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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周晓枫:独唱

周晓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作家/周晓枫

周晓枫,作家,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曾做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2000年调入《十月》杂志社。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斑纹》和《收藏:时光的魔法书》。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她协助张艺谋导演进行文学策划工作至今,担任了电影《三枪》、《山楂树》、《金陵十三钗》、《归来》的文学策划。

独 唱

/周晓枫

1

“明明是我想出的好点子,她不过是个听众,怎么在她的总结里就成了集体智慧?不过是变相自夸她的领导功绩罢了!她甚至让人感觉,那些创意属于她,好像这个创意可能带来危险后果需要她来勇敢承担似的。她以为自己是丰收女神吗?视线里的全部果实都得归她所有!别看她那么温柔地使用语气助词,其实呢?这个老年版的芭比娃娃是个女霸王。”

事隔一周,小笋没有缓解情绪,加菲猫般的可爱圆脸上流露着愠怒。她是我老师的孩子,曾经天资卓越的少女诗人,后来去了广告策划公司,虽文学再无建树,但小笋把抒情才华用于创意文案,仍木秀于林。她的口语表达充满修辞,刻薄与夸张兼而有之,听起来颇具效果。

招致小笋抱怨的上司孔雀,早年在采访类的电视栏目里短暂地做过兼职主持,后来退隐江湖,甘居幕后,转战广告公司做了主管。我不了解孔雀,只是对她表面印象不错:她似乎并不做作和高调,知性的声音有说服力。有一次,在小笋的公司年会上远远见过倩影:妆容精致,服饰得体,样貌虽不再令人惊艳,但那从岁月沙漏里流失的美依稀可辨。我一直把孔雀当作没什么破绽的成功女性,在小笋控诉她种种暗度陈仓的手段之前,我还挺喜欢她的。一直没有什么恶评的孔雀,看来温和娴静,至少,不像什么公害。

“你上当了!之所以完美,因为她的生活是经过彩排的,演戏演到骨子里了。”小笋听到我对孔雀是这样的态度,声音高了起来,倍感孤立的她急于和我在立场上结成同盟。小笋鼻子里喷着冷气,轻蔑地撇撇嘴角:“孔雀为什么离开电视台?是真喜欢低调吗?什么低调,这种蓄意设计的低调不过是便于埋藏往事,有利于完善她的道德形象工程罢了。你没听过孔雀在电视台的绯闻?她穿着是个低调的美人,可脱掉衣服之后,就成显著的美人啦。”

小笋三年后如此负面评价她最初的榜样,不禁让我诧异:许多远观的美好,经不起近距离目击。刚入职时,小笋屡屡赞颂孔雀,从价值观到口红颜色。小笋说过:“孔雀唯一的不足是太过仁慈,不够恩威并施。她照顾我,也对路人甲、过客乙关怀体贴,毫无杀伐之气。这对管理来说相当于致命缺陷。你知道,在今天做个好人,成本有多大吗?”当时情境历历在目,小笋的感慨犹响耳畔,想不到,转眼,物是人非。

“我记得孔雀当初对你很好啊,你还说过,她对你有恩。”我喝了一口石榴汁——因为没有去皮,榨出的浆汁甜中带有青涩的微苦。

“那时我还是个新人。孔雀当然愿意鼓励新人,因为他们不构成威胁。等我成长了,她就开始紧张,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拾我,担心我的未来影响到她,怕对比之下显不出她的出色。”小笋摇头,“孔雀最喜欢当别人面儿微笑着回忆我原来的笨,其实这是一种巧妙的提示手段。孔雀要提醒我,也告知其他员工,她对我有再造之恩。晓枫姐,你知道孔雀为什么要市恩吗?”聪明又委屈的小笋作如下判断:“因为,钱财可以还清,情债可以扯平,唯有习惯市恩的人,我们没有任何偿还方式,我们永远欠下她的!在她的培养下,如果我们过得不好,对不起她,谁让我们辜负了她的期待?如果我们过得好,那欠她更多——未来越美好,她的培养就功劳越大,我们欠她的翻倍!”

“孔雀在小事上施尽恩惠,大事上寸土不让。当她认为我不构成竞争的时候,尽显她的美德;一旦认识到威胁,我看,她连在表面形式上都不能维持美德啦。”听小笋说自己正遭受着孔雀程度升级的打压,我不禁为这孩子担忧,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是调离是非之地,还是单刀直入和孔雀谈谈?”小笋表情茫然,貌似完美的女上司让她无措。

“她的温柔有毒。”这是小笋的话、孔雀的脸。

……她的温柔有毒,像午睡的蛇,对周围无动于衷,暂时维持着宁静。蛇,几乎是甜美地蜷曲着,像个无奈且宽容的弱者。小笋不能轻易揭露孔雀,她会首先遭受他人质疑,被看作忘恩负义之徒。小笋说自己顶多像个被咬到私处的受害者,告诉亲人浸毒伤口的隐秘所在,然后在蒙羞中去死;而孔雀,毫发无损,她像被催眠的女王,令人生畏的暴力继续以一种甜美的方式潜伏着。

内在的狰狞。小笋所遇,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常态:嫉妒。

2

印象中第一次体会到“嫉妒”的正面撞击,我不到十岁,正上小学。

我并无天资,可奇怪地被老师选入合唱团。我声域狭窄,唱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剩哞哞的女中音,是合唱团里不起眼的分母。由于听话而获得老师的好感,我无缘领唱,却被安排成演唱之前出列的朗诵者——从歌词中提炼部分片段,铿锵有力地一通念白。两次演出后,我被小荷老师安排到学校广播站当播音员。“红领巾广播站”每天运营二十分钟,五分钟的通知、总结、表扬和批评之后,是十五分钟的小说连续广播,直到上课铃声即将响起方才结束。我和同年级的薄蕊成为骨干,轮班。从广播站走到教室有一定距离,播音者享有迟到特权,课堂上老师已经开讲,同学们已经安静,她们才能施施然带着不动声色的骄傲返回自己的座位。我一再得到小荷老师偏爱,她总把第二天的段落提前交过来,我频繁朗诵,几乎成为学校的第一主播。既无乖巧长相,又无悦耳嗓音,连我都为自己找不到受宠的理由,难怪他人觉得不公。

薄蕊堵住巷子里的我,生硬地质问:“你为什么拦稿儿?凭什么总轮到你播音?”这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眼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我茫然,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她指责我从小荷老师那里拦截稿件,进行垄断式播音。薄蕊为什么不对小荷老师说而迁怒于我呢?我从未主动和积极,甚至内心并不向往占据主播位置……有一次因为仓促换稿,没有任何准备就把“哭泣”读成“哭拉”,我的失误被近百个大大小小的喇叭放大音量扩散出去成为公然的羞耻。我不理解小荷老师的偏袒,就像不能理解薄蕊汹涌的悲愤一样。她的泪水蒙上眼眶,微颤嘴唇,我能看到她细密的齿尖:“我警告你,你想唱独角戏,没门儿!”我来不及辩解,薄蕊突然转身,带着小鹿受惊般的莽撞跑开,留我独自愣在原地,默默回味数月来她对我莫名其妙的冷嘲热讽。

此后,远远见到小荷老师,我夺路而逃,或者找理由推托广播任务——我剥夺自己,以平息薄蕊的怒气。这次遭遇,落下两个后遗症:一是我从此不喜欢自己麦克风里的声音——多年后我作为嘉宾参加电台的访谈节目,听回放时,我难堪并难以置信,自己就是那个藏在收音机里的老巫婆;二是我很怕女性之间的争端和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蓄意破坏自己,自贬或者放弃利益,以换取某种安全地位。

到了高中,薄蕊的角色换了吕吕。

摸底考试结束,吕吕问道:“你的总成绩算出来了吗?”她比我更关心我自己的分数。我们性格不同,交往甚稀,之所以存在隐蔽竞争,是因为在小圈子舆论里我们都被夸奖为智商不错。平时懒散,凭小聪明纵横江湖,临近高考我们俩的学习突飞猛进,同时成了落后变先进的典型。被迫共享某些褒义词,是否意味着从利益角度,我们已构成对彼此的掠夺?

当吕吕听说,我知道成绩但没来得及加出总分数……吕吕神经质地连续按动圆珠笔帽,它发出单调得难以忍受的咔嗒声。“我帮你算分吧。”吕吕果断地拉起我的手。似乎的亲昵突如其来,我不适应,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但吕吕态度坚决地摊开我的右手,边问各科分数,边用圆珠笔把我的掌心当作草稿纸开始了加法。写着写着,滚珠受阻或者没油,圆珠笔写不出字儿。吕吕加力画写,平常用这个方法,能挤榨出软腔里的最后一点残余。可惜这次并未奏效,吕吕继续……我的手心被画出许多白色的条痕,随后成为交错的红道道。我感到疼,反而就是这疼让我坚持着不抽回手;吕吕带了点恼怒继续用力画刻,我等她在这张手心草稿上得出为她所关心的运算结果。

我做过全麻手术,记忆力差,根本记不住英语单词、化学公式和历史年代图表,不过运气不错罢了,重要考试往往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吕吕才真是聪明,就实力而言我难望其项背。我内心服输,毫无斗志,无意拼出输赢,像个因伤退赛的运动员——这并未使吕吕获得平静。是否与我这种量级的笨蛋共享荣誉,对吕吕意味着羞侮?敌意是不受理念制约的,吕吕只能用智力降低和控制它的强度而已。

3

英国学者詹尼特·托德总结文学史上的五种女性友谊:浪漫型、欲望型、控制型、政治型、社交型;并且认为,一般流行文化里呈现的大都是第一种:亲密、温暖的同性情谊。

然而日常经验中,女性之间的关系远为微妙与复杂——看似波澜不惊,却蕴蓄风雷。嫉妒,被认为在女性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连“嫉妒”这两个字形,都是“女”字为偏旁的。人们普遍认为,嫉妒作为一种潜伏在源头的持续的不安情绪,会诱发不同的性别反应。男性更愿意使用竞争这个词替代,显得公开而明亮。人们通常要求男性独立消化他们的负面情绪,动辄倾诉的男性被社会习惯所排斥,所以他们的嫉妒沉默运行并试图无痕地销赃灭迹。即使过分强烈的占有欲、不甘和愤怒使男性失态,难以继续隐蔽他们的嫉妒,他们习惯宣泄,甚至直接诉诸暴力。而女性,和平时期的慈善家,当暗生看似平白无故的仇视,由于缺乏体能和武力上的优势,她们更适合使用暗器。女人好妒,其实与她们在文化塑成上的弱者身份有关。嫉妒,是弱者的仇恨。那种阴险与潮湿的气息,那种强烈而不能自控的速度……嫉妒的确是暗器,是潜在焦虑所释放出的动能,是女人恃弱凌强的反抗方式。嫉妒者往往不是通过超越来平衡内心的恼怒,而是幻想被妒者倒霉。女性之间诉诸武力的少,更多,是暗地里的语言伤害——她们被彼此之间的词语磨损,为了自卫,她们长满舌叉后的小毒牙。

当然,嫉妒是不名誉的,有时甚至比卑劣更令人难堪,至少后者骁勇,丧失底线后能产生由无耻而带来的坦然。承认嫉妒,过分挑衅我们的尊严,超出心理尺度——在这个问题上,男性通常不像女性那么诚实,他们集体否认,以至貌似磊落到无辜的程度——也许,并非不妒,许多男性不过对情绪有着比女性更好的控制罢了。嫉妒如此普及,如此难以启齿,对女性来说有着近乎手淫或隐疾的耻感。所以,我们更愿意使用文雅而提上台面的“羡慕”来代替它,因为“羡慕”更像赞美,更具褒义的美感。

论及嫉妒起源,它往往来自敏感与细腻的情感……一种女性尤为胜任的内心体验。嫉妒是包藏着恨的潜在激情,表现形式可能却极为克制。好妒者易被触怒,只是未必以对称性的烈度呈现——好妒者甚至是特别安静的,用以控制内心的愤恨,就像装了消音设备的枪膛。或者说,对女性来说,嫉妒已是一种日常而形式温柔的暴力。我们知道,嫉妒具有强大的动能,可以形成粗野的力量。如此隐蔽的厌氧菌般的嫉妒,可以酝酿毁灭性后果,因为越是不动声色的嫉妒,越比什么都易引发大脑里的意淫暴力;蓄积的压力需要释放渠道,所以妒忌能在某个毫无预告的突然时刻引发危机,甚至导致杀身之祸。美国社会评论家约瑟夫·爱泼斯坦以专著探讨嫉妒,他这样写道:“嫉妒也是暴怒的一部分,至少是隐藏着的、默不作声的那部分……嫉妒的本质在于其隐秘性。嫉妒位列所有隐蔽情绪之首——它藏匿得如此之深,以致当事人通常都不会意识到,它很多时候可能是其行为的动机。”

我想起动物界的女性杀戮。蜜蜂中,工蜂属于发育不完全的雌蜂,蜂王是唯一发育完全的雌蜂。在为王储准备的蜡室中,几只被蜂王浆特殊喂养的幼蜂中只会有一个幸存者,因为最先出世的新蜂王将杀死所有竞争者,甚至包括自己的母后老蜂王。为了夺冠,杀死姐妹,杀死母亲,如此肆意到狂暴的怒气,只为使蜂王从此不再陷入对他者的嫉妒,也使自己免遭他者嫉妒的清算。新蜂王升空,享受仅有一天的短暂蜜月,得以携带三百万至八百万颗精子返回,然后它作为终生被关在幽闭蜂巢里的囚徒,每天将产下多达一千五百个卵。即使这是令人恐怖的代价,没有哪只准蜂王望而却步,显然,它钟情于这场唯有女性参与的战争中自己获胜的残酷享乐。

4

孔雀与小笋虽非闺密,但在较长时段里,惺惺相惜也好,如沐春风也好,两人关系远比工作搭档近切。她们是否为曾经的亲昵尴尬?抑或,正是那份亲昵导致的疏离?总之,近到一剑之内,方可咫尺天涯。

我们不会嫉妒欧洲某个总统或世界级电影明星,太遥远,他们的影响力无法辐射到我们的内心。我们愿意向陌生人传达好意,而嫉妒,以及类似的恶意,是一种发生在“近邻”之间的感情——这是嫉妒的独特之处。除了气质上的阴柔,女性之间往往更亲密,更习惯依赖和分享,所以从土壤pH值的酸碱度上适宜嫉妒生长。间距近,才能在地理与心理意义上提供僭越的可能。人们对安全感和隐私权有着普遍需要,是否当彼此了解秘密时就构成隐形的侵犯以及潜伏的凶险?两性对嫉妒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男性会因嫉妒疏远彼此,对于女性,嫉妒常常相伴于友情,甚至可能在嫉妒的作用下成为闺密。

我们会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典型范例。A和B表面上关系甜美,但A的日子不像B那么志得意满。B经常施惠于A,这为她埋下隐患。俗话说:“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不断以强者的姿态给予他人施舍,会激发受益者内心潜在而无望的妒意。这段友谊中,A得到的最大享乐并非来自感情互动,而是B遭遇婚姻挫折时,A能以闺密的身份参与讨论,能以温暖关怀的方式,获取隐私性质的情报,并从B沉浸灾难的困境里体会隐秘的高潮。通过他人不幸来重新定义自己的幸福,B烈火焚身的暖色光焰,烘托着A脸颊上越来越明媚的玫瑰色。看似闺蜜,其中一个的爱好就是以隐蔽却奏效的办法刺痛另一个,让对方从伤口里流出她所需要的蜜浆。A也怀有同情,但那种同情是用来愈合曾因嫉妒而产生的心理伤痕。像女声两重唱,无论先天条件如何,她多么想唱那个更被彰显的高音。B的不幸很快通过A的嘴得以扩散,当然A的堂皇理由是忧愁好友未来,无措中多方求援。现实生活中,我们在传递他人消息时,负面的总是更宜于播散;而对于他人的好运,因为嫉妒,我们常常刻意忽略。

5

我分析自己对小笋的关心,报答师恩之外,还因为经历上的相似而心存共鸣。除了薄蕊和吕吕,我在漫长的时间里从未被嫉妒的齿锋所伤,因为没有什么可供艳羡的资源,平凡令我安全。我年少所遇不过嫉妒的阴影,毫无重量,不会升级为实际冲撞的行动——直到,遇到司南。

我兼职电影策划,并不擅长,只是合作者相识多年,适应了我的直率和认真,不挑剔我的水准,于是我跟着跑场子,挣些散碎银两。有些事,我混沌而侥幸地闯过去,根本没意识到雷区——司南惊讶于我如此糊涂和业余,竟全须全尾地混了这么多年。司南略长我几岁,从副导演做到制片人,起起伏伏,摔摔打打,见识的风浪多了,自然远比我有能量、资历和诸多应对技巧。

平心而论,司南的性格我并不欣赏,我觉得她太在意评价,不够松弛和从容,那种内在的拘谨是不自然的体现。司南迷恋那个想象中的自我形象,维护得特别辛苦,以至于她把别人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都误认作亵渎或攻击。她的一切行为,都需要找到与正义相关的解释理由——站在所谓公理公德的立场上,她喜欢表现得毫无私心。多拿一份纪念品,司南说为了惠及同事,她承受不了独享的不安。出差不忘掠走浴室里的小瓶小罐,她说怕酒店弃置造成浪费,自己所为出自环保。她很少说同性的好话,却从不与异性交恶,当然情感纠葛造成的怨毒除外。

然而我对司南的看法不能流露,因为她的善待。她去国外旅行,不忘给我买纪念品。换季时,司南会专门给我打电话,语气煦暖怡人,嘱咐我初春时节不要穿裙子,否则埋伏下来的寒冻会在老年发作。她让我注意饮食,因为发现我太贪吃。的确,我无法通过节食考验,我总是经受灵魂煎熬之后,屈辱而又气急败坏地吃两个口味以上的冰淇淋;而且我痛恨运动,逛趟家乐福算是我的长途旅行,把减肥视为人生大悲苦。司南偶尔纵容,给我买精致的点心,自己却不受诱惑。我惊讶于司南的体形,我不知道这是天然的骨感,还是为了美苛刻到忘我的程度——她穿着据说是从工程力学角度设计的无痛高跟鞋,瘦得像只蜻蜓飞来飞去。

司南主动示好,我感恩图报地回应,类似孔雀和小笋。我记得童年的翻绳游戏:一人用手指支撑毛线编出的图案,另一人用手指接过去翻出另外的花样。我能掌握的变幻招数很少,不贪图击败对方,我只是害怕线绳的图案被破坏在自己手中,于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明明是游戏,我却玩的责任深重。我的友情观亦如此,尤其对司南,简单的喜悦,带着因为不愿成为破坏友情的罪魁祸首而产生的微量担心……我们始终在良好的氛围,保持着友谊三十七度二的热度。

得知司南背后对我的议论和作为,我难以置信。直到证明消息属实,惊讶带来的茫然,完全覆盖了愤怒——我反应滞后,看起来是麻木的宁静。我能理解司南对我压抑的强烈厌恶,难以理解她为何要勉强自己向我靠拢。我们完全可以各走其路,活动在彼此的盲区里,何必非要在瞄准镜里目睹障眼之物呢?朋友分析说,无他,司南纯粹出于生理性的嫉妒,只是最简单原始的自私。我何德何能,怎么能令司南嫉妒呢?假如承认她对我出于羡慕而产生敌意,那我必须具备一种相当的自我欺骗与傲慢。司南又怎么可能承认嫉妒我呢,一个不值得的小角色?况且,司南明确信自己已清除了不良品质,人格闪耀着可以辨识的微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一切都是为了捍卫某种抽象的正义。

6

许多年前,小笋,这个体态丰腴的姑娘讲述她并不出众的女伴却嫁入豪门给她带来的情绪冲击,小笋忽然觉得自己青梅竹马的童话爱情是种微妙的屈辱,愈加气恼于男友不争,索性分道扬镳。男友与小笋分手后,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像块茎植物一样没有在腐土中烂掉,反而催发新绿的芽,成了春风得意的商界精英。生活,像是总被错猜的谜,小笋渐生暗自的恼怒。

此后我并不了解小笋的情感状况,只记得小笋隐约提到过困扰:心里有个“新的他”,可惜“新的他”已经有了“旧的她”;小笋不甘,明明自己比“旧的她”年轻许多,可他却无意转移方向。我劝过小笋:“别不平衡啦,谁都年轻过,人人都有的财富无需拿来炫耀。”小笋专注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缄默。没听说小笋有什么新的纠葛,直到,我瞠目结舌地得知爆炸性绯闻:小笋竟与孔先生有私!这个孔先生是代称,他,是孔雀的先生。

什么才是冲突真正的起源?小笋为何釜底抽薪?令她渴望而不安的爱情受到法律干扰,小笋才对孔雀心怀怨毒?还是仅仅出于对孔雀难以平息的恨意,小笋才觊觎并通过一份不妥当的性关系施予针对性报复?那个在我看来还是孩子的小笋,在她同事的叙述中是个完全陌生的可怕形象,孔雀的遭遇获得了广泛同情,小笋被描述为农夫用体温焐暖的蛇。妒意,很容易结晶为仇恨,无论走在哪里,小笋有本事把自己很快变成有力的麻烦。小笋越级向上司密告孔雀,而且兴风作浪到了犯众怒的程度。蛇毒一样寂静漫延在她体内的嫉妒……陷入旋涡的小笋一意孤行。小笋相信自己诅咒的才华和能量,她并不畏惧违背社会规范,并从某种不断的毁坏感中由衷得到鼓舞。忘恩负义是必然的,最初的给予和最后的宽恕终将无效。假设孔雀原谅因妒生恨的复仇者,并不能减少继续的耗损——因为,如果你曾因自己的才能而遭受嫉妒,在这个基础上,也必因自己的美德遭受追加而来的程度更甚的嫉妒和报复。

所有的殷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温存,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肉麻——这几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断,何况心高气傲的小笋,她向孔先生申明某些她本来无权发布的纪律,要求他尽快与孔雀了清干系。小笋幻想通过激情,让孔先生觉得自己更值得向往,她认定,所谓丈夫对妻子的依恋,准确概括莫如说是惰性,小笋有义务帮助孔先生摧毁隐形的枷锁。

然而情场无胜算。孔先生警惕于小笋的破坏力,幡然醒悟回归家庭,留下功亏一篑的挫败者。小笋感觉自己受到侵犯的尊严就像蛾类的翅膀一样颤抖着……她总是把自己想象为受害者,包括嫉妒的时候。小笋让我后怕,想起她的语气,具有食肉者凛冽的暴力,原来她的正义不堪一击;再想起小笋猫科动物般的圆脸,我不寒而栗……当猎物从喉管里涌出的血迹在猎豹脸上渐渐风干,看看这只温柔如猫的豹子吧,它的眼神还是那么无辜与悲哀,甚至还有两条装饰性的泪痕。

7

自私者看重自己的付出,忽视别人的给予,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便利的切入点,强调自己遭受的委屈。小笋倾心于自己的受害者角色,只有待在这个位置上最体面……把罪责归咎于他者,才能使道德上的弱点不被辨识,并且心安理得地生长。嫉妒是一种由于认定不公而产生的敌意,小笋为了达至内心平衡而翻转自己的不利局面,把内心的嫉妒转化为近乎的正义,随后,她才能上演无辜者的有力复仇。

的确,比较之下,嫉妒者往往处于劣势。A承认B比自己优秀和美好,产生了相对意义的不幸福,当A一旦开始嫉妒,她就是以潜在的自虐完成了无法出口的赞颂。受控于嫉妒的A成为奴隶,至少由此确立自己的弱者位置。女人被诸多负面之物干扰而不能达至自由,尤其嫉妒,相当于情感上的肠梗阻,难以消化,寝食难安,伴随着难以启齿的疼痛。这双刃的嫉妒!当A嫉妒B,B当然对来自A的诅咒和为难深感折磨,但更大的折磨作用在A自身——嫉妒像随身携带的小型刑具,无时不是动用私刑。

我想,小笋觉得自己并无不妥,她只是渴望报偿自己已经承受的某种不幸和不公——不,不是简单的支付,她需要加倍的赔偿。嫉妒者的讽刺、恨意和诅咒似乎成为争取平等的一种安全方式,绝望的嫉妒者会启动相应的剥夺手段,他们所向往的平等,有时需要在残酷中才能得以实现。

……O.W.霍姆斯有句点穴的概括,他冷言冷语道:“对于那些追求平等的热情,我毫无尊重之感。因为这种热情在我看来,只是一种理想化了的妒忌而已。”

8

利用语言的误差甚至反差来谋利的人,总是令我产生不适宜的怜悯,尤其他们流露如意得逞后的窃喜。数次与司南在电影策划会上相逢,我们交流如常。司南热情地问候,她以为我蒙在鼓里,所以继续用毫无破绽的无辜和热忱,期待我的感知与回应。我明白,但不露声色,附和着把酒言欢。旁观的知情者目睹此景,心生凉意——他恐惧的形象不是司南,而是我。知情者认定我城府极深,能在忍耐中从容做戏,只因我没找到合适时机;一旦天时地利,他认定我必将司南一招致死。他畏惧于我的冷静,却想不到,引而不发,只因我并没有什么克制着的愠怒。

当初得知司南背后的手脚,我曾震动,并反省司南其人。司南乐于显示自己的同情心重,但仔细分析那种同情,是鸟与鱼之间的那种同情——对方不能成为受益者,不能因这种慷慨的慈善而获得任何实际好处;这种表面上给予他人的同情,只是为了让自己产生良好的道德优势,所谓的同情背后,是自以为是、含而不露的自得,迹近内心的炫耀。我在司南对我的行为反差里,突然嗅到那种无法克制的嫉妒的气息:一点点熟皮子的味道,闻不到其实必经的血腥,只剩下柔软和温暖。嫉妒永远在幕后,像个隐藏面目的制片人:不会在公演的剧情中扮演角色,只是安静地操纵。我们应该警惕口气温和者眼睛里的冷漠,就像警惕皮毛松软的猫科动物隐伏在肉垫里的爪钩。

司南幕前关怀、幕后杀伐,我想她一定为自己找好了辩护理由。她恨一个懒散且自在者轻易得到他人经过艰辛才能赢取的机会,如我;她恨群体意义的纵容,让我这样的自私者不恰当地获利,而缺乏系统的校正和惩治。我们能否说嫉妒是天性中必然的恶?虽然它对某些进步具有驱动作用,但嫉妒者总是摧毁他人以适应自己体内的公正。

尽管如此,我对司南的对抗很快平复,乃至波澜不惊。一方面,我的生活比较平顺,看不到真皮层下的复杂人性,以为谁都是心口如一,难得有人跑到面前,让我怀有乐趣地观看一场暴露后台内幕的演出,感受别样;另一方面,我觉得司南可怜,缺乏曝光的果敢才会进行暗箱操作,从手法上她已是个失败者。

不过,放弃受害者的成见,我们可以对事物做出另外的解释。在不伤及个人利益的前提下,司南利用各种小机会施展关心,由此扮演设想中的“完美自己”。她貌似温情而乐于助人,力显为此的忙碌和焦急——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我们永远看不到她的蜂刺。是不是,司南示好的过程是在努力消化自身的嫉妒,并非绝对的虚伪。所以,我们可以把司南的行为坚持理解为虚伪,也可以理解为,司南为了释放自己近于妒意的东西,做过许多具体而日常的努力。司南对我诉诸行动,是否最终无法处理长期郁结的压力?抑或,我虽从未与他人交流对司南的真实看法,但司南从蛛丝马迹的细节中判断出我并不由衷喜欢她的为人,我的和平主义在她的理解上大概就是虚与委蛇,我这种由敷衍带来的不真诚理应遭到回击?

司南所为,并未对我造成实际困扰,反而带来隐形的帮助——是否需要向嫉妒我们的人暗中致敬,因为是他们帮助我们建立虚幻的成功感?也许这正是对人生有益的疏解压力的方式。从某种立场上,嫉妒者最能欣赏你的优点,他敏感发现,并且放大你的优势——好妒者的做法,与最好的老师行为一致。

……被嫉妒,是一种虽然危险但却怡人的享受。嫉妒体现为从他人的幸福里引发的不满,而作为被嫉妒者,别人恰当的不快与不满,正如糖奶的汇入,使我们独自的黑暗散发出咖啡般令人陶冶的香气。

9

我认识一个极具天赋的写作者,只是由于身处偏远,她迟迟没有得到与之才华相匹配的声誉。二十年的编辑生涯使我养成职业习惯,见到重磅新人,根本无法抑制兴奋。与几位朋友一起,我们不遗余力地推介,她耀眼的实力完全征服了我们。后来,女天才成绩斐然,受到广泛赞誉。

有一天,我陪她在医院看病。候诊过程漫长而乏趣,我拿出新作的草稿请她指教。她一声不吭地看完,表扬了我几句,然后判断:“当你发现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你着急却很克制,你默默努力,以实际行为追赶落下的距离。”从当时语境中,她暗示,我文明化的嫉妒是针对她的。看病的患者川流不息,我的大脑一片茫然,无言以对。坦率地说,我从未感知自己对女天才怀有妒意,当初对她有所帮助,并非要以有恩者自居,并非为自己蓄意制造前路上的劲敌以完成自我激励,我只是不平,她如此卓越的才华却被如此轻易地忽视。事实上,她的虎虎生气、表达中那种强悍的自由,我永远无法企及。我虽在修辞上有些小把戏,但就其经验、力量与创造性,我不能望其项背。虽然女天才的评价趋向良性,近于积极的肯定,我依然难以认同和平复。她认为我喜欢暗流之下的竞争,这对敏感的我来说很不舒服。她的曲解,侵犯了我的无辜,也触痛我略带偏执的自尊。

无论自我评价还是他人议论中,我都被认作缺少嫉妒心的女性。我暗自追问:不易嫉妒,是否由于我刻意掩饰或者长期自我美化所形成的误读?分析来、分析去,觉得不是。不擅长嫉妒,是否意味超脱的品性?非也。我不争,是特殊环境和心理共同作用下的产物。

我从未发现父母身上的妒羡因子,他们安然于得过且过的平淡,没有刺激下迸发的野心——我得到的,是一种遗传上的承袭。家人对他者基本丧失进攻性,嫉妒在我们看来已是一种针对他人的强烈敌意。

我唯一清晰体会到嫉妒,是母亲对弟弟的偏袒——那种成长期的受挫,几乎耗尽我的体力,我的能量迅速衰减到平和。初次感染这种坏情绪,它就彻底击败我。所以从儿童时期,我就刻意训练自己的控制能力以避免剧烈的痛感。我厌恶竞争——嫉妒容易引发的行为,或者说,我怀有焦虑和恐惧,习惯退让乃至放弃换得平安。由此,我进入了休眠,如此漫长的状态使我认为那已长为一种隶属于天性的习惯。我屈服于嫉妒的力量,从不反抗;甚至在最易唤醒嫉妒的爱情领域,我亦宿命。据说妒忌者是因为自爱胜于爱人,我一直不太喜欢自己,这是否成为不擅嫉妒的一个理由? 我喜欢谁会默不作声,因为不信他会钟情于我,即使他与别的姑娘卿卿我我,我平静如常,觉得自己连嫉妒的资格也没有。偶尔我被示好,但我想他一定有真正的意中人,我不过是他一次蹩脚而粗糙的演习罢了。我的初恋就是一场暗恋,身置其中所遭受的创伤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望地把自己锁进耻辱里……对生活始终平顺的少女来说,那几乎构成一种深重的创伤。从此我只能以被动的姿态来处理感情,因为我担心沦入早年的覆辙和深渊里。我的自尊,重过对男人的期待。嫉妒是一种激越的能量,而我,并不具备自己曾误以为有的热情,没有足够的妖娆风情和燃烧热度,我相对寡淡和冷漠——谁会跟这样不入戏的女配角上演投入的剧情呢?

总而言之,我较少体现嫉妒与美德无关,看似同归者走的却是殊路。我是考拉型人格,懒惰,喜欢躲避、妥协和放弃,缺乏妒意不是出自宽容与豁达,而是怯懦,我实在害怕麻烦和纠纷。只能说,我爱体面胜过其他,无论是男人还是荣誉。其实,这是起点意义的自保策略,使我免入复杂的程序——安静得像一小潭死水,就不会误入河流错综的分支。为了安全,我很早就用超人般的力气扭转自己,尝试把生活建基于嫉妒的废墟之上。我十五岁烫伤的时候,医生和妈妈都难以下手,需要我自己撕除前胸和左臂浸染斑驳的纱布,每次撕除都导致一片血肉模糊,但为了尽快康复,我必须沉默着强制自己执行。年少嫉妒所带来的伤口,相当于我在精神上的烫伤,我主动撕除挡在不堪之上的遮盖物,以求从速剥离“嫉妒”,免遭未来的感染。我自认是青春期被注射过微量的嫉妒毒剂而得以终身免疫。

10

……且慢,假设我果真如自己描述的那样百毒不侵,何必对女天才随口的话耿耿于怀,就像被戳中穴脉?

弗洛伊德在论文《论妒忌、偏执和同性恋的某些中性机制》中谈到:“就如悲伤,妒忌也是一种有影响力的心理状态,甚至可以说是很正常的。如果说有人表面上好像从不妒忌,那么就一定有迹象可以证明,它是被强制压下去的,事实上仍在他的无意识精神生活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看,他把妒忌说得像爱的能力一样几乎人人必备。

我由此产生深重的自我怀疑。许多人被问及妒意,与我态度相似:死不承认。当然性格差异导致嫉妒的有无与强弱,我们不必以理念的模具压制所有个体——如果每人都必须确认自己隐藏的嫉妒,是否也牵强和武断?但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有些以为逃脱嫉妒以获自由的人,其实从未成为漏网之鱼。

薄蕊、吕吕和司南,我经历的嫉妒极为有限,是幸运,也因我不够出色。非凡者不会被饶恕,他们遭受嫉妒的高频率几乎在佐证成功——这是一种简易的鉴别手段,被同情证明着我们的不幸,被嫉妒证明着我们的成功。我反复强调,除了嫉妒过轻易赢得母爱的弟弟,我实在想不起自己具体嫉妒过谁,我的兴趣似乎不是在排他的友情和独裁的爱情占据权利。如此说来,我被嫉妒和我嫉妒别人的比例是3∶0……似乎不言自明,我处于受害者的位置。

……且慢,布罗茨基曾经这样建议:“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

我能够承认羞耻,却无法承认嫉妒,难道,嫉妒作为最隐蔽的羞耻难被真正触及和揭露?是否如女天才所言,我的嫉妒极尽克制而愈见有力?因为我的性格比较接近男性,我同样沿袭了他们通常隐讳到无形的嫉妒方式?我使用“羡慕”,仅仅因为,这个词显得不像“嫉妒”那么低贱,可两者区别不过一张菲薄的包装纸?或者,嫉妒本身就是一种面目狰狞的羡慕。我的语言风格经常使用贬损,无论贬低的是自己还是对手,其实都是在压制一种呼之欲出的渴望,用来抵御随时被魔鬼唤醒的妒意?我愿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默默修补漏洞,以使自身更具道德上的圣洁感——是否我不肯嫉妒,仅仅因为,我在精神上都不肯给予他人优势的地位?并非豁达所致的不嫉妒,揭示了我的野心——能刺激我的竞争位于更高层级,不在有目共睹的生理视野之内?

我不计较司南,她伤及的并非我在意的东西。如果因此激发怨恨,等于是她的弱点迫使我滋生出对等的弱点——不,我不肯给她这种平等和尊重。我愿意原谅,愿意一笑泯恩仇,表面原因是宽广,更隐蔽的内容让人无从追踪线索。事实上,我以一种懒洋洋的放松姿态来处理司南的攻击,怠惰后面,有着轻蔑,有着化名为体谅的不屑一顾……这是我深潜的傲慢。我根本不能允许自己的品德优势被司南随意剥夺。在某个道德评价的舞台上,我试唱完美的高音;司南不过是又一个被淘汰的对手,退到背景中的和声里。嫉妒很少给人明亮的印象,所以那种阴影正是她恰切的站位。

……就像童年,在合唱团演唱之前我开始独自朗诵。抑扬顿挫,我在公然而不自察的做作里体会自己的优秀、圣洁、天使般的无辜。是的,那个时刻,我不希望存在任何伴音,它们都会被我视为干扰状态的杂质。

11

嫉妒是人类普遍的隐疾,是虚荣的伴生物,完美主义者与自我主义者都难逃它的统治。嫉妒是对美好的向往……可如果美好理想落实在他者身上得以实现,那它像是嘲讽而不是激励,霉变的美好将散发强烈的败坏气息。

目睹他者受苦受难,这是人类源自古老的享受。我们骨子里,除了在保护自身利益不受损的情况下容易产生善意之外,都潜藏着对他人不幸的渴望。我们的幸福从来不是绝对值,是比较值,它需要烘托……或者直言,我们需要恰当的牺牲品。最好天降不幸,万不得已,当我们无法遏止沸腾的嫉妒时,我们才会被迫亲自下手。我们像猎豹埋伏下来,而牺牲品并未察觉自己的身影已映入埋伏在前方的嗜血眼睛……等着吧,她束手就擒的命运以及利齿下的最后呻吟。

希腊神话里大量故事涉及神的嫉妒,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和灾难。即使全知全能的神也难克顽疾,何况我们这些神创造的孩子,更无法摆脱尴尬的遗传基因。正如无论怎样的文明,都需要保持一点点内在野性才能维护自由一样;也许嫉妒有如人体的微量元素,多了中毒,少了同样不健康。孔雀和小笋,司南和我,天才和傻瓜,享受者和受难者,多言者与寡趣者,得势者和失利者,大脑里淤塞思想者和肠胃里空无食粮者……众生纷纭,而我们的灵魂无不千疮百孔。通过这种不完美的相互映照,我们才能分泌同情和怜惜,就像看到镜中的病孩子。原谅我们彼此的嫉妒吧,就像原谅病孩子的不安全感,原谅所有的病孩子都是形式温和的独裁主义者——他们抱有专断的要求,想垄断母亲、神明和命运那全部的爱。

12

最大愿望是独唱。如果不是出于烘托效果的需要,他们将拒绝所有的配角。好了,几片并不茂盛的绿叶就足够的。他们讨厌舞台上存在着有能力为自己校正音准的嗓子,那会使情绪受到干扰。即使缺乏天赋,即使难以从音乐本身中受益,他们依然拒绝成为普通听众。每个人都想成为独唱演员,哪怕,像一个开始衰迈的舞者,用已不再适宜的动作坚持着,执拗地,阻止他们想象中即将的替身上场。

在病孩子合唱团里,多是隐匿的独唱向往者。有人想凭借天赋的嗓音脱颖而出,有人想利用与指挥的关系,有人暗自希望意外的中毒事件让其他人哑音……最后,只剩自己站在聚光灯狭小的光环里,像珍藏品般被精心展示。为了这一刻,他们甚至忘记了此后将永久伴随自身的惩罚性的孤独。

此时,有个彻底沉浸在音乐里的孩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团队中的位置。胸腔随着音阶而打开,天堂的梯子搭出通往云端的路,而他的灵魂尚停留人间,像只在森林交错的枝条间鸣啭的鸟——世界空旷,他渴望远方的回音,来呼应此时独一无二的歌唱。

这个心无杂念、物我两忘的孩子,看似多么干净、多么纯粹……其实,多么,目中无人。其他向往独唱的孩子,至少感知同伴的存在,并向往从中脱颖而出;而他,独享傲慢,没有参照的坐标系,他在意识里消灭了所有的他人。在所谓通往艺术的道路上,他没有同伴,不仅饿死内心的魔鬼,也遇佛杀佛、逢祖灭祖。他独唱时,要求周围环境的专注配合,所以这里是他需要的舞台,拥有刑场般绝对而完美的宁静。

选自《十月》,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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