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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解读】从诺曼底到《日出·印象》(三)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北京文泽时代文化艺术 Author 李军


7月16日,“从库尔贝、柯罗到印象派——来自法国诺曼底的光影世界·真迹展”在中华世纪坛开展,展览精选了61幅以法国诺曼底地区艺术为主题的35位艺术大师真迹,深具艺术价值。


我们特邀展览学术顾问李军教授撰文,从学术视角深度剖析策展的内在逻辑,揭露被以往艺术史叙事所遮蔽的另一个故事,原文将分为三部分进行连载。


第一部分:从诺曼底到《日出·印象》(一)

第二部分:从诺曼底到《日出·印象》(二)


#展览学术顾问


李军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

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紫禁城学会理事。曾任法国国家遗产学院、巴黎第一大学艺术史系、哈佛大学艺术史系访问学者,哈佛大学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客座教授。



第三部分

Part.3


# “日”出东方


我们再次回到本文开头的情景。


需要指出,1872年莫奈在勒阿弗尔观察到“日出”的东方,不仅指示真实的地理方位,还存在真实的文化含义。


图13 《T-O图》,约1200年


至少从中世纪开始,一句拉丁文谚语“Ex oriente lux”即在西方世界流行,意为“光自东方来”。理解这句话的关键在于同时代西方世界地图T-O图上独特的空间配置(图13)。T-O图的出处是拉丁文“Orbis Terrarum”(地球)的首字母,其形状也是字母T和O的套合。O代表世界;T代表将欧、亚、非三洲分隔开的水域。将欧洲与非洲分开的是地中海,将欧洲与亚洲分开的是顿河;而尼罗河则将非洲与亚洲分开。“亚洲”(Asia)位居欧洲和非洲的上方,代表太阳升起的东方。“东方”不在东方而在上方,这种空间布局不仅极为真实地体现了西方世界对于东方文明的仰慕之情,其意境似亦可与莫奈《日出•印象》中的视觉经验在一千年后遥相呼应。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还需要诉诸更为具体的历史语境。


首先是17-18世纪的欧洲(尤其是英国),那是一个盛行“中国风”(Chinoiserie)的时代。英国政治家威廉•坦普尔(William Temple, 1628-1699)提出要用“远大的眼光来瞻顾人类,从中国一直到秘鲁”;他推崇孔子,也推崇中国的园林,其目的旨在改进英国的政治与文化(注9)。1685年,坦普尔发表了著名的论著《论伊壁鸠鲁的花园》(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文中批评起源于意大利和法国的欧洲式园林过于关注“比例、对称和统一”,故而趣味低下犹如儿戏;并提出要用来自于中国的园艺原则“Sharawadgi”来疗救欧洲园林之不足(注10)。根据文中的表述,“Sharawadgi”一词的原型应该是一个中文词,其意思大约是一种“不讲整齐,不讲对称而又极其美丽”的式样(注11),也就是一种不规则的美。坦普尔认为,这种美的例子到处可见于来自中国的“衣袍上的花纹”、“屏风和瓷器上的图画”(注12)


近百年来,无数中外学者参与了尝试还原这个词本义的讨论。答案五花八门,从中国学者的“散乱无纪”(赵元任)、“疏落位置”(钱钟书)、“洒落瑰奇”(张沅长),到日本和西方学者所认为的日文“soro-waji”(E.V.Gatenby,“使……不规则”)“sawaraji”(岛田孝右,“不触摸”、“顺其自然”)和“shara’aji”(Wybe Kuitert,“洒落味”)(注13),不一而足。这些意见中,尽管看法不尽相同,但认为该词来自于东方语境和东方园林实践是高度一致的。综合以上意见,虽然并非定谳,或许用“错落有致”一词概括坦普尔文中的主要意思,是最合适的,因为这个表述完满地结合了“不规则”(“错落”)和“美”(“有致”)的两层意蕴。


坦普尔被公认为英式园林艺术的早期奠基者(注14)。他关于中国式园林“不规则之美”(Sharawadgi)的论述,对于诸如艾迪生、蒲伯、沃波尔、坎布里奇等英国文人和理论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以至于到十八世纪,在肯特、布朗、钱伯斯等设计师的努力和耶稣会传教士如王致诚等书信的进一步推波助澜之下,英式园林在卓然成形的同时也具备了“英-中式园林”(Jardins anglo-chinois)的称谓,说明来自于中国的“不规则之美”的园林观念,已然演变成英国园林的具体实践。


除此之外,还可以发现另一条线索,即“不规则之美”的观念对于英国“如画式”(Picturesque)风景美学观的影响。英文“Picturesque”源自意大利文“pittoresco”和法文“pittoresque”,说明它是欧陆趣味的一种移植。其中的关键人物当推十七世纪法国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以及他笔下以古代罗马建筑和景观为背景的所谓“理想风景画”。为了满足人们追求洛兰式风景趣味的需要,英国发明出来一种独特的“克洛德镜”(Claude Glass),帮助画家和旅游者按照洛兰式的眼光(用棕色或暗褐色镜片代表)去捕捉风景,这一过程反映出早期“如画”一词的真实含义,即“如克洛德之画”之谓。


而在十八世纪下半叶“如画”美学的理论家那里,“如画”一词开始更多具有“反理想”和“不规则”的含义。例如吉尔平(William Gilpin,1724-1804)即认为一幢“比例合度、整体对称的”“帕拉弟奥式建筑”是优雅的,但一旦把它画入画中,就会显得十分刻板;如要使得它能够“如画”,就必须“铲掉一半,再毁掉另一半,给它的残垣扔上些零乱的建筑构件。简言之,我们要把一栋光洁的建筑变成一堆粗糙的废墟”(注15)。这种表述的核心是其中鲜明的反新古典主义况味。与之相关的另一种“如画”趣味,是放弃新古典主义的“全景”,偏爱更低的视角或者有局限的“前景”,让观景者产生好像能够“走下去,进入其中,在其中走动”(注16)的感觉。这种非理想化的视角和反古典主义式的可居可游趣味,同样令人想起中国园林的意境,可见于钱伯斯1757年在《中国建筑、家具、服饰、器械和用具设计》(Designs of Chinese Buildings, Furniture, Dressings, Machines and Utensils)中讨论中国园林三种景观中的第二类,即“迷人之景”(“enchanted scenes” ),意为精心设计旨在唤起游人别有洞天之感的景观。若加上钱伯斯所论的其余二景“娱人之景”(pleasing scenes)和“怖人之景”(horrid scenes),事实上可以说,钱伯斯关于中国园林“三种景观”之论述(注17),正好对应于数十年后另一位“如画”理论家普赖斯(Uvedsle Price,1747-1829)提出的“优美”“崇高”和“如画”的三分法,“如画”正如“迷人之景”,居于“优美”(“娱人之景”)和“崇高”(“怖人之景”)之间(注18)。这种新的“如画”观念事实上已经具备了浪漫主义的形态,说明受中国园林思想启迪的相关观念,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1825-1838年间,正当透纳在本国为一个出版社绘制了大量英格兰和威尔士风光水彩画的同一时期,他也频繁穿越英吉利海峡,在诺曼底留下大量描绘当地风光的墨迹。英国所画的水彩画最后被制成版画而出版,它们的风格与诺曼底系列绘画呈异曲同工之妙。其书名《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如画景观》(Picturesque views in England and Wales)中鲜明的“如画”(Picturesque)字样显示,这种风景美学趣味连同它遥远的东方渊源,同样越过海峡,来到了诺曼底的上空。


而在莫奈绘制《日出•印象》的1872年,这种“来自东方”的光芒更增加了它的明度和强度,以至于这个勒阿弗尔日出的场景,顿时有了些许“日出之国”(日本)的况味。这一年,法国艺术批评家和收藏家菲利普•布尔提(Philippe Burty,1830-1890)发明了一个新的名词“日本主义”(le Japonisme),用以指涉法国人中间愈演愈烈的对于日本艺术品的迷恋和借鉴(注19)。这一过程始自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用战舰迫使日本开放港口的“黑船事件”,自此日本持续两个世纪之久的锁国政策终结。1862年,在日本与西方于1860年恢复外贸交易的两年之后,巴黎繁华的里沃利大街220号即出现了一家由德斯瓦耶夫人(Madame Desoye)开设的专门出售东方艺术品的古董铺。它的名字叫“中国门”(La Porte chinoise),吸引了包括龚古尔兄弟(les frères de Goucourt)、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罗塞蒂(Gabriel Charles Dante Rossetti ,1828-1882)等文人和艺术家蜂拥而至。随即,欧洲人在1867年的巴黎世博会上,再一次看到了包括和服、扇子、屏风和瓷器在内的大量精美日本工艺品的涌现。龚古尔兄弟在小说《玛内特•萨洛蒙》(Manette Salomon,1867)中,生动地描述了第一次见到日本浮世绘版画的小说主人公,那种心醉神迷的感受:“那些象牙版一样的纸上,充溢着东方的色彩……紫色、群青和宝石绿闪闪放光。通过翻看这一册日本版画,他感到仿佛从这个神奇的国家,升起了一个没有丝毫阴影的白昼(注20),一个只有光明存在的白昼”。在这个光明的白昼冉冉升起的时候,莫奈同样沐浴着它的阳光。


图14 莫奈《身穿和服的莫奈夫人》(Madame Monet en Coustume Japonais),

1876,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图15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五百罗汉寺荣螺堂》,

1830,

吉维尼莫奈故居博物馆


图16 莫奈《圣阿德烈塞花园平台》

(La Terrace à Sainte-Adresse),

1867,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图17 莫奈《干草垛系列之日落》

(Meule,Soleil Couchant),

1891,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图18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凯风快晴》,

约1830-1832


事实上,莫奈不仅从勒阿弗尔的青年时代起即已接触到日本版画,画过其夫人身穿和服的形象(图14),并且持续一生保持了对于日本艺术的收藏、兴趣和模仿(图15、图16)。最新的研究倾向于证明,即使莫奈最为风格化的艺术成就——他画过无数个版本的系列绘画如《干草堆》(图17)、《鲁昂大教堂》、《威斯特敏斯特桥》,甚至于晚年的《睡莲》,其灵感来源均可能是葛饰北斋的名画《富岳三十六景》(后者描绘了富士山在不同的天色和季节中呈现的不同的面向,图18(注21)。另外一个大家众所周知的例子,是莫奈晚年定居于吉维尼时所建造的日本花园和日本桥,后者的形象正是取自另一位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的《江户百景》。


图19 莫奈《睡莲系列》,

1920-1926,

巴黎橘园美术馆

图20 莫奈《睡莲系列之日落》,

1920-1926,

巴黎橘园美术馆


莫奈在吉维尼度过了他的最后二十五年时光,同时宁静地绘制着他的《睡莲》系列(图19、图20)。今天,我们可以在巴黎的橘园美术馆里,亲眼见证他所取得的成果。当我们环绕着这一幅幅画行走的时候,这一幅幅画好像也连成一片,把画画的莫奈和观画的我们,都包容在画的里面;好像莫奈和我们也是莲塘,是沐浴着阳光的莲塘中的涟漪、莲叶和莲花,是另一种阳光。

只有到这一时刻,我们才会意识到,原来《日出•印象》和《睡莲》并不是两张画;正如东方和西方,深刻地昭示着同一个世界的两个方面。



— 2021.6.8 — 


注释部分:

9. 参见范存忠著:《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南京:凤凰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8页。

10. Sir William Temple,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 with other XVIIth Century Garden Essays, Chatto and Windus Publishers, London, 1908, p.54.

11. 参见范存忠著:《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南京:凤凰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

12. Sir William Temple,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 with other XVIIth Century Garden Essays, Chatto and Windus Publishers, London, 1908, p.54.

13. Y. Z. Chang , “A Note on Sharawadgi”, Modern Language Notes, Vol. 45, No. 4 (Apr., 1930), pp. 221-224; Ciaran Murray,“Swift's Mentor, Japan and the Origins of Romanticism”,The Harp, Vol. 5 (1990), pp. 1-21;Takau Shimada, “Is Sharawadgi Derived from the Japanese Word Sorowaji?”, The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Vol. 48, No. 191 (Aug., 1997), pp. 350-352; Wybe Kuitert, “Japanese robes, ‘Sharawadgi’, and the Landcape Discourse of sir William Temple and Constantijn Huygens”, Garden History, Vol. 41, No. 2 (WINTER 2013), pp. 157-176; Ciaran Murray, “ Sharawadgi Resolved”, Garden History, Vol. 26, No. 2 (Winter, 1998), pp. 208-213; Wybe Kuitert, “Japanese Art, Aesthetics, and a European Discourse: Unraveling Sharawadgi”, Japan Review, No. 27 (2014), pp. 77-101. 以及张旭春:《Sharawadgi_词源考证与浪漫主义东方起源探微》,载《文艺研究》杂志2017年第11期,第31-39页。

14. Richard O.Cambridge语。参见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南京:凤凰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页。

15. William Gilpin, Three Essays: on Picturesque Beauty; on picturesque Travel; and on Sketching Landscape, London,  Printed for R.Blamire, in the Strand,1792, p.7. 

16. 马尔科姆•安德鲁斯著,张箭飞、韦照周译:《寻找如画美:英国的风景美学与旅游,1760-1800》,译林出版社,第87页。

17. William Chambers, Designs of Chinese Buildings,Furniture,Dressings,Machines and Utensils, London,p.15. 钱伯斯于1772年出版的另一部书《东方园林论》(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中, 相应的表述为“the pleasing scenes,”“the terrible scenes”和“the surprising scenes”。参见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London,1772, pp.39-42.

18. Uvedsle Price, An Essay on the Picturesque, as Compared with 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 and on the Use of Studying Pictures, for the Purpose of Improving Real Landscape, revised. edition London, 1796.

19. Lionel Lambourne, Japonisme: Cultural Crossings between Japan and the West, Phaidon Press Limited, 2005, p.6.

20. Lionel Lambourne, Japonisme: Cultural Crossings between Japan and the West, Phaidon Press Limited, 2005, p.32.

21. 这一点记录在龚古尔1892年2月17日的日记中。参见Lionel Lambourne, Japonisme: Cultural Crossings between Japan and the West, Phaidon Press Limited, 2005, p.50.





展览将持续至十月

欢迎大家前来现场观展

亲身感受诺曼底与印象派画作的魅力!


 大坛展讯 


《从库尔贝、柯罗到印象派——来自法国诺曼底的光影世界·真迹展


展览时间

2021.7.16-2021.10.15

(观展时间9:00-17:00,16:10停止检票。每周一闭馆,节假日除外)


展览地点

中华世纪坛 二层世纪大厅


票务信息

优惠票68元

单人票98元

双人票17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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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昭一

责编:心宇

供稿:北京文泽时代文化艺术

校对: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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