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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大地震动,

只是构造地理,

并非与人为敌。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托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云中记

阿来


第一章 第一天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粝,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山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下来,带着来自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牲口出汗了。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翕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四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气,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的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的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号,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两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浅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弯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像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电,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地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4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像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们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离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音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

当村前那株老柏树摆出濒死的姿态,啄木鸟就飞来努力工作。嗒嗒!轻轻地叩问,害你生病的虫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问,害你想死的虫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鸟在村前那株老柏树身上啄出了一百多个孔洞,灭尽了树身里的虫子。但是,这株树还是死了。春天到来时,枝头没有长出嫩绿的新叶。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几年长出的针叶也都枯死了。

李花风起时,桃花风起时,那些枯叶掉在地上,簌簌有声。

老柏树是村子的风水树,神树。

村民们说: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们的神树啊!

阿巴!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侍奉神灵和抚慰鬼魂。

老柏树现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树下盘腿坐着,吟唱悲怆的古歌。从这个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从遥远的西方迁徙而来时唱起,一直唱到他们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脚步,繁衍生息。那时,这株树就和云中村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继续活下去,继续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树死意已决。依然在微风中簌簌地降下枯叶的细雨。努力祈祷的阿巴头上积了两寸厚的枯叶。

阿巴在树前摆开香案。穿着祭师服,戴着祭师帽,摇铃击鼓,向东舞出金刚步,旋转身体,向西舞出金刚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灵附体。但老树还是继续降着枯叶雨。

阿巴哭了。

阿巴换上寻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现在树下。跪下来磕头。磕一个头,往树前洒一碗酒。

树爷爷不要离开我们!

树不说话。树用不断降落的枯叶说话。树用不断绽裂、剥落的树皮说话。树皮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身体。

阿巴弄不明白,树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树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劝阻不了树的死,只能细心地把剥落的树皮和满地枯叶收集起来。

云中村的乡亲就在背后议论他了。这个祭师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灵,和神说不上话呀。

阿巴看着老柏树一天天枯萎而死,也这么怀疑自己。

他在自家楼顶平台上,把带着些微湿气的树皮和枯叶晒干。树皮和枯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柏香。阿巴坐在这些香气中间,望着云中村,望着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红嘴鸦绕着和老柏树一样年岁的石碉飞翔。

3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麦田。李花开着。桃花开着。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广的叫作车厘子的外国樱桃繁密的白花也开着。

4月,那些花相继凋谢。

5月,李树、桃树、樱桃树上都结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绿的李子和樱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分出一小包,驮在马背上。他要把它们带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带到山神那里去。在祭台上焚烧。让焚烧后的青烟去跟山神说话。他把这些东西放到马背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有什么话就跟山神说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说说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许和山神交谈后,老树会回心转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个望得见雪峰也望得见峡谷里江流的拐弯处停下来,大口喘气。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板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地动山摇,世界崩溃。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离开了这里,背井离乡。

祖先们一千年前迁移到此。一千年后,他们又要背井离乡。救灾干部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不是背井离乡,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们要在祖国大家庭的怀抱中开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个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钦。

地震那天夜里,仁钦就从县里赶回了云中村,组织村民抗灾自救。忙完救灾,这些干部又领受了新的任务,组织移民搬迁。

时任云中村移民搬迁工作组组长的外甥不高兴了:什么背井离乡,舅舅您不能带头说这样的话!

阿巴用拳头敲击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这样说,是这里,是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个大猩猩。

阿巴在电视里看过关于猩猩的纪录片,他喜欢看有山,有动物的电视,他对外甥说:我捶了胸脯,可我没像猩猩一样龇着牙齿。

外甥已跑开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四年多一点后,阿巴一个人回来了。

山很峭拔,山道盘旋而上。

两小时前,两匹马和他一起从喧腾的岷江边开始向上攀爬。颜色青碧的江流已经在深深的峡谷中间,悄无声息了。爬得越高,水声就越小,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水声就彻底从耳边消失了。5月,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静的季节。等到夏天到来,江流暴涨,谷中的江水就不是这般温顺的模样了。

盘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静。

两匹负重的马,蹄子叩击裸露的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发出声响的还有马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

叮当!叮当!

敞开的铜铃铛中央悬垂着的木舌前后左右不规则地晃动,撞击着铜铃,发出那声响。

阿巴的耳朵知道,铜铃声不够清脆响亮。

原因在那条晃动的木舌。

木舌是他离开移民村前现做的。移民村在温暖潮湿的平原。那里的木头也是潮湿的,木质也不够紧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从家具厂李老板那里要来的。两个工人站在飞快旋转的电锯前,沿着木材上画出的墨线,分解那些木板。他们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据说是城里人摆在进门的地方放鞋子用的。电锯飞转,嗡嗡作响。一些废料就随便弃置在地上。他从这些废料中拣出一块:纹理顺向的,有点香气的。

李老板说,香樟。

两根在此时撞响铜铃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亲自动手用快刀削成了这两只木舌。移民村潮湿的天气与他为敌,使他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像是锈住了一样。

离开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长。

他在县城里住了一个晚上。

又在瓦约乡政府住了一个晚上。

瓦约乡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个乡。

阿巴返乡的路从容不迫,既然都离开了那么久了,又为返乡打算了那么长时间,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个晚上两个晚上。

外甥仁钦已经当上了瓦约乡乡长。

阿巴到达乡政府时,乡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讲话。他在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两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褡裢,里面全是他要带回云中村的东西。

乡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台上,金盏花已经开放。飞舞花间的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声响。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着河对面的山。山坡上,还有很多伤疤一样的痕迹,地震时一切往下坠落,那些往下滑动的东西——树、岩石、泥巴、房子,还有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留下的痕迹,有些正被绿草掩没,有些还依然裸露在那里:深灰色的,浅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还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县里已经做好了重建规划。这时,来了地质专家,说云中村坐落在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上,最终会从一千多米的高处滑落下来,坠入岷江。这个村子的人必须整体搬迁,规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质灾害。

阿巴抬头望去,三年过去了,云中村还在上面,还没有滑落下来。

乡政府散会了。

仁钦乡长看见阿巴时,吃了一惊,但他偏偏说:我算过了,舅舅您就该在这几天回来。

你小子以为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回来。

仁钦把舅舅领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湿气把我的骨头锈住了。

那里的人对你们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

那是乡亲的意思。

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是老乡?

听了这话,仁钦便皱起眉头看着他。

阿巴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见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摆着他母亲的照片。那个头发梳理得光光溜溜,额头上横着三条皱纹,笑容里总带着一点忧愁的女人是他的亲妹妹,仁钦的母亲。地震袭来时,她正在溪边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块比房子还大的巨石砸进了地下。连巨石本身也有相当一部分陷入了地下。当时,死的人太多。他们都没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现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的心头横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来得那么快,犹如一道闪电。去得却那么慢,仿佛一条还未羽化成蝶的毛虫在蠕蠕而动。阿巴心头的痛楚肯定也传到了仁钦那里。他看见一直看着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湿了。仁钦把视线从舅舅脸上移开,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名字。等仁钦转过脸来,阿巴向他投去责备的眼光。

仁钦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习惯,一个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为了死者转往鬼魂世界时没有牵绊,身后留下的东西都要毁弃。

仁钦对舅舅说:我认为一张照片不是牵绊,您,我,才是妈妈在人世间的最大牵绊。

阿巴说:我认为,我认为,你用干部腔调说话,我怎么说得过你。

仁钦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乡长就好。

仁钦忍受着失母之痛,在云中村担任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的时候,就常对阿巴这样说话。

阿巴说:我电话里说的那些,你都给我准备了吗?

他准备离开移民村时,在电话里让仁钦给他准备两匹马,还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电话里对外甥说:都三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仁钦问他:褡裢里装着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师的服装?

阿巴没有回答。

仁钦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张罗晚饭。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地带,折磨人的湿气正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消失。看着相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头又像锐利的闪电一样掠过一道痛楚。他叫了声妹妹的名字。他抚摩相框。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玻璃镜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脸。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妹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

他还说:我都忘记了你的样子,现在,我又想起你的样子了。

他就那样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对着这张死者的照片,直到黄昏降临。他一直在说话,有些话在心里说,默不作声。有些话,他听到自己忍不住说出声来了。

仁钦从厨房弄来了一盆白萝卜炖羊肉。他还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汤给舅舅。

舅舅沉下脸:酒。

您是宗教从业者。仁钦用的是政府登记册上对舅舅的称谓。

阿巴说:我是非物质遗产,乡长不能不给我酒喝。

结果,他和仁钦喝完了那瓶酒。中间几次,这小子都劝他少喝一点。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过去,我是非物质文化。政府封他的那个称号太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从来没有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他说非物质文化。有时,他说,我是非物质遗产。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要连在一起说。是一个名字,不是两个。

你小子酒量不行。

真的要连在一起说!舅舅同志。

世界上没有那么长的名字。你小子喝多了。当乡长的人不该喝这么多,乡长不能喝醉。

我没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在仁钦面前:酒。

仁钦给他把酒杯斟满:哎,我这个乡长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没有办法。让他们把山羊圈养,就是说不通。问县长怎么办。问书记怎么办。书记县长说,怎么办?说服,教育,示范。腿杆跑细,嘴皮子磨薄。看看,现在圈养了,荒坡上长出草了,生态好转,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这才想到,是啊,要是过去,这个季节满山啃树啃草的山羊还没有上膘呢。而现在嘴里的羊肉确实肉嫩膘满。

不信您看,不让羊满山跑,树和草长得好了。生态呀,绿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开始说重皮子话。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厂的锯木工。你不能不给锯木厂的工人老乡喝酒。酒已经没有了。他还是伸出胳膊,拉开衣襟,对仁钦说,闻闻,闻闻,我都没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没有非物质文化的味道了。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说全。

世界上没有这么长的名字,仁钦。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厂的锯木工人。闻闻,闻闻。竹子的味道。木头的味道。就是没有传承人的味道。

后来,乡政府别的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又拿来了酒。大家还一起唱了歌。

乡政府那些年轻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时候,阿巴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就睡着了。

但他还是听见有人问仁钦:你舅舅回来干

什么?

他想云中村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呀。

阿巴突然昂起头来说: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

他那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早上,江边村的云丹把两匹马牵来了。

两匹马和它们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发着热腾腾的腥膻气息。阿巴还在屋子里就闻到了这种气息。自从有了拖拉机,马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马就从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还固执地养着两匹马。但那两匹马在地震中死了。他从移民村家具厂给仁钦打电话,他说:我要回来,给我准备两匹上山的马。

您要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个瓦约乡都没有一匹马。不要说瓦约乡没有,整个县都没有。再说,地震后,毁了的道路都没有修复,那条路,人走起来都困难,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钦要马,好像是在为难他,好像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责任一样。这是震后老百姓一种普遍的情绪。他们不能责怪地震,不能责怪老天爷。他们责怪干部,责怪政府。阿巴也一样,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亲外甥。

阿巴在电话里不由分说:给我准备两匹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钦在电话里叫苦不迭:瓦约乡哪来的马呀!

阿巴什么也不说,结束了通话。他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骗我!他以为我们不知道瓦约乡现在又有马了。

他想,再说下去,仁钦会叫苦,会跟他商量别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见仁钦摊开双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从县政府机关下来,这个大学毕业才两年的年轻人,大灾之后就来应付复杂的人心和局面,应付老百姓各种各样的要求。他总是说,困难是真实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摊开的手握成拳头,或者伸出来攀住某个人的肩膀,来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看看还有什么解决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东西?

方案就是办法嘛。

那你说办法不就行了!

仁钦赔着笑脸:来,我们一起想想。没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方案。

阿巴打电话的时候就想,不能为难干部,不能为难仁钦,他是乡长,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乡亲一样,总是为难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发动的一样。就像政府要开一个会,政府搞一个什么工程的开工仪式什么活动的启动仪式,干部大喊,一!二!三!开始!然后,就地动山摇,尘土蔽天,生灵涂炭。

阿巴在电话里说:机耕道毁了,拖拉机上不去,我要两匹马。

仁钦又把电话打过来,这回他爽快地答应了:好,我给弄两匹马,您回来吧。我也想舅舅了。

离开家具厂,他跟李老板结清了工钱。

李老板说:你这像是不回来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点潮湿的木头味道,说:谢谢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说:我看你这人就有点不一般。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地震了嘛,没有办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话,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说:你一直对我们很好。

李老板说的也是干部常说的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临行前,阿巴去了从云中村移民来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住着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墙。他在每户人家坐一阵子,并不说话。

每户人家都说:阿巴来了。

他们打开炉灶,天然气火苗蓝幽幽的,呼呼作响。

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捎点东西给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户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个毁弃的云中村。那个被地质隐患调查队判定,最终会和巨大的滑坡体一起坠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没有哪家人没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气氛立即变得悲伤了。他们找出酒、糖果、上小学或幼儿园孩子的一幅画、新生儿的一张照片。拿照片的两户人家其实是四户人家,四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建的两户人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吃着捐助的奶粉长大,裹着捐助的尿不湿长大。他们说,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还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给他们的哥哥看看,给他们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惭愧,他不该又来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这些伤口又流出血来。但他是村子的祭师,他是非物质文化。他说,对不起,我让大家伤心了。乡亲们流着泪,说,请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有乡亲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别人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阿巴尝到了盐的味道,悲伤的味道。

悲伤的味道又苦又咸。悲伤像一股电流,互相在身体中传导,使得阿巴浑身震颤。

他一户一户一家一家收集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褡裢。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饭馆喝了一顿酒。饭馆是三户移民合伙开的。以家乡的山货为号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李老板请他喝酒。李老板说,今天不喝店里的青稞酒,喝五粮液。李老板敬酒,说,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还把一沓钱塞在他口袋里,一点心意,一点心意。李老板还对老板说,请老板娘唱个歌,唱个你们的歌。那是一首思乡的歌。李老板听不懂歌词,但眼睛还是湿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给自己的钱掏出来,说: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时给工人发放工钱。

李老板说:钱你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时发放工钱。哎,做生意也难。人家拖欠我的货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钱。

阿巴说:你是有钱人。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货款都收齐了,就有一千七八百万!千万富翁啊!可是,总是收不齐货款,我还欠着银行的钱。

阿巴只好说:唉,大家都难。唉,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老子是汉族老大哥,你必须拿着!家具厂要死要活,也不在这点钱上,拿着!

阿巴说:我岁数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说的不是我们两个人,我说的是两个民族。

老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两张饼:阿巴您路上吃,夹着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绺头发,用红丝带细细扎好,阿巴,这个给我女儿,告诉她妈妈的心死了一半。

说完,总是笑脸迎客的老板娘抱着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阿巴紧紧攥住那绺头发,说:唉,我又勾起大家的伤心事了。

谢谢阿巴代我去看她。

阿巴说:放心吧,我要让他们好好的,他们会知道亲人都在想着他们。

阿巴离开那天,整个移民村都出动了。一共十二辆小面包车坐得满满当当。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

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风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像是森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藓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云中村的全体移民送阿巴归乡。送云中村的祭师回乡。

汽车开动了。阿巴的归乡之路展开。

那些忍不住泪下的妇人,用手掩住了脸。

 

阿巴一闻到马的腥膻味道,就看见江边村的云丹牵着两匹马站在乡政府院子里。

屋子里的阿巴,拿起摆在桌子上的妹妹的照片。他对仁钦说:我带你妈妈回家。

仁钦没有说话。

仁钦用一条白色哈达把母亲的照片包裹起来,默默递到舅舅手上。

阿巴说:你这桌子上应该放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

仁钦笑笑:你下山的时候,会看到的。

阿巴没对仁钦说他不准备回来了。

舅舅这么做,作为外甥他不会同意,作为乡长他更不能同意。阿巴想,当他知道自己不会再下山来时,仁钦乡长会搔着后脑勺说:我舅舅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年轻乡长,曾经的瓦约乡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喜欢说方案,喜欢说难题。还喜欢说克服,还喜欢说破解。阿巴怀着对仁钦的一点歉意。他心里说,舅舅要成为你的一个难题了。

阿巴走到门口,看到马正伸长脖子,翕动着鼻翼去够花坛上的蜀葵叶子。云丹使劲拉着缰绳。云丹抬头看见阿巴,脸上表情平静,好像昨天才在山路上碰过面,而不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云丹说:可不敢让牲口吃了乡政府的花,你家仁钦厉害着呢。

阿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马?仁钦叫你找的?

云丹用一只手脱下帽子:请你原谅我松不开手。

阿巴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能走上台阶来,和久违的乡亲行碰头礼。

阿巴走下台阶,攀住云丹的肩头,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他的额头。立即,牲口热烘烘的味道就把两个人包围在一起。阿巴想对他说,我回来了。但他不想太多愁善感。他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两匹马?

你外甥,仁钦乡长帮我们从外县买来的。

你要马干什么?你们村就在公路边上。

旅游呀。游客喜欢骑马。云丹说,我家是旅游示范户。

阿巴有些不满:仁钦你把我们赶走,却让他家当示范户。

仁钦不说话。仁钦把褡裢放上马背,系好。然后拍拍马屁股说:走吧。

阿巴牵着一匹马,云丹牵着一匹马。走出乡政府开着金盏花的院子。走上了公路。马蹄声嘚嘚作响。一辆辆卡车飞驰而过。一辆辆小汽车飞驰而过。走到桥头,河对岸的山路顺着破碎荒凉的山坡盘旋而上,通向看不见的半山腰上的云中村。江里的水很响,浪花很明亮。

阿巴停住脚:云丹,你回吧。

我送你上去。

我不要人送我,我要一个人回去。昨晚我就对仁钦说了,我要一个人回去。

昨晚,仁钦对他说:明天我送舅舅上去。

他问仁钦:这几年你回去过没有?

仁钦低下头:没有。

阿巴责备他:你忘了他们。

仁钦说:我不敢一个人上去。死了那么多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还记得每个人死去的样子。我害怕。

害怕?那就是你也相信鬼魂。

我是唯物主义。

阿巴听说过这个词,虽然弄不懂真正的意思,但知道有部分意思就是认为世界上没有鬼魂。

既然相信没有鬼魂,那你害怕什么?

反正我一个人上去肯定会害怕。我害怕在那么近的地方想起妈妈。

当舅舅的不忍心了:还是我一个人上去吧。别看你当了乡长,还是个刚长大的孩子啊。

 

在桥头,望着盘旋上山的路,望着山体上地震留下的累累伤痕,阿巴对云丹说:我要买下你这两匹马。

你要马做什么?你是云中村的祭师,上去祭个山神,安慰一下鬼魂,要马干什么?

阿巴告诉云丹,他回到村里就不走了。云中村没有一个活物,他得有活东西陪着。

云丹说:我把马借给你,先把东西驮上山去。过两天我上来看你。你要活物,我拿两条狗把马换回来。马能干什么?狗还可以帮你打猎,帮你看家。

阿巴摇头:我不打猎。

得了吧,外甥当了乡长,你就不打猎了?

他是政府的人,我要顾全他的脸面。狗要吃肉,我没有肉给它们吃。我就要吃草的马好了。

阿巴心里想的是,不能要狗,村里尽是鬼魂,狗一惊一炸叫到天亮,鬼会害怕,人也受不了。他说:你开个价钱。你可以开高一点的价钱。拿了钱你就去找乡长,让他再帮你买,我给的钱肯定让你有赚头。

云丹抖开袖子:我看你能开个什么价钱。

阿巴也抖开袖子,两个人在袖筒里互相捏住了对方的手指。用手讨价还价,是过去买卖牲口的规矩。马竖着耳朵,像是在听人说话。它们要是听见现在的主人说,我的马值这么多这么多钱。未来的主人却说,你的牲口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我只能出这么多这么多钱。要是这样,马会伤心。马就不会跟新主人亲。

阿巴说:你先。

云丹说:还是你先。

阿巴不说话了,眼神定定地看着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动不动,让被看的人心里慌乱。所有人都晓得,他要降神作法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云丹扛不住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数字的手指让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复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让他握住。

阿巴,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出比我高的价?

阿巴说:因为我真的想要这两匹马。你刚牵着它们进乡政府的院子,我一闻到它们的气味,就知道,它们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重新来过。

云丹说:我报那个价,是准备你杀价。你不杀价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

好了,要是你接受这个价钱,他站在两匹马中间,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马的鼻子前,这两匹马就是我的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价,他不会饶过我。

阿巴说: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云丹说:你真有这么多钱?

阿巴把马背上的一只褡裢解开,给云丹看一沓一沓的红色人民币。

看到这么多钱,云丹就不再坚持要重新讨价还价了。他说:啧啧,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钱!

阿巴说:我锯木头,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挣两万多。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丹看看四周:桥上风这么大,来往的车这么多,也不是数钱的地方。我们到山上去吧。

两个人两匹马往山上走了好一阵子,江里的水声都很远了,两个人才在路边一株开花的槐树前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树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说:现在真把山羊圈起来养了吗?

要是不圈起来,山上怎么可能长出这么多草来。

阿巴说:可怜的羊。

云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家养着羊吗?

云丹告诉他,自己家是旅游专业户。养羊也有专业户。是仁钦乡长定的规矩呢。你外甥年纪轻轻,有能耐,乡亲们都说他好话。

阿巴露出隐约的笑意,从褡裢里取出钱来,自己数过一遍,又让云丹数一遍。

云丹数好一沓,就深深地揣进怀里。再数一沓。

阿巴愿意给他这么多钱,这是他愿意的,因为他想要这两匹马。但他有点不高兴云丹这个样子。至少他该把刚才说过的客气话再说一遍。这家伙,见到钱,就一张张数过,一沓沓深深地塞进怀里。

阿巴忍不住语带讥讽:可是要数清楚啊。

云丹不为所动,把最后一沓钱数清楚,揣好了,才站起身来。钱在他袍襟里鼓起来,显出很多钱聚集的形状。

他说:阿巴,谢谢你,我可以把女儿的嫁妆补全了。

云丹一说这话,阿巴心上就热了。他说:坐下来吧。我们两个人还没有“告诉”呢。

“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两个人在路上遇见,要是昨天才见过面,就互相把昨天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要是一个月一年没见过面。就把一个月一年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所以,方圆百十里,全乡七个村子家家户户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现在,除了一些守旧的人,没有多少人耐烦两个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来所经过的那些事情了。

阿巴感叹,现在的乡亲,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

阿巴告诉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厂打工锯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诉他女儿出嫁和当旅游专业户的情形,前两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过,现在是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些城里人把车停在村里,骑马上山,看风景,看地震遗迹,看新打造的寨子,还到种植专业户的果园里采摘樱桃。

云丹说:她们母女俩,在屋外绣花,老房子四面的墙都向着里面倒下。要往外倒就砸着她们了。

阿巴说:哎,嫁妆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说: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没有那颗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项链啊。蜜蜡也碎了。偏偏,掉下来的房梁,就砸在那些东西上。

阿巴说,象牙镯子就别弄了,如今买卖象牙犯法。

这又是一个新的话头。两个人又扯到了环保话题:禁猎,禁止野生动物制品买卖。

云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阿巴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没有的东西?

这真是一个问题。珊瑚是大海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见过大海。瓦约乡其他乡民也没有见过大海。蜜蜡是从俄罗斯地下岩层中挖出来的。他们也不知道俄罗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从黑人国家的草原上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总结:这些事,再说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语道别: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随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阳移到天顶的正中了。他身上流着汗。马也出汗了。汗水让它们的皮毛显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们散发出强烈的属于马的味道。除了马蹄叩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风拂过树和草的声音不算,鸟在枝头的叫声不算。阿巴觉得除了这些声音,还得弄出些声响。

他对马说:停下。

两匹马继续耸着肩胛,奋力向上。

他想,多说几次,马才能听懂新主人的话。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从庞大的山体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前面。拐一个弯,回头,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对马说:前面有眼泉水,我们都喝一点。

马走在前面,经过有泉水的地方,并没有停留。他只好紧走几步,牵住缰绳,让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这片柳林中间。荒草已经把进入柳树丛的路径掩盖了。阿巴扒开树丛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黄,进到柳树的阴凉里,发现泉水已经干涸了。泉眼处,留下一个凝结着灰白色钙化了的小坑。阿巴其实应该想到,要是这里还有水,马就会闻到水的味道,它们自己都会停下脚步,呼呼地翕动着鼻翼,来饮清泉。

那匹棕色马用脑袋蹭了蹭他。

这匹马额头上有块好看的白斑。他说:你以后就叫白额了。

白额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以咴咴的嘶鸣表示兴奋,也没有用大鼻孔呼呼喷气表示同意。

阿巴走向另一匹马。

这匹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闪亮,四蹄乌黑。

阿巴说: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黑蹄也沉默着。

四周也太寂静了。阿巴还是一个人喋喋不休,说:那我们就弄出些声响来吧。

他打开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了两只铜铃铛。那本不是用来挂在马脖上的。而是祭山时,作法用的法器。铜铃有细长的把手,中间悬着铁舌。摇晃把手时铁舌晃动,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震后,当他从废墟里把祭师用的法器扒出来时,鼓破了,铃铛的把手断了,下面的铁舌也不知去向。当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来,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复那两只铜铃。他在修车店央人用汽车上拆下来的旧铜管做成把手,细细焊上。但那铁舌却让他犯了难。他用过截成小段的钢筋,也试过用铁丝挂上两只钢珠。但这些金属太坚硬强烈,撞击铜铃发出的声音太过刺耳,太过响亮。

阿巴这才在家具厂用香樟木做成了两只木舌。

阿巴把这两只铜铃取出来,系在了两匹马的脖子上。他拍拍马的肩胛:走两步试试。

马走出两步,声音响起:叮,当!

马停下,竖起耳朵,捕捉这声音。

马又走出两步,声音再次响起:叮,当!

马停下,声音又消失在空气中。

两匹马再次起步,脖间的铃铛又响起来。这回,它们没有停步,继续向前。铃声连续响起。两匹马都同时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已经很近了。

云中村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台地上。这块平地从山下看不见。即便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还是看不见它。村子靠着坡脚。前面是一个微微下陷的台地。一千多年前,这个村子的先人们发动一场战争,把原先生活在这里的矮脚人消灭了。祖先们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青铜做箭簇,鹿筋做弓弦……

正陷于遐想的阿巴突然听到了鸟叫声。

好多声音啊!

鸟在叫!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鸟,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阿巴听出来是村前石碉上的红嘴鸦群在鸣叫。

他知道,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还是不可望见。

一千多年前,一个生机勃勃的部落来到这里,部落首领对众子民说,我要带着你们停留在这里了,我要让我的子民不再四处漂泊。这些话,都是包含在山神颂辞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着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当年率领部落来到此地的头领。他的名字叫作阿吾塔毗。

不论这个村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反正在三年前,这个村子就被八级地震瞬间毁灭了。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说,那其实比一个瞬间要长一些,比刹那也长一些,比一眨眼也长一些。那个时间由地震台网的仪器记录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阿巴望见那块磐石了。

他对两匹马说:看见磐石了吗?云中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稳稳当当地卧在山坡边上。磐石的一边,长着一棵松树,磐石的另一边,长着一棵野樱桃树。松树不高,几辈人前,被雷电拦腰劈断。之后,这棵树就停止了向上生长。只是把剩下的横枝长粗长壮,长得枝叶茂密,长成了一把巨伞。野樱桃树已经开过花了。松树绿得发黑,樱桃树绿得鲜亮。

道路在野樱桃树下绕个小弯,再上去几步,就可以看见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顶出现了。

石碉在视线里一点点升高。

石碉顶上原本有一株小树。地震时,那棵小树抱着一团泥土从顶上摔下来,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荡时剧烈摇晃。但地震过后,它还站在那里。在移民村,乡亲们聚在一起时,常常争论一个问题: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时有没有摇晃。乡亲们分成两派。一派人说,摇晃了,摇晃来着,像喝醉了一样摇晃。另一派人说,没有摇晃,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争论这个问题比一百次还多。再争论一百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摇晃了,像喝醉了一样摇晃来着。没有摇晃,一摇晃不就倒下了吗?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稳稳站着。云中村人祖祖辈辈,就把这座石碉称为爷爷。讨论继续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摇晃了才不会倒下,应力,懂不懂?说出应力这个科学名词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应力。但懂得不摇晃的才会倒下。讲科学的人也不能说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手机信号站的钢塔都倒了,那些东西都摇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爷爷没有倒,说明它一点都没有摇晃。反问:那么多树都没有倒,是树没有摇晃吗?

石碉在阿巴眼中节节升高,石头的身体严丝合缝,棱角鲜明。

当阿巴看到开在碉身上那道门时,腿一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门,不开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从山下上来。当石碉的那道门出现在视线里,再走两三步,整个云中村就要在视野里出现了。

阿巴感到气力正在从身上流失。身子发软,心脏震颤。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马的尾巴,被马拖着继续向前。

云中村出现了。

离开了四年多时间的云中村出现在眼前。残墙连着残墙。石墙,土墙,参差错落,连接成片。原先,墙的两面是不同颜色。向外的一面浅,风吹日晒成浅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烟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雪和雨,风和时间改变了残墙颜色。不但是残墙,连每户人家的柴垛都变成了和墙一样的颜色。一种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时候,梦就是这个颜色。石碉站在这片废墟侧面,沉默无声。村子的废墟沉默无声。

阿巴眼望着云中村的废墟,一松开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间,隔着原来的田地和果园。地面缓缓地在他面前降下去,又从村子跟前缓缓升起来。除了这片平地,就再无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脚,就是为了腾出这片平地种植庄稼。那时候应该没有果园。果园是之后有的。没人打理的果园一片碧绿。荒芜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绿,杂乱而蓬勃地生长着野草。两匹马走到地里,专挑油菜顶着花苞的嫩苔吃。马猛烈地打着响鼻。它们被油菜里的芥辣呛着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着村子,几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来。

马很安静地走到荒芜了的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应该把褡裢从马背上取下来。但他就是动不了身子。他也没有试着动一动身子。他是心里没有那个劲,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此时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树还站立在村前小广场上。脱尽了树皮的树干和粗大的枝杈闪着光,仿佛是一尊金属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长了。他知道,那是太阳正在西沉。风从背后的峡谷中升上来,吹在他背上。太阳正在收起它的光线。从山下开始,一点点往上。将河流,峡谷,还有下方的村庄留在阴影里。让风吹凉荒芜的山坡。阳光漫过了他的头顶,阿巴已经在阴影里了。

走远的马回来,翕动着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见他没有反应,就又走开。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铃声那么清脆。云中村还是在那里,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下面。像个睡去就不再醒来的巨人一样。像一座分崩离析了的山的遗迹一样。那些残墙在最后的阳光下投下许多奇怪的阴影,像在挣扎,谁还在苦痛中挣扎?像要呼喊,谁的嗓子还能呼喊?

阳光漫过了田地,漫过了果园,漫过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树还亮着。石碉身上反射出阳光的一点点红。而那棵金属一样光滑的枯树,反射着阳光,就像是在燃烧,抖动着银白色的火焰。

阳光拉出一条明亮的线,一点点移动。阿巴的眼睛被这条线牵引,眼中的寸寸移动,都在心中深深铭刻。阿巴只用一个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装进了整个村庄。阳光继续往上,此时枯树和石碉也站立在阴影里了。

阿巴一动不动,眼睛终于离开了村子,跟随着阳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再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当阳光凝聚到雪山之巅,雪峰变成了红色,掺了金的红色。然后,光消失。暗影从峡谷里升上来。世界变成了灰色。以石碉为巢的红嘴鸦,它们进行每天例行的归巢仪式,绕着云中村,绕着石碉盘旋鸣叫。这群红嘴鸦群还跟几年前一样,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不只是几年前,而是几十年来,这群红嘴鸦就是这样,永远在石碉上栖息,永远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鸟的方式存在,真好。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黄昏降临了。

阿巴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唤马:白额,黑蹄!

马来到身边,他从马背上取下了褡裢。卸下了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马脖子上的两只铃铛。两匹马找到一块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几个滚,又到荒芜的田野里吃草去了。

这个晚上,阿巴没有进村。

阿巴很累。他觉得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开了,像是要自动分解成一块块肉,一块块骨头一样。他躺在地上,就像这些分解开来的东西,都一样样地摆在青草上,摆在石头上。他听见有声音说: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到磐石边的松树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体也移到了松树下。

他背靠树身坐下,树干挡住了峡谷里升上来的风。他望着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寂静村庄。

阿巴很累。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时间从移民村归来。一天到县城,再一天到乡政府。又花了一天时间,弄了两匹马,慢慢爬上山来。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两年,走了三年……

地震发生是5月,然后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先是住蓝色的救灾帐篷,解放军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灾板房构件一块块背上山来。平了一块庄稼地,全村人搬进蓝色顶子的救灾板房。救灾的解放军走了。知道解放军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个救灾干部带来了电视台记者,记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为解放军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会唱的歌,叫《感恩的心》,还要加上哑巴比画的动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军和救灾的志愿者。他们只是不好意思专门排着队,比画着哑巴的动作唱歌。他们只是不会也不愿意唱不会唱的歌。彭措家断了腿的孩子是两个战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亲去替这两个战士补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军补鞋。带着最结实的牛筋线,最柔软的小羊皮。琼吉家的死人在废墟下埋得最深,解放军用三天时间才刨出来。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军,就说菩萨,菩萨。老奶奶一见到解放军就拉着那些刨过泥的手,搬过石头的手,把发臭的尸体从废墟底下刨出来的手,一个劲亲吻。老奶奶在解放军官兵那里得到一个称号,“吻手阿妈”。解放军不肯吃灾民的东西,不肯喝灾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们的手。一群孩子从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脏手上,举在战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战士不拿,看着连长。连长说:这个可以有!战士们就从那些小脏手上取草莓吃,一颗,又一颗。全村活着没有受伤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来野草莓,跟在那些战士后面:这个可以有!这个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欢那个要他们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个干部以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来一台电视,用一台发电机发电,让云中村人集合,看录像。那是电视台的募捐晚会,歌星们在台上穿着画着红心的白衣服,摇晃着身子,齐声歌唱,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心的形状。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灾后最悲伤,最忙乱的一个星期过去,救灾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来一些。仁钦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钦升任了云中村救灾工作组组长兼瓦约乡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

仁钦开始为恢复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项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断了的水渠,特别是上山的道路。仁钦确定这条路为优先工程。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可以行驶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来。他和全村人商量,盘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上了个大学回来就变得这么有主意。

他们说:哦,祖祖辈辈都是老年人做主。他们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称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飘飘的智者。现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岁的娃娃带我们重建村庄。

仁钦说:不是我,是国家。

仁钦离开村子去县上。他去请求县里调配挖掘机。损毁的机耕道要从山下往上修。他带回来的不是修路的机器,而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专家们山上山下,村里村外跑了几天。得出一个结论。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缝非常致命。山体的重力作用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这个滑坡体上,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移民搬迁。云中村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谁见过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云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带着祖先们来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会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责难之声都对着仁钦:看看你请来的是什么人?!

仁钦哭丧着脸:是政府派来的人!

搬迁。搬迁。光是动员搬迁的会就开了一个月。地震造成的恐惧与伤痛刚刚减轻一些。云中村的乡亲们心中又充满了惶恐。

仁钦跑到把母亲也把整座磨坊都压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场。

仁钦又跑到县里,请示派出得力的干部。县长虎着脸: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关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书记和颜悦色一点:基层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杆跑细。心要好,脸要厚。

仁钦不开会了。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

村民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确实有条裂缝,横向蜿蜒了两公里长。裂缝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桦树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断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等于是向乡亲们宣布,山神可能看顾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对那些不相信地质学家的话,不相信云中村会毁灭的那些人说:你们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没好气地对他说:阿巴,今年祭山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号。之前,阿巴已经和村里各家各户商量好这一年祭山神的日子。5月15日。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锄过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帮助小麦抽穗扬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锄过了头遍草。果园里近年引种的叫车厘子的樱桃已经泛红。祭山神的日子就定在了采摘樱桃之前。男人们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讨论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学的人都召回村来。结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请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没有了。上学的人会落下课程。当了干部的也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最后结论:阿巴选一个日子。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回来。

阿巴当场定下了一个日子。5月15日。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8-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徐则臣:北 上

2018-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徐则臣:北 上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艳齐:城南食府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艳齐:城南食府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艳齐:城南食府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①)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②)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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