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2《十月》·短篇小说|魏润身: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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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三天没上学,前两天在课上呕过几次,听说季老师带她上过县城。我想去看她又不敢,愣爷爷血红的眼睛我怕,愣爷爷老用拐杖戳地,虽然他瘫了半边身子用上拐杖,下地也只能一瘸一拐蹭两三步,可是他戳地的声音太吓人。我不敢轻易上他家。
幸好,第四天朵朵就来了,只是红红的脸蛋白了点。建生等人又拿她开心:傻朵子你的高原红怎么变白了?这回你变得更俊啦!季老师曾经在班上说过,山里的女孩子风吹日晒脸巴红红的更健康,有高原红的女孩子不娇气。朵朵不抬头,两把朝天锥一动也不动。
其实,建生他们每次欺侮朵朵的时候,我特别恨建生,一切都是建生挑的头,我不愿意朵朵跟我一样受欺侮。想当初,朵朵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还是班长,可有威信了,建生一干乖乖地围着巴结。只是去年合并到沟口,要求男生扛着自己的桌椅到中心小学去,朵朵坚持她也要把自己的那套桌椅扛过去,没想在六渡河跌下了谷。县里还来了消防队救护车,费尽周折才把吊挂在崖树上的朵朵救上来。半个月后,朵朵裹着头巾从医院回来跟好人一样,眼睛还是黑黑的,睫毛还是卷卷的,脸巴还是红红的。但是摘下头巾就变了样,她的太阳穴瘪了一小块儿,脸别扭着往右歪了些。更大的变化还不在脸,朵朵的脑袋出了麻烦,她再也不能嗤嗒男生,说话慢多了,还常常用手使劲比画着。
季老师多次在课上说,虽然朵朵的动作有些大,虽然她再也不能做班长,但是她努力她用心,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大家不许欺侮她!可是,建生他们一下嚣张起来,再也不把朵朵放在眼里,还管她叫傻朵子。一听见“傻朵子”,我就想扑上去扇建生几个大嘴巴,可是我不敢,我打不过建生。不但他的力气比我大,他手下还总有一帮人跟着他。
我心里不好过。朵朵不但说话慢了,连笑也是慢慢地,再也没有甜脆的咯咯咯。建生他们叫她傻朵子的时候,她会嘟起嘴瞪他们一眼说:讨——厌!完了还使劲拨弄几下她的朝天锥。可是,前几天为什么季老师又带她去了县里?更奇怪的是这次回来她不笑了,也不再拨弄她的朝天锥。
我家和朵朵家并排,就隔一条小夹道。四五岁上,我就和朵朵跟着大人在坡上拾麦穗捡栗子。山里有东一块西一块的坡地,我常和朵朵躺在茴香韭菜芹菜地里玩。茴香韭菜芹菜不生虫,任何虫子不往这里来,更不要说爬到我们身上去。朵朵怕虫,愿意和我躺在绿茸茸的茴香里猜谜语,仰在翠生生的芹菜里看星星。上了小学朵朵还是向着我,因为我个子小又天生一对扇风耳,建生他们老拧我的耳朵玩。三年级时有一次都把我的耳朵拧紫了,朵朵不但告诉了老师,还回来狠狠地拧了两下建生的耳朵说:你再欺侮人,我把你的耳朵拧下来!建生虽然哼了一声,但是只说了句好男不跟女斗就拉倒了,因为他跟别的男生说过,朵朵的眼睛真好看,像大海,能把人给淹死喽!
我也觉得朵朵的眼睛好看,可是我没见过大海,眼睛怎么能像大海把人给淹死?还是建生会说,他在语文课上造的句子也很嘎咕呢。
正是因为有朵朵,虽然经过几次的合班与并校,我没怎么受欺侮。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朵朵当班长严肃的时候建生等人服服帖帖,现在她老慢慢地笑,建生一干反倒奓翅了。
今天,从县城回来的朵朵竟然笑也不笑,还一个劲被建生一干说傻朵子回来喽!傻朵子回来喽!我决定挺身而出了,放学我要跟朵朵一块儿走。我不许建生一干在路上又拿朵朵开玩笑!
可是没等放学铃声响起,季老师趁大家抄写作业的时候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王憨,放学先别走,留一下。
我吓一跳,怎么啦?
2
和季老师一起找我谈话的还有村里的治安员胡周,季老师跟我说:你跟朵朵最好,过去她帮助你,现在你帮助她,现在朵朵被人侮辱了,你不但要帮助她还得关心她。
被谁侮辱了?什么叫侮辱?她不病了吗?我的眼睛老爱瞪大。
季老师知道我爱蒙,就跟我解释,侮辱比欺侮厉害,除了你,现在班上谁都不知道。
哦……我还是不知道。
找你就是为了了解情况,破案子。
破案子,在朵朵身上出了案子?我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季老师是新来的支教老师,说起农村的什么事来爱脸红。她吞吐着看看胡周。
胡周摩挲摩挲大腿说:什么叫侮辱,你还不懂吗?
我好像懂,可到底什么是欺侮什么是侮辱我闹不清。
也甭跟你兜圈子啦,你也甭细问,就是让人糟践啦。胡周当然也知道我蒙着,老爱蒙。
这句话让我吓了第二跳,山里人说的糟践就是男人把女人祸害了呗。
朵朵被谁糟践了?我还是没开口,因为很多人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要说什么。
胡周给我掰指头:加上老的残的村里剩下的男人不到二十个,刨了那些折手折脚窝窝囊囊的,嘎咕的不外皮根,滑头的当属大料,再有一个是秦朵朵那愣爷爷,公安已经摸排了,村里最有嫌疑的就是这仨人!
大料是你表熟——我们那里管叔都叫熟。皮根跟你是街坊,愣爷爷是个后爷爷,所以我们把你找来问情况。你家跟老秦家皮根家一左一右,谁老上他们家去你应该看见过。
我越来越蒙。胡周说的这三个人我都挺熟,可是他们干了什么我怎么知道?最不可能的是愣爷爷,愣爷爷带大了朵朵,爷爷怎么可能糟践
孙女?
谁也不能说,暗地里看动静,跟你表熟也不能讲情面。胡周告诉我,这是县里公安布置下来的。
我心里嘣嘣的。季老师解释说:一切都只是怀疑,什么也没确定,因为你是小孩子,他们要是真的干了坏事,会有异常的表现。你跟朵朵最好,捉住侮辱她的坏人就是对她最大的关心,也是最大的帮助。
我又害怕又蹊跷,朵朵到底怎么了?朵朵只是在课上呕了几次,校长就让季老师带她去了县城。回来突然说朵朵被糟践了,除了愣爷爷跟朵朵住在一块儿,最近我没见大料和皮根来过啊。
看我木木的样子,胡周跟我说,过几天县里的警察还要来,他们可能也要跟你谈话,你要做好准备!
我做什么准备?这事情太突然了。村西就我们三家,左边是朵朵家,右边是皮根家。皮根是爱说嘎七嘛八的,可是他待我挺好;大料是我的表熟,他会耍猴腿又野,可到底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再说表熟这阵子也没上这边来过啊?
季老师没再多说,她只要我多关心朵朵,强调这件事情不要让建生他们知道,否则他们就更欺侮朵朵了。
我怎么能不关心朵朵呢。说起朵朵对我的帮助,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其实我原来不傻,爸爸说我小时候发过一回烧,半个月里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脑瓜子就有点糨糊了。卫生院的大夫说那叫大脑炎后遗症,所以我跟别人一比就后遗症了。比如语文课背《一件小事》,别人第二天就能背下来,我吭哧三五天还是结结巴巴的;再比如那小九九,七七四十九我老爱算成七七四十六。可是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建生他们那帮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勺子,课上课下都叫我勺子我好伤心好别扭。而朵朵是班长,她每次都叫我王憨,而且不许建生他们叫我勺子。我不会做的题朵朵教我做,我不会造的句朵朵帮我造。可我就是有点儿勺,连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很勺子。
季老师嘱咐我不要让建生他们知道,当然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上我才不勺呢,怎么会把朵朵的事情告诉他们!
落晌我回到家里,奶奶已经把饭做好了。奶奶问我怎么回来晚了,我的脑袋还勺着。因为我平常老爱勺子,今天让胡周这么一说,我不但脑袋勺子而且连眼睛都勺子了,半天才绕回到家来。奶奶突然这么一问,我的嘴也勺子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奶奶而且我也不好意思跟奶奶说。奶奶见我又勺子起来,拉过我来说,是不是有人欺侮你来?我摇了摇头,欺侮我倒没什么,要命的是朵朵被人侮辱了,还不是建生一干的那种欺侮,是胡周说的那种侮辱。
那你到底怎么啦?蔫头耷脑不说话?奶奶的祖上是湖南人,把爱吃辣椒的习惯传到大山来。她把辣椒叫辣子,所以我们一家不管吃什么都要放辣子。她把一碗辣子萝卜端上来,又盛了一大碗二米饭跟我说:不爱说话先吃饭,辣子辣辣你的嘴,你就开口了。
听爸爸说,奶奶是1960年逃荒从湖南来到北方大山的,人家都说爷爷有福气,下山卖核桃捡了个湘妹子。奶奶于是就有了爸爸和姑姑,从此不管是谁就都随了奶奶爱吃辣子。奶奶虽然成了我奶奶,可是说话还是有些跟大山里的人不一样。记得我小时候鞋一掉,奶奶就会说,孩子掉了孩子掉了穿好孩子穿好孩子。奶奶爱把吃饭叫掐饭,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说掐饭了掐饭了。我放个屁她就说肚子着凉了,又打屁了又打屁了。虽然奶奶现在说的也是山里话,可是掐饭了打屁了还是挂在嘴边谁都觉着挺好玩。
我吃了一大碗二米饭,奶奶只吃了一小碗。也可能是辣子一辣我,我的舌头就爱动弹了。我问奶奶说:皮根熟来过吗?奶奶一听就沉下脸:你的酒瘾又上来啦?问他干什么?来过两回拿走两碗大头菜,鬼子姜,让他回家吃去,你喝酒就是被他教坏的。
皮根既是老街坊,又是爸爸的好朋友,爸爸在家的时候,逢年过节他就凑过来和爸爸喝酒。奶奶不愿意让爸爸跟皮根喝酒,可是皮根就爱吃奶奶腌的辣子大头菜,辣子鬼子姜,辣子豆豉酱。奶奶不经夸,也就不赶皮根了。
皮根其实挺好的,自从爸妈去了温州打工,皮根照样常过来。他劁猪宰猪,一天到晚山里山外老有活,比出去打工挣得多,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另外皮根不白吃奶奶的大头菜豆豉酱,只要一来就拎着大肠头猪下水,还让奶奶做,说奶奶做的辣子肺头比县城饭馆的夫妻肺片都好吃。奶奶没办法,说皮根是个臭皮囊也是个快性人,你轰不走他又有啥子办法呢?
麻烦的是奶奶炖的下水热乎的才更香,每次皮根揣着瓶酒屁股就沉在凳子上不动弹。他爱说嘎咕话,还得有听众。奶奶当然不愿意让他瞎白话而且最不愿意让我听。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专爱当他的听众,听他说话比吃猪下水还过瘾。
打去年开始,皮根一来就让我也陪他一块儿吃辣子肺头,还偷偷让我喝了一口酒,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奶奶看见当时就跟皮根红了脸:他才十一上,你这不是教他学坏!皮根涎皮涎脸: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婶子你这是瞎操心!奶奶不答应,架不住她老得忙里忙外去干活儿,一会儿剁猪菜一会儿搂柴火,没工夫不错眼珠地看着我。
我喝点儿酒奶奶大惊小怪,奶奶哪里知道,班里多少男生个顶个的早就抽烟喝酒了。我呢,其实不会抽烟不敢喝酒。这些东西要是都学会了,我又没钱买,不得跟建生一样学了坏?
只不过第一口酒不但没有把我辣回去,反而使我鼓起勇气要学它。皮根说:喝酒这玩意儿就得学,跟你们念书一个样,不沾总也学不会。
这么辣这么难喝怎么学?我勺着。
我一看你那俩眼就知道你在问我怎么学!皮根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点了点头,可不是呗,我的两只眼睛好像是比别人离得远一些。
皮根端起酒杯说,好好看着啊!这酒喝到嘴里,一定要在嘴里咂,什么叫咂你懂不?我摇头,他接着说,咂就是把嘴唇一闭,舌头一拱让酒绕到牙花子两边去,再用两腮一挤让它回到舌头尖,用舌尖勾回来慢慢送到后膛上,然后再细细地洇到满口,最后才把它慢慢咽下去。不信你试试?
我根本闹不清皮根说的是什么,只是又抿了一小口,用舌头一拱的时候一下呛到嗓子眼,噗地一口喷出来……
皮根哈哈大笑,我第二次流出的眼泪是呛的,而且我尝到了自己的眼泪,那眼泪好像也辣了。
可是后来我会绕了也会咂了,老盼着皮根来,趁奶奶不注意,我能绕几口就绕几口能咂几口就咂几口,好喝,过瘾,我一迷糊就忘了自己老犯勺不恨自己勺子了。
我喜欢皮根,因为一天到晚烦得慌,爸妈跟姐姐过年才回来那么几天能不烦吗。我们孩子得空就爱看皮根劁猪。皮根告诉我,劁猪就是阉猪的蛋子卵包,从前皇宫里头劁的是人,那叫去势,男人一去势就变成太监了。劁猪是谁发明的?皮根说是“三国”里给关公刮骨疗毒的华佗!这门手艺已经传了两千年,要是没有点真功夫,劁不准劁不净,那被劁的猪不但长不肥,见了母猪还往母猪身上趴。
皮根瘦瘦的个子显高,但是爱穿肥肥的灯笼裤功夫鞋,挑着一副家伙担子,山上山下行走带风,走街串巷如鱼得水。皮根说会劁猪的越来越少了,他不嫌腌臜不怕笑话,吃定了宰猪的饭认准了劁猪的活。
皮根劁猪是很利索,每每主人把猪摁倒在地四蹄捆好。皮根上去左脚半跪在猪身上,右脚用力在地面撑直,噌地从腰上抽出劁猪刀往嘴里一叼,双手抓住公猪裆下的一对卵子,左手捏住腾出右手,那架势像个武把子。只见那劁猪刀头有半个核桃大,形状却是三角的,顶尖和两锋闪亮闪亮。被绑的猪本来就吱哇乱叫,皮根一划卵包,调过刀把用后面两寸多长的弯钩一捅一拽一钩,连筋带血的两个肉蛋蛋就掏出来。只要几分钟,那不大的公猪声嘶力竭地号叫。到底有多疼,谁也不知道。可是连大人带孩子,就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也爱看劁猪凑热闹。尤其是村里只剩了老的跟小的,劁猪永远是乐子。
宰猪之于劁猪,那就是一碟小菜捎带手,皮根不要大补的卵包,宰猪的下水他要,所以他常把下水拿到我家让奶奶做。
我愿意皮根常来,一是能吃猪下水,最有意思的是听他说俏皮。皮根就爱说俏皮。跟他劁猪一样利索,给劲。我呢,笨嘴拙舌说不到关节上,但是打心眼里佩服他。我背不下书来,却记住了他告诉我的顺口溜:鸡踩蛋,猫叫春;狗尥蹦,羊反群;牛发情,猪打圈;驴背耳朵吧唧嘴,母马来劲卡叭腿……
皮根那天说这个的时候奶奶抱着柴火一推门听见了,立了眼跟他说:皮根你还是叔叔哪?——我们这里只有奶奶不管叔叔叫熟。你痛快了嘴,让孩子听了叫什么?皮根却嬉皮笑脸:山里人说山里事,这有什么寒碜的,兽医站里成天讲这个。他还跟奶奶说这是知识这是科学,他又没骂人,话糙理不糙。
我听了科学身上热热的,连脚指头都胀胀的。
那天皮根走了之后奶奶跟我说,你跟他学不出好,我见你还伸着耳朵挺爱听,羞不羞,羞不羞,羞不羞……
我挺羞。奶奶的羞还有一种独特的意思,就是奶奶把所有牲口的屁股都叫羞,什么牛羞马羞猪羞狗羞鸡羞,后来影响得半条街的女人也都学着“羞”起来,跟男人说那个字的时候有了区别。虽然我挺羞,可还是爱看牛屁股。原来我家养了两头牛,只要一拉屎,后裆就翻出来,粉粉的一大片。但是奶奶看见总会喊住我:看牛羞羞不羞羞不羞,臭不臭臭不臭?其实牛粪不臭,还能烧火呢。奶奶不愿意让我看,我只得在放牛的时候偷偷看几眼。可是奶奶的羞不羞羞不羞总是嘹亮在耳边,我就战战兢兢左顾右盼,从来也没看清楚。我也想看马羞,可是不能靠近马屁股,我再勺也知道驴呀马的专爱尥蹶子,所以什么羞我也没有真正看清过。
现在,我的脑瓜子乱乱的,反正皮根大料这些日子都没来,我不愿跟奶奶多说,我也没办法跟奶奶说什么。麻烦着又打了几个屁,索性一头倒在炕上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不但脑袋蒙,连心里也是乱乱的。说皮根也是什么嫌疑犯,我现在就盼着皮根来,他要来了让我喝点酒,我肯定马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还香呢……
可能明天是礼拜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日头高高的我才起,一起心里又麻烦了。突然院里一声喊:表婶哪,大料看你来啦!
我赶紧扒窗,什么?大料这么早就来了?
3
来的不光大料,后进来的还有皮根——他俩竟然一块儿来家了。
我分别叫了这俩熟,他们不正是我要密切观察的对象吗?他们要真侮辱了朵朵,那我恨死了他们;他们要不是坏人,让我恨我还真是恨不起来。尤其是皮根,我还盼着他让我喝酒呢。今天他果然又拎了酒和下水来。而大料呢,他拎来的是一条大毛毡。
你们俩今天怎么凑到了一块儿?奶奶把他们让进屋,觉出他们一块儿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尤其大料还抱了条毡子来。
表婶哪,过年我见你那炕毡子都破了,所以我给你带来块新毡子。
奶奶不好意思:还让你破费!
这俩钱算什么,孝敬表婶是应该的。
奶奶把他俩让进屋,没坐安稳皮根就接着开了口:婶子,我们俩让警察给弄起来了,说我们俩是糟践朵朵的嫌疑犯!
怎么回事情?奶奶还不如我,完全蒙在
鼓里。
我们来就是要表婶做个证明,除了春节拜年跟王强聚聚,最近我们谁去过老秦家?
王强是我爸爸,春节大料给奶奶拜年跟爸爸一块儿吃饭来,还真是,见大料还是在春节。
到底怎么回事情?你问得我丈二和尚呢。奶奶紧张起来什么也不知道,而我昨天就知道了关于朵朵的情报。
接下来就是皮根大料的滔滔不绝。
原来,皮根和大料已经被县里的警察拘了好几天,说他们是强奸犯糟践了秦朵朵,还给他们抽了血要做什么化验。让他们俩趁着化验结果出来之前赶紧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不老老实实的轻则判刑重了还要枪毙呢。
奶奶惊疑地看着他俩,这件事情太突然,怪不得皮根媳妇前几天回了娘家至今也没露过面。朵朵可是个好孩子,她爸妈又不在身边,怎么出了这麻烦?而且自己又能证明出什么?皮根是嘎咕,大料是油滑,可也不至于干出这事来。这俩人要是真干了坏事,也不会找上门来让她证明什么呀。奶奶不糊涂,但是太突然她还是反应不
过来。
婶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是杜增跟来群诬告我们的!皮根掏出烟来跟大料一块儿点上说,其实坏事都是谁干的?来群卖了乡里的多少林子多少地,瞅瞅花溪的那一大片红顶子的小洋楼,全是咱们乡的地。那叫别墅,一栋别墅就值三百万元,别说是镇里的县里的现在连省里当官的都招了来。村民落了什么好?全让他们给
分了!
咱们村那二百亩林子呢,杜增卖给了一个养鹿的王八蛋,婶子你也不下山,哪天我带你看看去,几百头鹿外加一个鸵鸟场,听说鹿茸一年就赚三千万元。老百姓的林子全让他们给卖啦!
还有万柳的红树林,果园子,卖给县长的小舅子搞采摘,度假村,村长乡长一上一下勾到一块儿去,山上山下好地界全让他们倒腾干净了,男人女人不跑到外头去干什么?家门口就剩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撂荒地,谁还傻子似的死啃死守着?
漫说是乡长镇长们都在县城置了多少房,连杜增一年都不在村里露几面。
奶奶明理,但是不招事:你们俩可不兴那么褒贬人家。杜增是村长,来群可是乡长啊。
我知道,连我这么勺也知道,可是奶奶很少提他们。
骂他们算什么?不管朵朵真被糟践假被糟践,来群这帮玩意儿就想借刀杀人,把屎盆子扣到我们脑袋上!
乡长住在镇上,村长怎么也不长住在村子里?留下胡周给他们看家,当的什么治安?留守的媳妇他睡了几个?表婶,你知道什么叫狗子吗,胡周就是一狗子!
奶奶可能也在琢磨,现在村里哪里还有什么干部,胡周原来连个村委都不是,现在成了治安主任,晃荡在村里当干部。
大成家,松林家,金宝家,长山家,为什么都分了两处宅基地?光给钱上贡就成啦?表婶你别嫌我嘴臭,得大闺女小媳妇的上屁股!
这俩人进门嚷嚷着要为他们做证明,没两句话就扯到杜增和几个女人的关系上。奶奶既不愿意让我听什么糟践朵朵,更不愿意让他俩又白话男人女人之间的腌臜事,她一拉我的胳膊说:你去那屋做功课,别又竖着俩耳朵专听大人胡说八道的。转身她又拎起下水对皮根和大料说:你们俩在东屋里小点声,当着孩子少说男男女
女的。
我被奶奶赶到西屋,掏出书包里的书本来,耳朵恨不能支棱到他俩的嘴边去。一明两暗的东西屋才隔着几步远,就跟一大间屋子没区别。关键是季老师跟胡周给我布置了任务,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尤其是关乎着朵朵!奶奶几次到东屋提醒他们小点儿声,又几次推门看我干什么。只要奶奶的脚步声一近,我就老老实实头也不抬做功课,这个时候我可一点儿都不勺子了。
你知道公安局的为什么先把我截住,全是杜增、来群撺掇的,不就是我这嘴臭,到处抖落他们的糗事吗?
大料嘴是臭。他是我二表爷的儿子,因为家里穷,一辈子打光棍。他跟我奶奶叫表婶,一个人到处打油飞。这些年来,大料跟皮根一样,不但把自家的地撂了荒,也没像别的男女打工去——他耍猴,经常牵上几只猴,到各乡各县耍猴去,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他自己那话,谁也甭管我,走到哪耍到哪,钱不少挣落一自在。我也爱看他耍猴,翻筋斗、拿大顶、蝎子趴、铁门槛什么都会。他说他到过东三省,上百个县城都走遍了。奶奶说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不服气,说伺候训练猴子容易吗?风里来雨里去的多辛苦?他跟谁都说,我一光棍子,这辈子图的就是没人管束!也是的,季老师曾经讲过有些人不做工不务农不经商,他们自己干自己的那叫自由职业者。大料就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像我这样勺的人学习老是跟不上,我也挺羡慕大料耍猴的,又好玩又自由又能把钱赚回来。我要是将来也能当个耍猴的,别人就不会围着说我勺叫我勺子了,那样有多好。
只不过,大料在村里口碑不好,他老骂人,开口闭口老捎上句他娘的腿,别看他是个老光棍,可是走南闯北花花事情多了去。所以从他身上老能飞短流长出闲话来。
奶奶把皮根大料留在东屋。不愿意让我多听他们说话。奶奶哪里知道季老师胡周他们布置了我。今天他们又找上门来,这一明两暗的屋子哪里隔得住话,我假装关上门,听得仔细着呢——
怎么那么巧,我刚从大柳树回到县城里,连人带猴就让几个警察围上了。
我更冤,是杜增这王八蛋说县里有个猪场的要见我,有一批劁猪的活要我做,没想到我刚到了城关就被扣住了。原来是他们下好了套。
他们说起朵朵的事,说我要不交代至少得判我十年,还问我是在半道上还是在家里边,这都哪和哪?我这个人是走到哪嫖到哪,现在哪里没小姐?可是我能糟践朵朵那么点儿的孩子吗?这他妈不是栽赃陷害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单单扣下你和我?就是因为卖地分赃的事咱俩敢说敢抖落,杜增来群最恨的就是你跟我。别人谁敢多说话?
我知道,不管这俩熟谁跟爸爸坐到一起,骂的全是来群杜增这些干部。爸爸不说也不让我听,不让我听我也知道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两个月前我去金海滩,没想到旁边屋里吱哇吱哇乱叫唤,我当了贵宾就得有贵宾的谱儿,一推门喊了声:他娘的腿,浪叫唤什么!你猜怎么着,没想到那两男两女四个人搅在一块儿鼓捣呢。他们一块儿全惊起来,我定睛一看可了不得,那俩男的原来是杜增跟来群!他俩转身撂起毛巾被一捂脸,我顺势一扭脸出来了。
我早就知道这帮王八蛋,他们玩够了村里的娘们儿,一天到晚上城里乱来。
我一惊,脚指头又胀胀的,听建生他们说过城里净是小姐洗浴什么的,怎么大料去洗浴,村长乡长的也去找小姐?
我从来没见四个人在一块儿折腾的。没想到那小姐告诉我,这叫上下贯通,勾连缠绕,从脑瓜顶熨帖到脚指头。你瞅瞅这帮坏蛋,他们贪了个盆满钵满,这也能搞出花样来!
那还不抓你?他们再贪再坏你没地界讲理去,谁让你看见他们上下贯通勾连缠绕了,那能不灭你的口,堵你的嘴?你自找的!皮根埋怨大料。
我跟警察说了他们的勾连缠绕,你猜那几个警察王八蛋跟我说什么?一是让我拿出证据来,你录了像还是拍了照?二是问我你为什么要上金海滩,你上金海滩干了什么事?这一下不又把我问住了!大料说到这,狠狠地又饶上一句,他娘的腿!
你哪能跟警察说那两块料,他们跟公安的法院的全是一伙的。我问问你,金海滩大浪淘沙蓝色海岸都是干什么的,难道公安局的不知道?全勾着。
我的扇风耳竖得更直了,蹑手蹑脚站起身,贴近门口离他们更近。
谁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全勾着。有一次我还看见建生他们一伙孩子也进了大浪淘沙,让门口那叼烟的小姐咯咯咯地给赶出来,而且还跟他们说,你们几年级?不上高中不许进。后来我问那小姐说,这是谁定的,你们不是给钱就干吗?
其实谁都知道,建生他爸爸是多少年的包工头,跟县长乡长们都认识,他们尽说乱七八糟的。反正大人不在家,周末搭帮就往县城跑。建生经常在班里显摆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我就希望快长大!他领着一帮男生就爱起哄高唱小松树快长大。有一次季老师问他为什么专爱唱这首歌,建生理直气壮: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啊,把季老师一句话噎回去。
我们留守儿童都有午餐补助,每人每天还发一个鸡蛋吃。不是人人家里都没钱,也不像我和朵朵这样的老盼着父母回家来。我们班的一些人,有的玩手机,有的能上镇子里头打游戏,跟建生家一样有钱的也有两三个,老去县城见的场面大经的世面多,他们挺自在过得挺快活。学校来来去去换地界,支教的季老师来了一年还没走,已经是时间最长的一个老师了。季老师说有的同学回家要放羊,而你们不该像羊一样被人放。我不大明白季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说给我们听还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就是觉得上学很麻烦,回家也麻烦,放起假来更麻烦,最麻烦的是因为我麻烦,越麻烦我就越勺子,建生他们也就更加欺侮我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正贴门听惊险,奶奶突然在院里叫我:憨憨,你去买斤大盐去!
我答应一声跑到院子里:我的功课还有好些呢。
奶奶见我很认真,油渍渍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说:那你接着做,不许听大人瞎咧咧。
我乖乖地答应——骗奶奶,其实这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勺子。
回到屋里关上门,我听皮根和大料说什么警察按着他们的胳膊叫来大夫抽了血,警察还打人,其实没准儿还是杜增这个村长干的呢!要不就是胡周,因为胡周留守在村子里,各家游走跟留守的女人逗闷子,成了老大都不知道自己还姓什么,一天到晚贼眉鼠眼耀武扬威的,他们还说警察觉着愣爷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问皮根跟老秦家那么近,跟愣爷爷到底来往过
什么……
他娘的腿,愣熟都瘫了半拉身子怎么可能把他孙女给糟践喽!大料说着说着就是一句他娘的腿。
越骂越欢,大料皮根一递一句,我越听越乱,怎么可能是村长?怎么可能是专管治安的胡周?最后又连带出愣爷爷?我真又没觉出皮根大料有什么心虚,他们骂起村长乡长来底气十足粗声大气,他们东说西说把我的心都搅乱了。
也不知道是他们说的还是俩人一根接一根的烟抽的,弄得满屋烟雾缭绕都迷了我的眼,突然我的脑瓜仁疼起来。这时奶奶刚好回来了,我跟奶奶说头疼,我想到炕上躺躺去。奶奶摸摸我的头说:那你索性去睡会儿。我知道奶奶正不想让我再听他俩说的话,奶奶哪里知道我真眼酸真头疼,一句都不想再听他们说什么,心里麻烦得不能再麻烦。
头疼着我真的迷糊了。待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了肉香,可是皮根大料已经走了。奶奶说做好了猪下水留下来一碗,一多半让皮根拿着回家吃,到自家跟大料痛痛快快吃着喝着再聊去。奶奶告诉他们说我头疼,说让我好好睡觉,一会儿还要带我上卫生院瞧瞧去。
醒了我还是有点儿迷糊,心里麻烦着再也闻不出肉香了。起来了坐了坐就跟奶奶说我还是有点儿晕。奶奶说好好好那你就多躺会儿。我躺下晕着却蒙蒙眬眬地听见奶奶在外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可怜见的,朵朵这丫头真可怜见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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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上学,我没把皮根大料来我家的事报告季老师,因为他们说得太多了我听得太乱了,脑袋瓜子满满的,我太勺我什么也观察不出来我也汇报不出,我听的到底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而且谁好谁坏我全都乱了套,包括胡周——全村没几人把胡周当干部,我听不听胡周的布置也就那么回事了。
下午放学回家,奶奶说今天来了警察,向奶奶了解皮根大料跟愣爷爷的事情,奶奶跟警察说没见皮根大料春节之后往西去。奶奶自己倒是隔三岔五到朵朵家看看,愣爷爷自打瘫了半边身子脾气越来越坏,朵朵摔了之后也蔫了许多。至于其他的一切奶奶什么也不知道,跟我一样不清楚。
奶奶还说警车还捎来大夫,要给愣爷爷打针,愣爷爷就是不打,抡拐棍,大夫周旋半天犟不过愣爷爷,赌气跟警察一块儿回去了。
从第二天开始,我还真听见愣爷爷在他家的喊叫声:我没病,我不打针,你们别想揉搓我……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后来我突然想起来,皮根和大料都在被扣下的时候抽了血,打针是不是给他抽血来?是呀,他们要抽愣爷爷的血!果然,朵朵上学变成了断断续续,她说爷爷越闹手越抖越站不住。家里还有好几只羊,做饭喂羊都得她伺候。后来我听奶奶说警察大夫又来了两次,不但愣爷爷就是不打针,朵朵也护着爷爷一劲儿哭,说爷爷虽然不是亲爷爷但爷爷是个好爷爷……
愣爷爷没病的时候我老上朵朵家,愣爷爷是朵朵奶奶的后老伴,见谁都爱笑,只是干活有点愣。我见他手上脚上都有疤。大伙儿都知道,脚上的疤是三齿葱叉子叉出的,手上的疤是二齿蒜叉子叉个窟窿落下的。所以由愣子到愣熟如今成了愣爷爷。愣爷爷对朵朵可好了,只是一瘫脾气才变的。
朵朵家一乱套我更不愿意上学了。不单是因为我太勺,而是少了朵朵心里没着没落的。大约半个月后我放学,到家奶奶告诉我皮根大料刚来过,朵朵的事情他俩全都撇清了,警察关错了人,省里下来的化验结果证明他们是清白的。我高兴了一小会儿,心里又麻烦起来了,那不就剩了愣爷爷,怪不得那些人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要抽血!
季老师来家了,把奶奶叫到西屋说了半天话,我想知道却不敢偷听,因为季老师是老师而且对我特别好,所以我不能偷听季老师。后来季老师还跟奶奶一块儿上了朵朵家,待了两个多钟头才回来。临走我倒是听到季老师跟奶奶说的一句话:其实朵朵心里全明白,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季老师走了我真想问问奶奶她们去干什么。事情过去这多天,虽然我勺我却豁然开朗了一件事,朵朵一句话案子不就全破了?可是我不敢问奶奶不好意思问奶奶,我怕奶奶说我羞。只不过那天晚上奶奶点柴锅的时候我又听到奶奶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小闺女怕羞,也太拧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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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我上学,朵朵的事情在全班嚷嚷得开了锅,建生说得最难听:傻朵子让她爷爷给弄了,她还帮着隐瞒不让她爷爷检查DNA!
什么课都没上好,全班的兴趣都在朵朵身上和她爷爷的DNA上。季老师管不了,其他老师也上不好课。我好像听说过DNA,皮根大料抽血不就是为了这DNA,但是因为太勺就没闹懂DNA到底是什么——朵朵帮助隐瞒她爷爷的DNA!建生的话像一颗炸弹炸在我心上!一刻我也坐不住,课间操我就溜出来,我要告诉朵朵去,她干吗不赶紧把坏人说出来,不能任凭建生他们的栽赃与污蔑!
上气不接下气往家跑,没想刚到村口就见朵朵正把她家的羊从半坡下往回赶。我大口喘着跑过去,冲到朵朵面前喊了声朵朵,突然我的嘴又勺子了,我要跟她说什么?要说我又怎么说?
朵朵抬头看看我,愣愣地半天也没说出话。突然,头羊咩的一声叫,朵朵一下惊醒了。她低了低头,慢慢地垂下眼睛说:你跑回来干什么?
朵朵,你说出来,你不说……我想告诉她,她不说才把事情掀腾得这么大。
朵朵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突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不知有多半天,朵朵的嘴唇突然哆嗦了几下,两串泪花晶莹在鼻翼的苍白上。她上手拉住我的衣角说:你坐下。说着,我随她一起坐在了漫坡。没想到,朵朵竟然拉我一起坐下了。我的心又咚咚的。
其实就赖我——朵朵双手抱膝看着地。
赖你?
也赖你。
也赖我?
我一下勺得不能再勺。
你还记得正月十五那天吗?就在我家羊圈里……
正月十五,她家的羊圈?我仍然勺啊勺,好不容易勺回到两个多月前去——
我的爸妈,朵朵的爸妈,村里大部分爸妈都走了,大雪飘白了万物,天地不分了,白得空荡荡。我正在白里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皮根又来到我们家。趁着奶奶去了二姑家,我又幸福地做了皮根的听众。花生米,羊杂碎,老白干,皮根说的云山雾罩,我听着喝着乐着,乐着喝着听着;听着喝着乐着,乐着喝着听着……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朵朵摇晃着我的身子说:快,快,爷爷叫你快过去!快过去!我从被子里头钻出来,皮根什么时候不见了?不知道怎么下的地不知道怎么穿的鞋不知道怎么跟着朵朵跑到她家的,就记得在地上滑了几个跤,跌跌撞撞趔趄进朵朵家来到愣爷爷的屋子里,只听愣爷爷躺在炕上大声嚷:憨憨来啦——打尾冰——撩羊尾——快!快!快……
我和朵朵从愣爷爷屋跑出来的时候又滑了一跤,正好像溜冰一样出溜到院子东头的羊圈里。
天好冷。广灵大尾羊们的背上,身上都是冰和雪,一只尾巴拖地的大母羊咩咩地叫,尾巴颤颤地要往上撅,可是撅不动。大尾巴上的细冰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下来,和腿胯身子粘到一起。后面的半大公羊也一个劲地撞羊圈。朵朵紧张地给了我一根树枝说:快掸,快敲!我眼前只是白白硬硬的一片,胡乱打,胡乱敲,白雪和冰屑从大母羊的屁股上腿胯上尾巴上像雾一样溅起来崩起来飞起来飘起来。我和朵朵不知敲了多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朵朵说:行了行了软和了,快点儿翻快点儿翻快点儿翻……我和朵朵一左一右使大力气帮助大肥母羊把它又湿又大的广灵尾巴翻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大母绵羊的羊羞,因为它们的尾巴太厚太大太沉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粉红色的云朵,那云朵又细腻又粉嫩又鲜艳,一头不大的公羊突然佝偻着窜上去,它的身量虽然不大,却遮住了我眼前那么耀眼的粉红……一阵急促之后,我随着朵朵一句——成功啦!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吐了,吐出的东西还腻咕到脸上,好像把眼皮都粘住了。
我的眼皮被粘住,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我的眼睛看清眼前的灯光不再是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又使劲眨了眨眼琢磨半天才发现我是躺在自家炕上的,奶奶把我叫明白,竟然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我醒了奶奶才告诉我,是朵朵昨天下午跑来告诉奶奶,我在羊圈的干料房里睡着了,陷在半人多厚干干的杨树叶玉米秸棒子皮里一动也不动,扒了半天才扒出来,怎么叫也叫不醒最后把皮根找来,是他把我扛回家撂倒在炕上——一睡就是溜溜的一天半——其间还喂了我一碗粥,我没睁眼喝下去接着又睡着了!
不管奶奶怎么数落我,怨皮根,后来的好几天我都昏昏沉沉好像腾云驾雾在梦里,我怎么可能睡一天半?地理老师教我们一昼夜是24小时,我睡了一天半到底是多少钟头呢?
眼下朵朵忽然说起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倏忽又勺出了一片粉红的云朵,真好看,是十五那天看到的。朵朵不提我竟然把那么漂亮的画面给淡了。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做的事情吗?朵朵羞羞的,把头低下来。
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看见了粉红的云朵,我刚一贪婪那道风景就被半大公羊遮住了。
你醉倒在地下跟我说什么来?
我勺勺地望着她,说什么来?我不是吐了栽倒了?后来就睡到奶奶为我烧的暖炕上?我一个字也答不出,什么也没跟朵朵说过啊!
你说也要看看我的羞……
什么?我又半张了嘴。
后来就拉着我摇晃进了连着羊圈的料草房……
天,我的头涨得老大,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朵朵说的我一点儿影子也寻不着。
你真的不知道,所以我跟谁也不能说……到死我也不会说,要怪只怪我自己……
朵朵说得很慢很慢,我的眼前又闪出两串晶莹。像日头下的露珠,剔透得不能再剔透。我恨死自己了,全是我闹的,是我害了朵朵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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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对不知道我干了这件事,但是我绝对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朵朵绝不会昧着良心诬陷我。我撇下朵朵一口气跑回学校跟季老师说了两个多月前的这件事,季老师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季老师不像在问我,像是在问她自己。但是我要季老师马上带我去抽血,不能让朵朵跟愣爷爷再受诬陷了。我要证明这件事情就是我干的,我要让季老师知道别以为我很老实其实我很不老实,也别看我才十二岁,十二岁也干得出这样的事,我说的一切绝对是千真万确的。
后来我因未成年犯罪只被拘留了四个月,送回学校学校又怕我品质太恶劣影响太坏,索性把我开除了。
爸爸带我到温州打工的地方去上学,私立学校太贵我又太勺,爸爸不得不又把我送回到山里来。奶奶倒是待我像原来一样好,但是我什么也干不下天天又麻烦得不能再麻烦。没想到我麻烦了还不到俩礼拜,突然一天晚上我灵光一闪脑洞大开——对!我求奶奶也给我买只猴,先找大料表熟学学怎么训怎么耍,干脆我也当个耍猴的,耍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