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艳齐:城南食府
一份刊物与一个时代
艳齐(本名张艳齐),男,1958年1月19日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十月》《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暴发者》《永世情人》《自主今生》,纪实专著有《六害》《京城歌厅面面观》《堕落的和不甘沉沦的群落》《两性囚徒》《白手打天下》,言论集《尘世禅说》,通俗读物《赢家智慧》,电视剧剧本《六必居》,古文译注作品《郑板桥诗文书画》《李清照词集》《诗文名篇》《色境真言》《经世方略》,诗集11部;有作品入选《优秀报告文学年选》;电视剧《走进大富豪》由中央电视台文艺部摄制并播出(1991年12月)。2006年起,深入餐饮行业,搜集素材,后集中三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城南食府》。
城南食府
艳 齐
第一章 遭遇窘境
义怡轩。
这是一座临街近四百平方米的酒楼。它的一层大堂摆有十六套桌椅,那都是由硬质的榆木制成,这比使用桦木或密度板家具的一般餐馆显然从档次上高出一筹;且地铺釉面砖,顶悬水晶灯,壁挂山水画,吧台后面酒架上摆放着的酒水饮料不下三十种。那给人的第一眼感觉,是其环境在设计上有着独到之处。它的二层,则是一排八个单间,每个单间里面也都布置得十分雅致,临窗而望,街市之繁华,可尽收眼底。
这会儿,是午后。
在这个店的后院,一间大概只有十五平方米的厢房内,何氏兄弟忠仁和忠义仰面躺在一木板搭的大通铺上。那上面在他们旁侧,横向堆着一溜成卷儿的脏兮兮的被褥。很显然,在这屋里挤住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是从山西老家过来的。他们的父母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在这2008年的3月,他们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南四环外的此处,是想让这个店的主人给他们提供一个与在土里刨食不同的生活依托。他们眼下的年龄是,忠仁二十三岁,忠义二十岁。而这个店的主人钱永昌曾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过他们父亲的救助。
钱永昌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他中等个头,体态有些肥胖。他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很高兴。在请他们饱餐了一顿之后,便引他们进了这间房屋。他在离去时,颇显歉意地对他们说:“这儿简陋点,先凑合住。等你们帮我把生意做起来,住的条件会好的。”
作为投奔者,忠仁两兄弟,对于住的条件好坏其实并不在意,他们这会儿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们最起码得到了收留,而不是被拒绝。他们从钱的言谈话语中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东西,那就是他钱老板是欢迎他们的。这一点,对于为了生计而来的他们太重要了。有了这样一个基点,他们就可以起步,就可以在京城这个对于他们既陌生又早就神往的世界生存下来。
一个相貌十分俊秀的青年从门外进来。这青年年龄和忠仁相仿,个头挺高,看上去也很健壮。
他一进屋,便很客气地对两位兄弟表达了问候:“新来的?”
兄弟两人同时坐起身来。
忠仁问:“您是?”
青年说:“我跟你们一样,打工的。你们躺你们的。”
青年边说边脱下外衣,将其挂在屋内过道上方的一条横拉的绳子上,然后,坐在通铺边沿上脱鞋。
忠仁又问:“兄弟贵姓?”
青年回答:“免贵姓姚,在家排行老二,管我叫姚二就是了。”
忠仁说:“听您这口音不像当地人。”
姚二说:“山东人。两年前来北京,想闯一闯,一时没有什么像样的机会,便在这儿落下了脚。”
忠仁说:“您在这儿……”
姚二说:“在这儿干采购。这店里里外外的人吃的喝的都是我从外面倒腾来的。”
忠仁说:“那您也算是这店里挺重要的人物啦。”
姚二说:“重要个什么?只是个碎炊,混口饭吃。我也歇会儿。”
姚二说着,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铺上。
忠仁又问:“这屋里还住着不少人吧?”
姚二说:“五个,加上你们七个啦。”
忠义插话:“他这儿伙计还真不少。”
姚二用手支起上身,说:“不止这数,这店里光后厨的人就有十二个,加上前台的人,每天张嘴要吃要喝的不下三十位。要不,他钱老板怎么整天很少见笑模样呢。”
忠仁说:“听老板说,生意不太好。”
姚二说:“是不太好,没什么吸引客人的东西。你们来,是做什么?”
忠仁说:“我想上灶炒菜,我这兄弟还没什么手艺,先打个杂,学徒。”
姚二问:“你在后厨干过?”
忠仁说:“刚从厨艺学校出来。”
姚二说:“刚从技校出来,老板就能让你上灶?”
忠仁说:“他有这意思。”
姚二说:“那老板对你还真不错。”
忠仁问:“老板也住这院子里?”
姚二说:“是啊。北屋,就是他和他老婆的窝。”
忠义笑了:“怎么叫窝?”
姚二说:“叫窝还是好听的呢。那屋里也不怎么样,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他钱老板的心思没在那儿。”
姚二说着,放低了声音:“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他那老婆提不起他的兴致啦。你们没有见着吗?那整个儿一个大南瓜啊。听说过去她不是这样,也漂亮着呢;只是这两年她突然发福啦,搂不住啦,越来越上细下粗了。甭说他钱老板还算是个有钱人,她这模样,就是咱这穷光蛋,白给,也不想要啊。”
忠仁两兄弟在这天中午一进义怡轩的门时,钱永昌就曾让他的胖妻金淑娴与他们见了面。姚二那样比喻,在他们看来,还真不属于夸张。
但忠义说:“我看他俩挺好啊。”
姚二说:“那是表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原先有一个男孩儿,但那男孩儿两岁的时候,暴病死了;他这老婆不知为什么,想再怀个也怀不上了。他的心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变了。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他钱老板这两天已经在外面置下了私宅,只是他这老婆还不知道。”
忠仁问:“你是说钱老板外面还有女人?”
姚二说:“目前还没发现有。即使有,他也不会张扬的。你是不知,咱这钱老板心里瞧不上他这老婆了,明面上还不敢得罪这个老婆。他这个老婆娘家可正经是个土豪,那真是要车有车,要房子有房子。这店原先就是他那大舅哥的,人家是忙不过来了,才转让给他的。他当初就是一个给人打杂的伙计,他是靠勾搭上这位的妹妹,才有了今天。他现在还是资金一有运作不开的时候,就让他这老婆向娘家伸手。他精得很,再怎么想搂个花瓶,也不会弄丢一个钱罐子啊。”
忠仁有心想再问点什么,但没再张开口。他是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这个姚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怕问多了,传出去,什么地方犯了钱永昌的忌,给他们兄弟二人造成不利。
晚上,忠仁一上灶,钱永昌的脸色突然间由晴转阴了。
原因很简单。钱永昌之所以很热情地收留了他们兄弟二人,一是念在与其父的旧情上,再有,则是看在忠仁有着两年的厨艺学历上,他希望忠仁能在烹饪上有一手,给他的店带来新的气象。但他失望了。忠仁尽管在学校里学了不少东西,但实战经验缺乏,火候把握得不太准,炒出来的菜,不论从味道上,还是色、形上都甚有欠缺,像宫保鸡丁,葱炒塌了,失去了鲜亮;鱼香肉丝,芡勾大了,肉丝都黏在了一块儿;烧茄子,茄块儿没炸透,没有焦香的口感。等第四道地三鲜炒出来之后,钱让忠仁从灶上下来了。
钱对忠仁说:“你先在下边打打荷吧。”
打荷,是餐饮界的行话,简单地解释,就是帮厨打杂,炒菜的师傅要盘子递盘子,要调料递调料。这是餐馆里最下等的差事。而钱发出这样的话,实质上就是全面否定了忠仁的炒菜技能。
当时,正值店里上客高峰,灶上原有的三个炒菜师傅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并没有注意忠仁这边的情况,但忠仁却在这一刻自觉大失脸面,头上冒汗了。他听出了钱的言外之意。
他想当下跟钱沟通一下,想说:这是因为自己冷不丁地在一个新地儿上灶,有点紧张。在学校里,这几道菜,他从来没有炒成过这样。
但钱似乎不想跟他多说什么了。钱撂下那句话之后,扭身便出后厨了,且一晚上没再露面。
忠义是跟忠仁一起进的后厨,他一直站在荷台前面看着忠仁在灶上忙活。忠仁从灶上下来了,他也感到有些尴尬。
他,对于后厨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为他从未接触过餐饮这一行。他的命运显然取决于忠仁的成败。钱更显然没有打他什么谱,还没有安排他做任何工作。忠仁的技能被钱否决了,那他又能有什么本事让钱可取呢?他除了会干老家地里的那点活儿,别的还什么都不会。
当天收工之后,兄弟二人都相对无语。忠仁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忠义是跟忠仁出来的,一切也只能等忠仁做出决定。
忠仁不甘心。
第二天早上,同屋的伙计大都还在贪睡之际,忠仁轻手轻脚地下了大通铺,追上了悄然出门的姚二。
姚二每天都要比其他伙计起得早,他要到批发市场去采买店里当天所需的食材。
当姚二在店门前启动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准备上路之际,他看见忠仁向他走来。
姚二问忠仁:“有事?”
忠仁说:“有事。昨晚上,当着屋里那么多人,我没好意思张口,我想问你,你们这儿的批发市场有卖鸡的吗?”
姚二说:“怎么?还想露一手?”
忠仁说:“我在学校里还学过制作熟食。”
姚二说:“这儿可不是供你练手的地儿。你没看出来?老板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是说让你打荷吗?你就打荷吧。老板说定了的事,一般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忠仁说:“我去打荷,我这弟弟怎么办?这店里,我看得出,不可能再加两个打荷的,没必要用那么多人。现在灶上只有三个厨子,已经有三个打荷的了,再加两个打荷的,干什么?没那么多活儿啊。我想给店里做一种酱香鸡,这菜,店里没有,也算给店里增加点经营品种。这样,我这弟弟也能搭上手,有点事做。”
姚二说:“别想得太好。鸡的菜,店里不是没有,只不过不叫你说的菜名罢了。你还是先跟老板说说,看老板什么态度吧。市场上卖鸡的有的是,只要老板发话同意,你要多少,我给你拉多少回来。”
忠仁说:“你能不能先带我上市场看看。我需要的是仔鸡,是专业养鸡场用专用饲料催养的不出三个月的小嫩鸡,可不是农村散养的那种柴鸡。”
姚二说:“也罢,你上车吧。”
姚二还真给了忠仁面子。
姚二带着忠仁径直去了距义怡轩十里之外的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在那里,他还特意向一位名叫吴文斌的发鸡大户引荐了忠仁,让忠仁与之直接沟通。
吴文斌是一位五十岁出头的胖大汉子,他和姚二是老相识。他在郊区开着自己的养鸡场,在市场发鸡,属于自产自销。他很热情地接待了忠仁。
忠仁在他这里找到了可用的食材。并且,两人还谈好了买卖价格。忠仁向对方承诺,如果对方日后向他供货,每斤比市场价低五毛钱,每供一百斤,他送对方一只做好的鸡作为回报,供对方下酒。
吴乐了。吴说:“好事啊,和你合作,我以后不用再花钱买熟食了!”
那一天,更有一位日后让忠仁在命运上出现重大转机的人物与忠仁打了个照面。那人就是吴文斌的老友、城南德长顺酒家老板孙敬德。那天,孙带着伙计赵兴也是来吴店里选货,在吴的店门口,与忠仁一进一出,忠仁没太在意,孙却动了心思。孙在随后与吴的闲聊中说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话:“这人好相貌啊。”他是一下子看中了忠仁的堂堂仪表。
忠仁确实有着颇为出众的相貌,他脸型长方,额高,口阔,浓眉秀眼间鼻梁笔直,且肩宽腿长,腰板挺拔,一米八二的身高更使得他很难在人群中被淹没。在学校时,就有人说:“你如果去做时装模特,也许无须交什么学费,就能很快出人头地。”但他作为偏僻山村中的一个果农的儿子没有那份机缘,他现在还只能是为了生存施展浑身解数地寻求别人的认可。
当天上午,在店里员工都已上岗操练之际,忠仁带着弟弟兴冲冲地走向钱永昌的住房。那是在这个店的后院北侧,六步台阶之上。
他要面见钱,告诉他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的这位老板,他可以为其做出令其满意的东西,使其发现他不同于别人的价值。他在店里没有找到钱,便找到了这里。
但他们上了那些台阶临近那门口时,一个伙计从旁侧过来,拦住了他们。这个伙计轻声地对他们说:“老板有点不舒服,还躺着呢。”
这会儿,是上午临近十点钟了,是一天当中最适宜人干点什么的时候,钱还在屋里躺着,显然有点不正常。但忠仁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他极想把已经想好的方案告诉他命运的决定者。他对那个伙计说:“我就去跟他说一句话。”
那伙计仍不肯让路:“老板吩咐了,这会儿谁也不能去打扰他。”
忠仁收回了要迈出的脚步。他从这“吩咐”二字里听出,钱这意思就是针对他的。
实际上,还真是如此。
接下来,忠仁听到了钱本人的声音,那是从那屋里传出来的,是一种有点很不耐烦的声音,是一种明显的明知故问:“谁呀?”
忠仁忙回答:“是我,忠仁。”
钱说:“有什么事啊?”
忠仁说:“我想给您做一种酱香鸡,您看行不?”
他随姚二去批发市场时,在吴文斌的店里已经自己掏腰包买了他要做的这种菜的原材料。那是两只重量都在一斤七两左右已经去了膛的小仔鸡。这两只小仔鸡现在也已经被他清洗干净,就泡在店里后厨的一个水槽内。他本可以动手按照接下来的工序继续进行,但涉及要用店里的一些作料,涉及这个店的主人是否愿意看到他这一自作主张的行为的结果,他不能不中止已经开始的操作,不得不前来请示。
实质上,他何忠仁在这会儿是极想讨钱的好感的。
但钱却表现得极为淡漠。钱回答:“算了吧。”
忠仁说:“我有把握做好,这鸡到时候肯定能叫座儿。”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的这道有把握做好的菜,一旦在店里卖起来,一定能给店里带来效益,而且那效益绝对会超过他炒得不好的什么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烧茄子、地三鲜所能产生的效益。
他进而补充道:“我可以带着我弟弟一块儿做这菜,不用别人帮忙。”
他要为钱单挑一摊儿,为钱别开生面。
但钱仍是以不冷不热的口吻回答:“我这店里一天卖不出几道鸡的菜。回头再说吧。”
钱以他带有惯性的认知,一下子就否决了忠仁的请求。
而此时此刻,彼此间只隔着一道门,钱就是不肯打开这薄薄的障物,不肯让彼此变成面对面。他显然更是在以此强化这样的一个信息:他对忠仁这个经实际考察不适宜给他盯灶创收的投奔者,不再感兴趣了,他对忠仁的那个弟弟亦不再感什么兴趣了。这背后的意思是什么,有脑子的人都能悟出。
忠仁在这一刻,退了下来,带着弟弟忠义从那些台阶上退了下来。
只有那个拦挡者没有下来。那个人只是在原地冲着这哥儿俩的背影做了一个脸部怪状,且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哼”字。
义怡轩后院院墙外。
兄弟二人木然地并排坐在一横放在地上的水泥柱子上,他们面对的是一间房屋的灰色的山墙。那墙很高,正投下缓缓扩延的暗影。
他们彼此无言。
姚二从院内推开院门,看到了他们,一怔,随之冲他们喊道:“开饭啦!”
大凡餐馆的员工午饭都是在下午两点钟以后才开。他们这时候应当说已经很饿了,但忠义还是问了句忠仁:“咱们还在这儿吃吗?”
忠仁似乎还在沉思什么,没做反应。
忠义泄愤似的抬脚狠狠地蹬了一下面前的墙壁:“唉!”
第二章 柳暗花明
钱永昌还是让忠仁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这是在过了一夜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也是在这店的后院那些台阶之上,与他的住房只有一墙之隔。
钱永昌在自己的住房内闷了半天一宿,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由于盘算难断。他是一个干事不会轻易做决定的人。忠仁两兄弟虽然不是他直接请来的,但他们的父亲却对他有过大恩,他得在大面上让他们过得去,不能让他们骂他忘了当初。他这会儿,坐在一把红木椅上,望着被一伙计叫进门来的忠仁,自己先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他平和地对忠仁说:“我考虑再三,你们两兄弟还是离开我这儿吧。我这儿生意不太好,一下加不了两个人手。至于你说的可以做酱香鸡,那不太适合我这种地方。你要带着你兄弟到一家熟食店干,我看倒是很合适。我已经给你们联系好了去处,那儿正是一家卖熟食的老店。那老板是我多年的朋友,你们到他那儿干,待遇不会太低。待会儿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他这是相当委婉地把忠仁两兄弟辞了。他已经认定,忠仁没有留用价值,忠仁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好的效益,因为忠仁炒菜的功夫还不到家,还得练,而他则不想把他的店办成培训学校。他的店一旦要办成培训学校,他就有可能付出顾客流失的代价。任何客人一尝你这儿的菜品口味不对、色形不佳都不可能还会回头。他需要的是一上来就能给他炒出精品的人,一上来就能赢得客人赞誉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来充实他现有的后厨,他当下的局面才会改观,才不会让客人吃了你的东西说不怎么样!至于忠仁说的自己会做酱香鸡,他更是看不上眼,那技能太单一了,他不可能为做这一种菜,管吃管住还得付工钱地干养两个人。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他这种餐馆每天能点鸡吃的人不可能太多,客人进店,大多数是奔着吃炒菜来的,有几个来了想啃只鸡呢?鸡又不下饭!他现在的菜谱上就有鸡,尽管那名字不叫酱香鸡,但也是以整鸡为原料加工出来的,从点击率上能看出来,每天卖出的数从未超过两位。所以,他对此不感兴趣。再有,他觉得,忠仁上灶炒菜都尚未达标,做别的,说出大天来,又能好到哪儿?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想要入流,恐怕得三年。三年,他等不起!
忠仁这会儿别无选择。他明白钱的意思,也没有勇气勉强对方。京城,对他来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对方没有把他一推了之,撒手不管,就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忠仁退至门外时,姚二正从那些台阶下面拾阶而上。
姚二从他的神情中好像看出了什么,惑然地望着他。
他想向姚二打个招呼,但他没有。他似乎觉得他这会儿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已属多余,他和姚打招呼,又能换来什么?他避开姚二的目光,垂首而去。
姚二回望了他一眼,也有心问他点什么,但没有停下脚步。姚二这会儿还有另一件事需要立刻去请示他的老板。
姚二在这个店里是很会做人的,他知道怎么做能讨得钱欢心。他需要讨钱欢心,因为他得靠钱吃饭。而且,他的差事是有油水可捞的,他得想办法维持住钱对他的信任。
没等他敲门,钱已经把门拉开了。
钱似乎正想叫他进屋。钱也似乎从他的脚步声中就已经听出他的到来。钱在这个时候显然需要找个人做一番情绪上的宣泄。
姚二进屋后,说:“我怎么看忠仁有点不高兴?”
钱阴着脸说:“他还不高兴?他也想得出来!他要在我这儿做鸡,还要每进一百斤的东西返给供货商一只熟的。他做鸡用不用我的作料?用不用我的燃气?用不用我的锅碗瓢勺?他这是要拿我的东西做人情!还没做呢,就背着我向别人许愿,将来,要真做起来,还不知会怎么着呢!我为什么不想让他操持起这件事?最关键的原因就在这儿!他就是真有能耐,我也不用了。我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能容,就是容不下自己的伙计背着我做手脚!我给他找了个他能发挥的地儿,等会儿我就让人送他走人。”
姚二说:“您这么做就对了。”
姚二为了讨好钱,实际上,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出卖了忠仁。
钱说:“咱们还是踏踏实实地做咱们现有的买卖吧。我还真不信我这店就做不起来。”
姚二说:“咱这儿有优势。菜差点,咱们可以再寻摸高手啊。现在厨子满天飞,说不定哪天,就有能人登上门来。您甭着急,我也给您想着,实在不行,哪家店火,我帮您从哪家挖一个人过来。”
钱说:“说到这儿,我倒琢磨,前台也得有个像模像样的人张罗,现在生意不好,也不光是后厨的原因。”
姚二说:“还真巧了,您想要的人,现在门外就有这么一位,人家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她也还真是要模有模要样有样。她自称是从山东德州那头过来的,问咱们这儿要人吗?要不要我把她叫您这儿来,您过一下目?”
钱问:“她干过咱们这行吗?”
姚二说:“没干过,但可以调教嘛。”
钱说:“行,你把她叫来,我见见。”
姚二看得出来,钱说这话时,气色变了。
忠仁和忠义在一块招工广告牌前停下了脚步。
那天,忠仁一从钱永昌的屋里出来,就带上弟弟离开了义怡轩。他们去了钱说的那家熟食店,但他们也没能在那里留下来。那家老板说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帮手。忠仁不可能让忠义和自己分开。他想带着忠义返回义怡轩,让钱永昌再帮他们找个新的去处,但忠义说:“我看那姓钱的让咱们上这家来,就是轰咱们离开他那儿,咱们还回去找他干吗?你还把他当好人吗?他要念及一点咱父亲对他的好,也不会把咱们推出来。咱们若是再去找他,谁知道他又会把咱们支到哪儿去!有这工夫,咱们不如自己寻摸个地儿。”忠仁听取了忠义的意见。他也看出了钱的本质。他虽然与之接触时间有限,但钱那种精于算计以利为重的为人已经在他面前显露无遗。他也不想再去和这种人打交道了。只是在京城这个世界,除了钱永昌,除了义怡轩,他们人地两生,能上哪儿寻摸到可以落脚之处呢?
他们乱撞了几家餐馆,但都受到拒绝。这使他们随之面临一个对他们来讲十分严峻的问题:当天住在哪里?因为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如果去住旅馆,就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费用,而他们身上带的钱有数,那样支撑不了多久;如果露宿街头,人,恐怕还受不了这个时节的夜寒。
就在他们徘徊于无奈之际,他们看见了一块招工广告牌。
这是京城南四环外的一个在建的写字楼工地门口。
那牌子上贴着的一张纸上写着这样两行字:本工地现招聘小工,一天五十元,管吃住。
两兄弟不由得眼前一亮。
忠仁说:“不然,咱们先在这里干一段,起码,咱们可以不用花钱就能有地儿睡觉了。”
忠义点了点头。
工地附近的一个小小的街头酒馆。夜晚。
忠仁两兄弟和一个叫葛六的人同饮于一桌。
葛六,是他们在进入这个工地之后结识的一个当地人。他们有求于他。
他们是在这天收工之后,把他邀到这家酒馆的。
这家酒馆十分简陋、肮脏,桌上抹一把都能抹出一手的油污。但这里又有着难得的清静,很便于交谈。
在这个工地干了二十来天之后,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他们可用之处。那是一栋破旧的五间联体的板房,位于他们所在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停建的高层建筑旁侧。它的四周长满半人高的枯草,它的窗户亦有两块玻璃缺失,显然被人遗弃已久。我们如果不再在这工地干了,能不能就在那里落脚?——这是忠仁当时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当他把这一念头说给忠义之后,忠义立刻表示赞同。是啊,他们不可能在工地里一辈子给人当小工,他们不认这个头,那太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里的在建项目终会有完工之日。他们不想回老家去了,就得先解决在京住宿的问题。而一旦住宿的问题解决了,他们就会踏实许多,就可以有精力去落实下一步去做些什么。现在,他们面临的情况是,除了这家工地,他们应聘的几个地方都不愿同时接纳他们两个人,他们只有自己挑起一摊儿,才有可能不会分离。而那板房,如果可以利用,他们就等于解决了最需要先解决的问题,之后就可以不再在这个工地干了,也无须去花钱找旅店住,就可以开始他忠仁想在钱永昌那里一显身手但又未能如愿的事业——制作酱香鸡等熟食,然后出售给世人。忠仁看到了,他们眼下所在的这个工地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市场。这里的工人不下六七百号,其中有不少人每天都在附近的小店铺里买熟食下酒。但那些熟食,忠仁尝过,都不怎么样。忠仁自信,他做出来的东西,无论品相还是味道绝对都会远远胜过它们。他上灶炒菜还手生,但酱制熟食,他已娴熟地掌握了其中的技巧;这在技校时,就受到过同校师生的广泛认可。这是舌尖上的艺术,谁也糊弄不了谁。他就有这种底气。倘若他以这座板房为基地,一旦打开了熟食市场,他和忠义也就在京城这个世界有了生存的依托,他们就可以谋求进一步的发展,就可以告诉他们不远千里来投奔的钱永昌,他们离开这个人,活得挺好!等他们有了一定的积蓄,有了一定的实力,忠仁还想到,他也要开一家店,而且,他开的店还要不次于钱的店,不次于义怡轩!他这也是要赌一口气。他想不到他父亲救助过的人会是那般模样。这个钱永昌哪怕能多容留他们几日呢,哪怕能容他再试试自己的另一套手艺呢,他都不会说什么。但这个钱永昌太精于算计了!这个钱永昌迫不及待地打发他们出来,明显是怕留下他们,他们会白吃他的饭、白住他的房白拿他的工钱!而他们发现的那板房里面已空无他物,不仅适合于他们住宿,还具备了他们要进行的事业所需的操作空间。他们要进驻其内,无非添置两张单人床,一些锅碗瓢勺外加一套灶具。它尽管破旧,但遮风挡雨的功能并没有丧失。只是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们还无法回避,那就是这板房是否还物有所属,是否可以不花一分钱就能够利用?因此,他们有必要向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做一番了解。
葛六,是他们所在工地的保安。这个年长忠仁两岁的汉子,有着一副强壮的体魄,也有着一种豪爽的性格。他的家,就在这工地附近的这个酒馆所在的村里。他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忠仁和他接触几次之后,感到他有可能对他们的问题做出有价值的解答,于是,便请他与他们坐在了一张酒桌前。
几口酒下肚之后,忠仁说出了他的想法。葛六听了,轻轻地用手拍了一下桌面,说:“放心干你们的。那板房早没人要了。那是一个包工头留下的。那个工程的投资商不知什么原因,跑了,没人给他们发工资了,他们也卷铺盖走人了。那板房闲置在那儿有一年多了。你们用你们的,保准没事。谁要找你们麻烦,你们就找我,我给你们去摆平。”
忠仁听了,不由得又向他举起了酒杯。
忠仁说:“有你这话,我心里有底了。来,再干一杯。”
两人同时酒到杯干。
葛六说:“痛快!”
忠仁说:“我这摊儿一旦支起来,咱们再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少不了。”
葛六说:“我就好这口,平常没饭吃可以,没酒喝,不行。”
忠仁说:“小问题。我这熟食每天若能出去十斤,两瓶二锅头回来了;若能出去二百斤,一瓶五粮液回来了;若能出去三千斤,一箱贵州茅台回来了。你想吧,咱们还愁酒喝吗?”
葛六说:“照你这么说,我干脆也辞职跟你们干得了,我就当你们的推销员。你还别光想着做出来的东西卖给这工地里的民工,这方圆十里十几家商铺超市的老板,咱都叫得上名,咱可以让你们的货上架啊。只要你们的东西做得真的好吃、实惠,一天卖他个千八百斤,我说那不是什么难事。”
忠仁站起身来,他给葛六又满了一杯酒。
他再次举起自己的杯子,说:“咱们就这么定了。我这摊儿一旦支起来,你就帮我打外围。多的我不敢说,我现在就可以向你承诺,我挣一百块钱,有你十块。真要像你说的,一天能销出千八百斤,你干这保安,也还真就没什么意思了。来,再干一杯!”
忠义也站起了身,他也向葛六举起了杯。
忠义说:“我哥说话,从来不会反悔。咱们真的在一块儿干吧!来,我也敬你一杯。”
三个酒杯沿儿对沿儿地碰在了一起。那发出的声音很清脆,在这个黑黑的夜晚,那明显地让人产生了一种亮亮的感觉。
葛六,还真让忠仁两兄弟用上了。
忠仁两兄弟在那个工地拿到一个月的工钱之后,便辞职出来,正式把那板房当作了立足之地。
他们按照计划先把那板房内清扫了一遍,然后,用他们从曾在的那个工地捡来的人家废弃的脚手板外带一些旧砖,支搭出了一张可供两人睡觉的大铺;找了两块五合板,把那缺了玻璃的窗口封住,使之增加了些安全系数;随之,他们在附近的商铺买回了必需的日用品。他们在京城的第一个家,就这样简单地安顿了出来。紧接着,他们又从旧货市场买了辆破旧的三轮车,修了修,由此又有了可以代步的交通及销货工具。这一切就绪之后,他们便在那板房内开始了他们事业的实质性的操作。他们从吴文斌那儿买回了十只净了膛的仔鸡,同时又在其所在的那个市场买回了一些猪耳、猪蹄、猪肘。他们不仅要做酱香鸡,还要做酱制品系列。这中间,忠仁负责下料,掌握火候、口味,忠义打下手,二人配合默契,干得井然有序。
在这年五月初的一天,他们做的酱香鸡、酱猪耳、酱猪蹄、酱肘子摆进了一个个托盘,那色泽红润,香气扑鼻,且口感柔嫩,完全达到了忠仁预期的效果。
他们把这些食品装上了他们买的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那按成本算,有五百来块钱的东西。
他们要进行首次试销。
他们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在那坎坷不平的枯草遍布之地,推着那三轮车走向了他们早就选定的销售之处——他们曾在的工地大门口。
这个时候,正是这天的下午五点来钟,那里的工人很快就要下班了,很快就会有六七百人涌出那门口。
他们信心十足,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们的信心源于他们认定自己的产品绝对好吃,禁得住任何喜欢挑剔的人的品尝;不安来自于他们不知道工地的人识不识货,肯不肯掏腰包向他们付钱。假若这些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而与他们擦肩而过,又都惯性般地涌向以往常去的店铺、饭馆,选用吃惯了的食品,那他们可就是空忙一场了。
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他们还没有体验到实际如何,就有人来挡道了。
来的是一群地痞,一共有七个人。
领头的是一个左眼皮上有块疤的黑大个子。他们在距那板房没有多远的地方堵住了忠仁两兄弟的去路。
疤瘌眼儿问二人:“谁让你们住我这板房的?”
忠仁一愣:“这板房是你的?”
“废话!”
“谁证明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来找你?”
“你什么意思吧?”
“住我的房子不能白住,掏钱!”
“我们没钱!”
“没钱?你们做买卖?”
“我们不过是想混口饭吃。”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混口饭吃,告诉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少于这个数,你们马上滚出这个地面。”
“我们要是不走呢?”
“不走,我先让你尝尝这个!”
疤瘌眼儿当头便给了忠仁一拳。这一拳,正打在忠仁的鼻骨上,当时就有血从忠仁的鼻孔中流了出来。
忠仁有些蒙,他想不到对方如此野蛮。
在后面推车的忠义看到这场面,冲了上来。他猛然跃起扑在疤瘌眼儿身上。
他大叫道:“敢打我哥!”
疤瘌眼儿有点猝不及防,他双脚没站稳,被忠义扑倒在地。
但忠义没有占到便宜,就在他和对方倒地的一瞬间,那边上站着的六个人同时动手了,他们手脚并用,拽,扯,打,踢,一下子把忠义捂在了那儿。
忠仁松开车把,再冲上来的时候,扭转不了局面了,他更是寡不敌众。
就在这个关口,葛六从远处跑了过来。
葛六赶到近前,先阻止住正击向忠仁的拳头,随之拉开还在围殴忠义的人,从地上拉起了忠义,又拉起了被忠义压倒在身下的疤瘌眼儿。
葛六对疤瘌眼儿说:“干吗呀?这两位是我兄弟。”
他认识这个疤瘌眼儿,也认识疤瘌眼儿带来的那帮人。他把挨了打的忠仁和还要和他们打斗的忠义挡在身后。他很理智。他这时很清楚忠仁哥俩和对方是一种什么样的对比,他即使完全站在忠仁这条战线上,也需要缓和一下对方的攻势。
疤瘌眼儿掸了掸身上的土,瞪圆了双眼对葛六说:“是你兄弟?够行的啊,敢跟我动手?我还没把丫蛋黄捏出来呢!”
葛六说:“看在我面上,消消气。”
疤瘌眼儿说:“你说怎么办吧?他们占用了我的房子,还打了我。”
葛六说:“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只是这房子,真是你的?”
疤瘌眼儿说:“不是我的,我上这儿来?”
葛六说:“我怎么记得那是一个叫刘四的包工头留下的。”
疤瘌眼儿说:“你说的没错,是刘四留下的。但他走的时候,把这房子交给我了,让我给他照看着。他人没回来,这房子不就等于是我的?”
葛六说:“要是这样,你看,我这俩兄弟刚从外地来,住不起旅馆,暂时用这房子几天行不?”
疤瘌眼儿说:“用,可以,但得交租子,少了也不行。”
葛六说:“你说个数。”
疤瘌眼儿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一个月两千块。”
忠义插话:“不行!”
葛六伸手示意忠义先沉住气。他对疤瘌眼儿说:“好吧,你说这数就这数,回头我给你凑上。”
疤瘌眼儿说:“好!既然你说到这份上了,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你可是这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咱们一言为定!”
他冲那帮人挥了一下手:“咱们走!”
疤瘌眼儿再次掸了一下身上的土,带着那帮人走了。
忠仁这会儿鼻子里的血已经止住了,他对葛六说:“他要的数,我们给不起。我们现在身上只有一千来块钱了。”
葛六说:“你不是说过,卖出二百斤货,一瓶五粮液就回来了吗?我帮你卖出这二百斤。一瓶五粮液,绝对把他打发了。”
忠仁听明白了葛六的意思,他不再说什么了。
忠义怒气难消地说:“这帮家伙太恶了。”
葛六说:“你们还没遇上更恶的人呢。他们也就是一帮混混儿,平时还跟我称兄道弟呢。他们就是前边村的。你们也别和他们太戗着来。本来,住在这儿,也不是你们的长久之计;真把生意做起来了,你们也不可能还住这种地儿。我说的对不对?”
忠仁点头。
葛六说:“抓紧时间吧,看你们的本事啦。”
葛六说到这儿,把话题一转:“你们货出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不是说过,要当你们的推销员吗?”
忠仁说:“我们这是想先试销一下。”
葛六说:“也是得先试试。我现在也没事,我陪陪你们吧。”
忠义问忠仁:“咱们还去卖吗?”
忠仁看到忠义眼眶下面出现了一块青紫,且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干净的地儿了,他理解忠义此刻的心态,而他自己这会儿鼻梁处也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坚定地说:“去卖。不卖,这一车东西隔夜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两兄弟一前一后又推起那辆车。他们就像战时遭受到阻击的士兵,解围之后,自我包扎好还流着血的伤口,又踏上了必须得往下走的道路。
而与他们非亲非故的葛六,成了他们这次初行的护驾人。
《十月》,2018年第5期目录
特 稿
《十月》: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缩影/7 孟繁华
中篇小说
婴之未孩/14 计文君
鳄鱼猎人/44 邱华栋
鸟兽散/92 包 倬
短篇小说
棚户区的毕尔/63 王祥夫
禁指/81 斯继东
旧铁轨/187 夜 子
七日之约/179 高满航
小说新干线
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114 徐 衎
乌鸦工厂/142 徐 衎
隐喻解说者说(创作谈)/159 徐 衎
因犹疑与困惘而写(评价)/161 李蔚超
散 文
邮局/77 李敬泽
李庄行/195 李 浩 张怡微 林森 朱山坡 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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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之门/163 叶浅韵
科技工作者纪事
他像高铁一样奔跑……/210 李木马 黄丽荣 刘华
诗 歌
半梦幻状态/226 王学芯
从庸常中升起的/229 毛子
被闪电照亮/232 沉河
诗二首/235 老贺
余生纪念碑/237 朱涛
艺 术
封面 俯瞰·微揽之一(油画)薛广陈
封 二 三 名作手稿
封面设计赵平宇
篇名题字钟海涛
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