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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

2017-10-01 摄影与诗歌


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

黄灿然 译



北波罗的海
给C.H.


当一场暴风雪把海港搅成粉末,当嘎吱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的
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
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困住。
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证明
另一边的时间。

1975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照片

我们住在一个被冰伏特加染了色的城市。
电力从远方、从沼泽抵达。
而寓所在黄昏似乎
布满泥炭和蚊咬的污迹,
衣服笨拙,难掩
接近北极的事实。在走廊的最远端
电话发出嘈杂声,在经历了最近结束的战争之后
不大情愿地恢复知觉。
三卢布面额钞票瞩目地绘着矿工和飞行员。
我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会不再有了。
在厨房,茨罐
通过在梦中执意变成帽子或一支火星军队。
驶向未来并且几乎都是黑色、
灰色,有时——出租车——
甚至是淡棕色的。想起来很奇怪也有点扫兴:
连金属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而人生由于柯达公司的一次美化
而花光了,就因为对冲印有信心
且抛弃无用的负片。
天堂鸟歌唱,尽管没有弹跳的树枝。

1994

冬天诗笺
(华盛顿特区)


一只被大理石般的冰冷攥着的熟蛋
破裂了,露出其黄昏的蛋黄,无尽的
林荫大道以冰河时代前的胃口贪婪地吞食立方形、
长菱形、平行六面体,呈不礼貌的几何状。
被大雪封住的机场正在舔着蜿蜒、迟滞、
不愿意成为海洋的本地河流的
既不是奶又不是蜜。
先生们,这就是过去的好时光。
你的出租车在公路上忆旧越过灵车。
一只狼焦渴地跟一只羔羊或跛鸭躺在一起,理由是
低温。不过绿色仍然在
街灯中存活下来。越是搞糟
海外的事情,菜肴就越丰富。
而如果股市不再像方尖塔般高耸
也仍然酷似紧撑着廊柱的
多利斯式圆柱,而乞丐
谋杀乞丐。抒情和近视的星星
在冬天的穹窿闪烁入郊区的闲暇时间。
充满祈祷,对引力的误差很
敏感,但对其局限一无所知。
事实上,扩张得挺厉害。然而未来
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用来自
奥那那共和国或产自本地的浴室瓷砖
包围你的软问题。这仍然是过去好时光,
既有奇趣名胜,又有未完成的生意。
因为,坦率说,即使是一只天鹅
那侧面也等于两只,它搅乱倒影
如果不是掌声。因为你过了午夜的窗口闪耀
如一个中国佬扫视发黄的书页,
拖延梦——连同它常有的瘪轮胎,
向餐刀求爱的红色肉类,或向食草动物求爱的牧场。

1992

给乔纳森·亚伦

有点像匈牙利的一片田野,但没有
它的无辜。有点像一条长河,不过
没有它的桥。上面,发不出曲音似的
眼睛以刺痛玷污视野。
一种死后的远景,那些文字更多地属于
它们的回声而不是属于说了些什么。
一个云中的天使酷似酷似
一个金发男子走近看奥斯维辛似的街头大贩卖。
一块石头标示一只麻雀停落的旷地。
在商店橱窗里,码头的棕榈树向一只
挑战一座别墅门面——或者,不如说酒店门面——的蚊子
预示其平淡的未来。人走得越远,越对
地形不感兴趣。
一座没有目标的冰山埋怨难受的挤压:
它遭融化之苦,并形成一个大脑。

1983

致乌拉尼娅
给I.K.


每样事物都有其局限,包括忧伤。
一扇窗玻璃滞留一个眼神。烤架也同样不放弃
一片薄箔。你也许会把钥匙弄得哗啦响,咯咯吞下一口。
孤独随便把一个人切成小方块。
一只骆驼用愤懑的鼻孔嗅着围栏;
一个透视深刻而均匀剖析虚无。
什么是空间呢如果不是
身体在每个特定的时候
缺席?这就是为什么乌拉尼娅比她姐姐克利俄老!
在白天里或是提着积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见地球的头不受任何传记的约束,
你看见她不隐瞒,跟后者不同。
它们就在那里:长满乌饭树的森林、
人们赤手抓鲟鱼的河流、
或在其乏味的电话簿上你已不扮演
主角的城镇;再向东,褐色的山脉
涌起;野牝马在高高的莎草中
闹饮;颧骨变成无数,
且愈变愈黄。更向东,是无畏级蒸汽战舰或巡洋舰,
而浩瀚渐渐变蓝,像网眼内衣。

1981

注:乌拉妮亚,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天文;克利俄,亦是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历史。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化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1983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1985

注:诗中“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可能是指作者的双亲。
他母亲1983年逝世,父亲1984年逝世。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1985

译按: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只是想立一座纪念碑,但出了什么差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1988

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曾经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镶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本意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无边无际,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那些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
问题。唯一透明的
事物是“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空气及其粉红色的滚边窗帘,
我想,在十一年前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俱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于
延误,而迟来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汹涌着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闪光。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1988

译注:杰罗拉莫•马尔切洛是布罗茨基的朋友,威尼斯伯爵。

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鬼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1989

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东西
而且可以想像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慨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1995

译注:诗人指济慈。

你又回家了

你又回家了。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会有任何人需要你吗?
还会有人把你当朋友吗?
你回家了,你买了甜餐酒,

并且,望出窗外,你一点点地
看出你才是有罪的人:
那唯一的人。这很好。应该感谢上帝。
或者,也许应该说:“感谢这些小恩惠”

这很好,没有别人可指责,
没有什么亲戚来烦你,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
感到需要爱你爱到为你操心。

这很好,没有谁在某个暗夜
挽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门口,
这很好,在广大的世界上,独自
从一个喧嚣的火车站走回家。

这很好,在匆匆回家时发现你自己
在嗫嚅着一句不够坦诚的话;
你突然意识到你自己的灵魂
在领会已发生的事情时,是十分迟钝的。

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1962

在村子里

在村子里上帝不只是像嘲笑者们
所宣称的那样,活在圣像角落,
而是朴实地到处活着。他圣化
每个屋顶和锅,分开每道双扇门。
在村子里上帝丰富地活动——
在星期六用铁罐煮扁豆,
在闪烁的火焰中跳懒散的吉格舞,
还向我,这一切的目击者,眨眼。
他栽树篱,送出一个新娘
(新郎是护林员),还有,为了制造笑话
他确保狩猎场监督员永远打不中
他在开枪打的野鸭。

在这秋雾的飒飒声中,我要说,
有机会知道和目击这一切
是村子里一个无神论者
仅有的一点儿幸福。

1964

我们过去有伟大

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
因为我对一张空椅的要求
不会多于对曾在它上面
交叉双臂安坐,平静如
比加尔达湖的你,就像我已经写过的。
今天所有拥抱的总和
给予的爱,远不如基督在十字架上
伸开的双臂。在六七年受难周,
跛脚诗人这个发现耸立我眼前,
阻挡我跃向九十年代。

1967

在洗衣妇桥上

在洗衣妇桥上,你和我站着
像午夜时钟的两根指针
紧抱,很快就又要分离,不是一天,
而是永远——今早在我们桥上
一个自恋的渔夫
忘了他的软木浮子,目不转睛瞧着
他在河上荡漾的形象。

涟漪使他年老又使他年轻;
一团皱纹流过他的额头,
溶入他青春的样貌。
他占据我们的位置。为什么不呢?——那是他的权利。
最近几年无论是什么,只要独自站着
就都变成另一个时间的象征。
他占领的是空间。
那就让他望进
我们的水面,平静地凝视他自己,
甚至认识他自己。这条河
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它就像一座房子
新房客已摆好了一个镜子
但还没搬进来。

1968

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1972

我踩了多久的拍子

我踩了多久的拍子,你可看看我的后鞋跟。
我额头的蜘蛛网也不能用一根手指拿掉。
不过公鸡喧嚣的啼声令人惬意之处
是它听上去跟昨天一样。
但黑色思想也不能被适当地保持在它的位置,
像那绺斜斜垂在我额际的头发。
现在我不能做任何梦,这样就可以存在得少些,
发生得少些,以免把时间弄得
一团糟。从窗口望出去的本城贫困部分
冒犯我的视野,以便轮到它
仅仅通过住户的脸来记住他,跟他
自以为的刚好相反。
我像个巫师绕着房间打转,
把它的空荡荡裹在我身上,
像一个毛线团,以便我的心灵
也许能知道些上帝知道的。

1987

致M.B.

亲爱的,我今天深夜离开这座房子
去呼吸一下从海洋飘进来的新鲜空气。
落日在诸神之中燃尽,犹如一个中国风扇,
云团积聚犹如音乐会大钢琴的盖子。

四分一世纪以前你嗜好烤羊肉串和约会,
你在笔记本上画炭笔素描,唱点歌,
跟我嬉戏;但是接着便交上一个化学工程师,并且,
根据你的来信判断,你越来越愚不可及。

现在人们在外省和首都的教堂看见你
参加一些共同朋友的葬礼,这种事情如今连续不断地
发生;而我为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比你和我之间
更难以想像的距离而感到高兴。

别把我的话看得太坏:你的声音,你的身体,你的名字
再也勾不起任何联想;没有人摧毁它们,
但是要忘却一个生命,最低限度也得
需要另一个生命。而我已经经历了那一部分。

你也一直很幸运:除了也许在照片里以外,你哪里还可以
永远没皱纹、年轻、快乐、嘲笑?
因为当时间跟回忆碰撞,它就发现它缺乏资格。
我在黑暗中抽烟,吸入退潮的腐蚀味。

1989

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1991

混凝土颂

你将比我活得更长,好老混凝土,
就像我似乎比某些男人活得更长,
他们也曾以眼睛的颜色或外貌
为理由,把我当成某一类街道。

因此我赞美你无知觉、多孔的表面,
不是出于羡慕,而是作为最近似的
亲属——不够耐用,为松散的接合
所苦,尽管仍然对建筑师心怀感激。

我欣赏你卑贱的——准确地说,
无意义的——出身、咆哮和尖叫,
然而完全跟那个不是我能
企及的抽象命运相配。

并不是什么都不延续其种类
而是未来更喜欢它的
求爱对象是绝对的盲约
且裹着一件石化长裙。

1996

我们以后

我们以后,肯定不是洪水,
也不是干旱。正义王国的气候
很有可能四季
都温和,以便暴躁的、忧郁的、
乐天的、平和的,都能交替
统治三个月。从百科全书的立场看,
这算丰富了。虽然,无疑,大气压
或温度的变化莫测可能
使一个改革者困惑。不过,商业之神
反而会陶醉于需求上升的花呢服装、
英国雨伞和精纺宽大衣。他最可怕的敌人
是织补的长袜和缀补的长裤。
看来,窗外的雨
正是提倡这种明确的节约
对待风景——对一切造物则比较笼统。
但是宪法并没有提到雨。
宪法里一个字也没有涉及
气压表,或就此而言任何一个
这样的人:歇在凳子上,拿着一个线团。,
像某个肌肉发达的亚西比徳,彻夜
在黄金时代的前厅内心阅读
一本时尚杂志的折页。

1994




黑马

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
它无法与黑暗溶为一体。

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
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

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
它的四脚黑如乌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
周身黑咕隆咚,从鬃到尾。
但它那没有鞍子的脊背上
却是另外一种黑暗。
它纹丝不动地伫立。仿佛沉睡酣酣。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胆战。

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
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针的内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
恰似肋骨间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处的粮仓。
我想:我们的体内是漆黑一团。

可它仍在我们眼前发黑!
钟表上还只是子夜时分。
它的腹股中笼罩着无底的黑暗。
它一步也没有朝我们靠近。
它的脊背已经辨认不清,
明亮之斑没剩下一毫一丝。
它的双眼白光一闪,像手指一弹。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惧。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
为何不从篝火旁边走开,
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
为何呼吸着黑色的空气,
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嗖嗖?
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吴迪译)

几乎是一首悲歌

昔日,我站在交易所的圆柱下面,
等到冰凉的雨丝飘拂结束。
我以为这是上帝赐予的礼品。
也许我没有猜错。我曾经幸福。
过得像一名天使的俘虏。
踏着妖魔鬼怪走来走去。
像雅各一样,在前厅等候
沿着梯子跑下来的一名美女。
全都一去不复,
不知去了何处。
消失得无影无踪。真巧,
当我眺望窗外,写下“何处”,
却没有在后面打上问号。
时值九月。眼前是一片公园。
遥远的雷鸣涌进我的耳里。
厚密的叶间挂满成熟的梨子,
恰似刚毅雄浑的标志。

犹如守财奴把亲戚只放进厨房,
我昏昏欲睡的意识中唯有暴雨,
此时此刻啊,渗入我耳中的
早已不是噪音,虽说还不算乐曲。

(吴迪译)

喝茶

“昨夜我梦见了彼特罗夫。
他犹如活人站在床边。
我要想向他道一声问候,
只怕说出的话儿没有深浅。”

她发出一声叹息.将目光
穆向木框中的一幅版画,
画中有个男人戴着草帽.
前头的犍牛神情疲乏。

彼特罗夫曾与她姐姐结婚,
可他爱的却是自己的妻妹;
前年夏天,他在度假前向她表白,
可是,他却不幸溺死于河水。

键牛。稻田。无际的天穹。
农夫。犁。在新的犁沟下面——
犹如谷粒,写着“赠给伊凡诺娃”,
而下方的署名却无法分辨。

我喝完茶,从桌边起身。
她的眼中闪烁着金光。
我当即明白,若是他此刻复活,
她定会做他娇美的新娘。

她随我身后走入庭院,
一双眼睛饱含着柔情,
仿佛她有了特殊的装备,
能与遥远的星辰发生对应。

(吴迪译)

静物

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
——帕韦泽

1

人与物将我们
团团包围。无论是物是人
都在折腾着我们的眼睛。
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

我坐在公园里,
在长凳上观望
结伴而行的一家人。
我厌倦了亮光。

根据日历的记载,
这是一月.是冬天。
待到厌倦黑暗时,
我再开口发言。

2

时候到了。我准备发言。
从何说起?这没什么关系。
只要开口就行。我能沉默,
但最好还是诉说几句。

说什么?说白昼,说黑夜?
或者东扯西拉。
要么谈谈物体。
对,谈物不谈人吧。

人是注定要死的。
所有的人。我也难免一死。
谈人只是徒劳无功,
如同往空气中书写文字。

3

我的血液变冷。
冷得实在厉害,
胜于冰冻三尺的河水。
人不是我的所爱。

人的外貌今我厌恶。
他们那一张张脸膛
嫁接于生命的躯体,
显出不会脱落的模样。

他们面部的表情
使灵魂感到可憎。
犹如对一个陌生者
进行阿谀奉承。

4

物更为赏心悦目。
无论是根据它们的外形
或是深入它们的内部,
都没有善恶可分。

物体的内部——是尘埃
残骸。蛀木虫。内壁。
还有干枯的幼虫。
摸上去不太舒适。

尘埃。被拧开的灯光
照亮的只能是尘埃。
哪怕物体封得密不透气,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5

这古老的食品橱,
无论是外形还是里面,
都能让我联想起
那个巴黎圣母院。

搁的内部是一片黑暗
拖布和圣徒的法衣
也无法拭去尘埃。
通常,就连物体自己

也不妄想战胜尘埃,
并不为此枉费心机。
因为尘埃——是时间的躯体,
时间的血肉之躯。

6

近来我经常沉睡
在白昼的明亮的时刻。
似乎死神眼下正在
把我试验,把我检测,

它把一面镜子放近
我依然呼吸的嘴唇。
看我是否能够承受
在白昼中不复生存。

我没有动弹。我的双腿
冻得恰似两根冰柱。
一根根青筋纵横交错,
犹如大理石上的纹路。

7

物有自己全盘的考虑,
这一点令人惊愕,
它们纷纷退出
以词语构成的人的世界。

物不停滞,也不运动——
这全是胡言乱语。
物也有自身的宇宙空间,
绝不存在超然在外的东西。

物能被砸碎、焚烧,
或被掏空、毁坏、抛弃。
然而在这些场合,
它不会大骂:“他妈的!”

8

树木。绿荫。以及
树下供根须缠卷的土地。
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还有一排一排的磐石。

树根盘绕交织。
石头则以固有的重量,
自成一体,摆脱了
根须的反复纠缠。

磐石一动也不动。
无法推走,无法搬移。
树荫。树荫中的人
恰似落网的鱼。

9

物体。物体的褐色。
它的轮廓已经模糊。
一片昏暗。此外,
什么也没有。这是静物。

死神降临并且发现
一具尸体,它的安宁
表明死神已经来访,
犹如翩然而至的女人。

这真是荒谬绝伦:
头颅、骨胳、钐镰。
“死神将会来临,
取走你的双眼。”

10

圣母对基督说: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怎能回到家里?

“当我还没有弄清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怎能跨进屋子?”

基督对她答复说:
“妇人啊,这其实没有关系,
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
儿子还是上帝.反正都是属于你。”

(吴迪译)

爱情

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
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
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
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
但也归于空茫,没有带来安抚。

我梦见你已经怀孕.尽管
这么多年我俩一直分居。
我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罪过.
高兴地去用双手抚摸你的腹部,
可是摸到的却是我的衣裤

和开关。我走到窗口,
知道把你一人留在
那儿,在黑暗中,在梦里,
你在那儿耐心地等待
我的归来,没把我故意的别离

看成过错。因为黑暗
复活了被光线摧毁的事物。
我们在黑暗中结婚,举行仪式,
我们是双背的怪物,孩子们
只是我们赤身裸体的无罪的证明。

在任何一个将来的夜晚
你会重新出现,消瘦、疲惫
我将看见儿子或女儿
仍未取名, ——那时我呀,
不再伸手去摸灯的开关。

我没有权利把你们
抛留在那阴影的王国,
被隔在白昼的篱栅之外,
无言无语地屈从着
我无法企及的话生生的现实。

(吴迪译)

明代书信



“很快即满十三载,从挣脱鸟笼的夜莺
飞去时算起。皇帝望着黑夜出神,
用蒙罪的裁缝的血冲服丸药,
仰躺在枕头上,他上足发条,
沉浸于轻歌曼曲催眠的梦境。
如今我们在人间的天堂欢庆
这样一些平淡的奇数的周年。
那面能抚平皱纹的镜子一年
比一年昂贵。我们的小花园在荒芜。
天空被屋顶刺穿,像病人的肩头
和后脑(我们仅睹其背项)。
我时常为太子解释天象。
可他只知道打趣开心。
卿卿,此为你的‘野鸭'所写之信,
用水墨在皇后赐给的宣纸上誊抄。
不知何故,纸愈来愈多,米却愈来愈少。”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可惜,那远远不止千里的归途呀,
并不始于足下,尤其
当你每次都从零算起。
一千里亦罢,两千里亦罢,
反正你此时远离你的家,
言语无用,数字更于事无济,
尤其是零;无奈是一场瘟疫。

风向西边吹,一直吹到长城,
像黄色的豆粒从胀裂的豆荚中飞迸。
长城上,人像象形文字,恐惧
而又怪异;像其它一些潦草的字迹。
朝着一个方向的运动
在把我拉长,像马的头颅。
野麦的焦穗磨擦着暗影,
耗尽了体内残存的气力。”

阿赫玛托娃百年祭

书页和烈焰,麦粒和磨盘,
锐利的斧和斩断的发——上帝
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视为其声的
宽恕的言词和爱的话语。

那词语中,脉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还有铁锹的敲击;低沉而均匀,
生命仅一次,所以死者的话语更清晰,
胜过普盖的厚絮下这片含混的声音。

伟大的灵魂啊,你找到了那词语,
一个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
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
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

刘文飞译

献给 E. R.

(以下三首由陈子弘译)

黑海之滨的第二个
圣诞,不冻如故。
众王之星高坐于港口界限鲜明的
地平线上,而我无法明说
没有你我不能活。就如
这张纸所证明的,我确实存在:充实地
生活,痛饮啤酒,弄脏树叶,
又践踏草地。

在胜者袭击之前退向南方,
我坐在咖啡馆里,从这里我俩
静静爆发进入未来
根据严酷的法律
那种幸福不能持久。我的手指
在穷人的大理石上尝试你的脸庞。远方,
锦缎般的仙女用急促的舞姿
炫耀大腿。

正是你所崇拜——假如她扩大污渍,
从阴暗的窗口隐约一闪,象征着
你们自己——你要告诫我们什么吗?
未来已经抵达又不堪
忍受。有东西落下,拉琴人走了,
音乐在衰落,深深的皱痕
在海面和男人的脸上展开。
但是无风。

某一天慢慢上升的激浪,但是
呵,不是我们,将席卷围栏,
到达浪顶,榨出无助的尖叫,蜂拥而来
寻找你喝酒,打瞌睡,在太阳下
晒你潮湿瘦小罩衫的
地点——朝向破旧长凳,破裂的木板路,
以及为将来的软体动物营造的
淤泥之床。

雅尔塔,1971年

六年以后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星期二
现在元月第二天重又降临
使她讶异的眉毛抬起
正如雨中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
抹掉她迷蒙的忧伤,现出
那路前无云的远景。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一次
雪花飘临,仿佛无边无垠;
唯恐雪片弄疼她的眼睑,
我用手为她遮掩,但它们似乎
不知眼睛的珍贵柔嫩,
依然撞击我的手掌犹如蝶群。

这么相异所有的新奇都是那样
睡眠的纠缠会变得羞惭
无论分析得多么透彻;
而当我的嘴吹灭烛焰,
飘过我的双肩,她的朱唇
寻觅着,一心一意与我相吻。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所有
破碎的纸玫瑰俱已逝去,
整个小桦丛长过墙头,
因某种偶然,我们有了积蓄,
整整三十天,海浪迤逦,
夕阳以火焰威胁着土耳其。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没有
书籍,椅子,家具——唯有那老床——
那个三角形,在这之前
只有直角的两边,某些
熟知的人头就这样盘旋
于爱情连接的两点。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她
和我,我们共同的影子,曾经是
双扉之门,甚至我们沉浸于
劳作和睡眠中,都一直紧闭:
门扉奇妙地裂开然后我们出去
走向未来,走向夜色里。

1969年

佛洛伦萨的十二月

他一直没有回到他古老的佛洛伦萨,甚至在死后……
——安娜·阿赫玛托娃《但丁》



那些门洞吸入空气吐出水雾;可是你
不会回到浅浅的阿诺河,那里
闲适的情侣如新的野兽沿着河岸的弯曲。
门砰地关上,猛兽撞击背板,其实,
这个城市的气氛仍然保留着一点
阴暗的森林,某个时代
它是一座美丽的都市
有人简单地翻起衣领以期
避免路人凝视的目光。



在阴冷的晨昏沉没,瞳仁闪动
吞下灰暗街灯麻木记忆的药丸。
从意大利女人的阴影处敞开围栏,
门口,几百年后,赞许放逐的
最好理由:一个人不能在
火山旁生存却又伸不出拳头,
尽管它的主人死时它不会紧握。
由于死亡总为从规模上来说的第二个
佛洛伦萨以及它天堂的建筑。



正午凳下的猫儿停下来察看阴影
是否是黑的,这是老桥(如今已修茸一新)
充盈着买卖小玩意的嘈杂声音,
切利尼在这儿凝视山坡耀眼的蓝意。
拱起的砖块梳弄着漂浮物。
当她仔细检查小贩的兽群,
过路美人那松散的金发,
在拱廊下忽然发出熠熠光华,
如黑发王国中天使的遗迹。



他减小钢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响,
插入很多圈涂,又把这归结于
太滑的纸面,逗点和句点。确实,
好些平常的字眼中,当你写M
──像双眉,钢笔无意间弯滑:
墨水要比血液诚挚。
一张脸,隐含润湿的辞句
企望干涸刚才所说的话语,
想碎裂的纸片,假笑被阴影吸去。



码头类似阻塞的火车。那些
潮湿昏黄的宫殿齐腰沉入地下。
裹大衣的幽灵沿门口
阴湿的嘴巴,爬向衰萎,无聊,
磨损的臼齿,同其命定的数字16,
朝向红肿炎痛的上颚。
无声地,灌输恐惧,
终端的小铃声声刺耳:"等着!"
两个老太婆放你进去,她们颇像图形8



无聊的酒吧,你帽子的阴影中,
眼睛沿视线一一分辨壁画、仙女和美童。
在笼中拼凑押韵酸涩的收成,
成熟的金翅雀卖弄高昂的花腔,
偶然的阳光撒向宫殿
及安葬洛伦佐的圣器收藏间
穿过厚厚的窗帘,逗弄纹理斑斓的
大理石,一桶桶雪白的马鞭草:
还有鸟儿在琴弦和腊万纳城内的容光焕发。



吸入空气,吐出水雾,那些门洞
在佛洛伦萨砰地关上,几许人活着,一个
思念某夜(这也许适合你的信念)——
那是你第一次听说爱情
还不能推动星星(或月亮)。
由于爱把事物分成两份,两半,
像你梦中的铜钱,像你对死亡
的虚妄恐惧。假如爱改变南方
星群,她们就会奔向室女星座。



石穴回荡着闸车刺耳的尖鸣。
十字路口相交叉的骨殖把你
吓得要死。在十二月低矮的天空下
布鲁列雷斯基放在这儿的巨卵
从神圣的圆顶锐利的眼眶里
猛地迸并出眼泪。交通警察在空中
轻快地挥手犹如字母X。
高音喇叭一直吠叫不段增长的税款。
哦。那难以抛弃的活生生的面具!



这些不可重逢的城市。太阳
在它们寒酷的窗口抛掷金子,
但我还是没到入口,找不到合适的数量。
这儿还是六座桥梁横越钝滞的河道
这儿甚至是唇与唇初次相触的地方
笔与纸炽烈相贴的地方。
那么多拱顶、廊柱和铁像,这会玷污你的镜头。
拥挤,窒密,这儿庞大的车流,
从由此就死去的人嘴里说出。

1976年

陈子弘 译

不惑之作两首

1 德里克·沃尔克特:年近四十

凌晨四点陷入失眠,倾听这细密的雨,
滴答有致,早起的雨
在倾诉,它的寒冷使骨髓麻木,
我年近四十,视力渐弱
凝霜的窗玻璃变得越来越厚,
不久的一天,我将以中年
阴郁的谦逊评判我的工作
就像虚假的黎明,没有光焰,平庸无奇,
那将是恰切的,因为你的生活无非是
为家庭的运转呕心沥血,超越隐喻的风格
发现它的平行物多么可怜
在淳朴而闪光的诗句里,在平展的书页中
就像落水管下面漂白的
床单,为洞见的偶尔喷溅
而沾沾自喜;你曾经预见
自己的抱负象炽热的流星
从此只能笨拙地处理沮丧的赛局,并微笑着
满足于布满凹痕的水壶发出枯燥的啸鸣声,
满足于比百叶窗的缝隙更狭窄的视力,
随后,看着自己的叶片日渐消瘦,回忆
惊人的愤世嫉俗如何深播它的种子,
由今年最后一场雨水判断我们的季节
就像刚刚入学的新生,我们
把“传统的”误认为是“对流的”;
或者你会用悲凉而稳定的欢喜
拟定并安顿好作品的每一个句子,
直到夜晚来临,你才可以真正睡去,
估量着想象如何
落潮,就像任何一位管理水的职员那样遵循惯例
你权衡着轻轻飘落的雨滴,
当新月使它移动时,甚至当它似乎哭泣时
它仍然在工作。

2 布罗茨基:1980年5月24日

我勇敢面对铁笼,因为笼中并无野兽,
将我的措辞和绰号刻在座位与屋椽上,
临海而居,在绿洲中迅速打出爱司球,
和魔鬼熟知的人在块菌上共餐,身着燕尾服。
从冰川的高度我目睹了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淹死,三次让刀子耙出我的本相。
离开这个曾养育我却令我厌烦的国家。
那些遗忘我的人将建立一座城市。
我跋涉在草原,看见在马鞍上呼喊的野人,
在每个季节里穿着过时的服饰,
种植黑麦,在猪圈和马厩的屋顶涂抹沥青,
狂饮暴食各种食物,除了水干。
我承认哨兵的第三只眼正盯入我潮湿而恶臭的
梦境。大嚼流放的面包:它陈腐而发霉。
我肺里的各种声响都被允许,除了嗥叫;
它变成了低语。现在我四十岁了,
对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那样漫长,而拒绝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煎蛋饼却使我呕吐。
然而直到棕色的泥土塞满我的喉咙,
从中涌出的只有感激。

程一身 译

后来

1
年华流逝。宫殿浮石的正面出现
一道裂缝。盲目的女裁缝终于把线穿入微小的
针眼。神圣家族,面容疲惫,严肃,
在移动中又接近了埃及半毫米。

可见世界的主要部分由活物组成。
大街被光照亮,外来的
光。在夜间,一位天文学家张大他的
眼睛,估算着闪烁的端点的总数。

2
我不再能想起事情发生在
何时何地。这件事,或其它任何事。
昨天?几年前?在公园长椅上?
在空中?在水里?我有毛病吗?

而事情本身——一次爆炸,或者比方说,一次洪水,
库兹巴斯油井架起火或某次叛变——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因此埋葬了
我自己以及那些被挽救或逃离的人的痕迹。

3
很可能,这意味着我们此刻和生活
形成了联盟。我也变成了那种沙沙响
的事物一部分,它那种漂白的组织
用中性的色素感染了我们的肌肤。

从侧面看,此刻我也几乎不能逃离
那些皱纹,多米诺骨牌,拼布图案,无花果树叶,
片段或整体,原因或它们的结果——不能逃离
所有这些可以被忽略,被贪求,在恐惧中被忍受的事物。

4
触摸我——你就会触到干燥的牛蒡茎,
第十三个月后期的傍晚固有的潮湿,
城市的采石场,宽阔的俄罗斯大草原,
那些不再活着却被我记着的人们。

触摸我——你就不免会打扰那些忽视我
而确实存在的事物,很显然在此过程中
不信任我,我的大衣,我的面孔——
不免会打扰那本总是让我们迷失的书。

5
我在对你说,如果你没听见
这不是我的错。所有的日子,通过连续
敲击,使眼球起泡;这同样适用于声线。
我的嗓音可以被压抑,但我希望不抱怨。

更好的是听到小公鸡的啼鸣,滴答
在唱片的中心,唱针的嗒嗒声;
我谈话停止时,你最好不要注意,
就像小红帽不向大灰狼喃喃低语。

1986年

程一身 译




以下 李魁贤 译

耶稣纪元

省城正在庆祝耶诞节。
省长官邸装饰布置
檞寄生树,门口冒着烟火。
巷道里人群到处熙来攘往。
欢乐、懒散、污秽、喧嚣的
群众簇拥在官邸后面。

省长病了。他躺在
卧榻上,裹着他服务过的
山城出产的围巾,他念头
转到他的妻子和秘书
正在楼下大厅接待宾客。
他并不真正嫉妒。此刻

对他更重要的是要在
装病中休养、梦想、拖延
调职首都。而由于
他明知群众根本不须要
特准就可以放公假——
同样理由他甚至容许

他的妻子不贞。如果倦勤
来袭不会折磨他,他会
怎么想?如果他受到爱戴呢?
一阵寒颤流过他的双肩,
他挥走这些恶兆的念头。
大厅里狂欢平静下来

但没有停止。喝得醉醺醺然的
部族领袖冷晶般瞪视着
如今没有敌人踪迹的远方。
他们咬牙切齿,表示愤怒,
挤出一丝笑容像轮子
急急被煞车停住——而仆人

正为他们端来食物。在他睡眠中
一位商人叫嚷。听到断续的歌声。
省长夫人和秘书双双
溜到花园里。而墙壁上
帝国老鹰,像蝙蝠,眈眈俯视,
争食省长的心肝。

而我,身为作家,浏览世界,
骑驴横越赤道,
在酣睡中的山岗眺望窗外
想到我们悲伤一致无二:
皇帝不想看到他,我不想
被我的儿子和辛席雅①看到……。而我们

我们在此腐朽。自大不会提升
我们的苦命到保证的水准
说我们是依造物主的形象所造。
坟墓使万物同化。所以
只能在我们生前多彩多姿!
到底什么理由要我们冲出官邸,

我们不能评论祖国。正义之剑
会疾速刺杀我们个人的羞耻:
后裔、权力、都在强力的手中……。
船舶不能航行,真好!
海洋正冰冻,真好!
云中鸟儿太弱承担不起

累赘的骨架,真好!
这些事,没有人会责怪。
但或许我们的体重
确实与它们的声音成比例。
所以,让它们飞到我们祖国。
所以,让它们对我们呼叫。

我的国家……外国朋友们,
来访的辛席雅,正俯身
马槽像是当今的东方三圣。
圣婴在熟睡。一颗星在闪耀
正像冷盆下方的煤炭②。
访客们,不抚摸他的头额

把荣光改为虚构的光晕
闲话搬弄处女受胎,
神父默默无言走过去……。
官邸空了。每层楼都熄灯。
一层,再一层。终于,最后一层。
整座官邸只剩两个窗口

还亮着:一个是我的窗口,我背向
火炬的光芒,望着月盘滑过
疏落成长的树梢,看到辛席雅,
雪景;另一个是省长的窗口,
他整夜悄悄与病魔缠斗,
维持着火光,好看清他的敌手。

敌方撤退。 64 68391 64 44155 0 0 10130 0 0:00:06 0:00:04 0:00:02 10129白日微弱的光线
在世界的东方隐隐然破晓,
爬过窗口,慌慌张张
探望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
而且跨过节庆后的遗迹,
颓首丧气。但继续兀自上路。

注释:
①此诗虚拟一位无名罗马哨兵的口吻。
诗中再三提到的辛席雅,典出罗马诗人普洛佩提乌斯(Sextus propertius,约西元前50~前15年),辛席雅为其抒情诗吟咏对象,塑造成名门闺秀,后据考证确有其人,却是一名妓女。
②“冷盆下方的煤炭”指洗礼盆。

诺伦斯凯雅之秋

我们从田里回家。
风把水桶吹得颠倒翻转,
造成柳条乱发飞舞,
穿过鹅卵石堆呼哨着。
马匹,拖着卡在车辕间
横杆上鼓满的酒桶,
突然咬住生锈的犁耙
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旋风席卷冻霜的酢浆草,
扬着手帕和围巾,抛起
老巫婆的裙裾,把他们
裹得紧紧像是甘蓝菜心。
眼睛下垂,咳出痰,
女人剪裁他们回家的路,
像是沿着不起眼的布边,
踉跄奔向他们的木床。

在专注于剪刀腿部闪亮之间
润湿的眼睛因调皮淘气的
小鬼景象而模糊了,他们
在农妇的瞳孔里舞蹈好像
骤雨急打,仿佛脸孔贴紧
无遮的窗玻璃。犁沟在犁耙
编结下展现。风把一串
乌鸦吹散成惊叫的扣环。

这些景象是内在生命的
最后符号,紧紧抓住
感到近亲的任何鬼怪
直到鬼怪为善而逃跑,
在辘辘转轴的教堂钟声里,
在世界的轧轧金属声中
像是在水道潺潺的逆流里,
在白头翁冲上云霄的飞翔里。

天空俯身下来。肩上的草耙
先看到潮湿的屋顶,
就在远方只是一个山崙
幽暗的山坡棱线突地拔起。
还剩五里路。雨君临
此片受到鞭打的平地,
污垢的靴牢牢黏住
本土褐色顽固的泥块。

注释:
①诺伦斯凯雅(Norenskaia),是苏联在天使长区域的一个小村落,
居民只有十四户。布罗茨基于1964-1965年在此暂住。

爱情

今夜我醒来两次还走到
窗口。灯光落在街道上,
像苍白的删节点,试图完成
在睡眠中说出的片断句子,
但也是缩减到黑暗里。

我梦见你怀孕,尽管
分开生活已这么多年
我仍然感到内疚;而振奋的
手掌在床边爱抚你的肚腹。
好像在摸索我的裤子,打开

壁上的灯。灯泡亮了,
我明白我正要独自离开你,
在黑暗中,在梦中,在此
你平静等待我可能回来,
不想怪罪或责备我

不自然地嫌隙,因为黑暗
可以复原光亮不能修补的东西。
我们结婚,受到祝福,我们再度
成为双背的动物,孩子是
我们裸裎的正当借口。

将来夜里有时你还会出现。
前来找我,憔悴消瘦了,在事情
不明不白之后,我会看到未命名的
儿女。这一次我会克制我的手
不要去探索开关,恐怕

而且感到我没有权利像
影子般离开你们俩,拆掉
遮蔽你们视线的岁月围栏,
不声不响,被真正的光线否定
使得永永远远达不到。

我坐在窗边
致Lev Loseff


我说过命运在玩不计分的游戏,
如果你已得到鱼子酱,谁还需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眼见就要过关
并使你出头——不需要白粉,或大麻。
我坐在窗边。窗外,白杨。
当我爱,我会爱得更深切。却不常见。

我说过森林是树木的一部分。
如果你已得到了美人膝,谁还需要她本人?
现代世纪扬起灰尘的疾病,
俄罗斯人的眼睛注视爱沙尼亚尖塔。
我坐在窗边。料理已做好。
我在此幸福。但不再有好日子。

我写过:灯泡怀着恐惧凝望地板,
而爱,做为动作,缺乏动词:零
欧几里得认为是变成消失的小数点
不是算数——是时间的空无。
我坐在窗边。我坐着坐着
青春回头。有时我微笑。或吐口水。

我说过树叶会毁掉苞蕾;
丰收物落入休耕地——废物;
在平坦的田地上,无遮的原野
大自然徒劳挥撒树籽。
我坐在窗边。双手握紧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蹲下的伙伴。

我的歌变调,我的声音嘶哑,
但至少没有合唱团可以唱回去。
如此话题活像没有报酬的尴尬收割
没有人——没有人的脚搁在我的肩上。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边。像快车,
波浪般窗帘后面的海浪澎湃。

这些二流岁月的忠诚议题,
我得意地承认我最精彩的理念
是二流的,未来可能当做
我对抗窒息斗争的胜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难以指出何者
糟糕:黑暗的室内,或室外的黑暗。

静物

死神会莅临,运用你的眼睛
——帕韦泽




人和事物都拥进。
眼睛会被人和事物
打肿或伤害。
不如在黑暗中生活。

我坐在木凳上
观看行人——
有时是全家人。
我烦透了光线。

这是冬季的月份。
年历上的排首。
我要开始讲话
当我烦透了黑暗。



时机到。我就要开始。
从什么开始无所谓。
开口吧。不如讲话吧,
虽然我也可以装哑。

那么我该说什么呢?
我该谈些空话吗?
我该谈昼道夜吗?
或谈人?不,只谈事,

因为人一定会死。
大家一样。连我也是。
所有空谈不成买卖。
像挡风墙上的字迹。



我的血液极冷——
那种冷令人畏缩
甚于冰到底的河流。
人不是我的事。

我讨厌看他们。
接枝到生命的大树,
每张脸牢牢黏住
不能撕开释放。

心理憎恶的一些事
显露在每张脸的形态。
有些事像人的谄媚
相当不可理解。



事物更为好玩。它们
外表既不善
也不恶。而它们内面
透露不好又不坏。

事物的核心干枯。
尘埃。钻木器。以及
脆蛾翅、薄壁。
手的感受不舒适。

尘埃。当你开灯,
空空,只看到尘埃。
真的,即使事物
密封得不透气。



这古代的橱柜——
在外也是在内——
奇怪会令我想起
巴黎圣母院。

里面一切黑漆漆。
抹布或主教的圣袍
不能碰触事物的尘埃。
事物本身,原则上

不尝试排净或驯服
本身内部的尘埃。
尘埃是光阴的肉身。
光阴非常有血有肉。



后来我常在
白天睡觉。我的
死神,看来,如今
试图要考验我,

把镜子放近
我仍在呼吸的唇边,
看我是不是忍受得住
在白天里不存在。

我不动分毫。这两条
腿就像是冰块。
纵横的静脉显示蓝调
对衬大理石白的肌肤。



把它们的角度加起来
令我们大吃一惊,
事物从男人的世界掉落
——那是语词堆砌的世界。

事物不动,也不静立。
那是我们的妄想。
每件事物有空间,越此
即无事物可言。

事物可以拆解,烧毁,
割裂,并且破坏。
丢掉。而事物还是
永不会叫嚷:“干!”



一株树。它的阴影,和
土地,被固执的根刺穿。
交错的字母组合。
泥土和一堆岩石。

树根纠葛和交缠。
石头有其私自质量
使其可从通常的
根深柢固释放。

此石坚定。无人能
动它,或把它挺举。
树影抓住一人
像一尾鱼,落网。



一件事物。褐色。
轮廓模糊不清。微光。
如今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静物”。

死神会来而找到
一个躯体以寂静安宁
映现死神的趋近
像任何女性的容貌。

弯刀、骨头,和骨骼——
荒谬的套装谎言。
宁愿:“死神,来时,
会要你自己的双眼。”



马里亚如今对基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神?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回家的路途在哪里?

难道我能通过我的
大门而不先明瞭:
你是死?还是活着?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神?”

轮到基督回答她:
“不论是生或是死,
妇人,都是一样——
儿子或是神,都是你的。”

湖区

当时,在牙医师发财的地方
(他们的女儿都向伦敦购买奇装;
他们涂漆的钳子高踞招牌上方
夹住常见抽象化得智齿),
我——满嘴废墟,零零落落
甚于任何帕特农神庙——是间谍
腐烂文化的第五纵队尖兵
(我的掩护身份是文学教授),
正住在一所学院里,靠近
最著名的清水湖;我被
指派的任务是要耗损
当地聪明青年的耐心。

那时,我无论写什么都不完整:
我的字行都以一连串点点点结束。
我陷入崩溃,仍然穿戴整齐,
在我床上。夜里我等着幽暗的
天花板,知道看见发亮的星星,
然后顺应自我燃烧的规律,
会闪光——我还来不及立下愿望——
越过我的脸颊,掉落到我的枕头上。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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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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