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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①)

马拉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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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拉

197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新人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孙中山文化艺术奖等奖项。


余 零 图 残 卷




  有一年,铁城下了场芒果雨。也是那年,芒果又开了一次花。

  铁城靠海,呈热带季风气候,每年总会有几次台风。每次台风过境,原本规矩清洁的小城顿时变得邋遢不堪,街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残枝败叶,广告牌吹得东倒西歪,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某年,台风来得异常凶猛,名字倒是动人:海伦。海伦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出身高贵,宙斯和勒达之女,据说她是人间最漂亮的女人,著名的特洛伊之战便是因她而起。海伦来的那次,先是细小柔和的“哗哗”声,接着粗鲁起来,疯狂地撕扯大地的头发,将它们抛到回旋的气流中去。空中疾驰着一片片碎屑,如同黑压压的鸟群。它们飞得凌厉急促,毫无章法。铁城人躲在窗子后面,望着鸟群祈祷,希望它们飞得远远的,千万别冲着窗子飞过来。气流和墙面摩擦着,发出哨子般尖锐的惊叫。海伦过后,铁城人走出门,依然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台风,几十年没见过了,树就不说了,几乎全趴在地上。台风带来的雨水,疯狂灌溉着城市,山体松弛着瘫下来,烂泥堆满路面。只有不知好歹的小孩踩在树干上跳跃,他们把树干当成蹦床,一下一下踩在父母碎裂的心上。花了差不多一个月,铁城人才把海伦路过的痕迹清理干净,路面重新变得整洁,树撑了起来,崭新的广告牌让城市焕发出生机。铁城人对海伦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此后好些年他们说起坏事儿总爱说,他妈的,海伦来了。海伦是世间最漂亮的女人,和灾难比起来,漂亮充满罪恶。

  让铁城人惊讶的是那年的芒果,结得繁硕沉重,树枝都压了下来,弯成一张弓。有的由于负担过于沉重,干脆折断枝干,只剩下树皮挂在主干上,丑得不像样子。果子太多了,行人站在路边上,伸出手可以随意摘下几个。以前,每到芒果成熟的季节,铁城到处贴满告示,电视台一次次地广播,希望广大市民不要摘路旁果子。倒不是政府小气,是担心安全问题。每年,总有人为了摘芒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头砸在水泥路面上,紫黑的血流了一地,青黄的果子滚落四周。那是果子结得少的原因。铁城道旁树以芒果、大王椰、榕树为主,分布在不同的道路上。大王椰一般在主干道,高大挺拔,枝干笔直,具有威严的形式感,市政府旁种的便是大王椰。榕树多是在小巷,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扯气根几乎伴随着每个铁城人的童年。如果我们穿过铁城的小巷,总会看到被长辈抱在怀里的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拉扯榕树的气根。春夏之交,榕树生长出新的气根,嫩白中略带点黄,充满水分,一折即断,和长成后的韧劲儿完全不同。除开大王椰和榕树,其他道路上多半种的芒果。道旁的芒果多是大核,纤维粗糙,要命的是它甜,带有特别的异香。总会有人想摘,总会有人摔死。为了几个芒果送命,不值得。如果知道会送命,谁都不会摘,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坏运气,总会有人去摘。铁城市政府为此伤透了脑筋,怎么提醒都没有用。那年芒果开花时,见花不见叶,阳光无雨,有经验的铁城人说,这得结多少果子。果子结得满树都是,铁城人失去了摘芒果的兴趣,他们家的罐子里泡满了芒果片,家里堆了一堆堆的芒果。没人吃,只能烂掉。街道两旁满是掉下来的果子,摔烂后黄色的果肉露出来。有些被人踩到,滑腻腻的一团。清洁工看着满树的果子发愁,这得扫到什么时候?

  就在铁城人为芒果苦恼不堪时,台风来了。据气象台报道,这次的台风大约八到九级。和海伦比起来,简直见不得人。台风从海面上缓缓移动过来,大约上午十一点登陆铁城。下午一点半左右,风大了起来,树木开始摇晃。此时的街道上,人正多。大风起来时,铁城人看到了一个奇观,满树的芒果哗啦啦掉下来,像是下了一阵芒果雨。不到十分钟,街道两旁全是摔烂的果子,原本灰白色的人行道染成了橘黄。芒果砸在汽车顶上,发出乓乓乓的巨响。挡风玻璃上嘭的一声,留下一个黄色的印子,碎裂的果子沿着挡风玻璃滚落下去。很快,挡风玻璃涂上了黄色,看不清窗外,打开雨刮也没有用。等风小了,芒果雨停了,司机下车,拿纸或毛巾擦开一块儿亮,勉强把车开回去,他们看到路上全是芒果,他们像是开在芒果铺成的街道上。碾碎后的芒果,和灰尘、泥土挤在一起,水泥路面变成了灰黄色的泥滩。第二天早上,铁城的街上,满是载满果子的清洁车,一车一车的芒果随着它们到城外的垃圾场。清洁工拿着高压水枪清洗路面,铁城飘荡着芒果诡异的香味。铁城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芒果树,他们惊异地发现,树上没有一个果子。他们仔细检查过每一棵树,一个都没有。台风把所有的果子都刮下来了。这让他们松了口气。仅仅过了一个月,铁城人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们看着芒果树,迷惑不解。芒果树又开花了,开得比上次更浓烈,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花瓣落在地上,细细白白的,初冬的雪花一般。以往反常开花的芒果也有,一棵两棵或者几棵。全城的芒果又开花了,这种事他们没有见过。想想一个月前的芒果雨,铁城人的心无法安定下来。市政府的工程车出动了,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手里拿着高压水枪,水枪指向芒果花,和芒果花一起打下来的还有叶子和成群的蜜蜂。不少工人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尽管他们包裹严实,穿得像太空人。值得庆幸的是,这都是些普通的蜜蜂,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大的恐慌。虽然市政府已经出动了工人来打芒果花,铁城人依然不放心,他们想:总会有漏网之鱼,总会有他们没有打到的芒果花,这意味着还会结很多芒果。他们不想再看到芒果了,一个都不想看到。芒果花谢了,芒果树不动声色。铁城人看着芒果树,想找到果子。他们太心急了。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芒果树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果子。铁城市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流言,总之,这不是吉兆。要不然怎么会开了这么多花,却没有结出一个果子?

  流言传到烟墩山,传到烟墩山半山腰的望水斋。望水斋主人顾惜持听到流言时正在喝茶,他手里拿着瓷杯。瓷杯外青内白,杯底躺着一枝荷花。黄绿色的茶水注入进去,荷花润泽了,像是被风吹得摇动起来。顾惜持喝了口茶,嘴里挤出两个字,荒唐。芒果开花,结果或不结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果多果少,又有什么关系呢?陶铮语坐在顾惜持对面,点了根烟,默默不语。上山前,陶铮语和陶慧玲打了个招呼,说晚上不用等他回来吃饭。陶慧玲问了句,又去望水斋?陶铮语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陶慧玲站在门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陶铮语下楼,发动汽车。陶慧玲瘦了些,脸尖了,腹部和屁股上的赘肉藏了起来。到望水斋坐下,顾惜持正在午睡。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中午,从一点半到两点,春夏秋冬雷打不动。这个地方,陶铮语太熟了,每个月他都会来几次。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各个时段他都来过。他知道顾惜持有午睡的习惯,只是他没想到路上会那么通畅,要在平时,算上塞车半个小时,他到了刚好顾惜持起床。顾惜持起床了,还要在床上坐一会儿,这个时段就难说了,有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十分钟。等他从房里出来,才是见客时间。

  把车停在山脚停车场,陶铮语沿着山路走上来。说起烟墩山,算是铁城一景,老少皆知。以前,铁城小,开车在城区绕一圈寥寥二十分钟。烟墩山原本在铁城市郊,如今算是城中,黄金位置。烟墩山不高,海拔大约有一百七十余米。到底有多高,陶铮语没有查证,似乎也没有查证的必要。山上有座古寺,名曰西山寺,据记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香火旺盛时僧众多达三百余人。想象下那个场景,再看看现在,难免让人感慨。如今的西山寺,僧人整日昏昏欲睡,也难得见到几个。静倒是静寂,荒凉的意味更重了些。单从规模上,可以推想出来,不及鼎盛时期十之一二了,这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重建的结果。至于寺庙为何被毁,没人说得清楚。听老人讲,解放前每天晨昏都能听到西山寺的钟鼓,悠长浑厚。清晨时分,钟声响起,一群群的鸟从林中飞起。这些景象现在是看不到了。钟鼓倒是重新响了起来,只是传不出多远便被弹了回来。这些年,铁城膨胀得厉害,从一只小鸡变成了猛虎,张牙舞爪的,到处都是带着陌生口音的外地人。这些强壮的外地人,进工厂、开饭店、摆地摊,为了活下来挣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干。和他们一起到铁城的,还有满身土气的姑娘和妇人。三十年后,他们变了。有的老了,有的死了,还有的不知所终。铁城也变了,从一个小城长成两百多万人的中等城市,每条街道都像一条吸血管,吸着他们的血长大了。长大后的铁城,陶铮语看着都觉得陌生。他从小生活的城市似乎变成了别人的城市,普通话代替了各地方言,也代替了铁城方言成为这个城市的主流语言。在家里,陶铮语说普通话。陶慧玲湖南人。结婚后,为了不让陶慧玲觉得被孤立,他陪着陶慧玲说普通话,有了孩子后,孩子跟着说普通话,只有陶铮语父母还在说铁城话。以前,如果陶慧玲不在家,陶铮语陪父母说铁城话。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即使只有他和父母在家,他说的也是普通话。普通话侵占了他的语言,他身边的朋友也逐渐被普通话所代替。

  陶铮语从西山寺旁绕过去,走过一片竹林,望水斋便在眼前了。白墙灰瓦,门口种了两棵雪松,碗口粗,倒也漂亮。门头上写了三个字“望水斋”,稳壮的隶书。是黄瘦骨的字,铁城最出名的书法家,七十多岁,矮胖矮胖。陶铮语见过黄瘦骨几次,没什么好感,嫌他太过油滑老套,沽名钓誉之心太盛。再且他那身板,和瘦骨有什么关系。有次一起参加活动,顾惜持组织的,同来的还有铁城市器官捐献组织的朋友。席间谈起器官捐献,黄瘦骨拍着胸脯说,等他死了,全身都捐了。朋友说,黄老师,您有这个心难得。不过这事儿,您一个人说了不算,得您妻儿同意才行。黄瘦骨叫嚷起来,我这一身肉我做主,关他们什么事?你拿张表给我,我签了。朋友说,黄老师,你这样说,这事儿办不成。黄瘦骨一直嚷嚷。陶铮语看着他,一言不发。再看顾惜持,微微笑着,喝茶,像是没有在听。等人散了,陶铮语对顾惜持说,大师,您觉得黄瘦骨真会把他那身肉捐了?顾惜持说,不会。陶铮语说,都是表演艺术家。顾惜持说,人家表演让人家表演去,你着急上火干吗?陶铮语说,看不惯这种作风,都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意思。顾惜持说,人家觉得有意思就行了。第一次来望水斋,看到黄瘦骨的字,陶铮语皱了皱眉。进到里面,问顾惜持,你怎么挂他的字?顾惜持反问,字不好?陶铮语说,字倒是不错,人不行。顾惜持说,字好就行了,我挂他的字,又不是摆他这个人的门头。相比较门头,陶铮语喜欢望水斋的墙,干净素雅,一无所有。他来望水斋是朋友带他来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进了望水斋,陶铮语看了看表,一点四十,顾惜持应该刚刚睡觉。他搬了把椅子在院子坐下,墙边的美人蕉开得正好,红黄兼备,有股蓬勃的热辣劲儿。望水斋不大,半山腰的一个院子,单门独户,四野无人。从望水斋放眼出去,见山不见水,墨绿的一片。地方是个小地方,在铁城的声誉不小。陶铮语的朋友圈算大,层次不低,去过望水斋的不多,听说过的却不在少数。对不少人来说,望水斋神秘,有点鬼气,往深了又说不出来。顾惜持什么时候来的铁城,没人知道。等铁城人慢慢了解顾惜持时,他已经被奉为大师。成了大师,更没人好意思去打听他的底细,似乎也没这个必要。顾惜持谦虚,和蔼,见人多是带着笑脸,和他说话,从没见过他大声的。他在烟墩山修望水斋,铁城知道的人不少,在当年算是大动静。这一修,更显出顾惜持的深沉来。烟墩山是个公园,按理说不得修民宅,直到今日,烟墩山里也就这么一间民宅。都说顾惜持深不见底,望水斋算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想,来拜访顾惜持的人络绎不绝。只要来人,不分尊卑贵贱,顾惜持一律上茶,到了饭点儿留饭,吃得简单,却也干净。等了一会儿,陶铮语起身走了几步,他往屋里望了望,房门紧闭。外面热了,他进了屋里,开了风扇,自己给自己冲了杯茶。

  等到两点十分,顾惜持出来了。见到陶铮语,顾惜持洗了下杯问,来了好久了?陶铮语说,没一会儿,今天路上顺。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上茶说,喝茶。陶铮语喝了一口说,我最近得了两饼好茶,下次给大师带份过来。顾惜持笑了笑说,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儿别的没有,茶是一点都不缺。陶铮语看了看屋里的博物架说,大师肯定是不缺茶的,我一点心意。顾惜持说,你来了就好了,和你聊聊天,舒服。两人闲扯了一会儿,陶铮语指着外面的美人蕉说,大师倒是有情趣,种上美人蕉了。这玩意儿小时候倒是见过,也少,这些年更是见不着了。顾惜持说,像你说的,也是个童年记忆,想起来就种上了,也没别的意思,花开得倒是热闹。陶铮语喝了口茶说,大师,有个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顾惜持说,你说说看。想了想,陶铮语说,也是奇怪,今年的芒果开了两次花。头次开花芒果多得吓人,再次开花一个不结,也是奇了。顾惜持看了看陶铮语,换了茶叶。市面上流言多得很,说怕是要出大事。你信吗?顾惜持洗了洗茶说。谈不上信,心里还是有些寒蝉。顾惜持说,花开自然,天道如此,一惊一乍于事无补,倒不如喝茶自在,理这些市井闲事干吗。陶铮语说,大师明白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这么想,总怕有什么事情。你是知道的,树叶子落下来都怕砸破头,何况这种从没见过的稀奇事。顾惜持说,果子的事我听人讲过,花的事还是第一次听你说。陶铮语说,大师难得出去,再说,也没几个像我,拿这种世俗奇闻来叨扰大师。顾惜持喝了口茶说,听听倒也蛮好,这天相确实有些反常了。

  聊了一会儿芒果,陶铮语换了个话题。他来望水斋,倒也不是想听顾惜持谈道说佛。老实说,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顾惜持更像心理导师,他总能让人心里平静下来。铁城来找顾惜持的人多,多半还是有头有脸的。喜欢谈道说佛的固然不少,这也是顾惜持的专业,有些怕是和陶铮语一样,来寻个心理安慰。顾惜持学佛,据说是禅宗的路数,可他没出家,连居士都不是。有人问起,顾惜持说,学佛即是学佛,穿不穿僧衣又有什么关系?在家不在家,居士不居士,不过是个形式。世人太重形式,反倒把核心的精神给忘了。这话,陶铮语赞成。这些年,陶铮语转战房地产市场,钱赚得不少,心里却不踏实。他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儿。进入房地产之前,陶铮语在铁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当大队长,办过不少大案要案,他的事迹多次登上《人民公安报》。如果他继续在公安局干下去,不说前途一片光明,至少该顺顺利利的。他干不下去了。原因简单,陶铮语经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几乎相同,他杀了人,满手的血,怎么也洗不干净。他去水池洗手,水池的水红了。他去湖里洗手,湖里的水红了。他的手一直滴血,怎么都洗不干净。时间一长,陶铮语受不了,他对陶慧玲说,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陶慧玲抱着陶铮语说,老公,你想多了。你又没错,你是个警察,抓坏人天经地义。陶铮语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你不懂,你不明白。陶慧玲说,我不要明白,我只要我老公好好的。陶铮语说,怕是好不起来,一睡着就做梦,一睡着就做梦,满手的血。陶慧玲说,那也是坏人的血。陶铮语摇了摇头说,你理解不了。我这双手把十八个人送上刑场,十八个,我记得清清楚楚,十八条人命。陶铮语提出辞职,局长大吃一惊,他对陶铮语说,小陶,出什么事了?陶铮语说,没什么事。局长又问,陶铮语犹豫着说了。局长说,你心里太紧张了,要不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休息调整一下?陶铮语说,没用,我天天睡不好,我怕这样下去会出事。辞职后,陶铮语休息了大半年。他认识顾惜持也是那段时间的事,朋友带他去的。和顾惜持聊过,陶铮语放松了些。他去望水斋的次数慢慢多起来,和顾惜持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睡眠随之好转。见陶铮语状态好了,陶慧玲自然高兴。要是陶铮语有段时间没去望水斋,陶慧玲还会提醒一句,好久没去顾大师那里了。她对顾惜持充满好感,甚至感激。

  顾惜持换了泡茶,朝外看了两眼说,再过一会儿鸟该叫了。两人坐在半空的天台上,说是亭子间也行,半开放的,空气流通,一眼望去满是翠绿的山景。顾惜持摆了茶台,当成会客的场所。陶铮语说,还有鸟叫?顾惜持说,叫得厉害,好像它们也午睡似的,睡过来一阵阵叫得凶猛。陶铮语说,我倒是没听过。顾惜持说,你下午来得少,一般你来,鸟都归巢了。深更半夜一声鸟叫,那是王摩诘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了。陶铮语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听听了。顾惜持说,等等,再过一会儿该叫了。说完,指着门外的松树林说,你要仔细点看,说不定能看到松鼠,今年松鼠多。陶铮语站起来,走到天台边上,看了一会儿,果然,他看到了松鼠,三只,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像是一家子。回到茶台,顾惜持开了罐茶说,你祖籍好像是潮州的?陶铮语说,上一代的事了,我自小在铁城,土生土长的。顾惜持说,前段时间,有朋友送了我两罐单枞,说是不错,你试试,喝茶这是你们潮州人的强项。陶铮语说,我这个潮州人,算是丢了潮州的传统,喝茶喝得少,家里连个茶台都没有。顾惜持说,你忙,也难怪,不像我们闲人,得空喝茶,有闲看云。陶铮语说,大师过的才是好日子,我们活得只能算是苟且。顾惜持说,你想多了,哪有什么好坏,各自满足而已。陶铮语拿过茶罐看了看说,这名字,也是没谁了。顾惜持说,名字怎么了?陶铮语说,鸭屎香,名字倒是熟悉,也见过,心里总是有点障碍。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了一杯说,味道还是不错的,养胃,你胃不好,喝喝这个不错。陶铮语喝了一口说,和英德红茶味道蛮近。顾惜持喝了一口说,有点那个意思,不过还是不同。两人扯了会儿茶,谈到潮州凤凰山的古茶树,明前茶不过几两,普通人别说喝,见都见不到。那茶树,有专人看着,怕人搞破坏。据说,要是拿浸过牛尿、马尿的铁钉钉进树里,要不了多久,树该死了。陶铮语去过凤凰山,见过传说中的古茶树,树没有想象的高,树干上爬满了苔藓,周围用栏杆围了起来。长了几百年,都成精了。山上古茶树有好几棵,这在潮州的爱茶人眼里,想必是无价的宝贝。陶铮语更喜欢山顶的湖,湖水翠绿静谧,人往那儿一坐,山风吹拂,舒服。

  又喝了一泡茶,顾惜持问,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陶铮语说,什么都瞒不过大师。顾惜持说,你一来,心神不宁的,傻子才看不出来。陶铮语说,到底是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心底清浅,藏不住事情。顾惜持说,芒果说完了,茶也说完了,想说什么,你说,我听着。陶铮语说,大师,不瞒你说,最近老是睡不好。顾惜持说,又做噩梦了?陶铮语说,这次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顾惜持问,什么问题?陶铮语端起茶杯,朝天台外看了一眼说,大师,你知道我以前是个警察。我之所以不做警察,主要是觉得自己杀气重。有些人不觉得,我不行。我想到那些被我送上刑场的,那也是命,一条条的人命,也是人生人养的。辞职后,加上大师开导,我慢慢算是放下了。可有个案子,在我心里牵挂了十年,一直没放下,也不好跟人讲。顾惜持说,哦,还有这样的事,倒是没听你说过。陶铮语说,这个案子,除了警察系统,外面知道的人少,我对陶慧玲都没有说过。顾惜持说,做警察的,尤其是刑警,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你应该见得多了。陶铮语说,这么变态的少。顾惜持给陶铮语倒了杯茶。陶铮语喝了杯茶说,要命的是案子还没破,大师,你说,我把那么多人送上刑场,怎么就这个没抓住呢?顾惜持说,你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陶铮语说,说起来其实也简单,有个变态奸杀了六岁女童。顾惜持说,哦,这样。陶铮语说,做这么多年警察,此前此后我没见过这么变态的。奸杀也就算了,那个变态往女童阴道、肛门里灌沙子,割喉,乳头割掉,刻了十字,还往女童嘴里塞了根牛鞭。顾惜持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小陶,你不要再讲了。陶铮语收住话头说,大师,对不起。顾惜持说,听你说几句,我汗毛都起来了。陶铮语说,辞职好几年了,我偶尔还会梦到我是警察,还在查这个案子。顾惜持问,一直没线索?陶铮语说,算是没什么线索,凶手很狡猾,没留下指纹,没留下鞋印毛发,现场非常干净。顾惜持说,这么说是惯犯了?陶铮语说,这倒不一定,不过凶手很聪明,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这个倒是可以肯定。顾惜持说,算了,你都辞职了,不想这个事情。陶铮语说,想也没什么用,只是心里放不下,总觉得有件事没做完。你现在如果让我回去做警察,哪怕让我做局长,我也不肯去了。不过,你要是说,我回去再做一年,就能把这个案子破了,那我还是愿意回去。熬一年,把心里的事都放下,也是值得。顾惜持说,难得是心安。陶铮语说,今天把这事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了。在家里不好说,怕吓到陶慧玲,她本来胆子就小。顾惜持问,以前怎么不见你说?陶铮语说,还不是不好意思,怕你笑我没用,做警察,十年破不了一个案子。顾惜持笑了笑说,我怎么敢笑你,铁城谁不知道陶铮语是辣手神探。陶铮语说,那都是鬼扯,什么神探,还辣手,港片看多了吧。

  顾惜持看了看手机说,鸟该叫了,时间差不多了。陶铮语放下茶杯,往椅子上靠了靠,双手交叉叠在腹部。两个人面向树林坐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西山寺的屋檐,弯弯的勾成一个勺子。阳光斜了一些,照在松树上反射出黑色的亮光,低矮处松树微微摇摆,似有若无的松涛声送了上来,细细地像是虫鸣。等了一会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只鸟叫了起来,接着嘈杂起来,成群的鸟腾腾腾地从树丛中飞了起来,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叫了大约七八分钟,箭似的向远方飞去,从一个个黑点变成空中的云。鸟声静寂下来,陶铮语说,这会儿倒是明白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思了。顾惜持说,我天天坐在这儿听,觉得也平常得很,境由心生,你不想倒没什么,一想什么都有了。王阳明不是说过“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陶铮语说,大师想得通透,我们这些俗人还是不行,依然还是红尘万丈的。顾惜持说,我也不过是摆个架子,真通透的,哪会是我这个样子。你看我这望水斋,迎来送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总会呢。陶铮语说,大师说笑了。又聊了会儿天,天色晚了,顾惜持留陶铮语吃饭。陶铮语说,不了,回家吃饭,再不回家吃饭,陶慧玲要生气了。顾惜持说,这样,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吃的,老陈不在,我也是凑合。送陶铮语出门时,顾惜持握住陶铮语的手拍了拍说,小陶,过去的事不要想太多,那也不是你的责任,该做的你都做了。这世上万事万物,总有个了结的方式,不过你我现在不知道罢了。陶铮语点了点头。顾惜持把手上戴的手串取下来,给陶铮语戴上说,这个手串我戴了好多年,送给你。晚上睡不着,盘盘珠子,闻闻味道,说不定有用。谢过顾惜持,陶铮语下山,开车回去。

  送走陶铮语,顾惜持煮了碗素面。煮好面,重新洗了锅,煎了两个鸡蛋。老陈前几天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原因顾惜持没问,他不是个多事的人。再说了,老陈在望水斋,不过帮忙打扫,买菜做饭,至于他身世来历,顾惜持也不关心。朋友介绍老陈来,说老陈寡言少语,不多事,这是顾惜持看重的。他这里人来人往,有些事实在不便让外人知道,有个妥当的人放心些。顾惜持把面端到桌子上,又进厨房将鸡蛋装进碟子,点了点酱油。面是素面,加了几根香菜,味道也说得过去。顾惜持对吃谈不上讲究,干净卫生即可。鸡蛋煎得正好,酱油略多了点,稍咸。吃完面,将桌子收了,读了会儿书。顾惜持在博物架边上站了一会儿,架上除开茶,还放了两个瓷瓶。朋友送的,说是汝窑的。顾惜持不懂瓷器,朋友送他时,他不肯收,说他不懂瓷器,放这儿可惜了。朋友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权当是个玩物。后来有懂行的过来,看到瓷瓶说,这瓶子不错。顾惜持问,怎么讲?来人说,你看看这开片,多漂亮。又拿起瓶子仔细看了一番说,怕是很有些年头了。朋友再来,顾惜持要他拿回去。朋友说,都送给你的东西了,怎么好拿回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两人互相推辞了一番,朋友生气了,大师,你这是看不起我,你要是不喜欢,你把它砸了。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就矫情了。瓶子摆在架上,顾惜持闲时看看,越看越觉得有些意思。到底什么意思,又说不上来。看了一会儿,顾惜持上了天台,把陶铮语用过的杯子洗过收了,他重新泡了泡茶。和陶铮语交往三四年,他一直觉得陶铮语眉头凝结,像是藏着很多心事。铁城的灯亮了,一大片地铺出去。这几年,顾惜持看着铁城的灯火越铺越远,他的眼光也越拖越远。喝了几杯茶,顾惜持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古修泉打来的。接了电话,古修泉问,大师,在望水斋吗?顾惜持说,在呢。古修泉说,正好路过烟墩山,想上来看看大师。顾惜持说,好。挂掉电话,顾惜持洗了几个杯子,烧了水。

  等了二十来分钟,门口传来停车的声音,车灯灭了,关车门的声音。顾惜持下楼,走到院子里,给他们开门。古修泉和姚林风站在门口,古修泉手里提着几个打包盒,姚林风手里拿了两瓶红酒。顾惜持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古修泉笑了笑说,知道老陈不在,你这几天怕是没沾荤腥。顾惜持笑了笑说,看来我这个懒已经出名了。古修泉说,大师这不是懒,明明是魏晋风度。顾惜持侧过身子,让他们进来,随手关了院门。古修泉说,打包了几个菜,正好林风带了酒。把菜放在桌上,顾惜持从厨房拿了几个盘子装上。古修泉问,大师吃过了?顾惜持说,吃了碗面。古修泉说,那正好。姚林风熟门熟路地拿了酒杯,又开了酒倒上。顾惜持拿起酒杯说,你们这一来,一会儿我又得收拾。姚林风笑了起来说,大师,放心,喝完了我帮你收。顾惜持说,可不敢麻烦大小姐你。姚林风说,大师这就见外了,我到你这儿挺自在的,你倒不自在了。顾惜持说,倒不是不自在,我怕你打碎了我的杯子。姚林风咯咯笑了起来,大师,你越来越幽默了。古修泉买了烧猪肉、烧鹅、盐焗鸡脚,还有一大份三文鱼,满满摆了一桌子。顾惜持说,你这是觉得我十年没吃肉了吧?古修泉说,这不关你事,我想吃了。家里吃得太素,老婆嫌我胖,不让吃,也只能偷偷出来吃点儿。顾惜持说,我去拍两根黄瓜,你这太肉了,看着犯晕。古修泉笑了起来说,那麻烦大师了。等顾惜持把拍黄瓜端上来,姚林风说,总算见到点绿了,买的时候我就说了,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姚林风举起酒杯说,大师,我们喝一杯。

  几杯酒下去,古修泉说,大师,有个事儿你听说了没?顾惜持说,每天那么多事儿,我知道你说的哪个。这倒也是,大师这儿是铁城的信息交互中心,市长知道的事儿恐怕都没大师多。你这是在笑我了,顾惜持抿了口酒说,酒不错,虽然我不懂红酒,味道舒服。古修泉说,大师,你上街看到芒果没?听古修泉说完,顾惜持笑了起来。顾惜持一笑,古修泉说,大师笑得诡异。姚林风说,满城都在说芒果,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对芒果这么感兴趣,结不结芒果有什么关系。古修泉说,你不懂。姚林风嘴角笑了一下,就你懂,你懂得最多。古修泉说,今年不正常,先是满树的芒果,多得吓人,接着台风来了,下了阵芒果雨。这倒也罢了,开了满树的花,不结一个果子,联系起来一看,有点吓人。顾惜持说,你们今天也挺奇怪的。古修泉问,怎么奇怪了?顾惜持说,不问倒好,一问今天来了几个。古修泉有点意外,还有人问了大师?顾惜持说,陶铮语刚走,要不你们两个倒是可以聊聊。说完,和姚林风碰了下杯说,倒是好久没见你了,忙什么呢?姚林风说,我还不是闲人一个,经常想来看大师,又怕打扰,要不是修泉,我今天也不得来。顾惜持问,你们还好吧?姚林风看了古修泉一眼说,还能怎样,老样子。顾惜持说,那也挺好。古修泉说,大师,你说这算不算是异象?顾惜持说,你问我,我问哪个?异不异象且让它去,老天做事,哪是我们凡夫俗子能猜透的。听顾惜持这么说,古修泉收了话头,也是,管它,我们喝酒。

  两瓶酒喝完,姚林风收了桌子,顾惜持和古修泉在天台喝了会儿茶。再一看表,快十二点。和顾惜持道了别,古修泉和姚林风下了山。夜晚凉了下来。顾惜持看着他们的车灯在树林间一明一暗,很快远了,看不清准。古修泉和姚林风算是望水斋的常客,半个月一个月来一次,有时约顾惜持下山。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顾惜持多半会去。古修泉做生意。在铁城有三间大的广告公司,几乎垄断了铁城的广告生意。其中一家是古修泉的,另外两家和古修泉有说不清的关系,据说他是幕后老板,站在前台的不过是给他打工的。要是这话当真,铁城的广告便是他一家的了。铁城小,人事关系说复杂也简单,哪些是水面的,哪些是沉底的,旁人不清楚,顾惜持多半看得明白。古修泉的事,顾惜持搞不清白,他也不问,一问显得他多事,也不得体。他喜欢古修泉,这人做生意,身上却没多少市侩气,人洒脱,性质清灵。和古修泉聊天得知,他祖籍浙江绍兴,来铁城近二十年。说到祖上,古修泉隐隐有得气,诗书传家的人家,底子在那儿。江浙文脉,历来鼎盛,随便一村一县,文人如鲫,且都是史上留名的人物。顾惜持研究过余姚县志,绍兴县志,一翻开脑子有点缺氧,那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名字把他震晕了。他知道厉害,没想到那么厉害。古修泉祖上算不得大儒,说起来也有些来历,往上数五代,出过前清的进士。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日子说不上贫苦,离富裕也远。读大学期间,别的同学花着爷娘老子的钱。古修泉不行,家里给他学费,已是尽了大力,再给就没有了。一进学校,他得想法子解决吃喝问题。做家教,扫宿舍,这些活儿古修泉都干过。到了大二,古修泉攒了点钱,眼光投向了校外。那会儿,广告业正时兴,古修泉帮着接传单,发广告,慢慢摸清了门道。临到毕业,古修泉组建了个小公司,赚得不多,学费吃穿是不用家里的了,手里还有点闲钱,交了个女朋友。本来挺好的事情,后来分了。古修泉一气之下,关了公司,来了铁城。到了铁城,他还是做广告,一步步起来,做得有声有色,如今他是铁城的广告大鳄。

  古修泉第一次到望水斋什么情景,顾惜持想不起来,大约和朋友一起来的。来望水斋的多半如此,先有朋友带着,等熟了自己来。不过,有个事情顾惜持倒记得清楚,姚林风到望水斋是和古修泉一起来的。那天人少,就他们两个。介绍姚林风时,古修泉吞吐了一下。顾惜持不由得多看了姚林风一眼,脸上白净,修的一字眉,耳朵边上有颗小痣,脖子瘦长细嫩,不见深沟粗纹,保养得二十几岁一般。没什么脂粉气,干练,泼辣型,身材得当,不像古修泉发胖馒头似的。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从亲昵程度看,渊源深长。顾惜持本以为他们是夫妻,交往深了,才知道两个人都结了婚,算是情人关系。在铁城这么些年,这种关系顾惜持见过不少,尤其像古修泉这种大老板,身边女人走马灯似的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来,古修泉身边还是姚林风,时间久了,顾惜持习惯了。他看两个人反倒看出些意思,如果说有些图的男欢女爱,有些图的钱财,他们不像。他们两个看着比夫妻还像夫妻,举止行为自然得体,偶尔身体触碰落落大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思,反倒弥漫黏稠的爱意,甚至让顾惜持想起两个字来:爱情。常常他们走后,顾惜持觉得可惜,这要是两口子,说得上美满,天意弄人。姚林风从没一个人来望水斋,都是和古修泉一起来,手挽着手,到亲戚家串门似的。只有两个人时,顾惜持和古修泉聊过姚林风,略略了解了姚林风的身世,这让他确信他的感觉是对的,姚林风不图古修泉的钱,纯粹喜欢。说起姚林风,古修泉满是爱惜,说话的语气也柔和起来。顾惜持试探着问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起呢?他的意思明白,古修泉一笑反问道,我们不是在一起么?顾惜持不好再说了。

  又喝了两杯茶,下到客厅,顾惜持看了会儿博物架上的两个瓷瓶。他铺了张纸,拿了笔,坐下来,写了幅《心经》。写完,顾惜持站起来看了看,摇了摇头,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十二点多,该睡了。他的几个字写得比以前更心浮气躁,肥胳膊肥腿儿,柔若无骨。顾惜持慢慢踱进房间,开了灯,拉上窗帘,脱了衣服。房间黑不见底,顾惜持闭上眼睛。他想睡,眼前又冒出陶铮语来,还有古修泉和姚林风。他们问了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开了那么多花,却没有结出一个果子来。他想起了海伦。海伦,海伦,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漂亮。她可以是女神,也可以是一次台风。都是因为海伦,海伦也曾经是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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