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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4)|周晓枫:离 歌

周晓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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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1969年出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巨鲸歌唱》《周晓枫散文选集》以及笔记体小说《醉花打人爱谁谁》、非虚构作品《宿命——孤独张艺谋》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离 歌

周晓枫



三五


小夜所津津乐道,唯有比喻中的爱情、修辞中的财富、符号中的职业、想象中的品德。她到底是不够自信,才导致如此剧烈到离谱的变形;还是和屠苏一样,理想中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落差太大,大到理智难以相信的程度,需要用致幻剂麻醉自己?科学实验表明,当一个人撒的谎越来越多时,谎言程度会不断增长,会越来越大胆,大脑产生的情感反应会随之变得越来越弱。一个欧洲学者以香水来比拟撒谎的上瘾过程:“你把它想象成一瓶刚买的新香水,刚开始闻起来气味非常浓郁,几天之后它的味道就淡了些,一个月以后,估计你都闻不出任何味道了。”这就是为什么,小夜的言辞那么捉襟见肘,逻辑与逻辑之间不能缝合,临时的托词补不上天大的窟窿,可她不以为意。

小夜接触网络迟缓,不会开车,不具备外语交流能力,怎么可能是国际贸易和法律双硕士并执教大学、叱咤商界?屠苏为什么听任这些睁眼的瞎话?我以前哀叹,把这些归罪于屠苏老实。不说谎的人恰恰最轻信谎言,因为他们不具备欺骗的意识和常识,不具备侦破与反侦破能力。我以为屠苏并没有什么罪过,他只是被自己的诺言逼迫成小人;我以为屠苏只是太容易向平庸妥协,他在过程中种种不适,直到被摧毁。不,没那么简单,种种证据表明,我为屠苏的辩护难以成立。

隆重而漫长地被爱,是小夜此生唯一的骄傲和支撑。对屠苏来说,何尝不是?这份爱情,是他此生最为骄傲的牺牲与给予。彼此的一生都平凡渺小,只有这桩神话样的事体,接近伟大。夸大其词的小夜有一点并未说错,她的确是屠苏的灵魂伴侣。更进一步,他们天造地设,他们是彼此的投影。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所青春成长的学校,屠苏退回同乡同源,相同的文化背景让他松弛。他在北京是否一直撑着,像戏剧中脚踩皂底靴的演员?退回源头,是否隐藏他的懦弱与乏力?我想起,屠苏和小夜的微信中,使用吃饭饭、洗脚脚、睡觉觉之类的幼儿语言,或许潜意识呈现出精神上的倒退乃至蜷缩。两个在现实世界中的受伤者,把自己当作婴孩,也给予彼此儿童式的安慰。他们的爱好相似,志趣相似。不仅是热衷自拍和记账,不仅是喜欢抒情到煽情的抒情歌曲,还有更深层次的价值认同。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区别在于,由于屠苏的智力、天性以及接受的良好教育,使他修炼出更好的教养。他们并非天使与魔鬼的故事,这是两个人被内心的天使和魔鬼共同驱遣。哪有谁会自认魔鬼?魔鬼都会觉得自己是天使。不过他们面对彼此时,或许呈现出天使的一面。


三六


从博文上看,小夜的确比一般人的表达清晰流畅,仅此而已,并未出色。她的理解常有偏狭,见解乏善可陈,容易把人云亦云的东西当作径自得道的别见。她指点江山,洋洋得意。她假设,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自愿放弃文学,今天必一鸣惊人。没有跟唱者就认定自己是交响乐,花拳绣脚站不住脚就认定自己打的是难被效仿的醉拳——小夜自恋,饱满得变形。我意外的,是屠苏和小夜的思维如出一辙:如果换我在别人那个位置,我会做得更好。

屠苏舍不得扔旧电线,说为了退休以后搞科技发明。他明确表白,后悔自己读文学系,否则以他的理工科智慧,早已在这个科技时代游刃有余,发家致富,让小夜拥有顶级奢华的生活品质。文学不再是他终生的安慰,甚至是他现实人生不尽如意的祸端。可屠苏的借口有些自欺欺人,环顾四周,许多学理科的未必就暴富,学文科的未必都贫困。当物质和精神都抵达不了自己的渴望,他们依靠虚构。小夜热衷编造,是拿已经发生的事情编,编得漏洞百出;屠苏,拿没有发生的事情编,不好否定。屠苏在我的散文曾被称为“匹诺曹”,后来匹诺曹长大了,他学会了一种不让鼻子变长的说谎技巧。

以爱为名,这个命运配送的看似会对他产生巨大促进作用的女人,每天陪他一起梦游。两个梦游者自说自话,由幻想带来的心理自信,其实是自我催眠的手段。他们远离人群,彼此不会揭露和施加惩罚。我悲哀地发现,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一起分享谎言的福利,荣誉与利益都在其中。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孤证,是互为佐证的逻辑。他们互为支撑,互为梦幻,互为舞台上的追光灯。如何能不相爱呢?像一对孪生的蛹,困锁在茧衣。在那个真空的世界里,他们快乐,如鱼得水。他们依靠精神鸦片,走在坑坑洼洼的现实里……美好而丧失行动能力,他们依偎在一张柔软病床上。两个或明或暗的名利之徒,就这样气场相融,琴瑟和谐。

他们与外界之间,隔着鲜明的壁垒。别人的非议,他们充耳不闻,他们只在自己不可理喻的沉迷里;即使偶尔关注别人,也是不自觉地诋毁,诋毁过去的关系和情谊。他们置身浪漫的童话里,别人活在清醒而残酷的现实里。许诺中的天堂就像睡眠中的梦,容易翻转为深渊。唯一的办法,是争取梦境不醒,争取永远沉睡其中。


三七


小夜对屠苏的妻女、父母和兄弟姐妹毫无愧色,屠苏不以为异。屠苏不需要小夜的愧色。因为她的愧色就是他的。小夜越是能找到似是而非的堂皇理由,屠苏就越能解脱自己。他需要的,恰恰是她的挑剔、无情乃至残忍。屠苏由此身轻如燕,他甚至感恩于小夜帮他卸掉沉重的包袱。

出于道德自救,小夜强调自己是施恩者;同样出于道德自救,屠苏也必须坚持,前妻是婚姻的剥削者。他们都有看低别人、赦免自己的习惯——罔顾事实,使所有事情朝着有利于自己形象和分量的利益方向倾斜,然后编码,重新做图像的技术处理。

小夜第一次见我,就不满我为什么否认暗恋屠苏,她不喜欢我申辩。的确,从一嗅出她那种获胜者的得意,我就不愿给小夜这部自己搭台子、自己入戏的剧情片当临时女配角。我反感那种煽情与沉浸,拉个帘子就错觉自己是谢幕的女主角。假设我或屠苏的前女友过得不错,并不妨碍小夜的心境,因为她发明一套换算公式。所有没被屠苏“选中”的,都是埋在土里的肥料,以烘托她的鲜艳;肥料用得越奢侈,越能说明,花蕾美得,值得那无数的死。至于前史们的挣扎,小夜根本忽略不计,不过是蚯蚓拱动松土,有助园艺。小夜只是不希望明慧的前途似锦,毕竟,那会让别人替屠苏遗憾,觉得他放弃得不值。我那时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当作屠苏的情感边角料,只是小夜之过,所以特别对抗:别以为我是松动泥土的蚯蚓,不,我是棺材里起义的死人。

读过小夜的博客,重读屠苏写我的文字,我才恍然,她的错觉并非空穴来风。难怪小夜以为我一往情深,从某个角度讲,我也的确成了夫妻之间的谈资。爱里面,难道不是要包含畏惧吗?屠苏哪里得来的自信,认为我们因为被放入他的妻妾选购车里而喜悦呢?不管是由于彼此不够达标,还是互动不到位,总之,我从未设想自己的婚姻与屠苏有关,也不认为被他选中是件幸事。屠苏文章里的,引用我的原话:“愿我们之间始终维持着距离,由此鸡犬相闻一直到老。”只是,它微妙地,被转成屠苏的语气,由此接近于他在表达婉拒的态度。屠苏即使没有直接吹嘘,也在沉默中暗示,他无心垂钓,多少大鱼小鱼受到诱饵的蛊惑而上钩,却被他扔回海洋含盐的苦水里默默饮恨,嘴边挂着撕开的伤口……这些或深或浅、终遭舍弃的艳遇,都是屠苏喂给小夜的饵料。小夜喜欢的话,屠苏就扭曲事实,或者听任她的曲解和诋毁。屠苏放大自己对其他女性的放弃以烘托对小夜的痴情,小夜放大屠苏的放弃和痴情以强调自己的珍贵……没有谁,希望挑破内幕。

许多情感细节如果不是屠苏出卖,小夜无从得知。屠苏遗弃文学,可他还保留了抒情的惯性。我发现,成年以后的抒情,容易长成一种危险而可怕的习惯。我写“匹诺曹”时借用屠苏的原型,为了保护原型或加强表达效果,我有情节上的挪移和想象;可屠苏把虚构事件,凡是有助于他的形象魅力的,都当作实际发生的真事讲给小夜……他心知肚明,我们不会当面对质。不能怪罪小夜,当屠苏对我态度淡漠的时候,我还在文字里一往情深,难怪她会产生优势心理。以小夜看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因没有进入屠苏的决选名单,没有像她一样夺魁而耿耿于怀。

屠苏和小夜双双舍弃文学,并且把这种舍弃当作省悟而得意。他们不再写作,只保留了虚构的技能残渣,保留了未成熟者微酸的抒情习惯,用以杜撰生活。两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慢慢进化着自私:为了使自己的梦境看起来更绚丽,他们罔顾事实,不惜盗用建筑材料;如果必要,不惜盗用别人的血肉和骨殖做装饰。

我不知是屠苏的描述还是小夜的篡改,说我当初一只花蝴蝶似的翩翩于一群单身汉之中;明明是只冒充白天鹅的黑乌鸦,以为在天上飞就被地上看的男孩们倾慕。觉醒的屠苏才不会那么愚蠢,他冷笑着离开,不关心我什么时候被揭穿身份。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虽与其他几位联系不多,但情谊都在:他们当中既没有任何一位在男女意义上追求过我,我也没有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位心怀惦念。而小夜言之凿凿,几乎指名道姓,在博客里对我进行实名声讨。


三八


每个人都有复杂性,都有自己不愿承受的卑污。无论我们受到多少教育,无论怎样内疚和反省,利己的小心思和小盘算总会运转。我们的行为总是突破自己的意识、伦理、道德和价值观而屡犯错误。正因此,更需外在的校正和内心的自我提醒;一旦丧失两者,我们会陷入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的沼泽。

小夜不会反省,就像她断然回绝与某些人聚会,因为嫌弃他们是离过婚的,完全忽略自己也是同样的身份。屠苏自身立场就不坚定,耳濡目染,丧失了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品质和能力:反省。也许对于屠苏来说,微弱的良知也是危险的,会带来疼痛和灾难,他索性掐灭这个带着光亮却能烧毁自己寝铺的烟头。他的知识,反而使他失去了朴素。被异化的过程,日常且漫长,令人习焉不察。屠苏在博士论文中洋洋洒洒,纵横捭阖,宏论中国教育,我不知道他在痛陈弊端的同时,有没有反思,作为父亲的自己所放弃的责任?屠苏撰文的时候,潜在地,把自己当作完善的教育专家,当作承担社会使命的智者——演讲的语感,匹配着他为自己设定的完美形象。

我自己呢?杜撰和美化,我何尝不是缺乏反省地陷入其中?屠苏并不念旧。也许我们人人均如此,念旧,只是因为尚未找到合适的新。屠苏对自己的血亲尚且冷淡,何况作为路人的我。而我偏执地,把屠苏设想为默默怀念我的旧友:以此证明,我别具价值,我给予他的精神享受无可替代。其实,也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我最初以为太多矛盾之处,都是不应该发生在屠苏身上的。我加诸给他太多善意的想象,已纷纷抖落。一旦把屠苏的起点还原到真实位置,所有的链条都畅通,完成了自然的解释、合理的注脚、必然的结局。

如果不是小夜,我不知道屠苏对婚姻的态度,也不知道屠苏执意与我相忘江湖的原因。他对我,积怨已久。


三九


屠苏对我有过短期的怀念。明慧的婚姻助力不过尔尔,使雄心万丈者几近上当的挫败感强烈,他转而悼念自己的损失。我本来没有什么价值,但如果计入屠苏为上一段婚姻所牺牲的成本里,也算一个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在那个期间,他写下怀念我的文章。随后,屠苏与一位未曾谋面的偶遇网友互诉心曲,缥缈的存在也象征慰藉。远水不解近渴,屠苏依然感觉自己的孤独……漂浮着,没有锚定的重心。

直到,梦中情人现身。小夜兼具仕途助力和灵魂沟通的渠道,她简直是完美的结合,弥补明慧和我的毛病。小夜还有七虹所不具有的忠贞,以及对屠苏的仰视,她仿佛带着理解的态度和实现的手段,将一切奉献给屠苏。

屠苏有绝情的一面。为了一息亮光,他舍得放弃。始终舍得,无论是家室还是友谊。当初屠苏果断斩断前尘的勇气,来源于从远方透来的一线曙光,来源于小夜信誓中的财富与背景。他对小夜,既有青春期的留恋,又对她勾勒的蓝图心怀向往。弟弟调动成功,极大鼓舞屠苏。小夜周游于权力者之间,长袖善舞。一切,点燃了屠苏已逐渐暗淡的激情和权力欲望。

即使在婚后数年,屠苏锱铢必较地运算每笔开支,小夜依然在与屠苏互动的博客中炫富,像专门说给他的解释。这时候的屠苏还信吗?他希望中的光荣与轻松何在?屠苏以丧失元气的年近半百之身,遭受命运更猛烈的拳击。以前我把屠苏当作琴棋书画、不合时宜的旧公子,一腔侠骨柔情,没想到他始终期待,能利用婚姻的捷径。以性器为撬棍,多少轻贱了自己,即使不说屠苏寡情寡义,也有令人齿寒的功利。可惜欲速不达,他没有走上他以为的捷径。过人的才智没有把屠苏拯救到天堂,他被致命的缺点拉入地狱。

其实屠苏无论娶谁,都需要经历成长、忍耐和磨合。十有八九的年轻女性,刚结婚的时候,或急切慌张,或有控制倾向;男性也一样,粗枝大叶,毛病多多。婚姻中需要学习和调校的过程。屠家人设想,即使屠苏没那么喜欢明慧,如果当初不离婚,重大事情有明慧参与,如果屠苏肯付出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如果他对妻儿抱有感激的情义,走到今天,也许早已收获了期待中的成果。屠苏总想获得崭新的机遇,结果一手好牌,打成坏局,输得血本无归。他想用便利工具,结果没撬到什么便宜,反而划伤了自己的手,血流如注。

人生的每次选择,都意味着一次闯关或抽奖的机会,可能沦入困厄,也可能迎来救赎。就像打电子游戏一样,下一秒,不知道是贵人或利器的增益,还是恶徒或暗箭的威胁。屠苏的方向总是选错,赌大赢小,赌小赢大。如果说屠苏不可控外部的仕途环境,至少,内部的家庭关系是他可以调节的范围。不能完全用坏运气来解释,屠苏有许多主动的行动。与其说他命运不济,还不如说他不够专注。我突然发现,屠苏缺乏耐心,不仅爱情,文学还是职场生涯都是如此。任何人只要心无旁骛地努力,等到最后,都易于获得美满的结果。屠苏不断转移,这是缺乏耐心,也是一个更长时间段里体现的急功近利。

屠苏给人的印象是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其实,并非不屑红尘滚滚,他在意,但他自尊强烈,希望自己以漫不经心的方式得到,不被别人察觉出焦灼。屠苏的急功近利比较隐蔽,更是在性格安静和技术保障下的不动声色。他的入世是以不入世的方式为表象的。屠苏私下非常羡慕得势者,又不甘心,他们明明技不如己。可屠苏不愿亲力亲为,他的提起和放下都不够彻底。就像他为自己的不得意寻找外在借口一样,屠苏寻找外在的援助——这种祈求,就像虚弱者祈求神明。一浪一浪地被推动,丧失定力的屠苏像被迫离开的海星,吃力挪动自己看似钙化的触角,寻找新的礁岩。位置还是不够好,他祈盼洋流把自己带到更为理想的位置。与明慧的婚姻不够好,喜欢的文学太冷门,落脚的单位太清贫,屈就的职位太低微……一介书生的屠苏,没想到书本之外的世界复杂得难以圆融应对。

急功近利的屠苏忽略了时间的报复。跟时间赛跑?好大的口气。有输赢才能叫比赛,可对于时间,我们哪儿有参赛的资格?他在两个女人之间蹉跎的时候,他在文科与理科之间挣扎的时候,他在事业与企业之间犹豫的时候……也蹉跎了自己的才华,错失机会和巅峰。

才华本身是出世的,上苍恩赐是为了让我们在精神世界里更优美地遨游,如果总是用它来解决现实困境,用来谋求世俗意义的好处,所谓的才华,很快会被消耗殆尽。

鼓城中学毕业时,屠苏曾与小夜约定:“二十年后再相逢,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当文字不再是屠苏的内心需要,仅仅当作偶尔借助的过渡工具……“屠苏不知怎么回事,后来连简报都写不好。”路平安再次感叹,“他的才华不足以驾驭他的欲望。”


四十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以为,屠苏是单纯而笨拙的书生、文人、理想主义者。我以为多数人活着,不是受有钱的罪,就是受没钱的罪,唯屠苏是超脱的一个。我以为生存竞争有如罐子里的残杀,屠苏不具备足够恶毒的腺液,不能成为活到最后的蛊虫,所以他从前想躲进学校的象牙塔,后来想躲进小夜的蜗牛壳……因为他在心智上不会巧取,在气力上不够豪夺。有太多的“我以为”,是我把屠苏强行塑造为理想主义者。

即使屠苏并不高大和清澈,作为一介凡夫俗子,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我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苛责?我承认,情绪里面包含了我自己的恼怒和悲愤。小夜博客读到最后,白纸黑字,屠苏有三个字对我触动巨大。鼓城中学里,当十七岁的小夜问十七岁的屠苏,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屠苏意气风发、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要做官!”这被小夜夸为远大的志向,尖锐地刺痛我。

当年屠苏旁敲侧击向我提及,他可以就任某大报总编辑。我那时不谙世情,哪里明白屠苏心迹?懵懵懂懂听过去,没当真,没听出其中流露出屠苏的追求与向往。今天回想起来,我心头一惊,当年二十多岁的屠苏意欲担纲如此重任,虽壮志凌云,却痴人说梦。何况我不认为,以屠苏的文笔和气场,能够驾驭他以为自己可以的那个角色。屠苏对我近则不恭疏则怨的态度,让我琢磨不定,原来他恼恨于我始终袖手旁观。屠苏认为,我帮他是举手之劳,而我甚至连杯水车薪的表态都没有。

我相信屠苏的恼恨是真的,否则小夜不会清楚细节:我是北京城市户口,父母属于屠苏认为的领导阶层。屠苏希望我主动提供世俗意义的帮助,给他找关系、托门路,以飞黄腾达;可我不食人间烟火的简单和弱智,加上我骨子里排斥官场政治,使骄傲的屠苏难开尊口。他不说吧,我永远没那个自觉意识;说了吧,我们价值观冲突,我会因此低估他的高洁。对他来说,我本来就姿容欠佳、形体健硕,最大价值就是不错的家境,但这条或明或暗的路径却在我这儿被打上死结。我满心思误人误己的文学梦,官场不仅绝非我向往的生涯,也是我的婚姻观不愿接纳的。我怕丧失自由,怕力量微弱的自己没有足够定力,怕承受不了考验,怕被卷入体制绞肉机里,所以视为畏途。而时隔多年,我才明白,屠苏的艺术追求,服务于他的现实要求,纯粹的精神享乐不足以替代一切。

我们之间,是理想国与世俗社会之间的对话。或许我们原本置身两个不同的国度,屠苏的母语是世俗社会的,不过他精通理想国的外语。除了能写点东西,我百无一用;明慧背后的领导若隐若现,成为屠苏选择明慧的重要砝码。加官晋爵的渴望,使他的心理天平倾斜乃至倾覆。屠苏决心撤得干干净净,他或许已耗尽对我的耐心,认为离开我才是明智之举。

最后的相处,我一直理解为是君子屠苏的克制与隐忍。和衣而卧,在黑暗中清谈,那块裤子上被少量体液浸渍的斑迹,证明了规矩的屠苏所承受的压力。假设情感果真充沛,在年少莽撞里,他恐怕很难守住理性。屠苏的克己,可以解释为他是对异性的好奇、对朋友的尊重和品性的正直;也可以解释为,我的吸引力不足以启动他的运行程序。可以归结为柳下惠的高洁;也可以解释为考量,他已决定投奔明慧,不想节外生枝。冲动的结果不过春梦一场,美妙而尴尬;万一生米成了熟饭,是否会产生变数,危及未来,让前途烟消云散?面对诱惑,屠苏不为所动,就像考试前的忘我备战。这是一种实际的计算,是权衡、比较和判断的结果,是遗憾也是彻底的选择。那晚,屠苏抵抗住来自身体的召唤,之所以展示出近乎钢铁的理性,是伟大的仕途理想让他的欲望归于职守。

时隔二十年,我才悟到,那是真正的告别之夜。我们的理想和路途,从那天那夜那一刻,已分道扬镳。


四一


屠苏成长于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仿佛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天堂,最后的庇护所,最后的诗意时光。那时肆意谈论金钱和权势都是可耻的,我们在轻微的贫苦中,更容易感受精神的丰足。在充满理想主义的时代,每个舞台上的表演者,都被理想的聚光灯照射为散发理想主义光芒的理想者。你能说那个时候的屠苏不真诚吗?不。人有时会被自己感动,在某一个阶段里他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如同酒喝高了,在那个精神醉酒的阶段里,他可慷慨激昂,可舍生取义……尽管酒醒了,他会后怕。我不认为屠苏的理想主义是伪装的假面。理想主义潜藏在我们的性格之中,有时激昂,有时沉睡,有时含量极少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并未发出光彩就完全熄灭——但,都是真的。当时种种是真的,后来种种也是真的,即使两者反差巨大,到背离的程度。

我无从得知屠苏内心变化的过程。但作为转型期的目击者,我知道当中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进一步迈向商业社会之后,许多曾经的文学爱好者,一夜之间改弦易张。诗人夹着皮包成为商人,文人夹着公文包成为领导,多少有才华的写作者被淹没乃至是自愿埋葬在物欲横流的旋涡之中。有些人对文学的态度从爱慕变成鄙夷——什么诗意,什么思想,不过是大脑里引发的化学错乱反应,不如体力劳动创造出的实物更具价值。

屠苏由理想主义者向现实主义者蜕变的过程中,钱,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让他妥协、屈服和恐慌。屠苏不阅读、不写作、不涉及文学,他不看没用的书了。屠苏没有来自亲友的劝诫,没有来自书本的校正,做出独立判断所需要的经纬坐标系消失了。屠苏在所谓的爱情中,却丧失爱的体验与给予能力。科学家研究表明,关心别人的人比冷漠者更容易愉快。屠苏越自私,就越不快乐;不快乐反过来使他越来越麻木:没有理想,没有约束,没有良心的痛楚。

也许屠苏觉得文学的力量微弱,这根曾支撑他自信的稻草,没有变成船桨把他摆渡到彼岸。打湿的稻草什么用也没有,只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重量。但屠苏的放弃,没有换回什么渴慕之物。爱钱的死于黄金,爱海的死于浪。上帝有时会因为一个人的执着而怜恤,给予回应与奖励;有时会因一个人的贪念而嘲弄他的作为……如果他的行为触怒上帝,上帝也可以给予整个世界,然后再完整地收回。

我对屠苏的调查与追踪,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丢盔卸甲,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追逐理想过程中头破血流?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的失利,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理想中的失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还是一个利己主义者的挽歌?多年来,我只凭着一腔执念,笃信屠苏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现在我发现自己回忆不起他理想主义色彩的任何情节和细节。原来,在八十年代理想主义者还不准备散场的舞台,屠苏已悄悄离开剧院……他独醒,他有更为远大和具体的抱负和野心。

残留的理想主义,是否构成干扰?如果屠苏在仕途激流勇进甚至不择手段,或许能赢得不错的发展空间。因为他勤劳、认真、卖命的品性,又不缺才华,领导容易赏识这种工作踏实努力的,即使屠苏攫取地位和财富并不手软,也会被视为天择之道。然而,十七岁的屠苏“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和“要做官”都是真的,他都想要。慈善家可以说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弱点,刻薄者可以说是一个贪婪者不知餍足。如果屠苏彻底选择、彻底放弃,是否就不被理想和欲望撕扯?每当屠苏想有所作为,滚滚洪流就冲刷他脚下的土壤,他摇晃和犹豫,似乎相反的方向,才是更好的选择。


四二


中国古代文人有两大普遍理想:田园归隐和仕途高就。一种闲云野鹤,一种达官显贵,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之间存在秘密的终南捷径。文人墨客虽向往陶渊明的桃花源,但一步到位的归隐,对他们来说,依然包含壮志未酬的遗憾、未试身手的不甘、气亏神散的委屈和不被赏识的挫败;似乎,只有功成名就之后的归隐,才是气定神闲的归隐,才能跃升为顶级意义的成功。

学以致用,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把这个“用”,倾向于理解为当权者的器重。我们都知道独立精神、批判立场和边缘位置,有益于知识分子的灵魂建设,但“书生自有嶙峋骨,最重交情最厌官”的骨气,已在许多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中丧失。我们有许多技术型的知道分子,充当的,不过是资料的存储器和利益的转换仪,一味向世俗妥协。我们缺乏人文情怀,缺乏胆识与见识;我们缺乏独立人格,不追求灵魂的自由。我们之中,有太多向往依附权势、以谋求立足和前行的藤本植物,少有树冠高大、花期盛大的乔木。 

鼓城那个满腹经纶的宰相,在广场上被塑以金身——他对屠苏来说,是励志的榜样。“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和“要做官”,分别对位于文坛与官场的双重地位实现。屠苏所求,是互为渗透的功与名。文学成就高了,官运更亨通;官运到了高位,更有助文人的声名远播。可惜屠苏在社会和家庭里,都不是管理者角色。在当代中国复杂的官场运营模式和升迁系统中,他缺乏应对耐心和能量。在家庭领域,屠苏牺牲沿途所遇,向小夜献祭他们的血肉与人头,无论他的心理如何满足于为女皇效忠,在别人眼里,他也是奴仆。从精神上消灭,从肉体上消灭……屠苏最后的遗像,既非理想主义者,也非既得利益者。

出身低微的文人,最初多是理想主义者,因为他们迫切向往改变现状。少年屠苏成绩出色,可他随时要承受贫困境况带来的失学压力。营养不良,更是贯穿屠苏整个青春发育期的问题。逢年过节在亲戚家吃上一顿肉丝面,几乎是席卷而来令屠苏战栗的幸福。被家乡人羡慕、生活在北京的屠苏,过的依然是紧巴巴的苦日子。毫无靠山的小公务员屠苏,看到了权力释放的魅力。机关机关,一语双关,一个人的命运可以瞬间明亮、瞬间黑暗。对屠苏来说,当官既是从小志向,又是始终的生存需要。屠苏从生活在农村的孩子变成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始终被隐形的阶层意识所提醒和教育,他潜意识里对权力投靠和膜拜。剪枝后,植物更为茂盛地发芽;伤口上,身体会增生瘢痕。屠苏受够了特权的压制,积累的心理创伤,让他对权力的渴望要超过人们的均值。

屠苏是无奈的失意者,但有些挣扎者即使得意,也未获得解放,甚至更为可怕。有些寒苦者,无法克服沉淀在基因里的权力渴望。一旦得势,他们立即从贫农知识分子变成精英知识分子,乃至是特权知识分子,他们可以成为旧制度的新帮凶,甚至是新的独裁者。他们把自己所曾遭受的损害与凌辱施加给别人,认为这就是平等。从痛恨专制主义,到对特权的忘我追求——角色转换如此迅速,他们从受害者果断地成为施害者。手里掌握一个计算器,他们可以正义地巧取豪夺;换成一把枪,他们也可以杀得大义凛然、义薄云天。


四三


有人谈到,为什么一些出身高贵家庭的孩子在品德上更具保障。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不需要通过说谎来换取资本;他们也不怕说真话所需支付的代价,他们支付得起。

朋友方希聊天时曾说起,为什么富二代似乎成了天然就饱含贬义的词。实际上,富二代无需因为生存角力而变得面目狰狞,他们普遍接受良好教育,就知识、眼界和道德的整体水准而言,许多优于普通阶层的孩子。为什么说起富二代来都同仇敌忾,都把他们当作全民公敌?就因为他们爬对了一个子宫,付出nothing,得到everything,

不公平。

我对所谓的特权阶层和底层,同样不了解。给我带来观念冲击的,是大学毕业数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彼时有人混上中层管理岗位,推杯换盏之间,大张旗鼓地吹嘘业绩。敬酒是敬酒,祝贺是祝贺,可我平静,在热烈氛围的映衬下近乎冷淡。其中一个志得意满者心生不快,质问或者说是谴责了我:“你有什么资格超然物外?你不过是有着不错的籍贯和爹妈,从小用不着卖汗卖血。换到我的背景试试,不信你还能清高!”我以前约略知道,他是从最贫瘠的穷乡僻壤里奋斗出来的,但我不知道那种具体的苦,不知道,吃盐长大的人生并非修辞。别说营养了,他难得能把自己喂饱。所谓吃菜,永远是一罐重盐的咸菜;咸菜也限量,多数时间里,他吃馒头夹盐。他的爷爷奶奶过世,送终的,是一家人的眼泪和裹住尸体的两床薄席。在没有青春的青春期里,他成长得何其艰难;能有今天,他几乎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怎能不为自己庆祝呢?我无言以对。我没有承受过考验,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多大压力下就会变形。后来聚会的氛围越来越嗨,大家喝高了。两个同学在拼酒力和实力的过程中,终于争执起来。还能比什么呢?他们要酒后滋事,要被出动的警察抓起来,比一比,谁能靠特殊关系先把自己营救出来。

不能说,我们这代人是某种类型的最后标本。然而,由于中国社会结构和阶层状态的巨变,出身贫苦的孩子和家境富裕的孩子,教育环境的先天差异越来越大,上下流动的通道虽不至关闭,但恐怕越来越窄。像屠苏一样,赤手空拳,只凭一己之力,就跃升到一流名牌大学的奇迹可能,机率越来越低。即使考入名校,未必直入坦途。多少像当初屠苏一样向远方出发的梦想家,无声无息地,被吞噬途中。无论走多远,他们,还是徘徊在食物链的底端。


四四


底层和特权阶级。挣扎者和安逸者。创造者和剥夺者。我们能否从一开始,就判断出致命的区别?猫和鼠、羊和狼、兔子和狐狸、鸽子和鹰、牲畜和人类……这些互为天敌的,胚胎极为相似,长得相似的模样。什么时候,我们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什么时候,把猎食者和猎物分开,把禽兽和天使分开?什么时候是泾渭分明地分开,什么时候是血肉模糊地分开,什么时候是生离死别地分开?

我所怀念的,或许是一个作为胚胎的屠苏。当年聊天,松弛而畅意,我们被彼此灵魂里的磁性吸引。生活的压力和考验尚未来临,我们在丧失重力的真空里,在文学和梦想的子宫里,自由漂浮。我们年轻,纯真得透明,自以为可以看穿许多;可也正因为透明,我们可能隐藏自身许多的叠层,隐藏我们自身的挑剔、愚蠢、懦弱、贪婪和自私,隐藏品德里将会沤烂并发酵的渣粒。那个年纪,那个时代,无论是年轻的屠苏、年轻的小夜,还是年轻的我,都纯真。小狮子眼神柔和、害羞、讨好,它还不够强大,还不具备背信弃义的资格。它摇摇晃晃,乞求被整个世界接纳;只有变得强大之后,它所有的冷酷和凶残才能显现和释放。未来,有人会从自己性格的这一端,不可思议地滑向另一端。年少时的刺青,怪兽威猛;等它在衰老的皮肤上显现,狞厉已变得滑稽。时间改写了事物性质,挖掘并暴露出一开始就隐藏其中的部分。

一个人如果在年少都不纯粹,一生就难有机会再纯粹了。如果年轻时就世故,人生未免无聊。莽撞、天真、好奇、任性、出世,甚至想入非非……年轻时如果没有这些,不仅无聊,也辛酸。小时候谁都散发天使的芬芳,慢慢,我们就有恶魔的气息。谁,能把我们内心的天使与恶魔分开?天使身上,有没有魔鬼的基因;魔鬼身上,有没有天使的血统?


四五


屠苏退到死亡的极夜里,小夜继续在现实里制造极昼,勇敢无畏地,僭越现实给她制造的

局限。

唯一那次的见面,我问过小夜她在哪所大学执教,她流畅地给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小夜没料到,我闺密恰巧是那所大学的毕业生,她从留校同学那里得到准确答复:学校的人事档案里从未有过这位神仙。不出意料,小夜的演技不能胜任她所扮演的角色。小鱼汇成鱼群,就以为自己正在冒充体积壮观的巨鲸……可在大鱼和其他猎食者看来,一点也不像。小夜能怎么办呢?离开鱼群,她就像大鱼掉落的皮屑一样,匿迹于无声无息的黑暗……作为,食物链的底端。

我曾对小夜深怀抵触,慢慢,变成伤感。小夜像有毒的刺鲀扎伤别人,这是冒充的体积,只有被动者才如此膨胀地幻想。那种天下人都喜欢我的自得,哪里来的呢?我不认为小夜拥有众神与众人之爱。正是缺乏并渴望,那种叫爱的东西,她才会变本加厉地索求宠溺。小夜也可怜,她把屠苏的爱情当成宝、当成经书、当成蜗牛沉甸甸的壳,而斯人已逝,她的情感和未来已无栖身之地。她埋葬自己过去的爱情,开出泪光中微颤的回忆之花。

如果小夜对屠苏是全部的支柱,屠苏对小夜又何尝不是?屠苏用血浆灌溉爱情,如今只剩他不能再去呵护的爱人对着空气讲再也没人愿意听的童话。尽管被诟病,但谁能代替屠苏的感受呢?屠苏至少成了小夜的神,只有小夜,满足于他有限的喂养——粗茶就说粗茶的好,淡饭就说淡饭的香。也许他渴望自己被这样剥削,视为成就。如果屠苏情愿拿自己的骨头当柴,如果屠苏怕自己在温柔乡里一无所成,才强迫自己离群索居地去学习?即使小夜是毒,对于濒死之人,吗啡是否就是一种最为重要的安慰呢?就像被斑纹虎密布细刺的舌头舔过,这是唯一的安慰和温暖。


四六


小夜幽怨于屠苏的孤单,归因于屠苏遇人不淑。实际上,这是屠苏对他人并不顾惜的后果,是他和小夜一起努力所致。他的家人,他的文学,他的道德,都被扫除了。在小夜的协助下,死后的屠苏,连同我这样被遗漏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我一个人唱的苦情戏,屠苏不看不听;我所怀念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屠苏。

那么,我又何曾真正接纳过他?无论交往数月还是数年,我和屠苏之间,都像是那种没有下水道的建筑。务虚的清谈,虚幻失真,没有血肉的支撑。我们和异性的交流,必须深入到形而下的部分。形而上会带来彼此的欣赏,但形而下会带来现实的结盟……包括了对彼此不堪的接纳,以及由衷的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与友谊背道而驰。我一块一块移走基座上的踏板,一根一根抽去榫接的火柴棍,屠苏精心搭建的形象摇摇晃晃,直到,坍塌和碎裂在我眼前。我曾是爱惜他的朋友,如今亦是陌生人。我没想到是自己玷污他的清誉,拆毁友谊的乌托邦。对我来说,屠苏结束了他的雕像时代,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旧时代值不值得纪念。我至少应感激和屠苏谈论文学的快乐,甚至对他的漫长误读,也对我的成长颇具建设性。 

屠苏在人世没有享受过轻松,我何必在他走后不依不饶?他仅剩人前的所谓品德了。倘若屠苏的亡灵站在面前,我不怕对质。我考虑是否对得起死去的屠苏,是残余的善意所在;可他活着的时候,就已对不起那么多的人。我不认为,死,是道德上的免死牌。宿命,在屠苏与小夜在鼓城中学的惊鸿一瞥之间已经注定;就像我所写下的文字,在屠苏与我谈天论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命运的种粒,拱破土壤乃至石层,顽强地伸出它的芽茎。

我的怀念,到底是既深情又冷峻,还是既无情又刻薄?我们之间曾经的应和之作,都是他先写,我随后戏仿。唯有这次,是没有呼唤也没有回音的写作,对面是空旷的沉默。

嘲讽的是,我本来并不想写屠苏的回忆文章,虽然这是小夜最初希望的。我不知怎样坦诚而不伤及无辜。当发现小夜在博客里无所顾忌地诬陷我,我由此获得动力。如果小夜仁义在先,我不会不义在后——看吧,我的逻辑,从来没有脱开屠苏和小夜的套路。如果、如果、如果……我所需要的,只是他们给我一个伤害的理由,以便我毫无忌惮地还击。同样是作为利己者,我想要行为的正义性,我想让借口不那么像借口,我想占据道德优势者的位置……像在被污染的河里,一条鱼指责另一条鱼。这是我们的相似、我们的残忍。


四七


万物悲伤。

一生挣扎的我们难免灰心。上帝也灰心,否则就不会用死亡把每个人都砸碎重塑。死,既是上帝的灰心,也是上帝的雄心。

我们习惯把生的荣誉归为上帝,把死的黑暗归于死神。上帝恩宠和责罚,死神信奉人人平等。我们总是亲近上帝、畏惧死神,这是原罪吗:渴望特权远胜渴望公正?可即使,死是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平等,灵魂去处也不一,有的去高高在上的天堂,有的去阴暗如下水道的地狱……每个人,生生死死,都不能摆脱眼前的梯级、身后的陷阱。

每逢春节的新岁,古人要喝屠苏酒。一般饮酒的习惯,是从年长者饮起;唯饮屠苏酒,正好相反,从最年少开始,长寿者排到最后。那最初在一起庆祝的,不能在最后一起缅怀,就像白居易为元稹写的那首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所谓人生,不过走马观花——骑在脱缰的马上,我们不知踏在时间的哪根秒针上……它正是致命的绊马索。甜蜜而苦短,一切仿若春梦啊;朝暮与呼吸之间,陪伴我们的是醉了的酒神和睡了的爱神。觥筹交错,酒宴未散,那个最初领酒的少年早已离席,默默地,消失于喧哗的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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