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象视点】张献民专栏 | 窗口
张献民老师自2014年起在《凤凰都市》杂志发布关于“公共影像系统”的评论文章,每次围绕一种由于“同义重复”而固化为我们影像潜意识的公共活动影像进行阐发。瑞象视点有幸获得作者授权以专栏形式连载这些文章,本文为该系列第二篇。
文/ 张献民
窗是对外部视觉的一个框定。
有幸或不幸的是,我们大部分视觉体验都是在一个长方形框子中体会的。有时候必须强迫自己想像一下摆脱了窗形框的视觉体验是什么样子。
但窗形框也是排解我们心理焦虑或帮助我们思维定位的一个有效方式。
窗,除了用来了解和观看外部,有时也是对内部视觉的框定和体验,因而可能引来道德问题。
我们经历了窗口的不同阶段。最早是建筑的窗口,主要框定风景;后来变为艺术或活动影像的窗口,看人生、猜宇宙;到现在变为视窗。窗口的每个新阶段涵盖上一个阶段。
窗口(图:饼干Bingan)
举例来说,活动影像如何造自己的窗口?这是我们从建筑窗口转向幻觉窗口的关键点。
片门是图片摄影的概念,图片摄影似乎已很久不用这个词了,倒是胶片时代的电影摄影用的多一些。它的意义在画幅多样时更加明显。胶片电影主流画幅格式为4:3、1.85、2.35、1.66几种。它的画幅调解是使用不同的片门,片门就是几个黑铁皮框,长宽比例不一,加插在物镜前方、滤色片的后面,限制胶平面上暴光的区域。
片门,英文就是frame,法文是cadre。Cadre从油画的画框延用来,frame在电脑时代已经有全新的含义,比如指可插拔的硬盘架,只有插拔这个动作还保留着胶片时代片门插拔的影子,当然中文用“框架”都可以解释。
无窗:沃野千里与密室幽闭
IT界最近的段子之一是比尔·盖茨(Gates)与乔布斯(Jobs)私信了解天堂到底啥样。乔布斯说:这里完全开放,没有防火墙,甚至没有任何墙。而且,没有窗,也没有任何门。No windows, no gates。盖茨听说谣传上帝唯一不让在天堂出现的水果是苹果,而且无人需要工作(no jobs)……
如何想像一个没有门也没有窗的世界?没有墙的,倒可以想像,那是互联网原始设计的模样,此模样对应于没有长城之前的中国文明?长城之北是什么人?民间考古说匈奴是夏朝末年被驱逐的种群,我不大相信。北宋末年说秋天马肥了,从大同策马一天可到开封城下。李自成进北京,出了关又入关,没从关内直接过来,明末大同一带的长城防线是最虚弱的。游牧民的新概念是在《千高原》中阐释清楚的,但德勒兹的阐释,太美好了,中文可以叫“信马由缰”,或以梦为马。新的长城——防火墙,是拿美国人当牛仔的,那就是游牧民的概念。今年我要在五六个中国城市展映科罗拉多州当代牛仔从冬季牧场转移到夏季牧场的纪录片,那是个原初的、没有墙的世界,既又与好莱坞电影里的完全不一样,也与其它固化的意识形态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无窗,意象之正面是全空。童话意象中,描绘充分了吗?全是云?脚下是空的?
心理上,这对应的是广场恐惧、恐高。
无窗,意象之反面是全密闭。景观酒店,描绘充分了吗?客人躺床上,头顶是海底,头顶是北极光,头顶是奥黛丽·赫本,头顶是安迪·沃霍尔的录像。还有身下呢。如果身下是极光,躺下的时候身下是全景的全身切·格瓦拉……这是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景象?失眠也值了吗?会不会在这样的酒店独处一夜、出来的时候性取向都变了?
位于南太平洋岛国斐济境内的世界上首个海底度假村——海神号效果图(来源:luxury.qq.com)
心理上,这对应的是幽闭恐惧。
没有窗,是否客体更充分?还是客体反而消失了?在广场恐惧和幽闭恐惧问题中,都有两个可能:主体消失+客体无比巨大。或相反,所有客体消失+主体膨胀吞噬宇宙。主体既可能是完全透明的、也可能是完全没有意象的黑洞。
没门没窗的,是坟墓。门是供人进出的,窗是供视线进出的。
窗形框:形像思维的格式
虽然我们知道窗口是强烈排它的、窗口中没有反映出来的外部世界可能更精彩,但窗口仍然是我们最普遍的观察工具之一、我们经常用活动的窗口在过滤掉不想关注的信息范围。窗口是一个格式,它帮助我们,也限制我们。然后,我们的思维和记忆、由窗口塑造。
如果没有一个方框,我们是否还有以视觉理解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吗?窗口状的框,是绝对必要的吗?
除了框定,我们的视觉也可以以“点锁定”的方式进行。比如视力严重障碍者(非完全失明,如彻底丧失眼球)描绘的经常是某个固定方面的光斑或光点。佳能eos系列以点锁定的方式来定义局部焦点,感光测定也有面积光(直射光)和点测光(反射光)的两套体系。我们向别人描绘梦境时,也不是以像框来框定,而是追踪活动最明显的区域,就也是“点锁定”。
在生物的发展史当中,高级哺乳动物才是两个眼睛聚在正面前方的,生物学解释说这样观察更集中。另一些哺乳动物视觉范围更广,更有广泛的警惕。双眼在正面也是猎手的特点,双眼是用来锁定客体的,不是作为主体的警戒。比如豹子与斑马就是聚焦和广泛观察的两个典型,斑马的眼睛在两侧,像鱼一样,鱼是生物进化中比较早的一个类型。人的视线和视野与豹子一样。
豹的眼睛和斑马的眼睛
所以,点锁定更像猎手状态,人天生是这样的,而不是广泛、全景深警戒式观察,更不是复眼。
像框或景框,就是窗口,是埋藏在我们天性中的、协助我们进行“点锁定”的工具。我们可以假设被锁定的点在画框中,甚至就在画框中心。西方古典绘画发展了规定锁定画框内动作中心点、视觉中心点的一些办法。
长时间做猎手,是很疲惫的,而且可能只是反映着内心不可排除的焦虑,即古老的食物匮乏恐惧。以景框-窗口来协助,也是降低“点锁定”紧张度、排解焦虑的一个方式吧:猎物跑不掉,我镜头锁定它了,还给它装了GPS。
取景框雕塑(图片来源于网络)
窗口因而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储备,与鼠类储存过冬坚果一样,它用来保证我知道下次在哪里取得食物或获得性伴。
隔绝、扮演、道德
窗口还是隔开主体和客体的基本框架或基本概念。视窗是这样的情况,传统的一次元窗户(就是楼下广场舞太吵时你会关上的那个窗户)也是。沟通与隔绝其实使用的是同一个工具。
窗口,是否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视觉安全而存在的?我们需要向外界打开,但敞开必须能够被我们控制,而且不能敞开太大。这样,外界是带有透明感的一个景框,主体可以选择接受它或排斥它,而主体也不用是没有任何光线外溢的黑洞,就是假设窗口也可以把窗内的主体投射到外面去,让窗内者也有个基本的透明度。
作为隔绝的工具,窗口恰恰会在需要中止扮演时凸显它的存在,即证明主体的不存在。宅男女关机时是不存在的,下线了就不存在了,与临街的美人儿关灯关窗一个效果。窗口以证明主体不存在来凸显自己的存在。所有交流的工具是用来停止交流的。
Windows系统有时会弹出提示窗口
窗口也是一种身份证明。而身份,可能是流动的,它可以被扮演,窗口经常凸显了扮演的必要。窗口是对两个空间的限定,但它使两个空间相互可见,从而两个空间“扮演”着是同一个空间、或一个空间通过隔断的窗口“扮演”是两个空间。假设没有窗口、同一空间的交流是一次元的,就是线下、同城、现场、肉搏。通过窗口的交流就都是二次元的。从一次元透视二次元,可以认为那是一场表演;从二次元透视一次元,也可以认为那只是一场扮演。
扮演的必要性,与窥视的潜在并行。扮演既是为了应对别人观看的需要、也是为了应对过分的观看、窥探。
窗口一直有一个窥视的效果。里外本来一致,里面的人窥视外面的,外面的人窥视里面的。后来人们约定俗成、并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公共场域与私人领域区分开来。大家认定窗外的是公共场域,我们不能排除被别人看到,被看到不难堪,看了也并不猥琐。但窗内是私人领域,不能看进去的,否则有道德障碍,甚至法律问题。
如果不是隔着窗口的,这道德/法律问题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两个人都在窗内,如何判断双方的相互窥视?如果两个人都在窗外、就是室外、街头,那更很难说他们在相互窥视。
这其实也是个公权与私权如何分割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公权的自我约束与私权的自我约束并行。后者典型是不许裸奔。前者典型是公务人员在公开场所行使公务时,是否允许别人旁观。“净街”是个皇帝时代的传统。在旁观之外,就是是否可以被拍摄、被上传的问题。这是公权在视觉领域被定义的典型问题,就是公权能否被放在某个窗口中,如果把公共场所的公权行使认定不能被围观、拍摄,那么公权就是在长城存在之前的茫茫游牧状态当中,所谓“裸奔”。与“净街”这个词结合在一起,就是童话“皇帝的新衣”。
艺术家厉槟源2013年在北京街头深夜裸奔(来源:collection.sina.com.cn)
公共与私人关系的窗口切割还有其它模糊的方式,玻璃幕墙就一个例子,它从视觉上把里外打通,但从听觉、体态、乃至服饰上又内外有别,它既不是墙、又不是窗、也不是门,但三者的功用又都具备一点。
永远不去星巴克的人与永远在星巴克谈生意的人是两个不同的次元,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像个放大的窗口,里外的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真实的、对方在表演。Cosplay,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星巴克阳明山店(来源:blog.xuite.net)
时间窗口和记忆框定
顺着这样的逻辑考察我们的生活和存在方式,可能我们所有表演的片段都是一个时间中的窗口。西方电视使用这个概念,是从传统纸媒延用过来的,比如“开天窗”。电视主管认为当晚还有要插播的临时内容,会给主播或导播打电话嘱咐留一个三分钟的“窗口”,中文更习惯叫“空档”。美国人有时候称呼预留的电视时段为页面或快门,这延用的是纸媒和摄影用语;法文中常用creneau,原意是古代城墙上的枪眼,就是一个没有玻璃的孔状窗,也引申为观看外部世界的了望点。枪眼的设计,是只能向外观察、外界无法向内观察的,这符合很多人对窗口的理解,同时,这种观察或展现的单向、而不是双向,也切合电视的传播方式。
但是,问题还有更复杂的层面,即我们的记忆机制。我们的记忆机制很多时候以视觉的方式运行、并借助口语表达和传承。它似乎是“中心点锁定”的模样。但确实如此吗?它是否如电视一样、是一个个“时间窗口”?我们是否一直在“框定”记忆的区域、分割、整理、进而按区域或窗口来重新调用和展现分享?
这就是在问,如果不使用各种窗口,我们真地有办法保存我们的记忆吗?我们能保存足够多的记忆吗?有办法合理地调用我们的记忆吗?
根据到目前为止的研究,脑神经运转是点对点方式,一个神经元勾连另一个神经元,传输系统是微量的酶或微弱的电流变化。这与神经末梢很相似,却与我们更直观的皮肤或肌肉的组织形式不一样,皮肤是一片,神经才是一个点。
表皮内的游离神经末梢示意图(来源:amuseum.cdstm.cn)
视觉虽然经常倾向于集中在一个明确的点,但我们知道它一直照顾的是一个面。所以任何我们对梦的叙述,我们自己都不满:口语如神经元,是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的、一串点的相互连接,而梦的视觉是一个面积,可能还是个立体的面积。
这是我们记忆方式、回忆方式必须摆脱语言的理由之一。俗话讲无图无真相,既是因为真相复杂、深刻、也因为真相直接、多义,不是短语能够概括的,而现在即时媒体和快捷沟通方式都是短语。图,是被框定的一个面积,就是一个窗口。同样,我们也可以讲,无文字无联想,无图无记忆。再进一步讲,梦和回忆都是不断打开的窗口,新的窗口覆盖旧的窗口。柏格森等人讲我们记忆不是线性的,窗口的视觉比喻是理解记忆的绵延、中断、跳跃、不均匀的一个方式,同样以摆脱语言为基础。
窗口和门都是典型的社会心理话题,也是社会行为场所。这是它超越视觉的特点,但又都是视觉带来的隐藏的特点。
我曾经认识西方电视台的一位大主管,有一天他很兴奋地告诉我招聘到一个非常满意的新员工,男博士,学位论文是“一扇半开半关的门、到底是开的还是关的?”专业是社会心理学。我说:这,太口水了吧?他说:很好,老子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张献民“公共影像系统”系列
下期预告:《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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