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青年论坛(第七期)|“讲述乡村的方式——从付秀莹的《陌上》谈起”发言摘编:邵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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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批评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导言:《陌上》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2期,是付秀莹文学版图中“芳村”的整体亮相,也绘制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斑驳面影。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自觉体认,对中国女性的经验与情感的敏锐捕捉,对传统中国美学的全新探索,小说不仅藉此展露出了独特生动的个体生命的体验,而且揭示出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密码。小说甫一问世,在文学界和读者中反响热烈。有评论家称《陌上》是“中国当下乡村世界的精神列传”。
4月26日,十月青年论坛第七期在北京大学举办,十月杂志主编陈东捷、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孟繁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文艺报》新闻部主任李云雷等批评家、作家、编辑与作者付秀莹共同探讨《陌上》的价值与影响。
叙述者的权限
邵燕君
邵燕君:今天的讨论让我想起我们当年的评刊。自从六年前转向网络文学研究起,我确实一直没怎么好好看过期刊的文学了,因为网络文学那块是一个庞大的存在,我每天被赶着看各种网络文学。今天对我来讲是一个机会,我想也就从网络文学那边,提供一点阅读参照。
首先,这篇小说吸引我的是风景描写。因为网络文学那边正在讨论写作软件的事情。现在很多网络作者使用一种叫做“大作家”的软件,像风景啊服饰啊这些细节,可以通过输入关键词,搜索出一大堆前人的“好词好句”,供作家模仿、改写乃至拼贴。比如,如果小说中需要一段雪景描写,作者就可以在写作软件中输入“雪景”,软件能找出许多前人描写雪景的句子。为什么写作软件在网络作者中这么流行呢?一方面是更文压力,一方面,也是很多作者和读者都觉得,在影像时代,这些为了建立世界的真实感而存在的细节描写已经不重要了。针对此问题,我们前些天曾请韩少功老师做了一次研讨(研讨纪要《直面媒介文明的冲突,理一理“文学的根”》将发表于《南方文坛》2017年第3期)。韩少功老师认为,文学创作最不可替代的就是具有作家个人创作风格的细节,这种细节是独特的也是整体性的,包括景物描写和器物描写,也是作品有机的一部分,因此是不可以替换的。
对于这个问题到底怎么看,这是需要另外讨论的。但它给我提供的一个观察视角是,在我们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农村经验的文学里,那些细节是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些景物描写是不是有机的?在《陌上》里,我看到了。这里的风景描写是有着作家独特气息的,是为情节人物营造微妙氛围的,是不可替代的。看到这点我觉得挺踏实。
我关注的另外一个问题是表现现实的问题。因为网络文学经常被批评不够现实,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这个我们也先不谈。不过,网络文学确实更多是幻想类的。这让我回来再看传统文学时,就会特别关注它对现实的表现,能不能表现真的现实,新的现实,表现的方式是不是能让人信服。
具体到乡土小说,这里有一个专业作家的代言权利的问题。昨天,范雨素的刷屏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在自媒体时代,当底层能自己说话了,精英代言的合法性在哪里? 这个问题换一个角度说就是,专业作家的站位在哪里,立场在哪里,叙述人的权限又在哪里?
这一直是让我困惑的问题,因为从先锋文学以来,当代文学中的叙述者的权力就特别膨胀,他们完全可以不管现实经验和现实逻辑,不管写作什么,写作内容都是作家寄托自己文学理念、审美意趣、立场情怀的容器。
《陌上》这部作品,确实是近些年难得的耐心写乡村经验的作品。但苛刻而言,仍让我产生一些疑问。我们要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进入到乡村的写作?如果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上看,我看到的是明显的红楼风,不知是不是受到贾平凹《古庐》的影响。《古庐》本来是用一个小孩的视角写文革,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老作家的少年追忆。一种风格的继承本身会导向某种叙述方式。以红楼风就很容易进入士大夫趣味。而且,在《陌上》看到的好像更多是林黛玉、晴雯的视角。如果更多的带入探春、王熙凤,可能会涉及更多的世俗经济,而林黛玉、晴雯,就更多是女人的微妙心思。乡村妇女的很多微妙心思真是得仔细体味,要求男人们非得有宝玉的本事,否则,真不知道为什么一会儿翠台气恼了,一会儿小鸾又要离婚。
如果不限制叙述人的权限,作家确实很容易把林黛玉的心思带到乡村逻辑里面去,就像贾平凹可能把他今天的文人心态带到乡村叙述之中去。那么写实又意味着什么呢?另外,我觉得我们强调现实主义,就一定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必须是知识分子,要有立场,有情怀。如果说确实需要继承某种传统,我觉得在今天,孙犁容易被去政治化,或许,赵树理的传统更合适。
以上是我特别苛刻的观点。因为对网络文学那边也有不满足,把苛求都带到这边来了,供大家批判。
嘉宾合影,于北大静园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