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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2)|周晓枫:离 歌

周晓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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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1969年出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巨鲸歌唱》《周晓枫散文选集》以及笔记体小说《醉花打人爱谁谁》、非虚构作品《宿命——孤独张艺谋》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离 歌

周晓枫




小夜圆润,长相年轻,比实际年龄显小。娇巧玲珑,有点袖珍,和她相比,我显得体格健硕,像个鲁莽的女巨人。小夜眼睛潮红,哭过不久的样子。她聪明,口才很好,表达流畅,说起来头头是道,不像电话里那个缺乏常识的指路者。

环顾亡友的家,我暗暗感慨。屠苏年近半百,来北京三十年头,和同龄人相比,居住条件欠佳。单位的周转房,合住,屠苏的使用权只限于两室之一。好在另外那屋主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屠苏这才享有基础的隐私。家里布置堪称简陋,像年轻北漂住的过渡房。桌椅是在夜市大排档常见的,桌子是可折叠的简易桌子,椅子是圆小、无靠背和扶手的简易塑料椅——我小心坐下去,姿态谨慎,怕坐翻摔在地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比过道大不了多少的勉强当作客厅的空间里,满墙,都是屠苏参加重大活动与领导或名人的合影。在这个微型展示厅里,贴满了逝者的殊荣。墙上的屠苏在各种场合微笑,都是小夜为了纪念离去的爱人,洗印出来的。

小夜说:你寄给屠苏的书,他没时间看,我读了。小夜的话让我心里一沉,并非因为自己被冷落,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觉得屠苏的家里有什么不对:他的书呢?我所认识的屠苏,办公室和宿舍里到处是他的书,连睡觉的单人床一半都让书占了,像他永恒的伴侣。他家虽然空间有限,总比集体宿舍宽绰,可我的目力所及,却是奇怪的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简易的小书架,没有溢出它们之外的任何本册。坐在屠苏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那个文学上曾经的点拨者与指路人去哪儿了?那个沉迷阅读的博学者去哪儿了? 

通过小夜的讲述,我聆听屠苏的爱情神话。小夜正是屠苏此生第一个心动女生,那个少女诗人,两人同班,可是高中毕业后就天悬地隔地分开了,令屠苏分外失落。七虹算是屠苏正式的初恋——但小夜说,七虹其实是自己的替身;然而,自己离去造成的重创是任何人都弥补不了的。不仅七虹,包括后来屠苏未曾谋面的短暂笔友,还有写作的我,不过是屠苏在寻找小夜的种种碎片罢了。小夜承认自己以前写诗,具有天赋的她之所以放弃,是觉得文学虚无缥缈,她愿意在社会建设中担当更重要的角色。小夜说重逢之前,屠苏厌世情绪严重,万念俱灰,准备剃度出家。小夜再度出现,一切峰回路转,否则屠苏孤独的灵魂无以为寄。



我一直不明白,即使屠苏心有所属,也并不妨碍与我的友谊。或许是,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屠苏认为非此即彼:不能往婚姻方向发展,那么异性之间的友谊也应及时切割,所以他才有那么庄重而正式的告别仪式。算上去,屠苏从谈恋爱到结婚之间,我是中间一个短暂插曲。

尽管愉快聊天,屠苏同时需要消化隐秘的不适,包括我的成长。他喜欢被轻微仰视的感觉,喜欢被夸奖。我最初低于屠苏的写作水准,很快差别并不明显;我直言,他需警惕唯美却乏力的修辞倾向,避免过多使用酸甜气味的形容词。屠苏喜欢柔弱类型,我却拒绝扮演言情剧中目光迷蒙、心性依顺的女主角。

和我告别之后,屠苏迅速结婚。新娘叫明慧,与屠苏单位的原领导是同乡,毕业实习期认识了屠苏,芳心暗许。于是,她请这个叔叔辈的领导当恋爱介绍人。关于屠苏成家的细节,以及屠苏转变心意的历程,我知之甚少,也从未主动打听过。小夜说,当初屠苏选择明慧,是因为对单位领导的介绍不敢违抗,也希望明慧能用关系来推动自己的事业。对小夜的说法,我心生疑虑,与屠苏曾经的交谈,以及他对文学的热爱,让我觉得他不致如此世故,不会为了所谓事业,牺牲感情。我想,明慧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屠苏迷恋过。

小夜说,屠苏在走入婚姻的过程中就犹豫过,甚至在老家摆了酒席之后还萌生退意。但领导不满,在单位已公开关系,在老家已举行了准婚礼,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了,怎么对明慧交代?不行,得领结婚证书。领导如此在乎明慧与屠苏的婚姻,这让屠苏婚后对领导额外的关照有了期待。

领导愿意给屠苏介绍女朋友,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若论提拔干部,就是另一回事了。明慧,都算不上领导近切的熟人。屠苏失策了。小夜愤怒于:明慧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家境穷苦,甚至比屠家还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让屠苏也让明慧,失去了彼此的优势。一旦发现明慧对自己未来的仕途不会提供什么帮助,这段委屈之下成就的婚姻成为对屠苏的煎熬。



和小夜见面后,我后来也与明慧联系过。是路平安提供的电话号码。

明慧的语气平静沉稳,给人感觉是有礼貌、擅长倾听。明慧也在机关工作,职业带来的秩序感让她稍显严肃,听得出,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她回电,和在短信里事先答应的时间都精确吻合,前后不会相差几分钟。

明慧总结,屠苏智商高、情商不高,难以处理复杂的情感和交错的社会关系。他选择困难,反复衡量,往往选出的是负面和恶果。无论仕途还是婚姻。

屠苏本来在机关很好,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论资排辈熬年头也能上去。后来有个重大项目上马,公司开创者正是屠苏的老上级,在他的动员下,屠苏跃跃欲试。毕竟那边待遇更高,只不过这项事业如果遇挫,工作人员将自谋去处,无论是过去的机关还是现在的公司,都不再负责解决出路。明慧提醒,新岗位假如真是个好机会,早被利益高层的七大姑八大姨捷足先登,轮不到你屠苏。此前,屠苏就想过应聘那些经济回报丰厚的企业,明慧就劝阻过:在高效率、快节奏的企业,屠苏根本拼不过生龙活虎、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她说屠苏还是适合留在机关,平平稳稳地度此余生。其实,以屠苏那种知识分子的心性,机关也不适合,做领导需要擅长摆布,业务能力可以弱于协调能力,而屠苏胜在书本层面的智力,在其他领域明显不足。明慧所谏,是肺腑之言,且是两害相权择其轻的考量。然而屠苏看来,妻子的温情和体谅既是安慰,也有自己的能力被轻视和低估带来的遗憾。屠苏自负,觉得有些发达者只是凭借意外的机遇,假设位于同一起跑线,屠苏觉得自己未必屈居人后。

多年的学霸生涯,让屠苏习惯被人仰视。没有了崇拜的明慧,让屠苏觉得一无是处。屠苏之所以果断地换工作,他的决心和力量,除了憧憬,也包含被婚姻捆绑所产生的对抗。他对明慧失望、对抗,他需要释放自己作为出色者的能量……和委屈。他从这个婚姻里什么也没得到,倒赔进了过去与未来的可能性。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不甘,当屠苏的能力被小夜肯定并放大时,他的心理得到了豁然的满足。屠苏执意创业,还有隐秘原因,当时他已与小夜暗通款曲,并受到后者的跳槽鼓励。几年之后,投身的宏大事业不了了之,原来的岗位早被鹊占鸠巢,屠苏重回机关已没有选择,委身一个既次要又清苦的部门,升迁遥遥。

就在离开机关又重返的几年间,屠苏离婚了。


十一


很难说清,在屠苏与明慧解体的婚姻里,小夜负有多大的责任。即使小夜不出现,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屠苏也许难与明慧白头到老。关键是,在屠苏困顿于仕途和婚姻的时候,小夜适时登场。

作为屠苏一生中最早的暗恋对象,小夜的再次出场充满欲扬先抑的戏剧性。

小夜自述,第一个打给屠苏的电话,诉说自己离婚后的落难处境: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地方住。善良的屠苏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英雄救美,飞蛾扑火。小夜把玩笑开得特别长久和正式,她一直维持寒苦的形象,这让屠苏怜惜不已,想尽办法弄到小夜爸爸的账号,立即打款。屠苏在与明慧的婚姻里或许没有完全的满足,像一颗蛀牙没有得到及时修补,小小的溃口,本来可以重视、也可以忽略不计,可屠苏让自己的生活从此决堤。可怜的屠苏,他的温柔善良,他的文学爱好,都成为有害的悲剧因子。他的软弱,他对初恋的怜惜与姑息,他尚未泯灭的拯救落难女孩的公子情怀,他文人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爱情期许……一切,导致他做出莽撞而沉重的选择。

自从与屠苏重新联络,小夜就不停往返北京。以屠苏财力,无以支撑宾馆住宿的开销。那时一家人住在明慧的房子里,屠苏自己有时住在合租的周转房——他在这里藏娇小夜。藏不住。这是单位的房产,同事都住这里。何况,小夜公然以屠苏爱人自称。和所有俗套剧本一样,明慧发现,屠苏总是躲在阳台偷偷发短信。屠苏的掩饰技巧乏善可陈,窥出端倪的明慧偷袭,马上就翻出底料。

明慧学识低于屠苏,即使屠苏难以实现她寄予的厚望,她也逐渐接受现实。明慧喜欢屠苏身上的老实厚道,也接受他交际上的吃力和经济上的困窘,但屠苏与小夜那种公然的僭越,触动了明慧的婚姻底线。痛苦之中,明慧选择隐忍;坚持提出离婚的,却是屠苏。两三年的拉锯战僵持下来,明慧无奈放弃。

罔顾幼齿的孩子,屠苏之所以主动且强烈地要求离婚,离婚之后几天就迅速迎娶小夜,原因无外乎几个。没有耐心忍受与明慧的争执。急于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夜。完全公开的艳遇,使屠苏从无可挑剔的好形象,变成令人指摘的角色,他需要法律上的正式名分来平息非议。或许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小夜拟写的剧情陡然反转。

小夜并非她最初所形容的走投无路。小夜说,她带屠苏去自己所在的城市,指点他参观自己体面的住所,屠苏才明白这是一出苦情戏。小夜的表述,从一个落难女孩的极端,走向了呼风唤雨女能人的另外一个极端。


十二


谈到与屠苏的重逢,小夜说,她之所以联络屠苏,因为一个梦。她梦到屠苏死了。

其时离异的小夜还在省会,她说在北京有个身居要职的司局级男友,地位和才华都出众。距离并未构成异地恋的干扰,男友心仪并宠爱小夜多年。经过磨合与考验,两人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婚期。当准备迎娶小夜的男友得知小夜噩梦,心疼惊悸的女友,他很快利用人脉找到屠苏下落,希望小夜解除心中芥蒂。

小夜甘愿离开功成名就的男友,放弃成为高官夫人的好运,决意走向潦倒却痴情的屠苏,走向他捉襟见肘的日子与入不敷出的债务……即使屠苏当时尚未解体婚姻。小夜郑重告诉屠苏:她在大学任教,又给企业做法律顾问,每逢重大立项在官场疏通关系,便需要与高层熟络的小夜亲自出马。立足学界,涉足商界,纵横官场,作为学以致用的通才,小夜早在四十岁前就一劳永逸,实现财务自由,不被生计困扰,她名下仅房产就有十多套。小夜流露出很深的社会背景,似乎具备帮助屠苏实现仕途梦想的能力。她说自己怎么与高官熟络,怎么与他们谈笑风生,办事怎么易如反掌。小夜承诺,如果和屠苏结婚,就助力他的事业。

以屠家的本分和保守,一开始他们当然不主张屠苏与明慧离婚。为什么他们后来转变心意,尤其是屠爸爸鼎力支持?是被屠苏的一意孤行所感召,还是另有隐情?

小夜曾对屠苏父母说她怀了孩子,能给屠苏生儿子,对屠爸爸来说,大喜过望。早年我与屠苏的交往中,他曾谈及为了供他继续学业,小妹所做的牺牲。十多岁的少女,正是城市家庭父母的掌上明珠,绝不会舍得让一个刚刚初潮的女孩子下田泡到冷水里劳作,也舍不得让屠妹妹牺牲自己的未来供养哥哥的未来。但屠家小妹很早辍学,屠家任由年幼的女儿风吹日晒、挥汗如雨,因为农村家庭对儿子怀有隆重的寄望,相信那种回报值得这种付出。在相对漠视女孩权利、重视男孩荣耀的地方,才能如此选择。更何况,小夜许诺,只要屠家父母支持,婚后马上送给他们一套房子居住。有钱、有本事、有生孙子的可能,连续的利益诱饵,令人怦然心动,似乎值得鱼死网破地下注。

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的屠苏,一直相对沉寂,小夜虚构的远景,屠爸爸喜闻乐见,由此动摇,就像当初抵押女儿的命换儿子的运,他只能赌那个赢面大的。

最为关键的转折,是小夜帮屠弟弟调动了一次工作。屠弟弟上班的学校离家稍远,他想换到离家更近的学校。小夜雷厉风行、大显神通,据说一个电话搞定。这次恰逢其时的施展身手,使屠家对小夜扭转态度。屠弟弟调动工作的例证在眼前,小夜的通天本领绝非虚言,她必对屠苏的仕途有所作为。小夜流露自己熟识诸多达官显贵。最离谱的是说与国家领导的夫人相处甚欢,经常一起喝喝茶,买买衣服什么的。当那位夫人形象出现时,小夜指着屏幕就聊起她的点点滴滴。其实谎言容易戳破,抵抗不住几句追问。凡与高层有特殊交道的,一般有着来历和渠道,这种事情上,没有空穴来风,而小夜说不清来历。假话,气球一样,膨胀而虚无……屠家低微而迷信,从来不存针尖大的质疑。父母本来就会根据屠苏的态度来决定对小夜的取舍。既然屠苏和明慧并不幸福,还不如迎接新的机遇。钦佩能力的,感谢恩情的,呼唤未来的,屠家纷纷改投赞成票,支持屠苏另娶佳人。只有这样,才能一改屠苏颓势,才能让屠苏重整旗鼓,再创考上北大那样的辉煌。


十三


半文盲的父母,当年培养出显赫的北大学子,全家容光焕发。高考发榜之后,屠爸爸宁愿债台高筑,也要花钱请了放映员,在村里一连三天放露天电影庆祝。蓬荜生辉,光宗耀祖,那种感受太令人陶醉了,如同铁匠儿子考上清华,满县的人都想成为铁匠一样。屠苏高考创造的奇迹,绝非涟漪短暂,在当地曾像地震那样影响很久……教育的金字塔尖,北大啊。

北大,分配到每个省的名额都极为珍稀。几千几百个高考学生中,只有一个能上北大。据说北大中文系的历史,近乎半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屠苏的童年是被欺负的。因为个子小,因为学习好。考试时他耸起肩膀,不让坐在背后、他内心轻视的男孩抄袭自己的卷子。他要捍卫一种公正原则。屠苏的脖梗、衣领和后背,溅着钢笔囊里溅出的一腔墨水,是他身后的复仇者所为。不过,他同情那些笨拙的差生。屠苏向往捍卫的公正和他心怀的一腔柔善,无法在一个简单的行为里同时存在。屠苏后来用成绩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他永远是尖子生、是状元、是地位不被撼动的学霸,是老师和学校引以为傲的榜样。

他人的期待,很难说是命运的奖励还是灾难。天才的缺陷,一如他的优势那么明显。或者说,成为天才是有代价的。他们跌跌撞撞,走过的,多是一条带血的路。这是令人恐慌的消息,屠苏同一宿舍的兄弟,竟然先后走了四个。高达半数的比例啊,他们陆续死于自己的中青年,都够不上遥望老年的距离。天才、名牌大学、少年班,这些光耀门楣的牌匾下面,哪个,不是埋满尸骨。

是否天才敏感,是否年少辉煌使他们丧失必要的受挫练习,是否鹤立鸡群使他们缺乏在团队中的合作精神与协调能力?学校教育中的佼佼者,进入社会,未必如鱼得水,也许狼狈不堪。


十四


虽以当地状元的身份考入北大,但屠苏的骄傲能持续多久?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来到精英之地也会平淡无奇,像一滴融入池塘的水,分不出哪一滴更混浊、哪一滴更清澈。那些屠苏看来光鲜的城市身份、城市习惯和城市生活,在北大学子中相当于标配,根本不能拿来炫耀。城市孩子把大学当作延续的教育,对乡村中挣扎出来的屠苏来说,意味着实现阶层晋升的跳板。

毕业屠苏留在北京。不算如意。文笔出色的屠苏本来分配给某位领导当秘书,没想到,最终被才华略输但更有背景的同学代替。为了留京,慌不择路的屠苏流落到工厂,在蒸汽、齿轮和噪声中写材料、写报告、写领导讲话稿。几年后,企事业单位改革,岗位向全社会公开招聘。屠苏复制高考夺冠的历史,一骑绝尘,终于踏入政府机关耀眼的大门。

鲤鱼跳龙门,屠苏一次次创造奇迹。故乡人看待屠苏是即将开展丰功伟业的大人物,未来不可限量。

作为典型的寒门弟子,屠苏忧伤而无声无息地努力。他是十里八乡的美谈。他的人生闪烁几个灯塔般的光亮,照亮远方。故乡那些被感召的仰慕者,并不了解,多数时间里屠苏都在汪洋里独自漂泊。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行走,包括屠苏和每个离开故乡的人。故乡只是记忆里模糊的微光,暗得,甚至不如家门里的一灯如豆。

屠苏不是那种读成功学长大的孩子,他甚至对抗和轻蔑那种类型,然而现实要求殊途同归,他必须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们一起角逐跑道,看起来像引为同道。他必须跑得既快又稳,即使缺乏装备,他也必须光脚奔跑在密布渣石的道路上。他甚至不能靠摔倒来赢得一个休息的机会。他经不起输。

何况,北京到处都是他这样只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卖汗卖血的打拼者。举例来说,北漂里天津人所占比例很少。一方面,天津作为城市,远不如其他省份的面积广阔、人口基数大。另一方面,京津两地距离近,落差没那么大,天津人容易安身立命于本地并感到满足。地域和阶层的落差,催生忘我而赌命的奋斗者。跑啊跑,传送带上的生存,像既美好又残酷的童话,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红桃皇后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故乡人眼中他是传奇,然而,作为薪资微薄的小公务员,在北京的汪洋中,他只是近于无限的分母之中微小的一个。北京是个黑洞,有多少明亮的起飞,就有更多的陷落和葬送;每个成功者的励志故事背后,是一万个失败者的悲剧结局被掩埋。屠苏必须撑下去,不能从涨停的股票,变成跌停的股票。否则,他家族的骄傲、故乡的信任就倒了。屠苏背负沉重的寄望,重得,似乎大过整个的未来。


十五


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从明慧告诉我的离婚过程里,还是看到屠苏的迫切里流露出自私者的品性。

两人在婚姻存续期间,日常开销用明慧的钱,屠苏的钱用于存储。离婚时,屠苏的账面只有区区几万块。明慧不知道这个作伪的存款是屠苏自己操作,还是被幕后的小夜操盘。即使存在转移财产的疑点,明慧并未计较。她只要孩子果核。明慧甚至说,如果屠苏有钱,让他留着贴补自己的爹娘。离婚之后,可能工资卡并不直接掌握在屠苏手里,果核的抚养费,屠苏支付得不及时也不够数,后来只是偶尔象征一下。给,明慧就拿着;不给,她不催要。明慧说自己不是出家人,也并非出世者,不该给的她不要,该给的拿走也不行。之所以不追剿屠苏,并非混沌和不精明,她在捍卫果核权利的同时,也想在孩子面前呈现出母亲的尊严与宽容。

不仅抚养费不按期按数交纳。上幼儿园的果核高烧,明慧找屠苏帮助,屠苏没问半句孩子的病况,只是不耐烦地说:“孩子的事,你不是说可以自己解决吗?”随后挂了电话。明慧伤透了心。我吃惊,屠苏那么像是好爸爸的男人,如此冷漠。他毫无歉疚吗?他要彻底抹除前尘,以崭新、美好的自己,开始值得的新生?

我想起,屠苏两任妻子都告诉我:他基本不做家务。无论是婚姻的和平阶段还是解体时期,屠苏都没怎么管过孩子。屠苏的时间更宝贵,应该用于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视之为清高,可他的清高需要别人的不清高来喂养。有时懒惰,也可以被包装在清高里。我一直认定屠苏柔情,从没想过,这种柔情可能由部分的绝情来喂养。

为了抵达自己所向往的幸福,屠苏大步流星,走得坚决,简直有些杀气腾腾。这样的屠苏,让我陌生。


十六


屠苏真的奔向幸福了吗?

伪装成灰姑娘到来的小夜,约等于仙女。小夜说自己不菲的嫁妆,保障屠苏得以自由,包括经济自由。从此书生不必操劳,放心地阅读、冥想、研究学问,只做自己情愿的事。我感慨于小夜富不外露,今天的简朴和以往的风光落差巨大,小夜不抱怨。她再也没有上班,作为企业的法律顾问,偶尔被咨询和请教,剩下时间,宅在家。小夜说离开职业女性的角色并不可惜,毕竟辉煌过了,为以前生活的城市留下几个著名工程,比如隧道、剧场之类。小夜并非政府决策人、承建公司老板或者总工程师,她不仅精通法律业务,还与省部委、与市政府疏通关系,这些工程才得以立项。

小夜不在北京置业,宁可放弃投资者的眼光和兴致,因为屠苏不喜欢。他们可能要回故乡,或者漫游世界。小夜提到自己经常周游世界,上次出国给屠苏买了十几万的瑞士表。她一贯纵容屠苏,屠苏想买辆售价十万以下的车,小夜转到紧邻的4S汽车店,甩手买下十多万的车,希望屠苏更有面子。

即使没有生存压力,小夜还是节俭,她宁可保留挣扎者身上潜在的印记和勒痕。我请她吃饭,她选在楼下网送外卖的盒饭小馆。谈及拣选影集,她的语气急促起来:“你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光是洗照片就花了我两千块钱儿!”小夜微微站起,身体前倾,两只手臂撑住桌边,口气恼怒。小夜说到“钱儿”的次数那么多,这个铜质的字眼儿,密集贯穿整个谈话过程。回忆最初重逢,屠苏要求小夜来京陪伴自己,小夜犹豫,招致屠苏的不快反问:“你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小夜神色活泼:“我说,当然要钱儿了,人有什么用,钱儿才重要。”儿化音明显,小夜的发音是“钱儿”,有股市井的痛快。

与小夜七年的婚姻质量,别人不得而知。实际情况是,小夜没像当初许诺那样,给屠家生下孙子,也没有帮屠苏大展宏图,她宣称的富足在婚后呈现的更是负数。除了帮屠弟弟调动成功,小夜对屠苏一家毫无建树。似乎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屠苏活着的时候,小夜无法在北京自谋生路;屠苏离世之后,小夜无法返回家乡重振旗鼓。怎么看,她都像是寄居在屠苏身上的拖累。如果说,出身贫寒的屠苏希望借助婚姻,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当他后来发现,小夜并非神通广大,屠苏是否再次涌现悔意?


十七


许诺中的前景,就像孕育中的胚胎不翼而飞。小夜当年说未婚先孕,后来不了了之。可小夜告诉我,婚后数年她才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艰难怀孕,是果核谩骂,使不堪骚扰的屠苏要求小夜流产了胎囊。每次,胎儿都是戏剧性地怀上,又戏剧性地消失。

明慧不希望屠苏再要孩子,可能是想保护本已受伤的女儿不要再失去想象中的父爱和利益。屠苏直接告诉过明慧,不会,因为“嫌小夜脏”。何出此言,是编造吗?究竟是愤怒的明慧编造了一句狠话来安慰自己的创伤,还是即将恩断情绝的屠苏顺嘴说出一句重话来取悦前妻以息事宁人?

屠苏曾有一次对果核说:“爸爸心里苦。爸爸错了,可爸爸回不了头。”是否,屠苏终于看穿小夜的品性?是否他已觉醒,尚未泯灭的良知,使他难以在一个所谓美妙其实丑陋的感情关系里支撑着自己去日复一日地耳鬓厮磨?是否他经不起第二次失败,他丧失了再次激流搏击的勇气?多情又骄傲的屠苏,前路已断,他只能继续前往悬崖。

离婚时各有交代,屠苏对明慧的嘱咐是:“照顾好孩子,把她交给你放心。”明慧对屠苏的嘱咐是:“好好生活。”离婚后联络很少,屠家找她办理丧事,明慧才得知屠苏平常都住办公室,他只在周六回家一天,周日就回单位。屠苏离世前,是清明节的三天假期,监控录像显示屠苏只身一人,住办公室,活动半径仅限于周边百米。屠苏孤独,他给自己过了一个清明节。明慧疼惜这个自己往日珍重的男人,伤感地说:“当初答应我‘好好生活’,他没做到。”

被明慧称为“低级错误”、被同事概括为“自作自受”的第二段婚姻,究竟带给屠苏什么?明慧所言的细节,难以置信。可若非实情,一个以虚构为职业的小说家都很难捏造。当父母要把屠苏骨灰带回老家安葬,小夜提出,骨灰分成两份,一半带回去,留下一半放在北京。她关心的是丧葬费用如何分配。如果说小夜忙于洗印屠苏与名人的合影,我能理解,可一个沉浸悲伤、自称准备殉情的弱女子怎么还有心思顾虑别在丧葬费上吃亏?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忍屠苏尸骨不全,小夜怎么忍心提议把骨灰一分为二?还是明慧想出办法,说果核作为唯一的骨血,为自己的父亲在老家买好墓地,不用出资的小夜才放弃对屠苏的善后构想。这让我有了奇怪的联想,《圣经》里所罗门王的故事:两个母亲都说自己是婴孩的母亲,难分真假,于是所罗门要把婴儿劈成两半;只有不忍自己的孩子被一分为二的,才是真正的母亲。

明慧的惋惜与难过,让我觉出她对屠苏的留恋。她说,当初并不富裕的屠苏曾给过自己特别像样的婚礼。屠苏问过明慧恨不恨自己,毕竟前妻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明慧不恨,她对屠苏甚至是感恩的,被挫折历练,她才因此发现自己的潜能。当初离婚的重要理由之一,屠苏说:因为明慧离开自己能活,小夜不行。

明慧果然活得不错,事业和职位胜过屠苏。除此之外,令她真正骄傲的是女儿。明慧希望果核拥有良好的性格与教养。孩子恨过爸爸,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被屠苏忽略和冷落,好在并未产生致命的破坏性。她绝非小夜形容中满嘴脏话、热衷暴力的混混儿。明慧说:果核优秀,情智双商都高。学习成绩出色,处事冷静清醒,超乎年龄的早熟早慧,出色的管理能力和人缘使她一直担任班长。我禁不住夸孩子“厉害”。明慧说:“有一种厉害是做事果断,有一种厉害是性格强悍,很幸运,果核属于前者。” 明慧并非只看分数,她训练孩子的综合能力。果核放学早,作为单身妈妈的明慧不能天天请假接送,所以果核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级里最后离开的孩子。小学和中学,她一直在各种兴趣小组里等待迟来的妈妈。奥数。书法。诗歌。英语。朗诵。围棋。小提琴。柔道。缺少父爱,果核并没成为问题儿童,相反,她是耀眼的天才少年。

……扑朔迷离,明慧和小夜的版本,到底哪个更靠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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