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四章 第五天和第六天
已经是他回来的第五天了。
第五天整整一个白天和晚上,几乎累瘫了的阿巴都在磐石旁的松树下睡觉。
晚上,他醒来过一次。迷迷糊糊中,他发现有黑影立在身边。他想,这是鬼魂出现了吗?那么,这是谁的鬼魂现身了呢?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马的影子,是松树和樱桃树的影子。
但马上,他就清醒过来。是马发出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
先是白额咴咴地叫了一声。然后是黑蹄垂下头,喷着热烘烘的鼻息拱他。阿巴这才清醒过来。黑影不是鬼魂,是马,是马背后的树。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坐起身来。他对两匹马说:我没有死,我只是累了。
他还对两匹马说:我死不了,我是祭师,我是非物质遗产。
两匹马又用喷着热烘烘气息的鼻子碰了碰他的身子,就走开了。
阿巴对着两匹马说:不要急着走开,我要喝水,给我水喝。
但两匹马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走入了夜色。
阿巴自己爬起来,在熄尽了的火塘边摸索到了茶壶,对着壶嘴把里面的残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重新躺下时,手里还抓着一把从壶中掏出的湿漉漉的茶叶。他把茶叶捂在额头上,又很快睡着了。
第六天早晨,阿巴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醒了过来。
他起身走那么长的路去溪上取水的时候,两匹马又跟了上来。
他在溪边洗了把脸。他对睡在巨石下面的妹妹说:我跟村里每个没有走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我告诉他们阿巴回来了。
巨石边上的蓝色鸢尾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
两匹马垂头饮水。
阿巴把壶装满,走在了回村的路上。
阿巴看着路上清晰的蹄印,回头对马说:我们天天走,这路就不会消失吗?这路会消失的。
吃完早餐,阿巴穿着寻常衣服,往村里去了。
陪他走到村边,两匹马回头自己吃草去了。
阿巴进村,回到自己曾经的家。
全村人都住防震板房的时候,他就不听劝阻,回到这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房子小,两层楼,楼下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上是两个一样大的房间。房子小,就禁得住摇晃。他的房子只塌掉一部分。楼上塌了一个房间,楼下塌了半个房间。塌掉了的房间是两个储藏室。楼上那间,收藏祭师的法衣、法帽、法器和加工好的香薰。碾碎的柏树叶、柏树皮、杜鹃花瓣合拌的香薰。楼下的储藏室和云中村每个家庭一样:粮食、肉、油、茶叶和盐巴,以及衣服被褥。云中村的人和东西,包括食物在内,总是带着特殊的气味。衣服上有陈年油脂的味道。茶水和食物中,有着动物皮毛的味道。云中村人带着这些味道走到县城里去的时候,人们会说,哦,蛮子的味道。那是以前,国民党的县政府在的时候。后来,县政府是共产党的了,讲民族平等了,不准叫蛮子了。县城里的人就说,哦,山上的味道,或者山上老乡的味道。
仁钦要去县城上中学的时候,他的母亲,阿巴的妹妹就担心说:人家说我们什么时,孩子啊,你不要跟人打架。
仁钦问:我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妈妈说,以前,云中村人进城,人家就会说我们身上的味道。我们云中村人就会说,这是看不起人。吵吧,吵不过城里人。自己身上确实有味道。也是奇怪,在云中村很自然的味道,到了城里就成了奇怪的味道。于是就跟人打架,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头破血流。云中村的大人都怕孩子进城去跟人打架。
妈妈说:我什么都不担心,不担心你吃不饱,不担心你不好好读书,就怕你去跟人打架。
仁钦听明白了,他说:我进城去的时候不穿云中村的衣服啊。
从在乡里上小学开始,仁钦回家从来不把换下的校服放在储藏室里。他把校服挂在二楼平台上。
仁钦还说:我在学校里天天洗澡啊!我打完篮球马上就去换衣服洗澡啊!
阿巴到移民村不久,身上就没有味道了。因为食物。粮食在超市里买,肉和菜从市场上买,粮食一周买一次,肉和菜都放在冰箱里。当然,还因为,洗澡。
有一天,村长突然对阿巴说:阿巴,我们是不是不是云中村的人了啊!
阿巴想,这不是个问题啊,大家都是移民村的人了嘛。要是还能当云中村人,就不用离开老家来一个新地方啊。但他还是耐住性子问:村长你怎么觉得自己不是云中村人了?
村长说:请你叫我的名字,我不是村长了。
阿巴知道他不是村长了。他现在是村容维持队队长。这是好听的名字。其实就是清洁队队长。移民村是个大村子,以前就有百十户人家。这些人家以前都是茶农。但很多人都去镇上、市上做生意,开工厂,以至于几座小山上茶园都荒芜了。所以,政府才把云中村幸存的人安置到这里。让他们学习种茶,到工厂打工。不会种茶也不能在厂里学技术的人,就在村容维持队上班。村长就做了他们的队长。村容维持队的人,不论男女,都穿着一样的蓝色工装。村长六十多岁了,村长自己说:学什么都晚了,扫地这样的事情,就让我来干吧。村长没什么本事,还怕得罪人,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做了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的村长。
村长看看自己一身蓝色工装,抬起手闻闻自己的腋下,对阿巴说: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
阿巴穿着家具厂的工装。工装的样式和村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罢了。阿巴也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腋窝。他说:我也没有一点云中村人的味道了呀!
阿巴想起来,就是因为村长的那句话,他开始想回云中村了。
他这么想了一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劝阻他的村长和云中村的人说:活着的人有政府管,可是死去的人谁来管?万一真有鬼魂,这些鬼魂谁来管?当然是我,我是祭师,我要是不管,一个村子要一个祭师干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来做一个祭师,一个非物质文化该做的事情。他对云中村的鬼魂们宣告:我回来了!
他也向他们发出了召唤:回来!回来!
阿巴回到曾经的家里。
打扫房间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村长的话——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这时,他正拿着一把长扫帚,拂去墙上的浮尘。才几天时间,他已经浑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马匹的味道。他枕着睡觉的鞍子的味道。一身祭师行头的味道。香薰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以及,现在就包裹着他的云中村尘土的味道。
他的床还在,火塘还在。好多东西都在。只要打扫干净,就可以搬回来住了。但偏偏在这时,他想起了村长说过的话——我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回到云中村,身上马上就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他又站在自己只倒塌了一小半的房子中想起了祥巴家完全倒塌,把一家人全部埋在里面的大房子。
阿巴很奇怪,在移民村的时候,他的脑子通常只能想一件事情。做什么事情就想什么事情。现在,回到云中村,乱七八糟的想法就纷至沓来,涌入脑海。本来,他是想让自己想想明天祭山的事情的。但他脑子里的念头却一个接着一个。
他责备自己不该在这时想起祥巴家的大房子,他和仁钦一样,他和云中村很多人一样,不喜欢他们家耀武扬威的大房子。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在地震面前,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是无助的人。等到那个睡着了的滑坡体醒过来,倒得彻底的房子,倒得不彻底的房子都会和当年的水电站一样,滑向峡谷底下的江水里。
滑向江水,他想起云中村的发电员从泥石流中浑身赤裸站立起来时惊惶无助的样子。
滑向江水,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起自己曾经被吓成了一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傻子。
他想起母亲怎么试着要把自己唤醒过来。
母亲把他领到楼上最小的那间密室一样的储藏室里。轻轻敲击父亲留下的法鼓。轻轻摇晃铮铮作声的法铃。母亲把父亲留下的香薰炉点燃,要以柏树的香气使他陷入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
母亲哭泣着:儿子,你醒来吧。请你在我死去之前醒来。母亲害怕阿巴在她死去后成为妹妹的拖累。
母亲说:阿巴你醒来,在我死去前醒来。
阿巴确实拖累到了妹妹。妹妹不肯出嫁,不肯把傻了的哥哥丢给妈妈一个人。妹妹也不愿找一个家境不好的入赘女婿。妹妹生下了没有父亲的仁钦。大家都在猜仁钦是村里哪个男人的孩子。仁钦的眉眼使人们无法联想到村里任何一个男人。云中村不是东边那些沾染汉人习气更多的村子,仁钦也不是村里第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仁钦这个孩子,是神送给他们家的宝贝,从小到大,他都让家里人心里安慰温暖。
打扫完毕,阿巴看到,窗户上筑了一个鸟巢。他不知道是什么鸟筑的,只希望晚上它们不要太吵。天快亮的时候吵是可以的,天快亮的时候,大多数鸟总是吵的。阿巴只是希望它们不要在半夜里吵。鸟巢看起来不大,说明筑巢的不是太大的鸟。阿巴就放心了。他不希望巢中有两只大鸟。阿巴不是不喜欢大鸟本身,而是大鸟在喂养巢中的小鸟的时候,会叼回来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蛤蟆或者蜥蜴,甚至可能是一条蛇,阿巴不爱看这样的东西。他希望大鸟叼回来的只是些小小的虫子:毛虫,或者飞蛾。
阿巴站在屋子里,还想了一阵,要不要把楼上剩下的那间房也打扫出来?后来他想,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客人来,住在楼下这里就够宽敞了。反正也不是要住十年二十年,那个命定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地轻轻一动,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时,当年云中村在的地方,会变成岷江江岸边一面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坡。山坡上砾石混合着泥沙,峡谷里定时而起的午后风会在山坡上扬起阵阵尘土。有些地方裸露出青色的岩石,里面的铁质氧化了,变成红色,使得山崖显得锈迹斑斑。过往的人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以为这个地方从来如此。只有瓦约乡当地的人偶尔会说,那是以前云中村在的地方。爱伤感的人还会加上一句,那可是个漂亮的村庄。如果有游人从此经过,他们还会加快脚步,以防被山上的落石击伤。
阿巴这次回村,就经过了这样一个地方。那是地震滑坡后还没有稳定下来的山坡。公路上有人放安全哨。山坡上尘烟滚滚。大家都从大巴车上下来。汽车加大油门冲过这片滑坡体,然后,是人。路边的安全哨一直观察着坡上的动静。上面稍稍安静一点的时候,安全哨就挥动红旗,乘客们就加快脚步,从这个地震产生的危险地带通过。阿巴想,幸好云中村在公路对岸,不存在以后,还不至于让东来西去的人们如此担惊受怕。
冲过这个滑坡体,阿巴就想,这上面以前也有一个村庄。云中村的将来就是这样。这样的滑坡体要十年二十年才会安定下来,直到一切可以滑动的东西都滑到江中。这时才开始长草,长灌木,又要好多年,才会长起枫树,长起柳树,长起丁香树。那时就好了,那时就会显得这山从来就是这样一般,就像是这山上一万年前就只生长着这些树木一样。
阿巴还想了一阵,要不要把塌掉的墙重新砌起来?但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中赶了出去。他对自己说,还砌什么墙啊!
阿巴从屋子里出来,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每一下拍击,都在四周的残墙上激起回声。地震以前,除了在石碉跟前,村子里这些石墙不会发出回声。云中村孩子们的一个游戏,就是站在石碉前,大声说话。石碉会学人说话。站在石碉前拍手,碉爷爷会以掌声回应。孩子们围着石碉奔跑,互相高喊彼此的名字,碉爷爷会跟着呼喊他们的名字。村里有广播站的时候,碉爷爷也会学着干部的腔调在那里讲话。
干部在广播里喊:开会了!开会了!
石碉就跟着说:会了!——会了!
干部在广播里喊:重要通知!重要通知!
石碉就拉长了声:通知!——通知!
现在,每一段残墙都在回应阿巴拍打袍子上尘土的声音。原来石头也是怕寂寞的呀。那时,每座房子里都住着人,这些石墙就不说话。石碉里没有人住,只在顶层住了许多红嘴鸦。石碉不学红嘴鸦的叫声,就只学村里人说话。
仁钦出生后,阿巴就在院子里另起了一座自己的小房子。阿巴清醒过来后,母亲就死了。母亲说:我放心了。我是放下心走的,你们不要伤心。
那时村子里已经没有广播喇叭的喧闹声,生产队的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分地到户的时候,云中村人没有那么欢欣鼓舞,就说那些五十岁上下的人吧,他们是村子里的顶梁柱。他们十几二十岁刚开始下地的时候,云中村就已经集体化,就是全村人一起劳动了。分地到户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失落,说:以后单家独户,干起活来多不热闹啊!
又过了两年,村里停了几年的电灯又亮起来。岷江干流上修起了巨大的水电站。高压线塔翻山越岭,把电输往省城,输往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大家问电是不是去了北京。说不是,电去了上海。路过这里的高压线路,也把电带回了云中村。
阿巴不是被母亲用祭师父亲留下的铃鼓唤醒的。
阿巴是被电唤醒的。
村子重新通电前半个月,电力公司的电工来到村里。他们运来了变压器。变压器悬空架在八根木柱支撑的架子上。四周还建起了不让人靠近的围栏。电工进村入户,把以前阿巴他们安装的旧电线拆掉,换上新的电线。他们还为每一家人都装上了电表。说这是为了让村里人养成节约用电的好习惯,不能一天到晚都让电灯白白开着。以前云中村的电只通到家里,通到打麦场上。这一回,电力公司的工人还在云中村那些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村巷里装上了路灯。那些日子,阿巴就稀里糊涂地跟在那些电工后面。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但他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妈妈和妹妹流下了泪水。
妈妈和妹妹都说:这是我们家阿巴要醒过来了吗?是电要叫他醒过来了吗?
村里举行通电仪式那一天,来了好多人。从山下开上山来的小汽车把所有空地都停满了。村前老柏树下搭起了唱歌跳舞的台子。供领导讲话的台子。但那天,阿巴却不见了。阿巴怕热闹。阿巴躲起来了。不是躲在家里,他躲到山上去了。仪式从下午4点钟开始,一直到黄昏降临。一个领导登上台,宣布云中村二度通电,永远通电!
电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阿巴不在,弄得妈妈和妹妹又哭了一场。
妈妈坐在明晃晃的电灯下哭泣:让我死,让我死吧,反正我也看不到他醒过来了。
妹妹也坐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妈妈不能死,你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妹妹哭几声,又忍住泪安慰母亲:天一亮,我就去把他找回来。我知道他藏在哪里。
阿巴常常在雷雨天上山,藏身在一个岩洞里,生一堆火,看天边蜿蜒的闪电。
阿巴是在那天醒来的。
阿巴听到山下村子里通电仪式的喧闹声停止了,才慢慢摸黑走下山来。哇!远远地,阿巴就看见了云中村在巨大浓重的山影里显得那么亮堂!
他在亮亮堂堂的灯光照耀下回到家里。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了。他在自家院门口站住。屋子里灯已经关了。路灯的光芒比满月时的月光还明亮。那样的路灯,以前村子里没有,但以前的水电站有过几盏。从电站厂房沿着渠道直到取水口的闸门前。晴天的晚上,绕着灯是成群的虫子和飞蛾。冬天,一片片雪飘进灯光里,被照亮片刻,又飘向黑暗。
阿巴站在门口,回头望着新装的路灯,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脑子里有一种安静的声音在振动,就像是法铃的声音。不是铃舌刚刚撞上铃壁时的声音,而是此后震颤不已的袅袅余音,像是蜜蜂飞翔。那声音在他昏暗的脑海亮起一团微光。不是电灯刚发出的光,而是电灯照出的那团光亮边缘的微光。
呀!阿巴伸出手,像是要捧着那团微光,像是要捧着一小团火苗,他嘴里发出了赞叹!
阿巴说:呀!
他轻轻地推开家门。他听见村子里什么地方传来欢笑声。
呀!阿巴说。
他走进房子,他把双脚都迈进了门槛。家里人都睡了。屋里没有亮灯。倒是屋外的路灯照进来,把屋子里面照亮,比满月时的月光还要明亮一点。他听到身上脑子里有什么声音在响,那是什么东西在崩裂。他看到一个人,赤裸着身体在行走,裹着一身黏稠的灰黑色泥浆。这个人不知这样走了多少时候,他身上的泥浆都干透了,随着他的行走,正在一点点迸裂开来。他看到的是刚从滑坡体的泥沙里挣扎出来的自己。
阿巴扶着门框的手摸到了新装的电灯开关。以前的电灯开关是拉线的。现在成了一个按钮。他下意识按一下那个按钮,挂在屋子中央的电灯唰一下亮了。就这么一下,阿巴醒过来了。这灯把他里里外外都照亮了。那些裹在头上身上的泥浆壳瞬间迸散。
阿巴看着电灯,看着被灯光照亮的熟悉老屋,说:呀,我回家来了。
这时,他还不知道清醒的意识离开自己已经十多年时间了。
阿巴听见自己说:呀,妈妈和妹妹都睡了。
他坐下来,把火塘里冷灰拨开,露出下面埋着的火种,添上了柴,煨上壶,把茶烧开。
当茶水在壶中滋滋作响时,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思念之情所贯穿。那是一种很痛的痛。他想要见到妈妈和妹妹。好像并不是昨天才离开她们去水电站。阿巴甚至没有如此强烈地思念过死去的父亲。
他起身,悄悄走到楼上。推开一道门,灯光随着他的身影进到了屋子里,和他的目光一起,落到了床头上。他看见了母亲:爬满皱纹的脸,灰白蓬乱的头发。阿巴的眼眶有些湿润,但看到母亲,他就心安了。他退出房间,掩上门。推开另一扇门,他看到了妹妹。使他惊讶的是,妹妹身旁还躺着一个娃娃。那是他不认识的仁钦。外甥仁钦是他失忆之后才降临到这个家里来的。现在,这个娃娃都快有他和妹妹随父亲去磨坊时那么大了。
他想,呀,这么好的娃娃!
这下,他心里安定了。
他下楼回到火塘边,给自己倒上了一碗茶。他发现家里有些东西有点不一样了。屋子正面墙上毛主席像不见了。那里新修了一个神龛,披拂着白色的哈达,里面供着本教祖师的画像。神像面前有小香炉,还有油灯供盏。另一面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镶满了照片。母亲的,妹妹的。她们俩在微笑,像是怀着什么心事一样在微笑。这是叫阿巴感到心痛的微笑。镜框里更多的是床上那个孩子的照片。从婴儿开始,一点点长大。阿巴认出来,这个孩子现在就熟睡在妹妹身边。
阿巴回到火塘边坐下,泪水奔涌而出。他尽量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端起茶碗,把茶水和哭声一起咽进肚子里,泪水从脸腮上滑下来,滑向嘴角,阿巴从茶水中尝到了咸咸的泪水的味道。
整个晚上,阿巴都在自己家里悄然走动。
后来,妹妹责怪他,在他魂魄归来,意识到自己重新归来时居然没有把家人叫醒。妹妹说:这些年你够吓人了,要是我半夜起来看见你在屋里到处游走,像个鬼魂一样,还不把我吓死!
阿巴说:我想让你和妈妈好好睡着,我就想在家里到处看看,不然我都认不出来了。
妈妈不说话,妈妈只是看着清醒过来的儿子,心满意足地笑着。
云中村重新通电的那个夜晚,阿巴清醒过来了。一整夜,他都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看房子里新增加了些什么,又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第二天,他就问妈妈:毛主席去哪里了?他是指墙上那张毛主席像去哪里了。
妈妈说:毛主席不在了,毛主席升天了。
这时,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的意识从电站崩塌处开始。他想起自己看到屋顶怎么渐渐歪斜,听见哗哗的渠水怎么倾泻到了渠道的外面。飞转的水轮泵坠向落水口,发出巨大的轰响。一片黑暗。所有东西都在下坠。他也随着这些东西一起下坠。有一阵子,他在水电站滑动的房顶上,在泥石流的波浪上漂荡。后来,房顶散架了。他就身陷在那些泥水和沙石中间了。他现在记起来,那天晚上星星很亮。之前,接着下了几夜的雨,但那天晚上天放晴了,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他还记得很多高大的树,都歪倒了身子,从他身边呼呼滑过。所有的一切都向谷底的江边滑去。他下滑得慢。而许多大东西,一棵一棵的大树,一块一块像村前磐石那么大的岩石都超过他,赶到前面去了。树发出枝干断裂的嘎吱声,一路上呻吟不止。巨石一声不吭,沉静地下坠,直到砸进江中时,才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山鸣谷应。比起那声音来,裹挟着他向前流动的那股泥石流不过是一条溪水的流淌了。
后来,他就完全掉在后面了。软稠的泥石流包裹着,撕扯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泥鳅,又湿,又冷,又滑。后来,他就晕过去了。
后来,天亮了。
阿巴醒过来,他想自己是不是死了。
熹微的晨光是灰色的,周遭的一切也都是灰色的。突然之间从山体深处涌出来的破碎的岩石是灰色的。泥土是灰色的。站立时一派苍翠的树,此时四分五裂地支棱在滑坡体中,也是灰色的。这是晨光的颜色。也是大山深处的岩石和泥土的颜色。
裹挟着阿巴的泥石流在江边停了下来。
巨大的滑坡体堵塞了江流。停止了奔流的江水慢慢上涨。阿巴是被波浪轻轻拍醒的。他头朝下,脚朝上躺在泥浆里。泥浆流慢下来,渐渐凝固,要是他再不醒来,就凝固在铁灰色的泥浆中间了。是慢慢上涨的江水轻轻的拍打让他醒来。江水也稀释了那些黏稠的泥浆,使得他能够挣脱那身紧密的包裹,站起身来。他吃惊地看到自己身体上除了灰色细腻的泥浆,就什么都没有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不知到哪里去了。四周那么安静,风不吹,鸟不叫,江水不再奔腾咆哮。
阿巴赤条条地站在那里,身上居然没有一道伤口。
更加奇怪的是,他手里居然拿着一把接线钳。滑坡开始的时候,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他记得身体和厂房和机器开始下坠时手里什么都没有。他一直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抓不住。抓住泥,泥从手里流走。抓住厂房基座崩裂开的混凝土块、抓住机器、抓住石头,那些东西力量巨大,只能带着他更快地下坠,他只好放弃,把手松开。
他看着手里的那把接线钳,感到奇怪。一个发电员,有好几把大小不一的钳子,拧螺丝的钳子,铰铁丝的钳子,还有就是这种方便剥掉电线外面的胶皮,把里面的铜芯连接起来的钳子。平常,这些钳子都整齐地插在一个专用的皮套里,挂在厂房的墙上。只有工作的时候,才把这些钳子系在腰上,就像一个军人挎着手枪。他不明白,这把本来挂在墙上的钳子怎么就到了他的手里。
这时,阿巴听到了人的呼喊声。然后,他看到了远处的人影。
一些人在对岸的公路上,还有一些人在下游的桥上。就是从公路上过江,去往云中村的那座水泥桥上。那些人发现了他。都在向他呼喊。呼喊声很远,比那些人和他的实际距离还要遥远。他们从对岸的公路上,从下游的桥上向他呼喊。他和公路上的人隔着宽阔的江面。他和桥上的人隔着巨大的堵塞了江流的滑坡体。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泥浆,脑子里充满了流淌了半个晚上的泥浆的声响。
他无法发出声音。他孤零零地站在江水和滑坡体的接合部上。
晚上,巨石,树木,都超过他往前赶。现在,他发现,这些东西大多都堆积在他身后,反倒是细腻的泥浆和他到达了江边。他拿着那把钳子茫然地挪动脚步。那些拼命向他挥手的人的呼喊声显得那么遥远。隔着几个世界那么遥远。在他四周,都是泥土和石头。不是他平常熟悉的泥土和石头。它们从不见天日的大地深处翻涌出来,显现出一种惨淡的灰色。这些石头和泥土还散发着刺鼻的硝石味道。
云中村再次通电,被电灯光唤醒的这天晚上,阿巴张开手,发现那把钳子不在自己的手里。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妈妈:那把钳子呢?他们送我回家时我有没有拿着那把钳子?
妈妈又哭了。
她捧着阿巴的脸,用额头顶着儿子的额头:好啊,好啊,你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有忘记。我的儿子真的回来了呀!
阿巴打断了回忆。
他对自己说,以后再想这些吧,以后有的是时间。明天就要祭山神了。还是为祭山做些准备吧。
祭山神最重要的,是给山神献马献箭。马是备下了的,回来在县城停留的那天晚上,他在以前买过东西的那家宗教用品商店买的。
他问了老板:真的有一千匹吗?
老板沉下了脸:我做的是什么生意,都是敬神的东西,我能弄虚作假?
阿巴笑着说:我是怕万一走丢了两匹呢?马是长着腿的东西。
老板也笑了:我这里的马都知道自己是给山神骑的,难道还会跑到大街上去和电动自行车比个快慢?
他还问老板:有箭吗?
老板说:你见过献给山神的箭有从商店里买来的吗?我这里只有箭上的幡。
阿巴说:我就是要箭上的幡。
老板给他拿了九张彩色的幡。
阿巴说:我不要佛教的幡,我是本波,我要本教的幡。
佛教的幡和本教的幡,样子是一样的,上面的经文却不一样。
老板说:如今信本教的人越来越少了。地震后的人啊,要么什么都不信了,要么就去信佛教了。老板说,人家佛教会传教,你们本教不会传教。
阿巴拍拍脑袋,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
阿巴这才想起来,自己进村不是来打扫房间,也不是来回忆水电站的事情的。他是来找一把刀。他找到了那把刀,那把制箭的刀。刀还在,插在木鞘里,挂在墙上。他把刀斜插在腰带上,出了村往山上走。
阿巴走过了村后干涸的泉眼。
从那里,山路盘旋而上。
阿巴走到了将使云中村变成一个巨大滑坡体的那道裂缝前。他梦到过这道裂缝。在梦中,裂缝像一个人笑着张开了嘴巴一样。什么东西都往里头掉,阿巴自己也往里头掉。现在,过了三年多时间,这道要命的裂缝又显现在他眼前。裂缝更宽,也更深了。负载着云中村的这一边,还下滑了一些,形成了一个台阶。树和草的根茎在台阶上曝露出来。看来,云中村真的要变成一个滑坡体了。
阿巴拽住柳树的枝条才迈上了那个台阶。这是一个界线。台阶上方的,将继续存在。而台阶下方的,在某个时候,就会滑向峡谷底部,永远消失。
阿巴继续往上走。四周的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大。松树、柏树、桦树、杉树。大树中间还长出了那么多的小树。云中村的人一走,这些树就欢欢势势地长满了山坡。
山路穿过阴坡上的一片白桦林,以前,这段因为树木荫蔽而显得潮湿的泥路上总是印满了脚迹。人的,牛的,羊的。现在,却只有两头鹿留下的脚印。一头母鹿带着一头小鹿的脚印。阿巴记得,小时候,鹿会到村子附近来。后来,鹿就离人越来越远,去到越来越高的山上,难得一见了。现在,它们又往山下来了。阿巴想,鹿下到这个地方,就不要再往下面去了。也许山神会警告它们,不要下到云中村去,不要越过山体上那道危险的裂缝。阿巴又想,也许山神不会对鹿发出警告,就像山神没有对云中村人发出地震警报。
鹿看见了阿巴。
阿巴对鹿举起双手,示意它们自己两手空空,没有拿着夺命的猎枪。阿巴心里没有杀机,阿巴身上也没有火药和铅弹的味道。鹿顺着山路往前跑了。它们的身影在路的尽头,化入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鹿从那片投射在树林边缘上的阳光中消失了。阿巴加快了步伐,很快,那片明亮的光芒也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阿巴站在了熟悉的山脊上。这是一道明晰的分界线。背后,是山的阴坡,空气潮润,树林葱茏。前面,是山朝阳的一面。是大片倾斜的草甸。草地上百花盛开。成片的明黄的金莲花。成片的红色的马先蒿。成片的粉色的报春花。草地中间,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是颜色沉郁的栎树丛。风的吹拂,使得颜色深重的栎树丛紧密而浑圆。
这些都和几年前一模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草地上出现了那么多的旱獭。阿巴的出现惊动了它们。它们扭动着浑圆的屁股快速钻进了洞穴。然后,好奇的它们又从洞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身形高大的家伙的一举一动。旱獭们向阿巴张望的时候,不是趴在地上,它们竖起上身,短促的前肢抱在胸前。它们这样做,是为了视野更开阔一点。阿巴不想惊动它们。阿巴发现,穿过草地的路,已经快要被草掩没,将要消失了。也许到明年,草地上就再也没有以前云中村人留下的痕迹了。
此情此景,阿巴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悲伤。如果高兴是为谁高兴。如果悲伤是为谁悲伤。
在这个地方,阿吾塔毗雪山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山峰。山体上,积存的冰雪闪闪发光,裸露的铁灰色岩壁也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阿巴对着雪山跪了下来。他说:我回来了。阿吾塔毗,你的子孙去了看不见你的地方,我回来了。
他拐进了阴坡的云杉林中间。阳光斑斑驳驳,落在林下的空地上。阿巴进入林中,他要寻找到九棵小云杉。胳膊粗细的,三四米高的,七八岁的小云杉。他找到了一棵,又找到一棵。很快,就找齐了九棵。他把哈达披挂在这九棵小树上。他赞颂了这些小树的修长笔直,他赞颂了这些小树的纯洁无瑕,他赞颂了这些小树的坚固质地。他对小树们说,正因为这些优良的特质,才被选中,让一个祭师把它们制成山神射向妖魔的利箭。
“山神拉开强弓,
射出笔直的箭,
射出嗖嗖作响的箭,
犹如疾风,犹如闪电!”
阿巴从木鞘里抽出了长刀,把这些小树放倒,一棵棵拖出树林。他把剔下的青枝绿叶放在一起。把从小树身上剥下的树皮放在一起。那个地方,几年前制作新箭时剥下的树皮已经干透了。这些干树皮,明天将成为引燃祭火的材料。新鲜的树皮,要堆积在那里,等到明年再派同样的用场。阿巴不知道,明年自己是随滑坡体上的云中村一道消失,还是能再回到这里,面对着神山点燃祭火。
阿巴想忍住泪水,但泪水还是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他把九棵小杉树都修削成了箭杆的模样。他把九支箭都靠在了一棵老杉树粗大的树干上,这才转身下山。山风吹在他的背后,惊散的旱獭们,站立在他身后,好奇地向着这个陌生的身影张望。鹿又出现了。在他身后的山脊上,向他张望。
晚上,阿巴又去溪边取水,他对两匹马说:你俩知道我是一个人,可是鹿不知道,旱獭也不知道。以前的鹿知道村里有很多人,以前的旱獭也知道。但今天我遇见的这些鹿和旱獭,它们不知道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晚上睡下的时候,他又对自己说:以后,它们就不必害怕了。
阿巴闻到了自己身上有草地的清香,更有那九棵小杉树的青枝绿叶,和新鲜树皮的清香。
他想,人死后,可以变成一棵树吗?要是可以变成一棵树,那他就变成一棵树好了。变成一棵云杉,冬天的针叶坚硬,春天的针叶柔软。就那样和山上那些树站在一起。变成一棵在风中喧哗的树。变成一棵画眉和噪鹛愿意停在上面啼叫不休的树。变成冬天里,一群血雉挤在茂密枝条间躲避风雪的树。变成一棵如果得了病,啄木鸟愿意飞来医治的树。
阿巴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自己变成一棵云杉。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