可及,仿佛在一个吊桥升起的城堡里。读到这里,不得不惊叹费兰特对于女性内心世界失控的精湛呈现。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意识,也是后天习得的,奥尔加的认知退回到了一种原始状态,她甚至忘记了如何打开门。
庆幸的是,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有与过去女性命运断绝的决心。她先是通过写作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逐渐反思兽医和邻居说的关于丈夫的话,认识到丈夫的作为,还有他的另一面;同时反思自己的行为,让执念一步步化解,走出迷宫。
重建身份的可能
费兰特在《被遗弃的日子》中最绝妙的隐喻就是一扇打不开的门,打开这扇门需要冷静的头脑、自信和笃定,需要对现实世界的客观认知,也需要信念和希望。当奥尔加终于具备这些条件时,门忽然打开了,她从最幽深的地方走出来,像任何经历幻灭的人一样,又充满力量。这种重建是对地中海古代神话的改写,像美狄亚、狄多女王,被遗弃的经历激发出破坏性的能量,与疯狂、死亡紧密相连,奥尔加在迷失中试图保持清醒,找到一条线索。在这场迷失中,奥尔加甚至运用了女儿对她的敌意,交给她一把裁纸刀,让她在自己出神时扎一下,让自己的思路停留在“此处”,而不是迷失在过去的密林中。
狼狗奥托的死,向她展露了死亡的真实面目。这像一种强大的冲击力把她带回了现实,让她死死抓住眼前的时间、空间。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向死而生”。奥尔加触底之后,也看清了爱情、婚姻、性欲、生命的某种真相。她迷恋的丈夫不过是一个缺乏想象力、见风使舵的平庸之辈。她看到生命最深处的空洞。她决定相信楼下的乐手,因为他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平日里的黯淡无光,舞台上的熠熠生辉,这会催生一种充实、愉快的感觉。奥尔加的时间和空间再次弥合,一切会逐渐恢复。这场幻灭与重生发生在奥尔加四十岁之前,不迟不早,平静、理性的日子还会很长。
(本文作者陈英系那不勒斯四部曲、《被遗弃的日子》等多部费兰特作品中文译者)
作者| 陈英 编辑|罗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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