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十四岁开始写诗,刚过三十岁就得了癫狂症。他的诗歌运用大量隐喻、象征、悖论等现代技巧,突破古典时代的规则束缚,表达对自由的强烈向往,以及对诗意栖居的生命境界持之以恒的想象。荷尔德林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他的作品才逐渐为人们传诵,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后,哲学家和诗人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把他看作先驱和导师。
海子致荷尔德林的诗
海子 | 著
不幸
——给荷尔德林
1.病中的酒
拾起了一张病床
我的荷尔德林 他就躺在这张床上
马 疯狂地奔驰一阵
横穿整个法兰西
成为纯洁诗人、疾病诗人的象征
不幸的诗人啊
人们把你像系马一样
系在木匠家一张病床上
我不知道
在八月逝去的黄昏
二哥索福克勒斯
是否用悲剧减轻了你的苦痛
当那些姐妹和长老
举起了不幸的羊毛
燃烧的羊毛
像白雪一样地燃烧
他说——不要着急,焦躁的诸神
等一首故乡的颂歌唱完
我斤微 会钻进你们那
黑暗和迟钝的羊角
丰足的羊角 呜呜作响的羊角
王冠和疯狂的羊角:我躺下
——“一万年太久”
只有此羊角 诗歌黑暗 诗人盲目
2. 怀念 或没有收获
等你手拿钝镰刀
割下白雪和羊毛
不幸的荷尔德林已经发疯
修道院总管的儿子
银行家夫人的情人
不幸的荷尔德林已经发疯
等你建好医院
安放好一张又一张病床
荷尔德林就躺在第一张床上
经历没有收获的日子
那是幸福的
——“收获即苦难。”
只好怀念大雁——
那哭泣和笑容的篮子
当你追随我
来到人类的生活
只好怀念大雁——
那被黄昏染红的肉体的新娘。
3. 牧羊人的舞蹈——对称
——黑暗沉寂之国
(有题无诗)
4. 血以后是黑暗——
比血更红的是黑暗
荷尔德林——告诉我那黑暗是什么
他又怎样把你淹没
把你拥进他的怀抱
像大河淹没了一匹骏马
存在着 嘶叫着 和黑暗之桶的主人啊
你——现在又怎样在深渊上飞翔——阴郁地起舞——将我抛弃
并将我嘲笑——荷尔德林
你可是也已成为黑暗的大神的一部分
故乡
……我们仍抱着这光中飞散的桶的碎片营造土地和村庄
他们终究要被黑暗淹没
告诉我,荷尔德林——我的诗歌为谁而写
掘地深藏的地洞中毒药般诗歌和粮食
房屋和果树——这些碎片——在黑暗中又会呈现怎样的景象,荷尔德林?
延续六年的阴郁的旅行之路啊
兄弟们是否理解?狄奥提马是否同情——她虽已早死?
哪一位神曾经用手牵引你度过这光明和黑暗交织的道路?
你在那些渡口又遇见什么样的老母和木匠的亲人?
他们是幻象?还是真理?
是美丽还是谎言?是阴郁还是狂喜?
还是这两者的合一:统治。
血以后还是黑暗——比血更红的是黑暗
我永久永久怀念着你
不幸的兄弟 荷尔德林!
5. 致命运女神
怀抱心上人摔坏的一盏旧灯
怀抱悬崖上幸福的花草纵身而下
红色的大雁
隔河相望美丽村镇
致命运女神的几行诗句
痛苦在山上但说无妨
红色的大雁
在南风中微微吹动
少女食羊 羊食少年死后长出的青青草杆
一团白云卷走了你
随风来去的羊
——命运女神!
1987.11.7 夜录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文 | 海子
1. 在《黑格尔通信百封》这本书里,提到了荷尔德林不幸的命运。他两岁失去了生父,九岁失去了继父,一七八八年进入图宾根神学院,与黑格尔、谢林是同学和好友。一七九八年秋天因不幸的爱情离开法兰克福。一八O一年离开德国去法国的波尔多城做家庭教师。次年夏天,他得到了在他作品中被理想化为狄奥蒂玛的情人的死讯,突然离开波尔多。波尔多在法国西部,靠近大西洋海岸。他徒步横穿法国回到家乡,神经有些错乱,后又经亲人照料,大为好转,写出不少著名的诗篇,还翻译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精神病后又经刺激复发,一八O六年进图宾根精神病院医治。后来住在一个叫齐默尔的木匠家里。有几位诗人于一八二六年出版了他的诗集。他于一八四三年谢世,在神智混乱的“黑夜”中活了三十六个年头,是尼采“黑夜时间”的好几倍。荷尔德林一生不幸,死后仍默默无闻,直到二十世纪人们才发现他诗歌中的灿烂和光辉。和歌德一样,他是德国贡献出的世界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曾专门解说荷尔德林的诗歌。
2.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战抖。他写道:
待到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祗。
而在这之前,我却常感到,
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沉默无言,茫然失措。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 荷尔德林《面包和美酒》
正是这种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孤独,使他自觉为神的儿子:“命运并不理解/莱茵河的愿望。/但最为盲目的/还算是神的儿子。/人类知道自己的住所,/鸟兽也懂得在哪里建窝,/而他们却不知去何方。”他写莱茵河,从源头,从阿尔卑斯冰雪山巅,众神宫殿,如一架沉重的大弓,歌声和河流,这长长的箭,一去不回头。一支长长的歌,河水中半神,撕开了两岸。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唱歌,这个活着的,抖动的,心脏的,人形的,流血的,琴。
3.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这种漫游是双重的,既是大自然的,也是心灵的。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保留到记忆的最后/只是各有各的限制/因为灾难不好担当/幸福更难承受。/而有个哲人却能够/从正午到夜半/又从夜半到天明/在宴席上酒兴依旧”(《莱茵河》)。也就是说,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队伍。
景色也是不够的。好像一条河,你热爱河流两岸的丰收或荒芜,你热爱河流两岸的居民,你也可能喜欢像半神一样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个大自然的儿子,甚至你或者是一个喜欢渡河的人,你热爱两岸的酒楼、马车店、河流上空的飞鸟、渡口、麦地、乡村等等。但这些都是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热爱河水的生和死。有时热爱他的养育,有时还要带着爱意忍受洪水的破坏。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当做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4.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这样一些疾病的爱好。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不需要那些俗人来扰乱她。她是单纯的,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她是安静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5.荷尔德林,忠告青年诗人:“假如大师使你们恐惧,向伟大的自然请求忠告”。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荷尔德林这样写他的归乡和痛苦:
航海者愉快地归来,到那静静河畔
他来自远方岛屿,要是满载而归
我也要这样回到生长我的土地,
倘使怀中的财货多得和痛苦一样
-- 荷尔德林《归乡》
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开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诗和远方一样。我写过一句诗: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荷尔德林,早期的诗,是沉醉的,没有尽头的,因为后来生命经历的痛苦——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甚至有些枯燥,像大沙漠中废墟和断头台的火砖,整齐,坚硬,结实,干脆,排着,码着。
“安静的”“神圣的”“本质的”走来。热爱风景的抒情诗人走进了宇宙的神殿。风景进人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人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在一八OO年后,荷尔德林创作的自由节奏颂歌体诗,有着无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辉和美。虽然我读到的只是其中几首,我就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
海子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原载《世界文学》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海子的荷尔德林情结
文 | 松雪
海子是中国当代诗坛的一个神话,他的出现与陨灭给中国诗歌造成了不小的震荡并且给诗人拟定了一个不朽的地位,同时给那些在从事或者准备从事诗歌的艺人树立了一个人格的标尺,使他们时时对自己进行深刻的反思,何为诗人?诗人何为?
赫尔德林是德国一位著名的诗人,他的诗作生前发表的不多,死后备受关注和推崇,有人将其确认为18至19世纪德国文学的最高成就,许多大师级的人物都对其著作进行了精辟的阐释,其中最为著名的当首推海德格尔及其《赫尔德林诗的阐释》。海子诗歌创作的阶段正值中国西方热时代,许多西方的经典被翻译过来,当然海子也接触到赫尔德林的作品,然而我们显然意外的发现,为何海子对赫尔德林情有独钟呢?在海子为数不多的单独文章中仅有一篇《我热爱的诗人——赫尔得林》,后来被西川编在海子的诗歌论文中。对海子诗歌稍有涉猎的读者会发现海子的抒情短诗中有几首是描写西方文化名人的,如《尼采,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诗人叶赛宁》以及《马雅克夫斯基自传》,却没有赫尔德林的记录,难道赫尔德林的诗歌还不足以让海子用诗的方式对他写些什么?《我热爱的诗人——赫尔德林》这篇文章写于1988年11月16日,是他后期的作品,但是这短暂的相逢并不能扼杀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影响。那么,赫尔德林在海子的诗歌创作中有何重要的影响和启示作用呢?以至于海子对其有这么深的情结——“我就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我热爱的诗人——赫尔德林》)
共鸣是从身世的悲叹开始的。海子对赫尔德林的身世的了解是在《黑格尔通信百封》里,从中他得知赫尔德林有着不幸的童年,两岁就死去了父亲,九岁就失去了继父。所以赫尔德林是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中长大的,母亲是他的呵护人。聪明好学的赫尔德林先在图宾根学院与谢林、黑格尔同窗,毕业之后,几经周转,通过好友介绍去了法国从事家庭教师职业。后来,由于诸多原因,赫尔德林的神经有些错乱以致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从此他开始了自己的漫长的“黑夜时间”。从海子的转述中,我们能够感觉到海子对赫尔德林深深的同情与爱戴,其中或许还有些无奈和惋惜。赫尔德林起先在文坛是不为人所知的,在20世纪,西方学界掀起了一股赫尔德林热潮,他的意义的发现得益于海德格尔等大师慧眼的洞察。海子由此反观自身,他在诗歌的探索上有着自己的目标,觉得自己的探索对开拓当代诗坛的发展是有着非凡的意义以至于他孤军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而自己辛勤耕耘的果实却很少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对于一个至诚的诗人来说是何等的痛苦!与赫尔德林相比,海子是“不幸的”,他缺少慧眼识真金的“伯乐”,他在诗歌的家园里缺少伴侣,缺乏精神上的支柱。幸喜神遇赫尔德林是海子的大幸,但客观上又加速了他肉身的化羽。
在纪念赫尔德林的文章中,海子特别醉情于赫尔德林对痛苦的歌颂,那种对痛苦切肤之亲的体味击中了海子超迈的孤独感。他这样说道:“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我热爱的诗人——赫尔德林》)他在文章中引用了赫尔德林的《面包和美酒》第七节中的一段:
“待到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祗。/而在这之 前,我却常感到,/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何苦如此等待,沉默无言,茫然失措。/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赫尔德林对孤独的吟诵切中了海子那颗孤独而迷茫的心,诗人的海子是孤独的,海子的诗歌是孤独的,这就是诗人的宿命,也是诗人的神性之所在。赫尔德林短暂的吟唱使海子蓦然顿悟到生命的真谛、诗人的崇高——诗人是酒神的祭师,在神圣的黑夜里他浪迹天涯。因此他干枯的心灵不再孤独,作为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人,他本应该孤独,那么对秘密的追询就是揭示那掩饰已久的本真存在。海子从赫尔德林的诗歌中洞察了这一点,因此,那兴奋无比的喊道:“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唱歌,这个活着的,抖动的,心脏的,人形的,流血的,琴。”(《我热爱的诗人——赫尔德林》)此后,海子有了面对孤独的勇气,他用饱蘸生命的热情在自己的诗歌王国上开垦自己的太阳之花,此时,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已接近尾声。
海子还沉醉于赫尔德林对自然风景的歌颂,对赫尔德林将诗歌元素和风景的完美结合赞赏不已。赫尔德林的名篇,如《返乡——致亲人》《追忆》中有许多自然的因素,但他并未沉湎于对自然风情的单纯吟诵,他将对生命存在的思考融化进对自然的追问。
在海子看来,元素是诗歌的灵魂,是诗歌的生命,没有生命的诗歌只能是一具干枯的躯壳。在他的诗论中,有这样一些话语:“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诗学的一份提纲》),“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史诗是一种明澈的客观。在他身上,心灵矫揉夸张的翅膀已蜕去,只剩下肩胛骨上的结疤和一双大脚。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还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民间主题——传说原序》)。这里的元素和实体实质上都是同一事物,就是使诗歌得以展开和活跃的东西,从主观的角度来说就是主体的生命喷发,从客观的角度来谈就是自然的生命,那么诗歌的产生就是主体生命寻找对自然元素的对接。海子的诗歌进程伴随着元素力量加重而变得越发凝重和坚强有力,心力的加重就像上弦的弓箭,势在必发,以致于后期的诗歌中渗透着浓烈的暴烈倾向,太阳系列中有明显的痕迹:
合:断头台上,乱鹰穿肝为石
断头台上,一簇火苗如花
断头台上,大头如石,裂空而过
断头台上,砸动肉体取骨头
断头台本是琴台
一根弦
揉着你的断头、孵化大地
扯着你的鹰鹫,出入心脏和长空
扯着你的尸衣,海水退去,喜马拉雅隆起
湿婆你拖火的身体倒栽而下
湿 婆:火
这幽花之蛇
长夜难眠之蛇
捧盏,天地之盏
盛满一颗人头而来
盛满我的人头而来……
灯中囚禁的奴隶 米开朗琪罗
在你的宫殿镌刻我模糊的诗歌
割下我的头颅放在他的洞窟
为了照亮壁画和暗淡的四季景色
把无尽的滚过天空的头颅
放回子宫和山洞
头颅和他的姐妹
嘴唇抱住河水 在大河底部喜马拉雅
而割下头颅的身子仍在世上
最高的一座山
仍在向上生长
-- 海子《太阳·大扎撒》
这里的头颅,断头台都是海子幻化出来的诗歌元素,他或许认为只有这些词汇才能表达他的诗歌理念,才能具有生命的冲力。这些暴力词汇渲染无疑加重了诗歌的力量,此外他还擅于将凝重的色彩和原始的音乐掺和于暴烈的诗歌场景中,这更加有力的推动了他的诗歌爆发力。在《太阳·弑》中,他用红色的基调作为背景,用锣、鼓、钹、佛号等乐器作为伴奏,这些具有魔力的音响和色彩有着无法替代的强度。这种对元素的运用不同于赫尔德林对自然元素的驾驭,海子强调的是速度和力量,而赫尔德林侧重的是对存在的徐徐追问。这种不同的体悟和运用,有着本不相同的哲学立场。海子的钟情的是西方人文精神的对生命的直接碰撞,由此而生发出来的生命力度。正如他在《诗学的一份提纲》中所言的:“因为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在这里,海子对东方的诗歌精神的剖析不乏偏颇,但是也不乏精辟之悟,东方诗人的圣人似的情怀是道家文化和儒家文化交融的产物,具有中国的文化精神。而赫尔德林对自然精神的领悟是有着希腊文化中凝结的东方情调,那自然生命中所透露的神圣灌注着基督教的宗教情怀。两者之间的区别,是不同文化背景中对异域文化的灵犀。
对死亡的理解,海子与赫尔德林有着相似的取向。海子在《阿尔的太阳》中有着这样的一句题记:“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来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神的人。”海子有着很深的太阳心结,太阳是海子的归宿。他的诗歌前进的方向是天空,立足于大地之上的天空。在人类古老的传说中,太阳有着至高无尚的权威,是权利和力量的象征,是大自然的主宰,也是生命产生的源泉,所以他将太阳作为自己的诗歌元素和归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他钟情和为之呕心沥血的《太阳·七部书》中,这一向太阳而生的信念时时得到了加强。我们览阅一下他的诗歌创作历程,可以发现,他的视域是从大地向着天空逐渐展开的,从早期的长诗《河流》(1984、5)《但是,水,水》(1985、8)《传说》(1984、12)到后期的太阳系列(而短篇抒情诗则是他充斥史诗的片断或者生活的记录)。从海子的诗歌流向来看,他实际上心系充满神秘的天空,天空是大地的音响,天空与大地相互关联,也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他的死亡意识(亦是永恒)伴随着诗歌的一次性行动从大地向着天空展开的,在无妄的天空中存在着他所青睐的诗歌王子,他们就是诗歌天才雪莱、叶塞宁、荷尔德林、马洛、韩波、克兰、狄兰等生命短暂的诗歌赤子。这些纯洁而充满力量的诗人契合了海子对诗歌的理解,以至于海子心心相仪。他在《诗学的一份提纲》中这样坦言:“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我想了好久,这个诗歌王子的存在,是继人类集体宗教创作时代之后,更为辉煌的天才存在,我坚信,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是个体生命和才华的命运,它不同于人类早期的第一种命运,集体祭司的命运。”海子对这些悲剧诗人的钟情源于其深深的悲剧情结,在海子的诗歌观中,他心仪人类诗歌早期的集体行动,然而这种诗歌的集体行动在当代的诗歌潮流中得不到回应,他便企图通过自己单枪匹马的冲杀来开出一条血路,这便注定了他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种扑向太阳而壮烈的死亡从行动本身契合了他的诗歌对生命本身的关注。“生就是死,而死又是一种生。”(《赫尔德林诗的阐释》p203)海子以死的方式再一次照亮生存的意义,他已成为了太阳神之子中的一员,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并未死亡,他以更高的一种方式进入自己的存在,即精神的永恒。
海子的赫尔德林情结表现在他对西方诗歌精神的追求,具体的表现为生命力度的倾心和沉醉,这是中国新诗在西方文化潮流冲击下的自然生长和接受。海子的诗歌精神是独特而纯粹的,纯粹的精神追求使其有孤军奋战的勇气和决心。我们期待海子诗歌的哲学精神能够得到一个正确的认识!
请让我用赫尔德林的诗作结:
致仁慈的乐·布雷特先生
您,高贵者!述说最好的事物
言无虚假,因每个人都认识它,
然圆满蕴藏着不同的问题,
虽人已将它轻松证明,命名。
而您在正直亲近的生命里持有他们,
持有人们尊敬的友善,
尊严者所享有的善,
当许多人还在贫苦和悲伤中煎熬。
如此的善永不消逝,友善如此令人尊敬;
人们从不孤单生存,却只属于自身的光亮和闪烁,
人证明此,他的智慧入于人生诸世
-- 荷尔德林《塔楼之诗》
海子:诗歌写作之一种
文 | 张志洲
诗人海子去世十周年了。他的死亡在中国诗坛,至少在中国民间诗坛所激起的反响至今仍然是巨大的。3月26日晚,在海子母校北京大学,由五四文学社举办的纪念海子诗歌朗诵会,前来参加的北大学子及各地诗人不下千人。前几界的纪念活动同样也有如此人头挤挤的场景。另据笔者所知,3月26日前后全国许多地方的诗人也都举行了类似的大大小小的纪念活动。在这个诗歌被认为日益“小众化”的时代,这样的盛况,这样自觉的纪念活动,无疑说明了海子诗歌所赢得的光荣。
然而,透过这样的纪念活动,也颇有令人反思的地方。朗诵者虽然也有慷慨激昂的,但总体氛围却显得有点沉重与哀伤。尤其是在北大听到著名诗人西川、又在另一场合听到诗人莫非,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时,我感觉到当今诗人们中间普遍弥漫的一种无力感。进而我又感觉到,许多诗人在纪念海子时,其实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个中原由似乎也很简单:在这个物质主义日益逼人的时代,诗歌的“话语权力”是越来越小了,诗人们普遍面临着精神的和物质的双重困境;这种状况决定了诗人们较为压抑的心态以及创作上的低迷。但仔细想来,这理由并不充分。诗坛目前的“不景气”和迷惘情绪,大概主要还得诗人们检讨自身。
“越是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越需要诗歌”,这是大多数诗人都相信的。这也是为什么近些年诺贝尔文学奖频频授予诗人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中国诗坛出现了巨大的精神反差:一方面呼唤大师,另一方面却难得有人哪怕是力图或有勇气像大师那样思考与写作。于是诗歌写作变得越来越小气了,诗坛在总体上表现出创作力的衰竭;诗人们中间普遍的是对社会客观环境埋怨的声音,既缺乏对社会关怀的博大胸怀,也缺乏真正地“返回内心”、以澹泊的心态从事写作的真诚。
其实,古今中外一般诗人所面对的精神上或物质上的境遇,没有多大实质区别,一句话,“不太好”。难道屈原和李白不都是经受着精神上的抑郁和煎熬吗?难道杜甫不是经受着物质上的贫困吗?但丁呢?
普拉斯呢?布罗茨基的境遇又怎样?海子本身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为什么我们今天的中国诗人就没有这种坦荡的胸怀:“在贫穷中,能听听风声也是好的。”如果我们的诗人们表现为人格力量的缺失,或者其中的大多数既无可能却又欲与大款相比 富,那么,中国诗坛的前景必将是暗淡的。
再来看看海子。尽管人们对他的死因有诸种猜测,但他对于诗歌的执着和献身精神是不应怀疑的。同时,他留下了一大批非常优秀的作品。此两者都是我们今天得以继承的财富,也应是人们纪念他的根本所在。既然如此,窃以为,对海子最好的纪念在于还活着的诗人写出更多的优秀作品来;而站在纪念者的位置上,今天的诗人也应该是富于对诗歌的献身精神的。只有这样,纪念者才无愧于已逝者。不然,今天的纪念活动或许只是形式上的自慰,而于汉语诗歌之进步几无裨益。
在领会海子诗歌的精神价值与文本意义后,有一点是必须指出的,即海子诗歌是且只是当代汉语诗歌之一种:一种写作方式,一种语言方式,一种生命体验。它是独特的,但不是完美的。它在总体上的未完成性也是易于指出的。所以,海子不是当代中国诗歌的全部,也不是至高无上的诗歌范本。任何神化都将有损于真实的海子,也将有损于诗坛的健康。时至今日,还有众多诗人仍在海子死亡的阴影下唱“无限怜悯的哀歌”,恰恰暴露了思想认识上的迟疑。今天,诗人们应以更加理性的态度来看待海子及其诗歌,以更加建设性的方式来探寻中国诗坛的前途,这才是紧要的。如果走不出海子,也就谈不上十年来中国诗歌有何进步。
毕竟,海子只是诗人中的一种,海子诗歌只是当代汉语诗歌中的一种,而我们需要的是“百花齐放”。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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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根据外国诗歌精选整理、摄影:Tommy Ingberg(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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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黎明的酒杯(ID:zzw4605077)
2018.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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