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胡西淳:西皮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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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西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诗歌集6部。出版长篇小说《津门脚行》《古董李》《西皮流水》,中篇小说集《佛手》,中短篇小说集《神聊》。在《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鸭绿江》《天津文学》《章回小说》等刊,发表中篇小说15部。作品改编影视剧,入选多种选集。现居天津。
西皮流水
胡西淳
序幕
津门长街上空,响着三十年代末悠扬的鸽哨声,缥缈声音,恣意播撒。不知何时,匆忙汇入跌宕的西皮二黄之中,于是那悠扬有了定力和凝聚力,渐渐聚集起人气。那年头,到处都是一睁眼就奔吃喝的穷人,能静心听戏是一种奢侈。可这种奢侈常在他们心里发芽,于是看蹭戏、花小钱看折子戏,议论剧情成为市井时尚,让苦涩日子有了一丝甜。人们饭后茶余,随口道出的,净是前街后巷播撒的戏文故事,人物都有根叶,故事有枝蔓儿。古今传奇,多是打腰提气的人物,不是武侠英雄,就是圣贤人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降妖捉怪,撒豆成兵。可这玩意儿听多了,不再兴奋,不信生疑。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离咱小街胡同忒远。算啦,还是听家门口三叔二大爷白话吧。笨嘴拙腮,呵儿喽气喘,可他们不吹不假不唬,就咱津门里的事。这些事经闲人嘴里出来,多了油盐和酸辣滋味。可最爱听的是终日劳碌的人。
说的就是小街北里那个精瘦的后生,没错,远看不起眼,近瞧盘儿亮得打眼。做出来的事,也是大戏小戏一出出。扮相那是超然俊俏,事儿一色的绝妙;是凡夫俗子,可那举动、那招式,惊得你大嘴巴张开闭不上。咱别虚乎,且看他昔日情景。
那是说书段子,一上板眼,架上胡琴,嗓子在家,醉唱一曲。莺声燕语,鹃啼猿鸣,融入西皮流水。看月照白墙,长翎一弯一躬,抖出的是刀光剑影。一声长调,一缕血红,不仅仅是家仇,更是国恨。复仇的子弹、不屈的利刃,必追杀那饮血的狰狞……
有道是:丝丝竹韵,化一泓溪泉涓涓流淌,锵锵如天鼓,阵阵激荡,脉管汩汩的热血奔涌……
且打住,容慢慢道来。
01
大雪清晨,一个年老的瞎子在路边倒毙。瘦弱的少年跪在雪地无助地哭泣。
一位高大洋人出现了,拿出大洋,指挥丧葬铺子的人,按中国习俗入殓,之后马车运棺木去乡下埋葬。高大的洋人牵着少年的手,往自己住宅走。一位矮胖的牧师宋福音拦住他。
宋福音大声道:你不能带走他!
高大洋人不屑一顾,突然训斥道:蠢货!宋福音,你走开!
不,你不能带走这个孩子!你不能!
高大的洋人,抬起穿大皮鞋的脚,狠狠地踹宋福音。宋福音倒地,满身是雪。但他挣扎起来,和高大的洋人扭打。
巡捕到了,押解二人到工部局。工部局官员坐在高大的桌后,在审讯高大洋人和宋福音。
高大洋人述说完毕,轮到宋福音讲述。宋福音一指高大洋人:他在英国多次犯罪,跑到中国为了逃避惩罚。假如他还去偷窃、贩毒,我不会管,可他领养这个少年,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官员再问,巡捕等人在倾听。
因为他奸污幼女,奸污少年,你们查查他的案底就知道,他真名叫格兰姆。这样的人,怎么能领养这么美貌的少年。
众人这才细瞧大龄瘦弱少年的模样:黑发,丹凤眼,笔直略高的鼻子,厚唇小嘴,尖下颏,异常瘦弱白净。
有人拿来档案,交给官员。官员宣判:弗里格兰姆,你没有资格收养这孩子!孩子送福利院。
宋福音点头、微笑。
高大洋人格兰姆低头,两手一摊,一脸茫然。
大丰洋行郭老万乘坐一辆洋车,车下那瘦弱的少年紧跟车行。
车上的郭老万神情松弛,他觉得自己就是随意串个门,在办一桩有把握的小事。他眼睛眯着,脑袋随车动,随哼出的西皮二黄微微晃动。
洋车从法租界一直往南走。郭老万为自己心安做一件感恩回报之事。
当初郭老万在洋行就是一名仓库搬运工。那年年景不好,海上又遭沉船事故,生意锐减。洋行九个搬运工,要裁掉五个。一句话,有五个人要立马走人。听到这个信儿,郭老万心就慌了,连他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机灵劲儿,晚上竟跑到洋行隔壁宋福音的家,对着那嘴巴瘪瘪、一头卷毛黄发的宋福音诉苦。他说:我家有七十岁老母亲,妻儿老小五口人,就指着我挣口饭吃,我要是被裁员,一家都得饿死!我求您啦,帮我去说说,把我留下。
个子矮小的宋福音在救济会工作,他会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他那蓝眼睛眨了眨,轻声道:我试试。我相信,神会帮你。
宋福音是租界名人,他去求情,郭老万当然是百分之百留下。也就从那时起,郭老万走了红运,洋行经理对他高看一眼。郭老万再见宋福音,老远就站定鞠躬,并说了:您信基督,我就信基督,您信神,我就信神,我跟您学。几年后,郭老万已是洋行采买,全家住上了租界的洋楼。
可洋菩萨也遭难,宋福音回法国办事,出了车祸,当时就死了。此时的郭老万,就是要回报宋福音的恩德,把宋福音的儿子,就是车下跟着跑的这瘦小子,安排个去处。租界人都知道,宋福音一辈子没结婚,可挡不住他养育儿子。他的儿子就是这个瘦兮兮的少年,名叫俊生。
俊生自记事就没见过亲生父母,是死是活一概不知。他自己也说不清几岁跟算命“瞎子李”走江湖,只知道爷儿俩从无锡走到北京,又从北京走到天津。在他十多岁那年夏天,“瞎子李”暴病死在租界街头。瘦骨伶仃的俊生进了孤儿院。宋福音早和孤儿院打过招呼,要认领一个孩子,可是看了几次,不是太傻,就是太小。因为俊生他和高大的格兰姆打了一仗,他可怜并喜欢上孤苦的孩子,决定收养他。于是俊生有了洋爹,他成了宋俊生。
洋爹是位极其善良的人,他喜欢这个苦命的孩子,带到家里第一天,他就送俊生去教会学堂读书。他几乎满足俊生任何的要求。俊生走过江湖,愿意听评书、看京剧评戏,宋福音也喜欢这些,他到书场戏园子跟掌柜的说:我的孩子,喜欢听书看玩意儿,他来你们记账,多少钱年底结。那些主事的最愿意有这样捧场的主儿,况且和洋人打交道,一口应承:您和少爷随时来,我们随时伺候,一切好说!
也是从这时,俊生一下子痴迷上戏曲,痴迷上京剧。他去教会学校就是应付事,可他天资聪明,在这应付中,他学会了古诗词和毛笔字,也学会了初级英文、法文。难得宋福音任由俊生性情发展,只要孩子不做坏事,他都应允。
俊生在班里最瘦最弱,他觉得自己应该练练武术,这样会健壮些。他们家离海河边很近,每天一大早河边就有练武术的人。于是俊生对宋福音说:爹,我想学武术。
好。学吧。于是拜海河边著名八极拳章师傅,行大礼,摆宴席。宋福音乐于为俊生做这些事,在这过程中花去很多银圆,可他不吝啬,他觉得很享受很有面子。
可是八极拳章师傅渐渐为难了,八极拳刚劲有力,俊生怎么练也没力量没气势。师傅思前想后,觉得该因人施教,请河北师兄教俊生练轻功,练闪躲腾跃内家柔韧功。三年下来,俊生仍瘦弱,但细品,他身上有了一股少见的柔韧劲儿。章师傅对于俊生抬手闪身的速度大为赞赏,在他眼里,这就是天赋。那天他冷不丁问俊生:你还有别的师傅吗?
真让八极拳章师傅说着了,俊生背后还真有一个名师,而且江湖有一号。只是他不说,没人知道。俊生结识这位名师,还有一段离奇的因缘。
俊生去教会学校上学,要穿过一条宽绰的胡同儿,走胡同是为了抄近道,而且买零食看练杂耍卖艺也方便。这天俊生走过胡同儿的中段,拐进窄小胡同,就听到异样的声音,那是沙哑的憋了很久发出的声音。俊生前后看,胡同儿没人。再循声望,是小院里发出的。他推开院门,就见窗台有人摇动胳膊,想必声音在那里。俊生小心翼翼走过去,顺窗户看,是一枯瘦老人,头发凌乱,目光灰暗,他在挣扎着朝俊生摆手,嘴里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噜声。这是个病人,孤苦伶仃一个人,院里还有一家人,但房门紧锁着。难怪老人感觉不行了,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俊生在教会课堂上学的就是仁爱,宋福音也经常教育他,要听从上帝的召唤,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俊生对病重的老人说:你等等我,我去找人。俊生找来宋福音。
宋福音一看老人,也不问病情,转身去找洋车,拉着老人去了法国诊所。两位洋大夫一顿检查,确诊为严重的肺病。接着就是打针吃药,中午送到诊所,下午转进住院病房,转天老人已能平静说话。老人姓楼,在胡同儿租的房子,此时他身无分文,所有医药费用都是宋福音掏的。所以老人在床上不住地朝俊生和宋福音作揖道谢。宋福音对俊生说:法国诊所和医院只能对他的病进行诊治,但要彻底治愈必须去中医诊所。那天俊生也不知怎么个感觉,看到这姓楼的老人,觉得是自己亲人,自己要是不管,心里就难受。他拉着洋爹的手,话让洋爹心动:这老头儿没钱,不治病,他就要死。爹,咱要救活他,他就像是我前世的亲人。
前世亲人,这话是他在书场听说书人说过,此时他毫不犹疑拿来用。宋福音点头,善心启动,也不说话,悄悄找来洋车,拉着老人去法租界有名气的中医“神医赵”的诊所。神医赵家里几代行医,到他这辈名气胜过先祖,而且专治疑难病症。一般病他不看,你也看不起。别的人家看病一次,最多一块大洋,他要五块。他也劝你,这点小病您出门奔道西,去老城里,那儿有一帮能看您这病。他抬手推了。让你花了大价钱,他也用心也用药,一开就是五天的药。神医赵告诉俊生药怎么服用,这个要一早熬上,这个要中午趁热喝下,这个晚上睡前服下。这一下,俊生成了熬药的先生,一早一晚伺候老人把药喝下。
难怪神医赵口气大,治病那真叫绝,五天的药吃下去,老人能走路了。此时俊生才知道老人的名号是楼大艄。
02
这天下午,只有一堂课,俊生放学就到老人家里,他一进屋,就见迎面桌上烧着香,烟雾缭绕的小屋里,供着一张陈旧的字画,上面有一老人像,沿着画像边缘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只见老人看着俊生,半晌吐出两个字:跪下。
地上已铺好席子,俊生懵懂地跪下。此时俊生听老人说话,竟不像老人的声音,语气很沉重,字字有顿挫:咱两个认识,就是个缘分,你说,你愿意认我这个师傅吗?
俊生自小随瞎子游走江湖,老人一定有本事教自己,就算没本事,让老人高兴,也兴许解他心病,所以回答干脆:我愿意。
来,冲老祖宗磕三个头,这是认祖。
俊生也不搭话,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来,冲你师傅我,磕三个头,这是认师。俊生更不搭话,跪着面向师傅,咚咚咚又磕三个响头。这时,老人忽然站起张开两个臂膀紧紧抱住俊生,眼里满是泪水。他拉俊生坐下,声音哽咽:你师傅有本事,有过人的本事,也是不能说,不能传的,本想着带进棺材里的,没想到,临了临了,遇到你,缘分啊!
说着老人一抹泪水,拉着俊生走到小院里,只是七八米见方的小院。老人一指墙根儿,俊生看到那里立着一棵小碗口粗细柳树杆子。只见老人一脱上衣,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处忽然转身,右手一抖,只听老人口里“嗨”的一声,当当当,金属凿击木头的声响,再看柳树杆子上,竖着均匀地插着三个飞镖。
俊生转身冲师傅再次跪下:师傅教我!
好,来吧,师傅给你讲这镖的来历。他让俊生坐在桌前,指点画上的小字,开讲一段上古渔业江湖有关鱼镖的秘闻。早先在津门渔业是产业,七十二沽渔村连连,船行水上,船帮渔户之间有个纠纷摩擦,都不找官府,要找大艄公,即管辖一代威震一方的渔霸。而楼大艄,便是津门三岔河到塘沽一带的“大艄公”。你说你是大艄公,你得有惊人的本事。一是处理纠纷公平;二是能为渔帮渔户排忧解难。处理纠纷好说,大艄公就是爹,发生纠纷的都是儿子,最后爹怎么裁断,儿子就是不满嘟囔一句也就了事。而这渔帮渔户被人欺负了,儿子告到“爹”这里,大艄公要生死不顾地义顶上去,大艄公是众渔户的仰仗。
每逢遇到大艄公出马的事,渔行门里门外都看热闹。它们看看这大艄公是公是母。那是楼大艄接管渔行第四个年头上,三岔河脚行二把头,要停靠在河边的渔船交一个“份子”钱。其实每年开春和秋后,渔行都给各个经过的码头上供,给码头大小把头送去成筐的鲜鱼虾、河螃蟹,此礼从没断。渔船停靠三岔河,就是上岸买些柴米油盐日用品,这里从来没有收份子钱,所以渔船的人摇头不交。于是脚行二把头,招呼脚行的人拿着棒子,谁家船靠岸就打谁。吓得各家船只能远远走开。
这事摆在楼大艄面前,他找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撑船到了三岔河边,没等脚行人到河边,楼大艄已经带人上了岸。这时早有人报信给二把头,二把头一摆手,二十多个脚行壮劳力全跟他到了河边。
二把头中等身材,肩宽背阔,扛袋子出身,十足膀大力。当然打仗也下死手,一般人不敢惹。再看楼大艄瘦高,身上没肉,衣服裤子穿得稀松旷荡。二人一搭话就“戗”了。两边人都看着了,谁也不忿,谁也不缩。于是二把头“指道儿”,说吧,咱怎么比试?
楼大艄见脚行人拿着三尺长木棒子,说你拿棒子打我,我就凭这一堆一块儿,陪你玩儿!这话一出口,两边看热闹的人都愣啦,楼大艄你傻呀?你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哪经得住一棒子?!
那二把头火起,也不废话,抡起棒子就打。平日说话走路慢条斯理的楼大艄忽然身手敏捷,瘦身晃动,躲闪如兔动,转了三四圈,抡了三四棒子,竟没打着人。
楼大艄快步退出,指着二把头,轻声道:你也歇歇吧!
再看二把头,举起棒子,也随之垂落,他神情异样,死死看着楼大艄,人们都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二把头一丢木棒子,大声道:老哥,你仁义,我给你赔不是啦!说着深鞠一躬。这时人们才看到,二把头脖颈处有三道划痕,是楼大艄手下留情,故意划得不深,但已渗出鲜血。
这时楼大艄一抱拳:失礼、失礼。我用了“铁指甲”,说着亮出右手,只见中指戴着一个明晃晃的戒指,戒指上有一寸铁刃。
接下来是两边人说和,各自客气着,两伙人勾肩搭背地去不远处的酒楼。一切纠葛化解,从此人们领教了楼大艄的轻功和暗器,他的名气一下沿海河传出去。那身手绝技甚至成了说书人的材料。
楼家暗器绝技源自少林,太祖拜师少林门,结合船上空间狭小,不便举刀弄枪,更不适合腾跃奔跑,最适合的是贴身肉搏,暗器助人,冷不防将劫匪刺杀。这就让楼家独有了飞镖和铁指甲。
楼大艄看出俊生眼神里有游移和怯懦,他一瞪眼道:磕了头就算进了门。练不成,你得死,这也是规矩。不能因为一个人,败坏楼家暗器的名声。来,从现在起!你给我练功!不是给你练,是给我!
也就从那天起,俊生每天放学,就到小院里蹲桩,练臂力、腰力、眼力。好在宋福音佩服中国武术,见有人教俊生,乐不得的,还特意让用人不时送来煮好的牛肉给楼大艄。半年后俊生经初步掌握一些暗器妙诀。接着楼大艄带俊生去了山东,山东海边有楼家故里。二人在那里私密处修行,俊生功夫突飞猛进。连楼大艄也暗暗吃惊:俊生已经青出于蓝,他觉察到只因俊生身形瘦弱,形神吻合暗器,寸劲发力精准,已超乎昔日练家,甚至会超过自己。他不由长叹一声:天赐我,天助他啊!
谁知也就是十天之后,身在山东故里的楼大艄,在和同宗兄弟开怀畅饮时,竟猝死酒桌上。族人慨叹:他教完徒弟,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就轻松上路了。
族人安排棺木入殓,俊生为楼大艄披麻戴孝打幡儿,按照乡俗下葬,俊生磕孝子头无数,极尽孝事。这也让乡亲族人连说:这孩子,让楼大艄“得济”,难得、难得!
03
宋福音平日里积德行善,邻居口碑极好。谁家孩子发烧,他帮助人家去洋诊所买药。他懂中国的人情世故,谁家老人祝寿,他也送去一盒洋点心,也比画十字,祝老人健康长寿。甚至下雨天,看邻居家衣服在露天晾着,他跑过去帮助收好。在救济会,宋福音专门救济穷人,给穷人发棒子面窝头,发棉衣棉被,所以租界内外人都管宋福音叫“洋菩萨”。谁知洋菩萨也有灾难,两年后,宋福音回国办事,没送来福音,传来的是宋福音惨遭车祸的噩耗。俊生一下子又成了孤儿。
宋福音之死,让洋行里的郭老万坐立不安。老母亲已经过世,临死时交代:你要对得起洋菩萨,滴水之恩,咱要涌泉相报。此时老婆对他说:洋菩萨没啦,他儿子在,咱报恩,就报在这孩子身上,是吧?
当然,当然。报恩是一定的。他觉得自从有了报恩的念头,生意采买都十分顺畅,犹如神助。他觉得是上苍和洋菩萨都在暗暗帮他。他急于帮俊生,若帮不上,他心里不踏实。
宋福音在世时没少帮助郭老万,帮他介绍客户,找洋人朋友要货源,所以郭老万觉得欠宋福音的大人情。那天郭老万把俊生领回家,他跟俊生说:宋福音没了,今后你学也上不成了,你得学一门手艺,将来不挨饿。我去找山东乡亲,他是做鞋的,他一定能收你。这样,我也算对得住宋福音了!
俊生眼里含着泪,对郭老万说:我谢您啦,我听您的。
郭老万看出俊生懂事,这孩子穷富都经过,见识也多,他知道这孩子到谁家,将来都能出息。看着俊生,他想到山东老乡郑有田。
郑有田和郭老万是同乡,都是山东牟平人。郑有田家里有几亩田,当初他爹花钱托人,为郑有田在北京找个学徒的铺子。十几年之后,郑有田一身做鞋的手艺,拖家带口来到天津,找到在大丰洋行当管事的郭老万,求他帮助立个店铺。
郭老万穿戴打扮已是大掌柜的派头,见老乡来投奔,也是显摆自己混得不错,马上说:在天津落脚不难,警所我有朋友,眼下你得找个住处。郭老万的确交际广泛,两天后,他朋友托朋友,在三义庄北里胡同,为郑有田租下带小院的四间平房。郑有田在小院里开了鞋作坊,老伴、闺女大芬、女婿大梁,都是做鞋能手,很快做出的鞋子在市场卖了,一家人也算在天津站稳了脚跟。
郭老万领着俊生走进北里鞋铺。郑家人都在,见来客人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郑有田的闺女大芬帮郑娘忙乎饭菜。郑有田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郭老万是有大恩德的,如今见恩人上门,郑有田让女婿大梁买酒买肉,他要好好招待郭老万。
当郑有田和郭老万端起来酒杯时,郭老万指指俊生,说出来历。
此时俊生个子不矮了,可身子仍显得瘦弱,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脸上也是细皮嫩肉。郭老万知道俊生不是学徒的“材料”,所以他对郑有田说:看我的面子,收这孩子当学徒吧。
郭老万说:这孩子跟的那位洋人,以前没少帮我,如今人家死了,我都没法子报答他。老天在看我,我不能不义,这孩子的事,我头拱地也得办。
一番话,先把郑有田“将”在那。他言“我不能不义”,也说给郑有田听,说到底,这孩子你必须给我收下。
只听郭老万高喊一声:俊生,快给你爹磕头。
俊生顺从地走到郑有田跟前,扑通跪倒,闷头磕了三个响头。
从这个时候起,郑有田成了郑爹。他把俊生拉起来,连连说:一家人啦,不用磕头。
郑爹听这孩子经历,开始心疼孩子。他端起酒杯,爽快地对郭老万的话:
不就是吃饭时多放一副碗筷吗。从今儿,这孩子也姓郑,他不是叫俊生吗,从今儿起,叫郑俊生。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郑娘自小没娘,听俊生身世眼圈发红,她上去搂住俊生的肩膀,她随手摸摸孩子后背,后背也是平平瘦瘦的,她缓缓道:这孩子,瘦啊,得多吃饭才行。她扭脸对大芬说:每天给他煮个鸡蛋,得补补,大芬你说,是吧?
大芬一笑,忙搂住俊生的瘦肩道:来家就是我兄弟,我这当姐的当然疼他,我盯着,让他多吃饭。
大芬的丈夫梁得泉,人称大梁,身体健壮,憨厚汉子,不会说道,就知道闷头干活。家是邻村的,也算知根知底。郑爹没有儿子,他就相中大梁的身体和憨厚。此时大梁做鞋早就是一把好手,而且店铺有个力气活,都耍他一个人,他知道顺着爹娘的意思,对爹说:咱鞋铺正缺人手呢,这孩子,两三年就能干活,很快就成棒小伙子。
郭老万接过话头,大声道:这话我爱听,这孩子,男人女相,长得多俊啊,这要是过几年,他往柜台前一站,光女顾客就得把你小鞋铺门挤破了!
那敢情好!咱喝酒!为老乡亲登门,为我家添人进口!来,咱喝个痛快!
晚饭吃到很晚,郭老万喝得开心,郭老万说明天一早洋行有事,得回去了。郑爹马上让大梁去叫洋车。郭老万上车了和郑爹说临别话:我找租界里一位算命先生给孩子算过,说这孩子是人前显贵的命。他能帮你鞋铺发达!
这话郑爹不大信,可他也是高兴。
郑爹在门外,就听大芬惊叫:怎么,鼻子出血了!
郑爹看到俊生用手绢捂着鼻子,血从手绢中渗出。
郑爹脸色阴沉,叹息:这孩子有病!
04
小街和胡同,都是小间小户,院子不足五米,却是四间瓦房,屋内也就十平米,可老少住一家。当然对于穷人,租金相对便宜,能挡风遮雨,能起火做饭,这就齐啦。一个小院四户人家,每条胡同儿,都是这地区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刚进北里胡同,传出俊生极为熟悉的京胡声,丝竹缥缈,一扫忧郁和茫然,惊异的目光四处捕捉。是胡同深处发出的。这声音让陌生的胡同儿有了一些亲切。起码在未来的日子,有这西皮二黄陪伴。
郑家开着“北里鞋铺”。郑家在一间小屋做鞋时,没有哪家看好他们。鞋做得结实,可这家人不会做买卖,每天全靠郑爹挎着鞋箱子出门去,之后在街口或摆摊,或在胡同里吆喝着卖。郑家的鞋“打人”,有明白的,一看这鞋底纳的,针脚那个密实,鞋底皮靴子那般厚;还有那黑布鞋面,硬壳挺实,两鞋一碰,咚咚作响。人家问:这鞋卖多钱?郑爹看着买主,伸出食指,嘴巴咕哝一句:大洋一块。买主道:太贵啦!人家前面那店铺卖八角。
郑老爷子一摆手:你买它们去。之后不再搭理人家。他不会推销,放跑许多买主,可这神情也“拿住”真买家。凡是买过他家的鞋,回头还找他,专买这货真价实的鞋。就这样,郑爹每天四下游走,总有一两双鞋卖出。虽然一大家子等着吃喝,可有鞋卖出去就有饭吃。当然,这种卖法猴年马月也买不下小院。还是郑娘开通,劝导郑爹:她爹,咱把鞋赊给临街的店铺吧,那儿掌柜伙计多,一人一双,得出手多少双鞋?
俺娘说得在理。大芬也帮腔。
郑爹一直担心鞋赊出去,到年底钱不好要,早先自己卖“官鞋”,从来都是人家把鞋钱送上门来。自己上门要账,怕拉不下来脸。尤其是人家拿话一搪塞,他只会憋气。可娘俩一再说,郑爹心也活了,心里不情愿,还是对大芬说:你们起幺蛾子,那就试试吧,到时候,你们要不回钱,咱全家一起饿着。
赊账让郑家的鞋供不应求,郑爹日夜忙着绱鞋,而大芬、大梁纳鞋底子拉得麻绳刺刺作响。虽然鞋做得快,可工序质量材料一丝不减。郑爷说话:鞋穿在人家脚上,看见的不光是鞋,还有咱这张脸。咱得让他跷脚说咱个好,不能跺脚啐咱!
小街店铺生意好,各家掌柜也图吉利,见有人上赶着送新鞋来,让大家伙“捷足先登”是个好兆头,几乎都笑纳。这年年底,郑爹又去小街各家店铺送鞋去,没费口舌将鞋账全部收清,一下挣了三年才能挣的钱。一家人紧紧手,又掏光自己所有私蓄,又找大北里冯家借了一百大洋,给房主一家老小每人做一双新鞋,终于以三百五十块大洋,买下小北里最里面没人住的破旧小院和四间房。
郑家一家人吃住还在老房子里,可做活、绱鞋、裁剪袼褙,晾晒鞋子都可以在四间作坊里。小院成了做鞋子的工厂,干活儿环境也宽敞了,伙计干活也可以抻开胳膊腿了,当然效率也提高了。郑家人都觉得日子敞亮了,那鞋做得格外有劲头。
俊生鼻子出血,让郑爹一夜没睡踏实,一大早他就和家人合计,要马上给孩子看病。一家人焦心,点头不语。
郑爹领着俊生走进挂着“祖传秘方金针堂”牌匾大院套,院子里有十位病人坐在凳子上排队,郑爹不排队,直接进后堂,里面有伙计迎上前来问:您预约了吗?
在下郑有田,金先生一直穿我做的鞋,你去说,北里鞋铺老郑求他。
小伙计很快从内屋出来,说声:您请。
金先生家里祖上行医,善于针灸、针刺疗法,在山东小县城也算有名气,专治腰腿疼,治个头疼脑热、急性痢疾也算有效。
金再轩人很胖,就仰在沙发上,冲来人动动下巴,算是打招呼了。
郑爹慌忙躬身介绍俊生的病情,话只说了一半,金再轩打断他:别说了,不就是鼻子出血吗?说着示意俊生坐下。他开始诊脉,肥厚的眼皮不再抬起,包括看舌苔时也不抬。之后说道:这病胎里带,自小就出血,得扎七八针。不好治。
七八针就是治病来七八次,不好治的意思就是要高额的诊治费。
郑爹明白,想问多少费用,又觉得不妥,便说:我年底一块儿付清,最近我手头……
金再轩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做鞋的,这样吧,我家人,你每人做两双鞋吧。
郑爹咬牙应一声,赔着笑脸,连连点头。可他知道,金再轩家里包括用人有二十多口子。
俊生心里难受,自己这个病又再拖累人,又再花钱。自小这病多少先生大夫看过,大小医院去过,中药没少喝,药片没少吃,就是没见好。俊生发现金再轩和以往的大夫治法不一样,他用那极小的针扎中指一侧,扎一下挤一下血,又扎脚趾,又扎脊背。前后十几分钟便算完事。
爹,这能行吗?骗人的吧。路上俊生嘟囔。
郑爹却说:他是有绝招儿的,心诚就灵。俊生偷偷撇嘴,不再出声。
郑爹常领俊生到各屋转转,俊生看到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作坊,小院面积不大,但层层叠叠搭起木板,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旧布块做的袼褙。院子里有四五个竹筐,里面放满鞋楦。三间屋子面朝西,门窗都开着,里面有四个人在低头绱鞋,不时把麻线拉得刺刺作响。挨着院墙的侧墙被开成了铺面门,一块木板上黑漆写着“北里鞋铺”。鞋铺没有展鞋柜,所有男女新鞋全都铺摆在柜台上。
郑爹对俊生说:你就在小屋干活儿,打下手……
俊生说:行,这儿挺好。院子里站了两个伙计,其中一位憨憨地看着俊生笑,话也声高:看啊,这小子长得,闺女模样,嗯,比闺女俊,洋学生,哈哈!
郑爹指点两位伙计,对俊生说:都是你的师傅。没事就跟他们学,他们绱鞋,活儿好着哪!
俊生忙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初来乍到,您多指教!
两位师傅中等身材,粗手大脚的,都朝他笑笑,其中一位摆摆手,山东口音:没啥,一块儿做吧。
俊生注意到了,大芬比她父母好看,圆脸圆眼,鼻梁很直很正,只是嘴巴大些,尤其是胸部,看不出轮廓,一味高高鼓鼓地隆起,大襟一侧疙瘩襻儿总被撑开。皮肤不像城里人苍白,而是发黄发红微黑。大芬感觉到俊生的目光,脸似乎更红。她也看清俊生了,这男人怎么长得像画中人,年岁小还好,再长长可就招风的。他怎么到俺家鞋铺来了?想想自己又多了个兄弟,也好,多个帮手,也多个说话的人。
俊生手脚不笨,心更伶俐,两天之后,他发挥胳膊长腿长的优势。他两手拎住两个角,大步一退,整片袼褙便轻盈平摊在地上,而且转换角度时,只是多了个扭身。随着大芬说句:你还行!他受到莫大鼓舞,心说:我当然行!看吧,我得学会做鞋,学好这门手艺。
心里有目标了,干啥就踏实了。一个多月,俊生就扎在小黑屋里,干鞋铺最原始的粗鲁活儿。按鞋底鞋帮裁剪袼褙,一剪就是一天,手起了疱,垫块布接着剪。苦日子、富日子他都经过,苦寒富贵他也品尝过,经历多了,使他瘦瘦的身子里有了一股能熬能忍的韧劲儿。
俊生自己去金针堂扎针,两个月后,他的鼻子不出血了,他感到神奇,也感觉是郑家给他带来的福气,最初一个月,他每三天就去一次金针堂,之后十天去一次。那天他对不抬眼皮的金先生说:我的鼻子不出血了。
金先生少见地抬抬眼皮,看着俊生说道:你这孩子,身体底子弱,你是虚症,气不足,血运行无力,我针扎暗穴,固的就是你的本源。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你这病,到壮年时,元气鼎盛,自然会好的。
俊生点头,说出一串谢谢。
一年后,俊生脸色仍然白净,可嘴唇开始红润,身上也渐渐有肉。
05
鞋铺做的鞋,都有郑爹挎着竹箱外卖。俊生看到郑爹每天吃力外卖,他憋不住问:爹,咱在胡同口摆摊儿不行吗?
郑爹一愣,半晌才道:不行,我溜达着卖,习惯了。
俊生直接说:不是您去摆摊儿,是我摆!
你,你能看住摊儿?好吧,可以试试,卖着看。
郑爹不相信细胳膊细腿的俊生能卖货。可一想在家门口,家人随时照看着,兴许行。他早就想在胡同口设个摊位,可没人手。大芬娘做鞋一个顶两个,看摊儿耽误活儿;大芬一个女人家的,抛头露面的不妥。俊生要摆摊,那就摆吧,鞋卖不出去,不坏不烂的。你小子别以为卖鞋比做鞋省力,那可是费嘴皮子累嗓子的活儿,你小子试试吧。
见郑爹答应了,俊生挺兴奋。可郑爹手一拍他肩膀道:你才来,见着街坊邻居嘴甜着点儿,咱小买卖,别招邻里烦,多长眼,你先熟悉熟悉家门口,摆摊,放哪儿也不能碍人事,不能挡道儿。
俊生站在胡同口仔细看,出胡同是不宽的小街,街两侧有高出路面的石碴便道,鞋摊儿只能摆在便道边。几米之外,就是杂货铺。紧挨杂货铺的是“鸽子赵”家。赵家有一群鸽子,每天一早那群鸽子忽地飞上天空,鸽哨呜呜响着,成为北里这片居民区常见的风景。
鸽子赵在田庄码头“扛大个儿”,家里有一位腿脚不便的老母亲,妻子病逝几年了,有一个女儿叫兰花花,除了买菜卖粮,平时很少出门,在家做饭伺候奶奶。紧挨着鸽子赵的是乔家,乔家主人也算有名,外号“乔蛤蟆”。这人个儿不高,黄瘦小脸,出奇的是那双小圆眼睛,锃亮。他鼻子让整个脸部塌陷,近于扁平,只是嘴巴还算争气,夸张的大。他一大早去码头,他可不是干苦力,而是跟着混混儿后边“借横”。乔蛤蟆就照混混儿们的旨意,向河边干苦力活儿的收“份子钱”。他能吆喝能白话,好像码头用人由他操持。对混混儿,他也敢虚报账、吃空饷,开始“两边唬”。时间一久,混混儿看漏,把他一顿臭揍赶走。几个码头他都不敢露面。接着经人介绍,他到法租界给一家住户侍弄小花园。他继续玩儿“鬼花活”,他管花园时,先是把人家外国运来的几个花盆偷出去卖了,接着看人家晾晒的衣服多,时不时顺手牵羊塞裤腰一件,之后卖估衣铺。后人家设套儿,他偷完衣服要走时,被人抓个正着,很快让人辞了,又到一工地看夜,结果也是手脚不干净,又被人踹走。乔蛤蟆半年找不到营生做,全家靠借债度日。杨家杂货铺欠了十多块钱的账了,再去人家都不让他进铺子。那天他厚着脸皮去邻居鸽子赵家借棒子面。
鸽子赵托人,在日租界给乔蛤蟆找了一份扫地的活儿,临去时鸽子赵说:这是我请人吃饭帮你找的,你实在些,别干黄了。乔蛤蟆一脸笑纹:放心,我保证实在!结果还不错,他没再玩“鬼花活”,还真做下去了。
这胡同里最脏乱的是“刀剪王”王二炮家。他家没院子,只是两间房子之间的一条过道,不知哪年,有人将两房的过道一堵,变成小房,房子外边就成了院子。王二炮孤身一人,有一手做刀剪的绝活儿,虽然产量不大,可销路极好,包括北京、唐山、德州等地,都有人专门来买他的刀剪。王二炮没钱娶媳妇,在老家结识一位寡妇,寡妇有孩子,每年夏天寡妇都从乡下来这里住上一个月。平日里王二炮为人厚道,做出的刀剪都是精品,他不言不语,可疾恶如仇,看见不公的事,他往往“开炮”,一句话能噎死人。王二炮是他的外号,真名却没人知道。
一个杂货铺把住北里胡同口,铺面却开在小街。这是一条南北小街,早晚来往人很多。别看杂货铺门面不大,里面有油盐酱醋火柴洋蜡,也有手纸针头线脑,更有碗筷烟酒小糕点;铺子外面摆满花盆、瓷缸、木盆、搓板、擀面杖等林林总总,几乎过日子的小商品都有。杂货铺杨掌柜读过一年私塾,说话好“拽文”,有熟人买东西钱不够了,说声:先赊着吧。他言道:非也,小店利薄,概不赊欠。平时铺子他和老伴杨婶打理,他们有两个女儿,店里很少见到。
杨掌柜见俊生和大芬在胡同右边摆鞋摊,过来看看热闹。大芬瞧见忙赔笑脸打招呼:杨掌柜,我们借您人气儿,在这儿摆摊,给您添乱啦!
非也非也,都是生意人。有人卖鞋,增这里的人气!哈哈。他干笑了笑,回店里他对老伴说:胡同口,摆摊儿卖鞋,扯淡。
不仅是杨掌柜,两边的木匠房、豆腐坊、大饼铺、水铺也觉得那里摆摊意思不大。
俊生格外看重卖鞋,他知道全家上下,手脚都忙乎着,只有自己干活儿最差。可眼下他就想让大家看看,自己不是白吃饭的。他也看到,鞋做得再好,你得卖出,换成现钱,这才是最大的本事。俊生脑子灵,他认准了,学做鞋,得三年,学卖鞋,三天就成。思前想后,他决定自己去卖鞋。
不过俊生也听人劝,买卖里面有学问。他明白,这不是听戏看玩意儿,得动脑子卖力气。他自己悄悄去了市场,看人家卖肉的、卖菜的怎么吆喝,怎么招徕顾客;听卖估衣的、卖小金鱼的叫卖,琢磨卖药糖的唱的曲儿,琢磨怎么叫卖能招人走过来。他听过相声,知道相声最讲“圆黏”,就是招徕观众。对了,我得编词儿,最好能唱出来,准招人看。这卖鞋怎么编?俊生开始琢磨。
他一个人溜达到河边,冲着河水唱卖鞋。试着唱几段,不是声音小,就是忘了研究拽顾客。他也担心:自己傻傻地唱,顾客一再撇嘴,就是不买怎么办?说风凉话怎么办?深秋河水混浊,远处有货船驶来,船上拉的是水果。货船四艘串联在一起,突突驶过,河边泛起细碎的浪花。俊生搜肠刮肚,把会唱的戏词唱段梳理一遍。天快黑下来时,他终于想出来了,是京剧《锁麟囊》中的一段西皮流水。他反复吟唱,又大声唱,面对海河滔滔流水,他唱得荡气回肠,那不是卖鞋,好像成了名角在大剧场演出。那天他不知哪来的一种自信,似乎没有他干不了的事。
转天他在胡同口摆鞋摊儿,杂货铺杨掌柜二姑娘青苗,第一个凑过去看热闹。身后的杨掌柜低声叫道:你姑娘家家的,少凑热闹。
青苗一甩手:我不走远,就在道边溜达。我肚子胀,不走,难受。
从俊生在胡同口摆摊那天起,一双眼睛也随之睁大活跃。那眼睛不在人堆里,就在杂货铺侧门的门板缝隙中。对了,那是杂货铺杨掌柜的二女儿青苗,在偷看俊生。
前些日子,她偶然看见一位瘦瘦的白净的小伙往胡同里去了,之后又看他和老鞋匠一块出胡同往北走,他身板那么直,腿脚那么利落,说话那么柔和,柔和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门板缝隙看到俊生,看到又能怎么样呢,看到了,一天心里都舒服。她总暗暗将自己和俊生比较,比来比去,都觉得自己不比那小子差。
她就想知道这个小伙的来历,问北里几个小孩,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她决定自己去鞋铺看看。那天她溜出家门,拐进胡同,闷头往里走,一直走到鞋铺门前。她愣住了:我来干吗?看人,羞死了。到这里只能说买鞋,说看看鞋样儿。她从门外往铺子里面瞅,这是吗生意,店铺里没人,在她讥笑摇头时,身后忽然有人问:姑娘,买鞋呀?进店里看。
声音柔柔的。青苗回头一看,脸上发烧,竟是那小伙。此时他可比门板缝隙看清楚得多,也高也大,五官精致好看。青苗不是唯唯诺诺的人,她娘管她叫“青辣椒”,话头儿辣着呢。她不看俊生,声音怪怪地问:不买鞋,不许看吗?
哦,可以。进去看吧。俊生推开店门,让青苗进店来。
青苗觉得自己不能闷头看,她问:这鞋都是你们掌柜的亲手做的?
有他做的。您看那双千层底靴子,是师傅们做的,其他鞋是别的师傅做的。我们的鞋,就是工细,耐穿,穿过了都认。您看那针码。
一般吧,你那嘴说的,比鞋好。说这话青苗眼睛四下看,像是找别扭。俊生也不计较,这段时间他习惯这种挑衅的话,他微微一笑,算是反驳,也算强调:您买一双就知道了。
我买?好,我问你,哪双是你做的?
没有。我手艺不行,平时,打打下手。
你不会呀!嘿,我就买你做的。
行,有机会,我做一双。您是哪条街的?
你整天在我们家店前晃,我就住胡同口,杂货铺的。
哦,您是杨掌柜家的小姐,对不起。
我叫青苗,姐姐叫青叶。我没你那口才,可论做鞋,我不会比你差。这是我做的。说着青苗一伸脚,露出青布面绣有荷花瓣叶的小鞋,瘦溜包脚。俊生连连点头,除了看鞋,他更注意青苗的脚,窄窄的、薄薄的前脚,脚踝线条清晰。从脚上再看青苗的脸,他才意识到刚才的疏忽,这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姑娘。瓜子脸,眼睛细长而晶亮,嘴巴很小,却有个很厚的小嘴唇。皮肤不白,但有光泽。他暗想:这丫头才是古代小姐样儿,这要是唱青衣,几乎不用上装。
青苗意识到俊生在看自己,而且是那种热乎乎的眼神,她的脸不觉一热,忙掉头假装看看柜台后面的鞋样品,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呀?
我叫俊生。
俊生?怎么写?
俊生,抓过一张纸壳,用铅笔在上面工整写了“俊生”二字。
青苗故意歪头看,然后认真地写笔画,一本正经地嘟囔道:这个字念俊啊,我一直念成傻。之后她憋不住,哧哧地笑得上不来气。
她自己觉得再说就过了,便佯装看新鲜,四周看看,之后转过身,说了一声:哪天我再来,走啦!
她身后的俊生站在门内机械地随声说:欢迎您再来。青苗忽然停住脚,扭身道:咱别您您的,我愿意听你字!
好、好,你慢走。
青苗紧走几步,忽然顺着胡同跑起来,一直跑出胡同口。
俊生自己纳闷,去过几次杂货铺,怎么姐儿俩一个也没见过。这个青苗要是会唱戏就好了,他也感到自己的想法好笑,难道你要大街上的人都会唱戏。
06
青苗走出胡同心还怦怦地跳。她从来没和一个小伙子这样说话,平日和家人说话“辣”,见外人可不敢,今儿怎么啦?吃错药了,人家该怎么看我,这个疯丫头,说话没把门的,我怎么说自己会做鞋,充大脸!哎呀,我还伸出臭脚,丢死人啦!
她一路愧悔,好像长这么大没做过如此后悔的事,人家文明的小伙子在租界待过,那里净是淑女,我怎么这么泼!她狠狠跺跺脚,好像哪路妖魔附体。才让她这么不知好歹。入夜,青苗失眠了。
杨掌柜的大姑娘青叶十九岁了,已经有了人家,是城里怡和茶店常掌柜的二小子,明年就过门。现在只在家绣花做嫁妆。二丫头青苗刚十六,不像她姐姐安生,她脑子快,爱热闹,爱看新鲜,要是前两年杨掌柜早喊叫了,老伴儿说:让她玩玩儿吧,过两年也出不了家门了。杨掌柜知道青苗不远走,所以只要青苗说看衣服样儿、看鞋样儿,任凭她出门走走。
俊生摆摊儿卖鞋,人少时青苗不会到鞋摊儿去的,她只远远地在布铺门口看橱窗里挂起的各色花布。当人们把个小鞋摊儿围起来时,她会站在胡同口内,看俊生和人家比比画画地说话。这时她会偷偷地笑,笑这个小子真能白话,还什么给皇家做鞋,皇帝倒台多少年了,还拿这个当招牌。那些人也信。接着她也会暗暗骂,骂那些姑娘媳妇不要脸,要买就买,不买拉倒,和人家啰唆吗?卖鞋的也贱,起劲搭勾。也是,不搭勾,鞋卖谁?
青苗情绪被鞋摊儿弄得起起伏伏,她知道自己中了魔。不过有两件事让她得意,一个俊生往胡同口抱鞋时,将鞋摊儿放在道边时,她恰当地出现了,她俏皮地说:哎,傻生,我给你看摊,你去我家门口,把那个长凳搬来。
俊生问:搬长凳?一时他没弄清怎么回事。
真是发傻。你可以坐那儿卖鞋,人家也可以坐着试鞋。长凳闲着呢,快去!
俊生明白了,慌忙跑过去,把长凳扛过来。一边摆鞋一边说:你想得真周到。青苗看人们还没围上来,便低声道:傻子,一会儿我表舅来买鞋,那人事多,你多拿几个鞋样让他挑。
俊生看青苗一眼,笑道:真捧场,谢谢啦!
青苗调皮问:怎么谢?
俊生一愣,这是随口的,可怎么谢,没想过。可面对这样问,自己也不能含糊,他郑重道:你说,怎么谢你才满意?
请我看戏吧,你喜欢戏,我也喜欢!
行!等月底给我发了钱,请你看戏。
青苗声音更低了:月底?时间太长了,明天晚上怎么样?她一侧身,拿出两张粉色戏票,一张塞进俊生的衣兜里。青苗发现,俊生的脸和戏票一样粉红。这时有人过来看鞋。青苗低声说:明天戏院门口见。说完扭身跑了。
戏票是下午场,俊生犹豫一阵,还是对郑爹实话实说:爹,我想去看戏,回来不耽误卖鞋。
郑爹看看俊生,心想:大白天去看戏,哪家伙计这样。可他知道俊生喜欢看戏,便点点头,随口问:你有钱吗?
是人家给的票。
哦,去吧。郑爹心里嘟囔:小毛孩子听戏,以前坐的毛病。
见爹答应了,俊生摘下围裙,欢天喜地跑了出去。
下午场,演折子戏,票价便宜,看戏的多是老人。俊生青苗进了小戏园子,总觉得人们在看他俩,总觉得有熟人坐在其中。他们也不敢说话,规矩地坐在园子里。一直到散场,二人相互看看,硬是没敢闲聊两句。可青苗在回家的路上,说着戏里人物异常高兴。俊生也受感染,他说:我很少看下午场,怕耽误活儿。爹让我看戏,还问我有钱吗?爹还是疼我啊!
你命好!
你命更好,是吧,青苗?
那当然。
07
俊生不知道,青苗已经放不下他了。这不,俊生摆鞋摊儿,青苗远远地瞧着。趁着没人,她悄悄凑过去,在近处看俊生,当然,姑娘家家的,不好直视,偷眼而已。可俊生见是青苗,竟不说话。
原来昨天杨掌柜见了俊生,忽然朝他一摆手,示意他过去,俊生忙到跟前。杨掌柜道:俊生啊,我家青苗,她小孩子脾气,说话没规矩。你见识多,而且你们都大了,少搭理她就是了,免得四邻说闲话。
俊生听明白了,让自己少联系青苗。可实际是青苗总上赶着说话。什么四邻闲话,分明是你杨掌柜看不惯,不说你闺女,偏说我!俊生心里在不平,可又没办法,只叮嘱自己,少搭理青苗就是。
还有更让俊生懊恼的。郑爹那天吃完饭,单独对俊生说:以后,你别理杂货铺二丫头,她叫啥,对,青苗,不理她,疯疯癫癫的,说话也不中听。
俊生心想杨掌柜不知和郑爹说了什么,他有些委屈,好像自己做了丑事似的。见俊生不吱声,郑爹又追问一句:你听见了吗?
俊生忙嘟囔一句:听见了,不理她。
这就对了,趁着年轻,好好学手艺。
所以再见到青苗时,他表情冷淡,他在不停地叮嘱自己:记着,不搭理!
看青苗围着鞋摊儿,他又想起杨掌柜那轻视他的眼神,心里更不耐烦,话就掩不住:你看,这鞋摊儿全让你挡住了!
青苗哪是省油的灯:你个小鞋匠有什么了不起?
她嘴巴厉害,有人招惹更不饶人:你个卖鞋的,这么不会说话,谁能买你的鞋?
没人买,不关你什么事!
俊生,这是你说的话吗?我怎么得罪你啦?你说——
俊生不说话,心里说:也是呀,青苗没招惹我,人家对我好,给我戏票,我这样有点不近人情。俊生一摆手:好啦,是我的错,你别搭理我,就是了。
见俊生不理她了,青苗也觉得刚才自己话带刺,便缓缓口气道:你卖鞋,我来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多卖,人家也是好意啊。
青苗眼里有泪光。俊生心一软,觉得自己是过分了。为了不让青苗受伤,他对青苗说:好心我领啦,我说话不中听,你别在意。
青苗眼睛一眨:这还差不多。
但她仍不离开,围着鞋摊转。她一指方口女鞋:卖鞋的,把那双鞋递给我。俊生感觉到这不是买主,可卖鞋不能不听顾客招呼,便把鞋递给青苗,也递过一句:这鞋你穿大。
大小我也要看看。
俊生克制不语,他心说:你家也是开杂货铺的,我去捣乱你烦不烦?索性不和她一般见识。可青苗不依不饶地问:小伙计,这双多钱?
三块!俊生赌气,把一块大洋的鞋说成三块,反正她也不买。
这么贵?城里也没这个价?青苗吃惊地看俊生,俊生根本不看她,一边摆鞋,一边冲一堆鞋说:你在这儿问,还就这个价!
青苗刚要说,这鞋也太贵!见有人走过来,变为这么一句:这鞋也是,手工不错。见又有人围上来,青苗闪到一边,看俊生卖鞋。
斜阳铺在街边,清静的小街渐渐熙攘,河边大小力工早早收工了,疲惫和散乱的脚步布满大街。一中年男子拿起鞋看,青苗背对那人,却低声对身边老妇说:没听说吧,这可是北里鞋铺的鞋,北京过来的,以前专给皇宫王爷做鞋,知道吗?慈禧也穿他家做的鞋。这鞋就是讲究,你看,这做工,这针码,细致呀!
这番话确实在起作用,男子仔细看后掂量布鞋,随口道:这鞋看着就结实,起码比前街那两个鞋店强,鞋底纳得够密实!多钱一双?
俊生朝中年人一躬身:您拿的这鞋,一块大洋。
中年人想说不贵,却嘟囔一句:不贱!
青苗站在中年人身后,可她拧身子和一大婶说鞋:这家做鞋的,山东人,傻实在,做鞋都用新布料,用的细麻绳两人拉不断。河东河北船工脚行的人,都到他家买鞋。
青苗为鞋摊儿“抹糖”。抹糖就是为商家说好听的话。而青苗那糖抹得艺术。这让俊生心里一热,青苗人好。可他顾不上想别的,因为中年人已经反复试穿后,拿出一块大洋买了那双鞋。
接着一位壮小伙在看靸鞋,青苗也真能拉下脸来搭讪,看一眼小伙子说:一看你就像练家,一身劲儿,这靸鞋,练武术的人最喜欢。河边一帮人专买这个,也是,这鞋结实、跟脚。小伙看看青苗,说贵了点。她紧跟上一句:细想也不贵,你想,这鞋,一双顶两双。这话说得小伙动心,竟坐在道边开始试鞋。
还不错,到收摊时,卖出四双鞋。其中有三双和青苗抹糖有关。
可那天俊生没对青苗说个谢字。俊生想:让她骂我吧,郑爹的话肯定有道理,自己答应了,就得算数。少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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