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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洛枫:自我纸盒藏尸的日子(诗集)

洛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诗人/洛枫

洛枫,诗人、文化评论人,香港大学文学士及哲学硕士,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比较文学博士,香港电视台广播节目《演艺风流》客席主持;曾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科技大学、理工大学、演艺学院、岭南大学等,研究范围包括文化及电影理论、中西比较文学、性别理论、演艺及流行文化。著有诗集《距离》、《错失》、《飞天棺材》;小说集《末代童话》、《炭烧的城》;评论集《世纪末城市:香港的流行文化》、《盛世边缘:香港电影的性别、特技与九七政治》、《女声喧哗:媒介与文化阅读》、《禁色的蝴蝶:张国荣的艺术形象》、《请勿超越黄线:香港文学的时代记忆》、《情书光影:洛枫演艺评论集I》。其中诗集《飞天棺材》获2007年第九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诗组首奖;文化评论集《禁色的蝴蝶:张国荣的艺术形象》获“2008香港书奖”及“我最喜爱年度好书”等奖项。

自我纸盒藏尸的日子(诗集)

洛枫/著

飞天棺材


凌晨五时被雷声劈醒

醒来第一句想跟你说的话

是我们的算计都错误了

房子外面有一条公路

公路上有一种飞天棺材

棺材内的十六条性命

祇交给一个司机

如果他不喝酒、不抽烟、不谈手提电话

如果天不下雨、不长雾

路边不闪出小狗或老人

我相信是可以长命富贵的

常常在亡命的旅途上

听同一首歌哼重复的拍子

每次歌词升到最高的音节时

车子总刚巧滑过一个死亡的弯角

车轮传来撕裂的呼喊

抛出爱情的离心力使人虚脱

于是便记起凌晨五时雷声的警号

我们真的无路可走吗?

假日的时候公路总堵满车子

像无头无尾的彩色蜈蚣

弯弯曲曲的关节两头都不是结局或开始

沿路有警察维持或干预秩序

却无法改善寸步难移的局面

当路途因外来的挤压而变得踟蹰的时候

是不是该放弃原地踏步呢?

当后面的车子不耐烦地碰撞前面的时候

是不是该设法逃离现场呢?

激光唱片的音乐依旧流动

没有因天气、距离或交通事故而停顿

然而

爱冒险的小巴司机突然也会心血来潮

在危急关头考验闯过黄灯的速度

剎时撞向石壆再反弹铁栏

才发现连唱盘也会跳针电源也会中断

原来相爱很难

当你在公路的那头我在这头的时候

沿路有什么风景 我们

便祇可选择怎样的窗口

从天桥到地面

从来都不是一个踏实的转向

我们以为平放地上的

会比悬荡空中的易于掌握

却不知道半空的视线才可

鸟瞰路面的全景

祇是风景的切换太快

在来不及记认每个细节之前

你已经在相反的车在线跟我再见

凌晨五时从黑洞醒来才记起

我们的爱情

是开在公路上的飞天棺材

随时会死在半途上

21.6.2002

自我纸盒藏尸的日子


患病的身体卷曲、怕光

畏惧声音 然而喜欢潮湿

这是一段自我纸盒藏尸的日子

我用收缩的瞳孔

扩张四面纸壁的阔度

看见自己腐化的心逐渐变硬

而且晶莹透亮

在熬过二百四十四天后

我从纸盒爬出 在严寒的低温搭上

有空调的长途巴士 (如同另一个铁盒)

从光天白日走到乌天黑地

这城市有人、有灯

车子走在半空 从天桥望入楼房

晃动的人影 电视蓝色的声浪

悠扬播送饭香

转入直路车轮差点碰撞行人的脚跟

红红绿绿的减价招牌

跟熒光屏上的廣告歌曲互相喝

我想 圣诞节也快来临了

然后是新年 元宵 情人节

清明和复活节 周而复始

怎么办呢这么连绵无尽的节日气氛?

走得累了是这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

有闪光的晕眩 无法分辨

城市密集的灯影和人群

幸福的节日祝祷马上就要开始

怎么办呢这么繁盛的喧嚣?

父母带着孩子上车下车

情侣挽着手臂从车头走到车尾

祇有老人走得最慢最不被原谅

怎么办呢这么容易被挤跌的空间?

终于车子也驶过你当日

从高空跃下的酒店门口

撞毁的铁栏已经修补 血迹和鲜花

都已成新闻图片 这城市

总有新的灯饰替换每日的故事

从车窗隔着玻璃望向逐渐收窄的港湾

我们有理由相信 明年今日

是必须延续下去的!

在不能忍受新陈代谢与新旧交替的情况下

最后我还是决定再过一段

自我纸盒藏尸的日子

戒掉水、希望和光

好好跟自己相处

29.11.2003

鬼节恩仇录


扮成骷髅、蜘蛛或神奇女侠

穿上才子、佳人、巫婆或魔术师的装束

从七夕鬼节到十月的Halloween

我们总算看清彼此的面目了

如今新旧鬼节都已成过去

新仇旧恨也烧成了节日的死灰

无须假装拍案惊奇

或尔虞我诈了

我们都是熟练的演艺者

懂得甚么时候落妆、下台

然后谢幕

纵使这并不是一个很圆满的结局

例如骷髅甩了手

蜘蛛断了爪

才子错配巫婆

女侠的魔术又平平无奇

但事已至此

就让发生的继续发生吧

为了跟你演这出传奇

才学会化妆的技法

涂上粉底、眼影和唇彩

原来可以让五官这样接近真实

也许你会觉得有点陌生

不打紧

反正与你无关了

我的妆容只留给镜子

不为甚么

只为它忠诚的反照

即使欺瞒

也信守一生一世

明天或明年

仍有新的节庆循环

但无论披上怎样的装扮

我都不打算和你互相确认了

因为蜡炬成灰

并不是吉祥的游戏

何况烧蜡既危险又不环保

我们还是各自搁浅天涯和海角

坐看同一轮变脸的月

背向不同的心思

从此各有归属的潮汐

圣诞来时

我会扮成小鹿坐上雪车

离开你的视线

赶赴另一场没有时限的

化妆舞会

15.11.2008

一舞入魂


拐着高跟鞋来追风你的舞步

握着单程的票走回旋的楼梯

被锁住的凝望犹如兜转的裙襬

踏乱了呼吸的次序

室内无风但我的思虑有一个黑洞

搅动的碎石如冰

哐啷哐啷的碰撞带着透明的清脆

不能言说的一句话即将道破

如何才可免于落地对你的惊扰?

祗好将迷恋与迷乱击成粉末 再散入

嘈嘈切切错弹的视线

布幕拉起时你横向的背立在

椭圆的灯区

闪着晕眩的纸屑从顶端洒落

如断线的缘份极力抓住急降的飘离

坠落原是为了串连啊

如何才可免于命运的崩解?

旋起的气流像缠绕的线

来自你曾经抱住的臂弯给我紧张的力度

琴音滑过松脱的空隙

你甩开拘禁的欲望让四肢大开大合

翻成地上枝叶蔓延的动作

在没有人爱没有人的瓜葛里

让藤缠着瓜瓜缠着花

灰色的布景不断变换迷阵

走过起伏的线条你的身体

从这扇门隐没那扇窗

从来无法分清左右

当你在台上我在台下的时候

不是镜与影的依存

却假想你在台上看得见

我在台下看着你在台上

彷佛祗有这种迂回

我们才能如此亲近

当影子迭着影子的时候

我们便跌入双重黑暗

你在台上四面游走寻找光源

我依旧被命定于观众席上

继续暧昧不明

然后灯灭无声

你的身影倏忽消失刹那带来惊恐

会不会就这样从此不见?

骤然你的舞影似箭

射入黑暗的尽头

我便看见了光

当灯再亮时你原来仍在那里

汗湿的背站在方形的灯区

守住一个等待的姿势如铜墙铁壁

不容眼神洞穿

也不允许掌声击溃

就这样我和你对峙

直到骚动的人群静止——

1.3.2012

给飞蛾钉住旋转的舞步


不要退——

你转身背着镜子向我

走步的说

我像被一只飞蛾钉住了位置祗能

盯着镜子里你的背影

晕眩褪走四周闲人的闲语

祗有雷动的呼吸急促的旋转再旋转晕眩

耳畔很遥远的角落我听见针刺的声音

便骤然惊醒

不分青红皂白的退入没有亮光的地方

你的肩膊垂下 视线黯淡

地面的距离逐渐拓大

浮躁在蔓延 静默在收缩

顶端的灯光无端插入

镜子和它的影子便开始动摇

彼此的拉锯被迫在震央地带

你扶着自己的心 我环抱自己的手

无言的声轨刹那撞成心跳的死劫

空气给填满致命的二氧化碳

我们的步步为营与固步自封同时失陷了

失陷的天空无缘无故打开了一个缺口

清明过后雨水哗啦哗啦的一直像胃液倒流

断魂路上积压寸步难移的推搪

驶过的救护车响起无法救护的警号

我祗好闪避像一只翅膀被打湿的飞蛾

沉重、衰竭却盈满奋力的虚脱

每次拍动对你的念想便移换了景物的排列

城市的轴心就这样异变然后继续公转

直到我们无法再回到最初迷失的姿势

甚么时候你不再站在镜子里跟我说话

我便会翻开手掌让你看看

因甜蜜而磨难的恐惧

如何裹成了茧 孵化成蛹

再风干一路走来的碑石

当有一天岁月击石成粉掌风碎了命运的线

你还愿不愿意为我

再旋转一个舞步?

8.4.2013

遗落城市的瓶中舞


在弧线与虚线之间 不是直线

在地板与半空之中 不是横切面

于是我们对望 却看不见

我们说话 却发不了声

当视线与声波被人群的干扰剪断以后

我们用隐形的手语

填补空气的破洞

横卧你我之间有一道回旋楼梯

锋利的梯级割着封密的心事

容易踏空、滚跌于是步步惊心

人群像游离的鱼不断从身旁擦过

擦掉了肩膀碰撞的微音

擦花了犹豫停驻的回望

脚步像水流被阳光冲出门外

汽车剎那尖锐的响号

震乱了墙壁静立的频率

被僵住的表情祗留下一张空白的脸

把舞步带回家去吧!临别前你如是说

我把玻璃的话语装入水瓶

摇动 让它拍和节奏

静止 让它凝固躯体

然后带着它流浪城市每个边缘的起点

走一个圈子两个方框无数的多边形

放在长椅上搁在圆池旁或无形的荒境

在失语的状态下穿过地车的森林

巴士的海洋天桥的飞行道

直到走不下去倒在半途上

才打开瓶盖将舞步释放

还给你一个哑剧的面具和一首写不完的诗

里面便是我全部的遗言——

23.12.2013

下雨天在地铁读诗的荒诞剧


清晨当睡眼仍在冥王星的夜空

我在地车左摇右摆的轨道上

读一本关于政治讽喻的诗集

诗行纠结像扭麻花的星体

地车潜行的空间便移形换影起来

我在对面座位黑色的玻璃上看见

你的影子舞和身体拍翼的节奏

当明亮的光影扩大如油墨向我袭近的时候

我被身旁一张屏幕的脸吓醒了

无休止闪动的蓝光发不出声音的嘴巴

以残缺的姿势证明虚拟的真相

于是便相信其实你离我很近

我的意识也有一张常常忘记关闭的屏幕

走上自动电梯时涨满二氧化碳的空气

不停广播“不要看着手提电话”的警告

逆着人潮想问如果是诗集呢?

会不会有人被诗行绊倒的

在冰冷的金属移动中

两边墙壁光灿的广告灯箱

流出一张一张计算机加工的脸

哪一个才是你或不是我?

我翻开诗页读到这样的预言——

字跟字走在一起就变成诗的蜿蜒道路

但我并没有跟你走在一起呀

自动电梯祗好继续机械地运作直到

无法负荷!

走出地洞的出口依旧祗有更灰的天

连续五天的暴雨连冰雹也下了追杀令

为甚么还有这么多没有带伞的人

匪夷所思挤在偏狭的檐蓬下

左闪右避那些死钉不放的排斥

我撑开自己的伞走自己的路

檐前有阻挡的水滴 斜风横雨有污染的街

泥路湿滑如镜 灯号乱着油彩的虹光

我和你的脸又映照在迎面悬挂的屏幕上

9.4.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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