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艳齐:城南食府

艳齐 十月杂志 2020-02-14


艳齐(本名张艳齐),男,1958年1月19日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十月》《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暴发者》《永世情人》《自主今生》,纪实专著有《六害》《京城歌厅面面观》《堕落的和不甘沉沦的群落》《两性囚徒》《白手打天下》,言论集《尘世禅说》,通俗读物《赢家智慧》,电视剧剧本《六必居》,古文译注作品《郑板桥诗文书画》《李清照词集》《诗文名篇》《色境真言》《经世方略》,诗集11部;有作品入选《优秀报告文学年选》;电视剧《走进大富豪》由中央电视台文艺部摄制并播出(1991年12月)。2006年起,深入餐饮行业,搜集素材,后集中三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城南食府》。

城南食府


艳 齐

第三章 落脚德长顺



钱永昌把郑玉芳搞上了床。


他早就背着他的胖妻在别处全款买了一套外宅。而郑独自一人来到北京,也正有寻找个新的依靠的目的。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于是郑别的什么都不干地在这套房子里当开了他的第二夫人。金屋藏娇这个典故,在他们俩这儿又有了一个新的版本。


只是这会儿,他一直极怕出现的事情出现了。


几个小时前,他离开了这套房子。他是去办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等他返回来时,郑不见了。


他慌然地寻遍小区内的所有角落,都一无所获。他当时的感觉,真的是如失至宝。


他不能不去找她。他身体里难以抑压的生理需求让他也不能坐下来,任由她自去。失去她,他觉得就是轮番再找一百个女人上床,也不会再找回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滋味。


他又在小区周围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见仍没有她的影子,便打车向更远的一些地域寻找开了。他不敢放过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旅馆。凡是郑有可能落脚的地方,他都要去瞭上一眼;凡是能打听的人,他都要打听一番。他幻想在某一方位能突然与郑迎面相遇,重新获得她,重新把她用车拉回他那温馨的住处,重新和她上床。然而,直至天光昏暗,直至他从四环路边上驱车转到五环路外,仍一无所获。他不便再往下寻找了,再往下寻找,给他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不干了,那司机说不知附近什么地儿有加油站,车一旦存油耗尽就会抛锚于半路荒野。他只能随车怅然而返。


在回返途中,他无意间看到路左手处,一座黑洞洞的高层楼体框架之下,有灯光亮着。那是一个什么去处?郑会不会去了那里?或曾路过那里?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他沿着一条两侧长有荒草的土路走向前去。


在那里,他没有找到郑玉芳,却意外地看到了何家两兄弟,看到何家两兄弟正在一间很破旧的板房内倒腾着什么。那房门是敞着的,大概是他们为了便于通风。他站到了那门口处。在一盏靠蓄电池供电的灯具照耀下,他们正把一个个油红发亮的东西从一个灶上的大桶内取出来,往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筐中码放。而在他们身边的四周,已经装满这种东西的塑料筐遍布于地,那有十多个。他看出来了,那东西是炖熟的猪耳。它们正散发着热气、香气。这热气、香气又似乎颇有灵性地随着他的驻步向他飘然而来。


他惊异于他看到的这一切。


他想不到被他推出门外的两兄弟在这里又让他撞见。


他想退离,但忙碌中的忠仁一抬头发现了他。


忠仁叫了声:“钱老板?!”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哦,哦哦。”


忠仁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来。


忠仁对于他的到来,更是十分惊异。忠仁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专程而来?还是无意间路过?其中,还有一丝惊喜相伴。因为忠仁想到,钱若是专程而来,那一定是要添购什么,那对于他们,是一种多么超常的肯定啊!


现在,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姚二拉走那第一批货之后出现了改变,钱已经不再是他们曾千里迢迢来投奔的人,而是他们的一个客户。而且,时至今日,姚二已为这个客户接连从他们这儿拉走了几十批货,那显然说明这个客户对他们的东西已经十分认可。对于客户,再有前嫌,也当以礼相待,何况,这个客户现在又是主动上门。


忠仁说:“您快请进。”


但钱没有往里面迈步。


钱问:“你们这是在做熟食?”


忠仁说:“是啊。您不是让姚二一直在进我们的货吗?”


钱的眼睛瞪大了:“我让姚二一直在进你们的货?”


忠仁说:“前天,姚二不是还提走了一些?”


钱脸色陡变。他好像受到了当头一击,蒙在那儿了。那一击显然又很重,重得他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等他回过神来,他后退一步,接着便转身离去了,什么话也没再说,这倒让忠仁一时间有些尴尬。


一个小时之后,他返回了他的义怡轩。


他让人把姚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问隔桌戳立在他面前的姚二:“你那些熟食是从忠仁那儿拉来的?”


姚二一怔:“不,不是啊。”


他说:“你不要骗我了。你有必要去拉他们的东西吗?”


姚二讪讪地说:“您不是说他们的东西好吃吗?”


他啪的一声,把一只手掌拍在了桌案上。他接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我说过他们的东西好吃?他们的东西再好吃,我也不会进!我不可能送钱给被我轰出门的人!你跟我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我做事的规矩?我现在成了什么?我分明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是他妈的傻了怎么着?我是他妈的疯了怎么着?我是没了他们的东西店就开不成了怎么着?你要把我气死了!你把那些熟食都给我扔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你听见没有!”


姚二灰溜溜地退出了门外。


他钱永昌这时真是气急败坏。当他又颓然地坐下身时,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好像不愿再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


忠仁在钱永昌突然离去之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时还真是以为钱永昌是为了添货专程来找他们的。他和忠义离开义怡轩后也一直就期待着有这一天。也就是说,他当初就希望有一天,他们能让对方亲眼看到他们离开义怡轩后,照样能在京城站住脚且生存下来。当姚二为钱永昌开始从他们这里拉他们做出的熟食,他更是希望钱能长期地和他们做下去,长期地依赖于他们。那样,他们还会因从中获得了应有的收益,垫实自身的根基,并有可能站到与钱对等的高度。到那个时候,他钱永昌想小瞧他们,也小瞧不了了!不过,在这中间,有一点,他忠仁也是十分明确的,这就是,不管怎么着,他们也不会重返义怡轩,再受雇于这个人。他们不可能再寄人篱下。他们要继续独立地闯荡下去,独立地开拓下去,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自己主宰自己的一切!然而,当钱在那一刻走近他们却没有表露图求继续的意思,而是突然阴起脸抽身而去,他又不能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钱永昌找上门来,难道就是为了亲自看一眼他们实际的操作?


尽管有着此等的疑惑,他们两兄弟该继续的还得继续。因为他们一天都不能停下来。他们一旦有所停顿,他们希望达到的目标就会出现延迟。而他们当时本身就是在备货,就是在准备第二天继续向别的下家供应他们的产品,准备第二天继续在那工地门口满足那些已经成为熟客的民工的需求。


他们在那一天,在钱永昌离去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一直干到后半夜快三点了才收工去睡。



钱永昌没有再添购忠仁他们的货,但有一个人接替了钱永昌,成为忠仁他们这儿的第二个上门者。


这个人,就是德长顺的老板孙敬德。


孙敬德那天送走他们之后,很快发现他的客人跟自己一样很认他们的东西。不论是在店内吃过的,还是从窗口买了的,大都很快回头,且有许多人还拉上亲朋好友,来购、来食。他不禁兴奋起来,感到有必要和何家两兄弟往下继续进行。在那批货即将售完之际,他毫不犹豫地让赵兴再去找忠仁拉些回来。


这是在一天的午后。


赵兴出门之后,他自己又很快追了出来。他要随赵兴一同前往。他之所以要亲自出马,不仅是因为下午若不拉回新货,晚上那些东西有可能断档,有可能丢失许多生意,他怕赵兴误事;更重要的是,到了这会儿,他还极想和忠仁敲定一些事情,比如,忠仁他们能否定期直接给他这儿送货上门,能否按照他的意图再增加一些品种,像酱猪肝、卤肥肠等等。


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和赵兴赶到忠仁他们的住处时,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二三十个穿着官衣的城管、工商及食品卫生监管人员正围堵在那板房门前,忠仁和其弟忠义正被几个警察从那板房中押出,进而,这二人被塞进了停在一旁的警车!那警车又很快亮起闪灯呼啸而去。接下来的场面,则是七八个身穿蓝工服的年轻人从那板房中搬出灶、锅、桶、盆等器具,将之相继扔上一辆加长型卡车的后槽梆内。那些东西经那一扔,大都外形损坏,不成了样子。随后,又有成屉成箱的熟食成品、半成品相继地被那帮人从那板房中搬出,也装上了那车。


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老者悄声告诉孙:“这两个小伙子在这儿非法经营,什么手续都没有,天天生产入口的东西,这是被人举报了。他们还暴力抗法,不让那些人动他们的东西,结果,警察来了。”


孙听了,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



钱永昌让姚二把忠仁他们的东西全从店里扔出去,姚二并没有照他说的去做。


姚二知道钱的秉性。那些东西虽说已经卖出去不少,但还剩有几十斤呢,那可是花了钱的!全扔了,钱肯定还得找姚二算账,即使不让姚二明着赔他损失,也会变着法儿地从姚二的工资中扣回这方面的支出。他不是那种做事大气的人。他当时那样,不过是因为正在火头上,说的是气话。姚二那天一出他的屋子,就立刻想到了这一层。


姚二当时只是直接去了后厨,让那帮厨子把那些东西该切丝的切丝,该切片的切片,分别分了份儿打了包,收进了保鲜柜待卖。他想,他钱老板见不到那原样的货就是了。


处理完这件事,姚二在外面找了个没人的地儿,自己琢磨开了他还需要琢磨的事。经过钱那么一闹,他觉得自己接着在钱这儿往下干没多大意思了,最起码,他想借着忠仁的货在钱这儿挣些外快的计划无法继续实施了。钱分明已认定他姚二现在还跟忠仁他们来往,对他钱永昌是一种无视、一种冒犯。这种心理上的过节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抹平的,他钱永昌不可能还会在这方面给他姚二什么可利用的机会。公正地说,钱永昌对他姚二一直不错,钱从来没有拖欠过他的工资。而且,搞餐饮的外采有油水可捞,这是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钱对他姚二一直是大撒把,一直没在什么上跟他真较过真儿。现在,他姚二觉得他在其他方面每天都小的溜儿地捞点儿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钱的恼火又分明不是来自一处,分明也聚现了对他姚二积累的不满。说不定哪天,钱永昌就会打发他姚二卷铺盖走人——姚二更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


不如趁早离开这义怡轩——姚二想:是不是应该学忠仁两兄弟,也自己给自己立个摊儿,而不再是看别人的脸子行事?


他这会儿十分强烈地意识到当别人的伙计,很难有完全随心所欲的时候。他也第一次感觉到他这些年有点白混了,混得还不如刚来北京没多久的忠仁两兄弟呢,人家再怎么着,也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啊!


只是,有个人还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去。这个人便是钱永昌的胖妻金淑娴。金这会儿已经发现她的男人和郑玉芳搞到了一块儿。她要报复她的男人。


这天夜里,钱永昌没有回家。守着空房的她把姚二叫进了她的屋内。


她说她身上难受,让姚二给她踩踩背。


老板娘开口了,姚二不好拒绝。可他一上了金的床,金当夜不放他走了,要让他陪她过夜。


姚二当时吓坏了。


姚二压低声音对她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您别把我夹在你们中间。我要是夹在你们中间,他钱老板还不得跟我玩儿命?轻了,把我赶走;重了,我这条小命都悬。我刚二十来岁,还没娶媳妇呢!他要发现我这儿跟您关系不正常,不动刀子才怪呢!”


金说:“他敢!我还没跟他动刀子呢!他这会儿还不回来,明摆着,是和那小骚货鬼混去了。他能公开找小老婆,我就不能找小男人?天底下没有这个理儿!今儿个你就在我这儿睡!陪我!”


姚二急了,他哭丧着脸说:“您快饶了我吧!我给您磕头了!”


姚二说着,挣着要摆脱金。


金用一条胳膊搂定姚二,一只手伸到了姚二的下体处。


她抓住了他的那个地方。


她问姚二:“你是不是男人啊?是不是啊?”


姚二带着哭腔说:“是!是!”


金按灭床头亮着的壁灯。


她说:“是个男人,今儿个,我要让你玩个够!”



忠仁两兄弟是遇上了贵人。


那天下午,得知忠仁两兄弟被警察抓进了当地盲流人员收容所,孙敬德稍微迟愣了一下,便带着赵兴赶了过去。


他找到那里面管事的,问清了忠仁两兄弟被抓进来的主要原因。原来,忠仁他们没犯什么大事,他们见工商、城管的来抄他们的东西,只是用肢体进行了阻拦,并没有真的动手对来者实施暴力。警方抓他们,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们情绪失控,进一步妨碍那些部门执法;再有,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暂住证,属于在京没有合法身份人员。按照政府当时的有关规定,他们属于需要遣送回原籍之列。


孙当即对对方说,这两兄弟从山西过来是投奔他的,他们是他的亲戚,他还没顾上为他们办暂住证,他现在可以为他们补办。


对方回答:“那你就赶快为他们补办吧。”


孙没有犹豫,当下从对方那儿拿到两兄弟的身份证,又跑到自己的居住地派出所,为他们补办了证件。


转过天来的下午,孙把这两兄弟领出了那个收容所。


可以说,没有孙出面,他们两兄弟还真有可能被警方遣送回原籍。那对他们来讲,太残酷了。所谓遣送与轰走可以说就是同一词,他们要是那样回去,这脸面没处搁啊!当时在那收容所门口边上,忠仁对孙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


孙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供货商了,我不能见你们出了事,袖手旁观。”


忠仁说:“可是现在,我们的货恐怕都被那些人抄光了!”


忠义插话:“我当时真想跟他们拼了。你还拦我!”


孙对忠义说:“你哥当时拦你,是对的。你要真跟他们拼了,事儿就不是这种结果了。”


忠义说:“大不了是死。”


孙说:“没到那份儿上。”


忠义说:“可我们现在怎么办?”


孙说:“这我倒想好了。你们可以到我那儿去做。我那儿要地儿有地儿,要手续有手续。工商局的来查,咱有营业执照;管食品卫生的来查,咱有经营许可证;城管的来查,咱那店是私产,有房产证。你们要是到我那儿接着干你们那摊儿,连锅碗瓢勺还都不用准备。怎么样?”


忠仁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忠义也没接上话茬儿。


过了好一会儿,忠仁说:“我想还是先回去看看我们那地儿是什么样了吧。”


孙说:“好,咱们一起过去。”


他们随后一起来到了那个板房内。他们举目一看,里面凡是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剩下的,只有支灶用的砖头,睡觉用的被褥和那几块他们从工地里搬来的搭床用的废旧脚手板,但它们也都移了位,散置于不同角落。整个现场好像还被人进行过二次扫荡。他们发现,那些人不可能抄的他们的洗漱用具也都没了踪影。


当时,面对这场景,忠仁戳在房子当中,半晌无言。忠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冒了句:“谁他妈的把这帮人招来的?我说他不得好死!”


他怀疑上了钱永昌。他对忠仁说,那天钱扭头一走,他就感觉出对方不太对劲儿。


孙对忠仁说:“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该舍则舍。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一切都可以重新起步。走吧,你们再到我那儿去看看。”


孙那儿,他们已经去过,那儿的情况,忠仁大体上也都有了印象。他们这时不跟着孙去,又能上哪儿呢?他们当夜,还凑合着睡在这板房内,倒不是不可以,但若让他们重新置办他们必需的那些家当,重新进那些原料,他们则无力为之了。他们这些日子赚到的钱,全押在那又备出来的还没有出手的货上了,可那货一星半点没剩,全没了!也就是说,他们赚到的钱也全没了!而且,他们从老家带来的钱、他们从那工地挣来的钱更是全都搭进去了。他们着着实实是两手空空了,比刚从老家进京刚离开钱永昌的义怡轩时还穷得翻番!那个时候,他们最起码还能从衣兜里掏出一些禁得住花的大票啊!


山穷水尽,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跟着孙走了。


他们再追究什么也确实没有了实际的意义。即便他们落到这步就是缘于钱永昌进行了举报,他们能找他算账去吗?算,又能算出什么结果?


在孙那儿,两兄弟倒是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


当天晚上,一进到德长顺店内,孙便张罗着让女儿亚男通知后厨为这两兄弟准备饭菜。然后,他把两兄弟让到了一四人台座位上,让亚男给二人跟前的杯子里斟上了上好的龙井。


当时,正是上客时分,店内已有两桌客人就餐,且还有客人陆续登门。


孙落座后,对忠仁说:“给你亮个实底吧,我今天请你们过来,一方面是真心想帮你们一把,另一方面,也是想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也就是说,我帮你们是有目的的。这一点,咱不隐瞒。我这店需要像样的凉菜支撑局面。因为除了宴请亲朋好友,来我这儿的人,吃大菜的不多,但喝小酒的不少;而我这儿目前的凉菜还实属一般,尤其是酱制品,换了几拨厨子,做得都不过关。凉菜中没有像样的酱猪耳、酱肘花留不住客人啊!我看上了你们的手艺。你们做的东西,正适合我这店用于制作凉菜,何况我这儿还开着外卖窗口。通过几天的试销,客人对你们做的东西反映不错;我不想让它断档,因为已经有回头客了。而目前我这店每月的营业额总是在十万块钱上下徘徊,刨去各项开支剩不下什么,我得改变这种状况;我把你们请来,就是想维持住已有的回头客,再拉升我这店的流水。我想让你们成为我的合作者,咱们一起来经营这个店。为什么要说让你们成为我的合作者呢?因为我不想请你们来了,每月发给你们固定的工资,我想咱们建成双赢的关系,即以我这店现已达到的流水额度做基数,你们帮我拉升起来的部分,咱们二八分成。也就是说,今后店里月流水十万块钱以上部分,每上升一万块钱,有你们两千块钱。实质上,这也就相当于咱们在利润上一家一半。因为店里的每一分钱流水,我这儿都得担负其中的食材成本及水电费、税收等一大块开支。当然,我这样做,对于你们有动力,也有压力,动力在于,上不封顶,你们真干起来了,给我增收越多,拿得越多;压力在于,你们来了,没让我这儿出现什么变化,我这儿的流水还是每天徘徊于十万块钱上下,你们可能也就是混了个吃住不用掏钱,因为我不给你们发死工资,你们没有收入。而不发死工资又有它的好处,我这儿当厨师长的一个月下来,就是五千块钱,这对于真有能力真有本事的人,是一种限制,你们没有这种限制。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这个方案,能尽全力地把我这儿的生意做起来。你们想想,如果我这儿每月流水一旦上了二十万、三十万,你们能得到多少?而且,你们不用投入一分钱。我这也是在赌一把,是切一块利给你们。但这又有一个前提,即你们来了,就不要再想着到什么工地门口、到什么超市去销你们的东西了。你们的东西得保我独家。你们的东西在我这店里做出来,就只能在我这店里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人气从四面八方聚到我这儿来,才能不至于分散客流,才能实现我请你们过来的目的。不然,什么地儿都有你们的东西在卖,人们想吃你们这口了,随便到哪儿都能买到,谁还会专程奔我这儿来?你们有别的地方销货,心也不会全扑在我这一个店里。这个前提,我希望你们也能接受。你们还别以为我这么做,会影响你们的收入,只要你们真的全力以赴地在我这儿干了,我敢保你们的收入绝不会比你们自己跑外销次。说句更交底的话,你们见我这店的顶子了吧?为什么是平的?那是我当初翻建这房子时,有意那么弄的,是打着要起二层的谱的。只是我一直还没凑够那笔费用。如果咱们联手把生意做起来了,咱们可以扩大营业面积啊,咱们可以让这店加层啊!到那时候,咱们这店可就不是现在这种格局了,每月流水也就不是二三十万就能打得住的了。咱们到那时候一天一轮的收入就有可能做到一万块!要是每天再翻台呢?翻两轮翻三轮呢?咱们这店是有前景的!到那个时候,你们是我的合作者,是和我一起的创业者,我能把你们甩了吗?不会的!只要你们同意我说的这些,咱们今天就可以签个书面协议,你们保我独家销你们的东西,我保你们应得的利益。你们放心,我这人做事,绝对讲诚信,我就是到时候反悔了,国家法律也不会答应我。”


忠仁听着,一直没有插言。他明显地感到孙说的每一点都已经十分地到位。


这个时候,亚男开始来上菜了,她很快将菜摆了满满一桌。


孙招呼一旁的赵兴:“把我那瓶泸州老窖拿来。你也过来,咱们一起好好喝点。”


四个杯子,相继斟满了佳酿。


四个杯子,同时被举了起来。


孙提议:“咱们先干一杯。”


忠仁说:“好!干一杯!”


忠仁这句应答,实质上,也就等于应答了孙刚才说的这一切。


他不走孙给他铺就好的路,又能走什么路?


即使他还在想去什么工地门口、什么超市去销他们的货,他们的货还有吗?没啦!他们只能一切从头开始。他们现在两手空空,不依托孙,又能依托什么来维持起码的生存?更甭提重新起步了!货不外供,专保独家销售,孙的这一要求并不过分,这是任何一位经营者在经销任何外来产品时都会考虑到的保障性条件。他何忠仁在目前的情形下,能有这么一家安稳的不会再受到骚扰、不会再遭遇驱逐的出货场所、挣钱之处,真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予接受呢?二八分成,他不用投入一分钱,只需出力,只需出技术,这是上哪儿能找到的好事啊!这与拿死工资挣死钱也不是一个概念啊!没有固定工资就没有吧!怎么着也比流落街头强百倍啊!


也就是这样,他将一杯酒灌下肚了。


第四章 角色始变



正午。德长顺店内食客满座。更有多位客人因为没有空位可坐,戳在门口站等。而与它紧挨着的迎客居这会儿里面却空空荡荡,有得是位子,却没哪个人肯走进去。这种局面,对德长顺来讲,已经不止一天了,而且,外卖窗口也是光顾者整日不断。


忠仁两兄弟做出的熟食,在这店内开卖之后,头俩月还没显出什么来,但进入第三个月之后,生意眼看着就上扬起来。那真是一传十,十传百,周围方圆十里,好喝一口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它这儿有比其他店更好吃的下酒菜,不论是酱猪耳、酱猪蹄,还是酱肘子、酱香鸡,都是色正味美,口感好,非一般餐馆、熟食店出的东西能比。由此,慕名前来者由三三两两很快变得络绎不绝。一到饭时,进了迎客居的客人有时也会被认识的人拉过来,这使得那店的女老板有气也是干瞪眼。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人长得不难看,但性情很刁,她常常是恼恼地在德长顺门口转悠,恨恨地往德长顺窗内寻摸,只是又不能把流失的客人生拉硬拽到她的店内。


忠仁和弟弟忠义按照孙敬德的要求,早停了自己原有的外销,他们是专心专意地为德长顺忙活上了。德长顺为他们提供了落脚之地,使他们得以在京城生存下来,他们得对得起孙老板;再有,他们也不想在德长顺只混个吃住不花钱,他们还想着让德长顺的月流水额突破原有的数字而使自己有所得。一见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将店里的生意带动起来了,忠仁很快又开发出多种新的酱制食品,诸如酱羊蹄、酱羊排、酱鸭掌、酱火鸡腿、酱驴板肠、酱鸡胗、酱凤爪等。这使得店里可供的熟食种类更为丰富。


这会儿,从后厨出来的孙敬德见门口等位的人已经排成队了,忙招呼吧台内的靳友才搬出备用的凳子,请客人落座。而前台的伙计贾才和刘三,还有一个传菜员这会儿正上菜撤台于席位之间,已是满头冒汗。赵兴这会儿也上手了,跟着传菜,递酒。整个店堂内,几个人忙得是不可开交。


一个客人临出门了,向站在门口的孙敬德竖起了大拇指。


客人说:“您这儿的凉菜做得不错。”


孙说:“多谢夸奖。常来啊!”


客人说:“没问题。”


此客出门,在门外等座的排在前面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老伴儿正要入内,一个身穿厨师服的中年男子开着个电动车远远而来,他一停下车,便跑上前,挤到了他们前面。老人见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你怎么不排队啊?”


男子说:“我不是在这儿吃,我是买点凉菜打个包就走。”


老人说:“打包也得后边排队去,该我了。”


男子说:“我是前面鑫第大酒楼的,有客人偏要吃这儿的酱耳丝,正等着呢。”


老人说:“我不管什么鑫第不鑫第!”


老人扒拉开他,拉着老伴跨入门内。


有人议论:“嚯,鑫第的厨子都跑这儿来了。”


鑫第是京南名店,位于德长顺东侧隔着一片物流库房的另一个街区,两家相隔有四五里地,以豪华高档著称。它在硬件设施和软件服务上都远远超过了德长顺这样的餐馆,那儿的人自然是常被人高看一眼。但这会儿,排在那老人后面的人又快速跟进一步,仍不让这男子加塞入列。


男子无奈,急得有些火烧火燎,直跺脚。


孙敬德见状,忙走近那男子:“您别着急。您要是打包,到窗口那儿买点儿不就是了?”


男子问:“那儿卖的和里边的一样吗?”


孙说:“一样。您要多少?”


男子说出了个数量。


孙冲店内的赵兴喊了声:“你去给他打个包!”


因为他看到搞外卖的伙计,这会儿也是正忙得腾不出手来,他这是让赵兴前去帮忙。


他知道鑫第大酒楼的档次,知道去那里请客吃饭的人不是官场上的掌权者,就是社会名流、商界大老板;那里的客人也能点名要吃德长顺的酱制食品,可见自己店的影响已经辐射到了什么份上。他不能不为此高兴。忠仁两兄弟没进店之前,他这儿哪有这种时候?他感到他请忠仁两兄弟过来,太正确了。他不能因为服务跟不上,再得罪了客人,这时他自己也介入了接客。也有多日了,他每天都是从早上盯到深夜,客人什么时候走净了,他才回屋休息。他忘了累,或者说,他顾不上累不累了。店里旺盛的人气,使他也进入了少有的高度亢奋之中。


只是这会儿赵兴一跑去为那位打包,前台的那三个人招架不过来了,因为又有客人吃好了,离座,需撤台;又有新客人进门了,入座,要点菜;传菜口更是不时有菜从后厨被人递出来,需要人去接,需要人去给客人上。


孙关照完那个男子,又忙接替起赵兴刚才干的差事。


而这会儿,吧台前,要结账付款的人也已让靳友才应接不暇。


孙端起传菜口那托板上的一盘辣子鸡丁,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冲贾才喊:“亚男哪儿去了?”


他想让亚男赶快来支撑局面。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心跳加剧,且手心冒汗,下颌骨两侧疼痛,喘不过气来,一下子就虚脱了一样,两条腿站不住了。他急忙扶住了近前的一根柱子。



德长顺后院。这会儿,忠仁两兄弟正蹲在这院内一空地上忙着给一批鸡清膛。他们边上有一溜液化气炉子架着几个大桶在炖着什么,有热气从那些盖儿的边沿处冒将出来,像云雾一样,弥散着肉香。


亚男在为他们帮忙,在为他们从后厨打水出来,倒在一个盆内,然后,清洗那些收拾好的鸡。


这批鸡有两百来只,他们要赶快酱制出来。现在的局面是,他们供不应求了。他们刚来德长顺时,是在后厨占两个灶眼炖制他们的东西。随着生意的上扬,两个灶眼很快就不够他们用了,他们的操作间便移至这比后厨更为宽敞的后院。他们在这里支了个挡雨的大棚,又添置了六个炉灶。


在这个时候,亚男和他们已经处得很融洽了。


在他们面前,亚男从没有摆出过老板千金的架势,倒是很像个值得亲近的大姐姐,彼此间没有什么距离感。她比他们哥俩年龄都大,忠仁小她三岁。她在七岁时,母亲因病离世,她从小耳濡目染,在性情宽厚的父亲的影响下,待人随和,很少见她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人发生争执。她知道忠仁两兄弟是父亲请来的,因而相处间,表现得很注意分寸。


三个人正忙活着,靳友才突然从后厨跑出来,只听他大声喊道:“老板不行了!”


三个人当时,都是一惊。



孙敬德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是急性心肌梗死引起心脏缺血供氧不足而去的。


他没能等到救护车把他送至医院。


当赶至的救护人员从车上卸下担架,要抬已平躺在床上的他时,他已气息全无。他的双眼倒是睁着的。在那一刻,忠仁俯身于他的近前,看到他的眼底极为清晰地映现出自己的面孔。他看到了自己!他一定还有话要跟自己说!——忠仁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忠仁把自己的脸更近地凑向他的脸。忠仁大声地呼唤:“孙老板!”但他没能做出回应,他只是双眼毫无游移地仍然迎对着忠仁。那是一种永远的定格。


忠仁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模糊。他在那一刻落泪了。他哽咽着,又一次呼喊道:“孙老板!”



孙的后事处理完之后,亚男要离京回老家山西。她要把父亲的骨灰安葬至孙氏祖坟内。


临行前,亚男把全店员工聚在一起做了如下交代:“我不在时,你们每个人都要各司其职,有处理不了的事,请示忠仁,由他拍板,也就是说,他就代表我,你们都要听他的。”


她的这一决定,事先并没有跟忠仁透露,这让忠仁感到十分意外。让忠仁更感意外的是,亚男说这话时,口气相当强硬,俨然一位君主面对自己的臣民,这和忠仁印象中的她迥然有异。在忠仁眼里,亚男一直是一位性情平和,做事少有主见的女子,他们彼此接触有一段时间了,他还从未见她有过这种架势。但这一刻,她显然居高临下了,显然把忠仁也摆在了可指令可驱使的范围之内了。


散会之后,忠仁追上了走入后院办公室的她。


忠仁说:“你这么宣布,不太合适吧?”


亚男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忠仁说:“那么多老人儿都可以盯摊儿,我一新来的,不应该排在前面;再说,前台有靳友才,后厨有厨师长,还有赵兴,这店里,他们都比我更合适于替你主事。”


亚男说:“赵兴要开车跟我走,那两个人,我信不过。”


忠仁说:“他们要是不听我的呢?”


亚男说:“谁不听,你可以让他走人。”


这话说得极干脆。


忠仁真的得重新审视她了。她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仅是在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而且也是在果断从容地交授权柄。


忠仁说:“我还是觉得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亚男说:“你管他们最合适。我父亲在时,已经把你和他的关系公开过,你实质上就是这个店的二股东。”


忠仁说:“我没带来一分钱。”


亚男说:“你带来了技术。这个店每月十万块钱流水以上部分有五分之一是你的。这个时候,让别人管,才最是不合适。”


忠仁说:“可是我也想陪你去安葬你父亲。”


亚男说:“不用了,老家那头有人。你看家吧。我记得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要把这个店当成你自己的店。”


忠仁还能说什么?他能感觉到,她和她的父亲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是一样的信任。而她现在的角色实质上已经就是以往她父亲的角色。孙敬德不在了,他的女儿自然而然就是这个店的主宰者。他何忠仁的确得换个视角面对这个几天前还为自己帮忙打杂当下手的女子了。她确实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他也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她了,他也得学会对她服从。


他从那房间中退了出去。


在他要退出那房间的那一刻,亚男又告诉他,因为赵兴要跟她同行,店里采购的事,她已安排供货商每天上午送货上门,他想着关照一下就是了。她说她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就返回来。


他说:“我知道了。”

《十月》,2018年第5期目录

特  稿

《十月》: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缩影/7  孟繁华


中篇小说

婴之未孩/14  计文君

鳄鱼猎人/44  邱华栋

鸟兽散/92  包  倬


短篇小说

棚户区的毕尔/63  王祥夫

禁指/81  斯继东

旧铁轨/187  夜 子

七日之约/179  高满航


小说新干线

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114  徐  衎

乌鸦工厂/142  徐  衎

隐喻解说者说(创作谈)/159  徐  衎

因犹疑与困惘而写(评价)/161  李蔚超


散  文

邮局/77  李敬泽

李庄行/195  李 浩  张怡微  林森  朱山坡  文珍


思想者说

生生之门/163  叶浅韵


科技工作者纪事

他像高铁一样奔跑……/210  李木马  黄丽荣  刘华


诗  歌

半梦幻状态/226  王学芯

从庸常中升起的/229  毛子

被闪电照亮/232  沉河

诗二首/235  老贺

余生纪念碑/237  朱涛


艺  术

封面  俯瞰·微揽之一(油画)薛广陈

封  二  三 名作手稿


封面设计赵平宇

篇名题字钟海涛

选读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①)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②)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③)

2017-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禹风:魔都装修故事

2018-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王昆:UN步兵营战事

2017-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胡西淳:西皮流水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艳齐:城南食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