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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马笑泉:放养年代

马笑泉 十月杂志 2022-10-16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巫地传说》《放养年代》,短篇小说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

放养年代

马笑泉


任安在两岁半前,宋巧云白天把他放在张家奶奶那里带,晚上再接回来。两岁半后,就送到工厂幼儿园。任安瘦小、羞怯,见到生人就躲。但宋巧云并不担心他在幼儿园会受别家小孩的欺负——工厂里的小孩都晓得,谁要是去戳任安,任冲头发都会竖起来,比自己受到攻击还要愤怒。所以当任安拖着鼻涕,蹲在墙角嗨蚂蚁的时候,连周明也没想过要去戏弄他。事实上,唯一欺负任安的人就是任冲自己。虽然不允许别人欺负任安,但在弟弟面前,任冲非要占个上风才行。比如说,任建国给他们买了辆三轮童车。任冲硬要骑到自己厌烦了,才准任安骑。任安跟他争过一回,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宋巧云见了,心疼得紧,一边扶起任安一边数落任冲:“你就不晓得让一下老弟?”本来见任安哭得惨兮兮的,任冲想让他先骑算了,但宋巧云这一数落,任冲就偏不让,一声不吭,猛踩童车,往篮球场奔去。任安哭完了,不待宋巧云给他擦脸,就自个往篮球场追随他哥哥去了。也就是说,他虽然经常被任冲欺负,却对他很依赖,一时半刻没看到哥哥的影子,就要遍地去寻。这点有时让任冲很烦,想甩掉这个小尾巴。但任安像条小小的猎犬,有着超强的追踪能力,无论任冲躲在哪里嗨,他七转八拐,最后都能找到他。对于老弟的这种本领,任冲也只有叹服的份。好在任安并不强行参加他们的游戏,要么是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任冲弹玻璃球、拍烟壳纸,要么就蹲在一边嗨他那永远嗨不厌的蚂蚁。反正只要任冲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会嗨得安心。如果任冲赢得多,心里高兴,就会给他一颗玻璃球或者一张烟壳纸。任安当宝贝一样收着,回去后定会向宋巧云报告,说哥哥给了我什么东西。宋巧云这时会很高兴,夸任冲像个做哥哥的,晓得照顾老弟了。任冲也欣欣然颇为得意。但如果任冲哪一阵子手气坏,输得快见了底,就会问任安追讨。任安也会乖乖地拿出来,让他去扳本。后来任安稍大,自己也会跟同龄的小孩弹玻璃球、拍烟壳纸了。嗨这类游戏,他不像任冲那么气势汹汹,要么猛赢,要么狂输,而是嗨得巧,靠手法的精致取胜,每次搏战完毕,起码能保本。有时任冲泄光了本,就会问他要,而且要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些东西是自己存放在弟弟这里的。任安很乐意把自己的战果拿给哥哥去扳本,就算最后还是输了,他也从没想过要追讨。有时想起这点,任冲会感到惭愧,既而恼火,觉得自己没有弟弟狠。他只有在另外的方面表现出自己的狠气。好在他狠的地方有很多,诸如打架骂人、爬树跳墙、嗨工兵捉强盗等等,任安都是望尘莫及,对他只有无限景仰的份。何况任安还有一些表现,可以让任冲大加嘲笑,借以巩固自己的长兄地位。比如说任安虽然在六个月时就断了奶,但总是喜欢吮手指。不但吮自己的手指,在睡觉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抓住任冲的大拇指吮。任冲明明在临睡的时候背对着他,把手藏得紧紧的,第二天醒来,却总是发现自己的一只大拇指被任安含在嘴里。等到宋巧云来给两兄弟洗脸的时候,他就要大声嚷嚷,说老弟又吮我的手指了。宋巧云照例会取笑任安两句。任安也不回嘴,一副老实服罪的模样,加强了任冲在弟弟面前的优越感。任安还有一桩特别的嗜好,更能增添任冲的优越感,却让宋巧云极其头疼,就是喜欢捡垃圾。在离工会活动楼不远的土坪里,有个大垃圾坑,四面用红砖砌了三尺高的围墙,有一面在离地两尺余处开了个长方形的大口子,口子外砌了三级水泥台阶。家属区的垃圾就集中倒在这里面。外面运垃圾的清洁工懒得很,非要等到垃圾堆积如山,溢出围墙,厂里打电话去催,才肯拖着垃圾车光顾。倒是厂里有些小孩,工作积极性比国家雇请的清洁工高得多,经常蹲在垃圾堆边拨弄,其中尤以任安为杰出代表。别的小孩虽然渴望从垃圾堆里翻出些什么好东西,但也只是在边上寻觅,独有任安奋不顾身,常常勇闯垃圾山,一脚踩下去,起码要陷入半尺。任安却不以为意,从山这边翻到山那边,可谓踏遍了此山的每个角落,而且敢于深入挖掘,所以常常能够满载而归,绝无入宝山而空回之憾。他带到家里的东西不但气味独特,而且品种丰富,什么空药瓶、废电池、旧牙刷、缺盖的旧文具盒、锈穿了洞的茶叶罐……有次还兴冲冲地拖了条破卫生带回来,被任建国看见了,大觉晦气,扇了他一耳光,他却抓着卫生带不肯放手。任安如此热爱在垃圾中淘宝,以至于吴铁梅笑话宋巧云,说:“你家最好开个废品回收店,让安安来坐柜台。”宋巧云只有苦笑着说:“我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他就是不改,你讲可恨吗?”好在任安虽然喜欢跟垃圾打交道,搞得一身脏兮兮的,却没因此沾上什么病。只是宋巧云洗衣服的时候,要多费些“马头”牌肥皂。任冲虽然经常嘲笑弟弟对捡垃圾事业的热爱,却能从他淘回来的宝贝中得到些好处——没有油墨的圆珠笔芯,可以塞根小铁丝进去做成微型水枪;金属瓶盖,在玻璃球缺货的时候可以下着嗨,积攒多了串成一圈,又能做踢田之用;至于从垃圾中翻出烟壳纸来,弄干净了,照样可以拿去拍。所以当宋巧云要求任冲看到弟弟去翻垃圾就拖他回来时,他大摇其头,说垃圾堆那么脏,他才不会进去呢。任冲说的倒是实话。他虽然整天跌打滚爬,弄得一身是灰,却还算爱干净,洗手洗澡都很勤快。不像任安,就算不去翻垃圾,十个指甲缝也都会积满污垢,非得宋巧云按住他才肯清洗干净。宋巧云只有多表扬任冲这一优点,要任安向哥哥学习。任安吸了吸鼻涕,看着神气的任冲,顺从地点点头,但第二天就忘得精光。这天傍晚,快到吃饭的时候,还不见任安的踪影,宋巧云打发任冲去寻。任冲清楚弟弟不来黏自己的时候,准是去翻垃圾了,便直奔垃圾坑。果不其然,任安站在垃圾山顶,正弯腰拨弄着脚下的垃圾。任冲站在离垃圾堆两米远的地方,连喊几声,他还不肯下来。直到任冲鼓起眼睛,威胁要打他一顿的时候,任安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平地,右边的口袋鼓成一团,里面装着个空墨水瓶,左手提了段废旧电线,裤脚和鞋面上还捎带了不少垃圾渣。任冲先检查他的战利品,发现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后,便模仿大人的口气批评他太不讲卫生。任安也不回嘴,跟在任冲身后,往家中行去。何春生正端着碗,坐在门口的竹靠椅上吃饭,看到任冲背后跟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便咧开鲢鱼嘴说:“任冲,你老弟硬是邋遢。”瞥见他一脸嘲笑,任冲心里就有点堵——老弟是邋遢,但也只能由他来批评,别人是不能乱加议论的——大声说:“你以为你很干净,还不是一样的?”对于任冲这种明显混淆黑白的言论,何春生不太服气,说:“哪里一样的?你看任安,真的像个捡垃圾的。”任冲向前一步,问:“你讲哪个像捡垃圾的?”何春生涎着脸说:“是像啦。”砰的一声,他手里的碗被任冲打翻,掉到屋前的沟里面,碎成几瓣。何春生是个爱惜东西的人,马上大叫起来:“你赔我的碗!”何春生的爸爸何颂武闻声而出,询问缘故。任冲的声音比何春生高得多,控诉他骂自己弟弟是捡垃圾的。何春生辩解说没有骂。任冲马上说,猪讲过。何春生就不作声了,低头去哀悼沟里的碎碗。见此情形,何颂武明白何春生肯定讲过这话,便把他拖了进去。任冲取得了又一次胜利,带着任安,得意扬扬地行了。周明正好路过,目睹了争斗的全过程。他看看任冲嚣张的背影,又瞟瞟在屋里哭闹的何春生,心里着实高兴,便学着电影里的汉奸,坏坏地笑了一下。到了晚上,他主动上门喊何春生一起去嗨。犹豫了好一会儿,何春生眼前闪动着任冲打翻他碗的情景,又想起陈玉跟任冲嗨得越来越好,却不太理自己,心里渐渐涨满委屈,然后转化成怒气,最后竟跟随周明而去。任冲正在老樟树下和陈玉、王军、杨真、孙爱红踢田,看到何春生跟在周明身后,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行去,一时颇为诧异。王军和杨真更是感到震惊,都望着任冲,看他有何反应。任冲悟清楚了何春生是恨自己打烂了他的碗,才跟周明一起嗨的,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露出分外轻蔑的表情,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叛徒!”小孩子是最怕当叛徒的。听到这两个字,王军和杨真都觉得事态严重,同时庆幸自己不是。陈玉当然跟任冲同仇敌忾,也露出轻蔑的表情说:“何春生是个国民党,专门当叛徒。”她的声音清脆响亮,顺风传到何春生的耳朵中。他想分辩,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而周明越行越快,转眼就把他带得远了。何春生叛变投敌,没有人跟王军争当副司令了,杨真也上升为三号人物,两人都是欢喜大于怨恨。只有任冲私下里还是觉得伤心,越伤心,就越恨何春生,见到他就往地上吐口水。何春生本来还有些后悔,但见任冲这样子,晓得退路已绝,索性也摆出副誓不两立的模样。两人在幼儿园的座位排在一起,往常上课都是交头接耳,小动作不断,现在却如两尊木头菩萨摆在一起,决不肯向对方看一眼,让朱玲和郭芳诧异且惊喜。任安坐在前面第一排,仰着头,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只是鼻涕常常淌下来,快挨着嘴唇了还不觉察。朱玲有时看着心里都过不得,行下来用纸替他擦干净,再继续上课。任安现在被正式批准加入任冲的部队,成了哥哥的警卫员。任冲除了发给他一把小弹弓外,还让他负责掌管巨型弹弓枪,在自己使用的时候再递过来,这让任安激动不已,对哥哥更加忠心耿耿。他从此又多了一桩爱好:做纸弹。任安手巧,做出的纸弹捻得又细又均匀,前面的尖头小而坚硬,乃是幼儿园出产的第一流的“军工产品”。做得多了,他还练出一门绝技,可以头望着老师,手在桌子下动,丝毫不影响子弹质量。任安手艺出众,任冲还有些不服气,但后来见陈玉都叹服,他也就不得不承认,并且弄到了原材料就塞给任安,自己只管坐享其成。任冲不仅有任安供货,还有陈玉帮着做,并且不用他提供纸张,所以兜里的子弹非但质量上乘,数量也是奇多。别的小孩因为数量有限,都很珍惜子弹,唯独任冲敢于尽情发射,这跟他勇猛的打法正好相配,所以在弹弓仗中气势最足,有时连周明也被他压着打。这一点,何春生以前感触不深,最多在旁边看着任冲拿着弹弓把别人撵到恨不能翻墙上屋,自己咧着嘴使劲地笑。现在成了任冲的敌人,他就再也笑不出,经常在任冲的猛烈火力下四处逃窜。任冲恨何春生叛变,只要一打弹弓仗,就直奔他而来,而让王军去牵制周明。他很少动用巨型弹弓枪,因为上子弹太慢,而惯用陈玉送他的那把弹弓。这把弹弓他又加了一倍的皮箍箍做弓弦,拉满了发射,能把一只蚱蜢打成两截。任冲手劲比同龄的小孩要大,上弹的速度也快,用起来很是利索。何春生开始还有勇气跟他一决高下,想让陈玉看看谁才是英雄。但当脸上挨了几下既狠又快的连珠弹后,他就撑不住了,只顾着躲闪,没有还击的份。这时站在一边咧开了嘴使劲笑的人变成了任安。他双手端着巨型弹弓枪,躲在墙边或树后,发现有人试图向他逼近,就会将枪口调准,将那人吓僵在射程之外——厂里的小孩都认为这把弹弓枪能把人的皮肉打烂,所以连陈松这样上了小学的大小孩都很畏惧。好在任安性格温和,除非是遭到威胁,轻易是不会举起枪来对准谁的。不像任冲,在刚刚得到这把枪的时候,端着它到处耀武扬威,连当时还是嫡系的何春生也被他吓唬过好几次。所以何春生的叛变,在任冲看来是不可饶恕,在何春生自己看来,却有不少理由。随着他对往事的深入挖掘,遭受任冲欺负的一点一滴都被榨了出来,让他觉得自己早就不该跟任冲嗨了。就算现在被任冲拿着弹弓追着打,他也不再后悔,相反,把任冲打败的念头越来越坚固。尽管任冲实力强大,但他相信,周明会想出办法来的。周明小小年纪,却长了许多抬头纹,又喜欢眯着眼睛,显得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朱玲跟郭芳都不太喜欢他,觉得这小孩有点阴。但就是这点阴气,让幼儿园的小孩普遍感到畏惧。任冲现在不怕跟周明对着干,但看到他站在一边眯着眼睛很阴险地窥伺自己时,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何春生跟周明嗨得久了,也沾染了点阴阴的味道。他眼睛本来就小,却偏要模仿周明眯细了看人,像个小瞎子,还自以为很有气势。何春生现在对周明很是崇拜,因为他不仅眨一下眼睛就能生出一个点子,而且对于男女之事见得多。周明经常要求他从家里带点吃的东西出来,然后蹲在某个角落,一边吃一边口水四溅地跟他谈论那些事。据他说,厂里有些大人白天也在屋子里搞,爬到窗台上就可以看到。周明还能够对细节进行详细描述,有时让何春生目瞪口呆——他只在晚上偷窥过父母性交,那景象很朦胧——比如他说大人那里鼓起来跟萝卜一样粗;有时又让何春生小鸡鸡硬得痛,比如他说有些女的喜欢边搞边叫,有时候甚至骑到男的身上搞。他还形容一对大人搞得很猛,说是把床都搞塌了。何春生嘻嘻地笑,深信不疑。为了讨好周明,他把偷看女澡堂的秘密贡献了出来,没想到周明一脸不屑地说他早就晓得了,并表示那没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大人搞。何春生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水平很低。他再三央求周明带他去偷看,周明却不肯。直到何春生答应把家里一盒湘潭产的灯芯糕偷出来吃时,他才松了口。这天下午,上完一节舞蹈课后,小孩们纷纷出来上厕所。厕所就在幼儿园旁边,对面横着一栋长长的二层楼房。周明跟何春生在厕所蹲了许久,等其他小孩子都行完了,才用草纸匆匆擦了屁股,提上裤子。周明先在厕所口往外张望了一阵,确定两位老师不会出现后,向何春生一招手。两人迅速窜到楼房背面。楼房背面没有阳台,除了墙壁就是窗户,对面就是围墙。一楼的窗台比周明还要高两个头,他伸着手刚好能搭上。窗台上就是玻璃窗,下面一格嵌着毛玻璃,上面一格是清玻璃。周明跟何春生像两个小窃贼,在楼房后边轻手轻脚地行着,尖着耳朵听。这栋楼房每层住了八户人家,大多是些领导和中层干部,也有少数资格老的工人。两人行了一个来回,却没听到什么动静。周明有点不耐烦了,准备回幼儿园,何春生却是激情满怀,强烈要求再行个来回。想起毕竟吃了他不少灯芯糕,周明便让他做了回主。两人又以极慢的速度挨着墙行。行到尽头打转身时,何春生烂起脸,开始怀疑周明是在骗他。等行过三户人家,周明突然停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对他轻轻嘘了一声。何春生赶紧收住步子,偏着脑壳,恨不得在耳朵上接根天线。开始他什么都没听到,急得想跳起来,却又不敢乱动。后来学周明的样,微闭上眼睛,便渐渐接收到了窗缝里漏出的声响。睁开眼睛后,何春生只恨自己不能马上跳到窗户上。搜寻了一阵后,他从围墙边搬来数块砖头,叠在一起,然后迫不及待踩上去,双手正好能抓住窗台,遂把吃奶的力气也拿了出来,脸憋得通红,身子慢慢地吊上去。周明被他的决心打动,在下面使劲托他屁股。何春生的头渐渐浮在窗台之上,两只手臂也先后屈肘压在上面。虽然袭来一阵擦破皮的疼痛,何春生却不管不顾,继续勇猛精进,大有今天不偷看到就绝不回幼儿园的势头。周明在底下用手托得费劲,索性加上头顶。在他的鼎力帮助下,何春生终于跪在了窗台上。他的心跳得厉害,似乎马上要蹿出来撞到玻璃上,但行动却丝毫没有停,脑壳慢慢地贴着毛玻璃往上滑。屋里没有开灯,就算是透过清玻璃,也要过一阵才能看清里面的轮廓。果然如周明所说,一男一女正光着身子在白昼的床上干得欢。只是这个女的虽然叫得有味,却并没有骑在男的身上。何春生在此刻绝没想过要眯着眼睛,而是能睁多大就睁多大。周明离开窗台下,靠在围墙边,左右张望,替他把风。何春生突然从窗台上迅速滑了下来,小腿在叠好的砖头上磕了一下。他却没有叫痛,而是迅速往厕所方向跑去。以为被发现了,周明也骇得撒腿就跑,最后还领先几步到达楼房侧面。何春生居然直往厕所里钻,然后仰望着屋顶号啕大哭。周明问他怎么了,何春生一边哭一边挥手要他行开。连问几次都是如此,周明也有些火了,再加上厕所里臭气逼人,遂行了出来,闷闷不乐地返回幼儿园。现在只剩下何春生一个人了,他越哭越伤心,泪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最后只看到胸脯一起一伏,却听不见哭的声音——他看清了那个男的是朱厂长,而女的竟然是自己的妈妈谭燕华。接下来的几天,何春生根本就不想说话。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何颂武,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敢把这事告诉爸爸,很对不起他。尤其当看到爸爸对妈妈好的时候,他心里就涌起一种愤怒、愧疚和怜悯相混合的情绪。这种复杂的情绪折磨着他,让他日益沉默而阴郁。以为何春生病了,谭燕华要带他去郑小华那里看看。何春生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他来到操场上,内心深处隐隐渴望得到其他小孩的安慰,哪怕是喊他一声也好。但是操场上只有任冲一伙在嗨工兵捉强盗,大呼小叫,快活无比。他们越幸福,何春生就越失落,这失落又变成了嫉恨。他想把头抬得高高的穿过操场,却实在提不起那份劲,最后低头从操场边缘行了过去。周明正在樟树下跟陈松打“啪啪”。现在是秋天了,穿的衣服多了起来,他们可以用外衣的下摆夹着“啪啪”去拍对方的“啪啪”,扇起的一股风力起码能让“啪啪”翻个跟头。但往往因为掌控得不好,“啪啪”落下来时又成了正面,等于白扇。周明在这方面有心得,用力恰到好处,所以尽管陈松扇出的风力要大上一级,却屡屡输掉。这些“啪啪”是陈松从作业本上撕下纸张新做的,周明每赢去一方,等于赢了他两页作业纸,安能不心疼。他提出不能用外衣扇,只能用手来拍。周明想着自己手劲比陈松小,只怕要吃亏,便把战利品收在口袋里,准备凯旋。陈松却不肯放行,逼着他继续拍。周明说:“我不想拍了。”“那你把赢的还给我。”陈松边说边把手伸向他的口袋。周明赶紧去捂口袋,却被陈松抓了一把狠的。他好歹也是幼儿园的老大,在陈松的无理相逼下,终于出手反抗。两人扭打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还是周明被压在下面,挨了两个耳光,口袋里的战利品也全部被敌方抢去。他实在感到悲愤,趁陈松站起的时候,在他小腿上使劲蹬了一脚。这一脚可不轻,让陈松龇牙咧嘴的。换回来的是小肚子上挨了一脚。这一脚更加沉重,周明顿时痛得在地上打滚,却没有喊出声。何春生看着周明惨遭欺负,本来有些恨他的,此时却只觉得他可怜。而最可怜的当然是自己。他看到周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手扶着樟树,眼睛通红地盯着扬长而去的陈松,便行了过去,问他要不要紧。周明摇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恨恨地说:“你看喽,等我长大了,崽不打死他!”何春生也没有考虑到陈松也会长大,相信了他的誓言。两人都不想回家,遂转身往生产区行去。在仓库前的坪里码着十来张报废的钢板。就蹲在这钢板上,何春生向周明倾吐了那个搅得他不得安宁的秘密。周明却并不吃惊,说朱厂长还跟医务室的郑阿姨、陈玉的妈妈、杨真的妈妈嬲过。他还发誓说不晓得朱厂长会跟何春生的妈妈嬲,要不然根本不会带他去看。听说朱厂长还跟这么多女的嬲过,尤其还跟陈玉和杨真的妈妈嬲过,何春生心里平衡了不少。只是他不明白这么多女的何解都愿意跟朱厂长嬲。周明说:“那还不清楚,他是厂长。”“当厂长就可以耍流氓吗?”“反正我有次听到朱厂长跟陈玉妈妈嬲的时候,讲要帮她加工资。”“女的加工资就要跟厂长嬲麻屁,那男的何解办?”“那我就不晓得了。”沉默了一会儿,何春生问:“那朱厂长跟任冲的妈妈嬲过吗?”然后充满期待地望着周明。当他看到周明摇头后,神色又变得黯然起来。见他这样子,周明倒有点抱歉,随即掏出自己的秘密:他跟罗佳嬲过。何春生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连忙追问何解嬲。周明说当然是脱了裤子嬲。何春生眼睛更亮,问:“有味吗?”周明嬉笑着不肯说。在何春生的一再恳求下,才说了句:“她那里蛮软。”何春生不胜神往,最后吐露心声:“我也蛮想嬲一次。”他刚说完这句话,从仓库后面转出两个人来,竟然是杨真跟孙爱红。看到周明跟何春生都盯着他,杨真心里有些畏惧,连忙把视线挪开。见杨真脸色发白,而孙爱红尽管露出轻蔑的表情,双颊却如同火烧云,周明跟何春生对视一眼,跳下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杨真退后一步,问:“你们要做什么?”周明说:“你讲老实话,你们在后面做什么?”杨真小声说:“嗨。”“嗨什么?”孙爱红大声说:“关你什么事?”周明鼓起眼睛,指着她:“又没问你,你叫什么叫?”然后又打量了杨真一下,见他的裤子没怎么穿正,说:“我晓得了,你们在嬲麻屁!”杨真心里猛弹了一下,红着脸说:“没有。”“明明嬲了。我们刚刚都看见了。”“是的,我们都看见了。”孙爱红说:“你们根本就没看到。”“你还不承认。我要告诉你们屋里大人,还要告诉朱老师郭老师。”杨真木立当场,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孙爱红也不再作声,低下头去。周明对何春生挤了挤眼睛,说:“行,我们告状去。”杨真像是冬天里被泼了桶冷水,打了个激灵,说:“你们莫去喽。我明天请你们吃米糖。”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何春生比周明更加得意,说:“你以为请我们吃块米糖就算了?”“你要何解喽?”“你以后跟我们嗨,莫跟任冲他们嗨。”孙爱红抬起了头,对杨真说:“莫听他的。”杨真呆呆地站着,眼睛盯着地面,似乎想找个洞,好带着孙爱红钻进去溜掉。见他没反应,周明说:“任冲还打过你,你何解要跟他好?”何春生补充道:“任冲跟王军比跟你好些。”孙爱红连忙指出:“哪里,明明是一样好。”周明盯着她:“你何解老是帮任冲讲话?我晓得了,你肯定是喜欢他。”“我哪里喜欢他,你莫乱讲。”杨真瞟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孙爱红顿时惶恐起来,不敢再帮任冲讲什么好话。何春生继续对杨真展开宣传攻势:“你在任冲那里还只当个军长,你到我们这边来,让你当个副司令。”“那你当什么?”“我就当参谋长。”“那我要想一下。”“想好久[注:好久,方言。在疑问语气中意为“何时”。]?”“一天。”何春生跟周明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要得,一天就一天。你要是不肯,我们就去告状。”嗯了一声,杨真转身就行,孙爱红连忙跟上。两人行出生产区,沿坡而下,来到塘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发呆。过了一会儿,孙爱红问:“你真的要跟他们嗨?”剜了她一眼,杨真说:“就是你。”“是你硬要跟我来的,还怪我?”杨真蹲了下来,从地上捡起小石子,不断地击打自己和孙爱红的倒影。孙爱红怔怔地在一边看着。过了片刻,从篮球场那边传来大人们喊自家小孩吃饭的声音。杨真找到了一个可以不去面对这事的由头,站了起来,不待洪丽华来寻他,积极主动地往家里奔去。但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一半饭扒进了口里,另一半落在了桌上。洪丽华用筷子头敲了他两下,也没什么效果。到了晚上,杨真怕任冲来喊他嗨,跟着洪丽华去工会活动室看电视。孙爱红也在这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抬头望着电视,一声不吭,没有像往常那样乱跑乱动,让其他带小孩的大人着实表扬了一番。电视上正在放《地道战》。当那个给日本鬼子当翻译的汉奸出场时,杨真挪动了一下屁股,又瞟了一下孙爱红。孙爱红的目光被黑白屏幕扯得笔直,并没有理会到杨真的不安。第二天到了幼儿园,杨真就躲不过任冲的热情相召了。实际上,看着任冲跟王军他们嗨得那么欢,他很难忍住不去加入。只是还有两道阴影矗立在任冲所制造的阳光之外,冷冷地瞥着他们。每当与这样的目光相遇,杨真心里就转为梅雨天气。好在任冲的笑容和大叫十分明朗热烈,能迅速驱散他心中的阴霾。罗佳则蒙周明相告,晓得了杨真跟孙爱红干的好事,心中颇喜,主动来找孙爱红说话。正跟孙爱红嗨拨纱游戏的陈玉白了罗佳一眼,故意把头偏过去。孙爱红一边敷衍着罗佳,一边不安地看着陈玉。罗佳说三句,她便搭一句,最后罗佳觉得她太冷淡,把脸一板,行开了。而陈玉也不高兴,因为她竟然跟罗佳说了那么多话。孙爱红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好在朱玲摇起了响铃,让孙爱红可以暂时逃过陈玉质疑的目光。一整节课她都趴在桌子上出神,以至于没有学会朱玲教的新歌《小星星》。到了下午,周明把杨真喊到一边,问他想清楚了没有。杨真有点紧张地看着他,说:“还没过完一天呢。”“何解还没过完一天?”“要到快吃下午饭的时候才算一天。”没想到他还计算得这么精确,周明倒是一愣,竟发不起火,讪讪地道:“那要得喽,等吃了下午饭再问你。”等到傍晚时分,周明和何春生成立了寻找杨真二人组,像两只老鼠,怀着焦急和愤怒的心情,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穿梭往来,寻觅着快要到嘴却突然失踪的食物的下落。然而连孙爱红都不晓得杨真的去向。周明不太相信,把五官挤成恶狠狠的形状,威逼孙爱红赶快说出到底把杨真藏到哪里了。何春生也上前一步,挽起袖口,做出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单独面对这两个幼儿园的黑社会分子,孙爱红又急又怕,一再申明自己真的不晓得,骗人就是头猪。看到孙爱红并不像头猪,反倒像只刚从水中爬上来的小鸡,周明跟何春生渐渐相信她并不知情,正待放行。这时罗佳行了过来,目睹孙爱红一副惊恐的表情,大感快意。得知杨真躲得不知去向,而孙爱红正好落单,罗佳跟周明咬了一阵耳朵,两人瞟着孙爱红,都露出诡秘的笑容。然后周明又跟何春生咬了阵耳朵。何春生倒没有笑,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孙爱红。最后周明对孙爱红说:“我们不打你算了,你跟我们一起去找杨真。”“要是找不到何解办?”“硬是找不到,我们也不会怪你。”面对敌人的通情达理,孙爱红居然生出了感激。她也想弄清楚杨真的去向,遂点点头。周明马上说:“我们先去厂里找。”然后转身向坡上行去。他所说的厂里就是生产区。翻砂车间、加工车间和总装车间像三个巨人一样错落站立在夜色中,表情严肃地打量着行进生产区的四个小孩。周明不往车间那边去,进门就朝左拐,从一溜办公用的平房前行过,前面蹲伏着方头方脑的仓库。绕过仓库,就是椿树林。月光很茂盛,将林间的小路镀成惨白色。周明、罗佳跟何春生都是一声不吭,只顾低头往前行。孙爱红喊了几声杨真,她的声音像落叶飘转了两下,就悄无声息地被林间的阴影淹没了。踏上林子尽头和围墙之间那块水泥地后,周明似乎就到了本次寻人行动的终点站,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头望望天空,然后蹲了下来。当孙爱红提出再去车间那边找找时,他却说莫急,歇一下再讲,罗佳跟何春生也马上附和,并齐齐蹲下。罗佳还从口袋里掏出三颗水果糖来。孙爱红以为没自己的份,故意扭过头去不看。没想到罗佳先递给她一颗,让孙爱红心头一热。剩下的两颗分给了周明跟何春生。至于罗佳自己,则声明在家吃过了。孙爱红过意不去,提出跟她分吃。罗佳也没推辞,便由孙爱红先咬下一半来,剩下的归她。四个人蹲在水泥洞边,都不说话,只听得到吮水果糖的声音。周明跟何春生先吃完,两人都摆出一副无聊至极的样子。“哎,要是有什么嗨的就好了。”“嗨什么喽?”周明瞟了孙爱红一眼,说:“干脆我们四个人来嬲麻屁。我跟罗佳嬲,你跟孙爱红嬲。”孙爱红差点没把嘴里的糖吞进食管里。她看着罗佳,希望她能出声反对。没想到罗佳爽快地应着要得。孙爱红只有搬出最后一件武器——她要告诉老师。但这件武器被周明轻而易举地缴了械,周明说:“我们没告你的状算好的了,你还来告我们。你要是不肯,我们明天就去告状。”平日口齿伶俐的孙爱红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样,看着面前这两只小狼。罗佳说:“你反正跟杨真嬲过了,怕什么?”周明马上保证道:“我们不会讲出去。又不是跟你一个人嬲,罗佳也要来。”“那只准这一次。”周明马上同意。孙爱红又提出罗佳先脱裤子,罗佳也照办。看着周明跟罗佳褪下裤子,腰部对拱,粘在一起,一动不动,何春生的细眯眼变成了半个玻璃球,小鸡鸡硬得发痛。他催孙爱红脱裤子。孙爱红怕丑,说要到洞里去。何春生说:“怕什么,在这里不会有人看见。”“周明跟罗佳看见。”“你大方些喽,你看他们两个都不怕我们看见。”“反正我要到洞里去。”何春生一边动手解裤带一边往洞里钻,进去后发现孙爱红没跟上,又探出头来大声说:“你还不进来?”等孙爱红扭扭捏捏地进来后,他要动手替孙爱红褪下裤子。挡住他的手,孙爱红小声说:“我自己来。”把裤子褪到膝盖处,她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脱了。但这并不妨碍何春生弯下腰去,又摸又揉,还自言自语道:“真的蛮软。”孙爱红催他快点,何春生居然亲了那里一下,才站起来。顶住后,何春生却不动了,也不晓得怎么动。两人粘了片刻,何春生觉得没有用手去摸有味,便伸直腰,要亲孙爱红。才啄了一下,孙爱红就说他口水太多了,偏过头去不让亲。想起杨真比自己爱干净得多,何春生火就蹿了上来,说:“要得喽,你只跟杨真亲,不跟我亲。”“没有。”“明明是的。”孙爱红心虚之下,只好又正过脸来,让何春生啃了个心满意足。把一切干完后,他系好裤子行出洞来。周明和罗佳已经穿好裤子,看着他出来,只是笑。何春生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眯着眼睛去瞄树林。周明不放过他,大声说:“何解要这么久?”何春生更加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回答。“有味吗?”何春生看了下周明,又抓了下脑壳,终于承认:“蛮味。”等到孙爱红低着头行出来,罗佳马上迎上去,神情亲热至极,大有革命人士找到了同道的欣喜。行回去的时候,孙爱红还小声叮嘱罗佳不要跟别人讲。罗佳要她放一百二十个心。但孙爱红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心还是悬着的。远远地她听到陈玉跟人说话的声音,陡然感到一阵心虚气沮,连忙闪进门里去了。第二天,在去幼儿园的路上,杨真被守株待兔的周明与何春生围住,质问他昨天何解不见踪影。杨真早就准备好了理由——跟爸爸和妈妈去奶奶家了。周明也无暇考证他是不是真的去奶奶家,直奔主题。“你到底跟哪个一边?”杨真马上摆出副无奈的模样,表示想跟他们嗨,但怕任冲打。何春生声音高了起来:“怕什么,有我们帮你。我们三个还打不赢他们三个吗?”“他要是喊谢海龙来,你奈得何吗?还有陈松。”想到这两号恶人,连周明都黯然起来。杨真见状,马上进言:“要么这样,我假装跟任冲嗨,实际上是跟你们一边。”何春生很狐疑地瞄着他,问:“何解假装?”“任冲要做什么,我就告诉你们。”“我晓得了,你是想当间谍。”杨真猛点头,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周明。“你莫骗我们。”“骗你们是猪。”想到快要上课了,怕挨老师的骂,周明只有相信杨真并不想当猪,遂表示要得。杨真如释重负,瞅瞅前后无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请周明跟何春生吃,同时提出自己先行,免得被任冲看见他们在一起。有水果糖入口,周明同意得很爽快。何春生忙于吮糖,也没有出声刁难。到了幼儿园,杨真仍然跟任冲和王军嗨得欢,只是有时不忘向周明他们投去一个诡秘的表情,以示自己并没有忘记间谍的身份。陈玉还在生孙爱红的气,故意不跟她嗨,等着她来跟自己讲好话。等了一会儿不见踪影,到院子里一看,孙爱红正跟罗佳她们跳橡皮筋,嘴里念着:“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陈玉脸都白了,转回教室去,伏在桌上生闷气。朱玲问她是不是生病了,陈玉摇摇头,眼眶却红了。朱玲又问她是不是被哪个欺负了,陈玉还是摇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朱玲很喜欢陈玉,想弄个究竟,就去问孙爱红。孙爱红说不晓得,等朱玲行开后,心里不太好过,甚至忘记了继续跳下去。等到上课的时候,她主动跟陈玉搭话。没想到陈玉红着眼睛剜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叛徒!”然后就扭过脸不再理她。任冲目睹了这一幕,大为诧异,下了课后,便问陈玉何解跟孙爱红黑脸。陈玉才说了句:“她跟罗佳嗨。”就哽咽起来。任冲转过头,质问孙爱红何解跟罗佳嗨。孙爱红低着头,一声不吭。罗佳在旁边大声说:“她想跟我嗨,何解喽?”“我又没跟你讲,骚麻屁。”周明马上冲过来,喝道:“你骂哪个骚麻屁?”“我骂她关你什么事?”“就关我的事。”王军跟任安围了过来,何春生很警惕地盯着他们。杨真站在不远处,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目光简直无处搁置。幸亏郭芳行了过来,问他们想干什么。这几人一致表示没干什么,然后就散了。放学后,任冲追问杨真孙爱红何解要跟罗佳嗨?杨真支支吾吾,说他也不晓得。任冲又要他去跟孙爱红讲莫跟罗佳嗨。杨真却说不晓得她会不会听。任冲眼睛一瞪,说:“你不是讲她喜欢你吗?”杨真被他瞪得心虚了一半,只有答应。他也疑惑孙爱红没和他打商量,就直接跟罗佳一边了。当孙爱红面对这一质疑,脸唰地红了时,杨真的疑心就像行进高倍放大镜下的蚂蚁,陡然膨胀起来。但过了片刻,这只蚂蚁又行出了放大镜,并且还急急地遁入洞穴,因为孙爱红很委屈地说:“哪个叫你躲了起来,害得周明他们来找我,还说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去告状。”根本想不到这不答应后面还别有内容,杨真赶忙替自己辩护:“我真的是去奶奶家了。”“那你也要告诉我一声。”说完,孙爱红的样子显得更加委屈了。杨真惭愧之下,只有去掏口袋,想拿出什么吃的来安抚孙爱红,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孙爱红毫无食欲,蹙着眉头说:“罗佳说你假装跟任冲嗨,要是被任冲晓得了,还不打扁你。”“那还有什么办法?”孙爱红叹着气说:“要是那天没被周明他们看见就好了。”这句话正好道出了杨真的心声。两人共同追悔了一阵,又商量了怎么跟任冲解释,方转回家吃饭去了。晚上在老樟树下拍烟壳纸的时候,杨真向任冲报告孙爱红站到罗佳那一边去的原因:因为大人总是夸陈玉长得乖态,不夸孙爱红,孙爱红烦得很,就不肯跟陈玉在一起嗨了。任冲听了,大声说:“她是没有陈玉乖态,还要大人来夸她,真是想得美。”然后又命令杨真不要理孙爱红。杨真却说:“妹子黑脸,就那么一下,过一阵也许她们就和好了。”然后又表示,他会再劝一下孙爱红的。任冲想想也是,遂收回成命。杨真松了口气,故意输给任冲一张“银象”,以让他高兴一下。此后杨真的日子过得很是提心吊胆,算是领略了当间谍的真实滋味。而孙爱红常被何春生喊去嬲麻屁,虽然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了,到下一次又被何春生磨得褪下裤子。后来她也习以为常,只是怕被杨真晓得。好在杨真大部分时间是在跟任冲他们嗨,对她在罗佳这边到底做了些什么,茫然不知。令孙爱红真正难过的是,陈玉开始跟另一个小女孩戴娜嗨得火热,并不因为少了她而显得冷清。戴娜是郭芳的女儿,被她妈妈打扮得很洋气,样子也长得逗爱。她一向很骄傲,除了陈玉,幼儿园的其他女孩子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对于陈玉跟孙爱红黑脸一事,她的评论是:“你根本就不该跟孙爱红嗨。她长得又不乖态,爸爸又没当官,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嗨。”戴娜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爸爸是财务股长戴东风。虽然不认同她的说法,但陈玉也没有出声反驳。至少戴娜对她很亲热,还送了她一块金丝镶边的粉红色绸巾。很快陈玉就把这块绸巾扎在了马尾发上,连任冲见了都发出由衷的赞叹:“硬是好看!”戴娜在一边听见了,忙问任冲自己头上的蝴蝶结好不好看。闻着她身上的花露水香气,任冲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陈玉跟戴娜嗨得好,让王军很是兴奋。因为他跟任冲是好朋友,而陈玉又是任冲的“老婆”,那么戴娜就跟自己是一边的。然而戴娜却不这样想。四个人嗨“过家家”的时候,任冲理所当然地跟陈玉结成一对。王军看着戴娜,喜不自胜,主动贡献出两个塑料瓶盖来盛水喝。没想到戴娜嘴一噘,说:“我才不当你的老婆呢。”王军顿时呆成一段木头,不晓得如何应对。见戴娜不肯跟王军“过家家”,任冲有些生气,横了她一眼。陈玉劝戴娜说:“反正是假装的,有什么要紧?”正好杨真行了过来,戴娜对他一指,说:“我宁肯跟他过。”杨真对戴娜也甚为仰慕,既蒙相召,焉得不热血沸腾,踊跃向前。可怜王军站在一边,愤恨难言。他不敢对戴娜有什么意见,因为戴娜是小公主,怎么对他都可以,倒把杨真恨了个牙齿痒痒。王军不愿去想自己惹戴娜讨嫌是因为穿着邋遢,长得也比较马虎,而杨真五官比他精致,也爱卫生一些,倒认为戴娜要是晓得杨真跟孙爱红的事,就根本不会理这家伙。王军隐约听说杨真跟孙爱红搞那种大人做的事,就恨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否则现在就可以当场羞他一顿。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跟踪到杨真做丑事,好向戴娜揭发。这天傍晚,陈松在篮球场上抽陀螺,一帮小孩围着看新鲜把戏,并期待着自己也能抽上一回。那陀螺转得快时,仿佛变成了两个,让任冲看得眼睛都直了。王军的目光开始也随着那陀螺打转,后来觉得身边空了一块,才发现杨真不见了。他连忙从人群中退出,扫视四周,发现杨真正在坡上行着。王军连忙跟了过去。杨真行了一段,就拐进工会活动楼后面。楼房后面就是池塘。王军想孙爱红一定在池塘边等杨真,便小跑着逼近楼房。在墙壁转角处,他脸侧贴着红砖墙,慢慢地探出去。池塘边果然还有人,却不是孙爱红,而是周明跟何春生。王军大吃一惊,赶忙把头缩了回来,背贴墙壁,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杨真的声音小如老鼠,王军没怎么听清。等杨真闭嘴后,周明开始发话,他的声音很冲:“你怎么净讲些没用的事。任冲每天在嗨什么,我们也看得到,还用你来报告?”听到这一句,王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咬牙切齿,同时又异常兴奋,不再听下去,转身返回。开始他还不敢行快了,怕被周明听见,等到过了楼房,便飞跑起来。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飙到操场,任冲正拿着鞭子,把陀螺抽得东倒西歪。围观的小孩把圈子拉得很开,生怕任冲一个失手,抽到自己头上来。只有陈松站得近,看着任冲拙劣的表演,满脸嘲笑。任冲见陀螺不听话,没有转着身子跳舞,而是像喝醉了酒,一股气就蹿了上来,手中的鞭子不是转着抽,而是横着打了,最后陀螺被他打得飞了起来,正中王军的肚子。王军手快,不等陀螺滚下,一把兜住,上前递给任冲。任冲却已意兴索然,把鞭子和陀螺还给陈松,退出人群。等到王军报告了杨真叛变的事,任冲侧脸瞪着他,似乎他就是叛徒。“真的吗?”“崽骗你。”“你怕是听错了吧?”“我听得清清楚楚。要是听错了,你把我耳朵割下来,要得吗?”见王军一脸愤然,任冲不好意思再怀疑他,转而做咬牙切齿状,表示要打杨真一顿饱的,王军马上举双手赞成。当夜色把大地罩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任冲他们陆续从各自家中窜出来,开始了夜间活动。任冲跟王军都是急性子,才放下碗,就飙了出来。任安本来性子缓和,但为了跟上哥哥的脚步,这时候动作也变得急促起来。杨真则是属于从容不迫型,吃了晚餐后还要拿个小杯子漱一下口(这主要是学洪丽华的样),踮起脚来扯下洗脸架上的毛巾擦一下嘴,兼带把头脸收拾干净,才肯露面。刚行出门外,就看到任冲、王军和任安在对面的梧桐树下站着,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任冲说:“杨真,你吃饭硬是久,害得我们脚都站麻了。”见任冲居然等了这么久,杨真心头一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连忙交代自己还擦了脸。王军说:“你这么讲卫生做什么,跟个妹子一样。”杨真也不争辩,跟着他们往长坡行去。任冲提出去厂里捉迷藏,王军马上附和。任安向来只有听命行事的份。杨真当然不好反驳,只是提出,要是人再多一点就好了。任冲说先去厂里看看,也许已经有人在那里了。杨真不疑有他,追随任冲而行。一路上任冲还有说有笑,王军却闭着嘴巴不作声。杨真愉快地跟任冲说着话,忘记了自己是个间谍。任安也时不时地插上两句。整支队伍在行军途中显得很热闹。等到进入生产区,举目四顾,连老鼠也没看到一只。任冲往右拐,那里有片空地,长着些荒草,零零散散地堆着一些废旧的机器零件,都生满了黄锈,其中以一段“L”形铁管最为庞大,可以钻进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来到这截铁管前,任冲突然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捅向杨真。王军则站在杨真背后,防止他逃跑。任安不晓得要发生什么,眼睛睁得溜圆。他的眼睛比任冲的还要大,只是眼神和善如绵羊,越睁得大就越显出一种无辜的表情。见任冲如此,杨真马上晓得了事情败露,像是被当头浇了桶冰水。“你讲,你何解要叛变?”杨真想出声辩解,但牙齿好像被胶住了,舌头也变成了块木头。“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要叛变?”杨真突然感到鼻子里液体急剧增多,连忙猛吸鼻子。王军忍耐不住,在杨真背后猛擂了一拳。转过身,杨真一边哭一边向王军的脸抓去。见杨真居然还动手反抗,用的招式是当年跟他打架的那种,任冲也心头火起,从后面抓住杨真的两条小腿,往上一提,杨真就摔趴在地上。不待他翻过身来,任冲就骑了上去,一手抓住他后脑的头发,一手扇他的脸,嘴里说:“我要你当叛徒!我要你当间谍!”杨真两手扑腾,像只被按在地上待宰的小公鸡。王军见他的手像公鸡的翅膀一样还在乱舞,冲上去就踢。任安看得脸色发白,等任冲打了一阵后,说:“哥哥,算了,莫打了。”任冲也觉得有点累,站了起来。杨真才爬起来,肚子上又挨了王军一脚。这次他不敢再还手了,只是捂着肚子,眉头深蹙。见王军还想打,任冲说:“算了,放他行。”尽管两条腿都有些痛,杨真还是行得飞快。沿着坡奔到澡堂前洗衣台边的水龙头前,杨真洗了手,把脸和脖子抹了一遍,又把身上的灰尽量拍干净,还不敢归屋,怕被洪丽华看出破绽。樟树下有群小孩在嗨,他无心参与,低着头,匆匆从人群边掠了过去。周明见他行动古怪,便向何春生使了个眼色,远远地跟着他出了大门。站在岔路口,杨真不晓得该往哪里行。正茫然间,背后响起周明的声音:“杨真,你要到哪里去?”回头略略看了一眼,杨真又转过头,不作声。何春生绕到他前面,说:“哎呀,你还蛮大的架子,跟你讲话你听到吗?”杨真不去看他,却向周明瞄了一眼,然后看着地面。稍稍蹲下身,周明凑近他的脸,觑了好一阵,才直起腰,说:“你是被哪个打了吧?”杨真的眼泪就要蹦出来了。“被哪个打喽,要我们帮你报仇吗?”杨真看着周明,一边哭一边说:“是任冲跟王军打了我。”“何解要打你喽?”“他们晓得我是间谍了。”何春生说:“我早就讲了,你明跟我们一边上好,还去当什么间谍,硬是自己讨打。”见何春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周明横了他一眼,说:“杨真被任冲打了,你还笑?”然后又关切地问杨真还被打了哪里没有。杨真两条腿本来就有点痛,被周明这一提示,更觉火辣辣的。卷起裤管又一看,两条小腿前面都擦破皮,膝盖也见红。周明很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说:“任冲真的蛮毒。”“王军打我还凶火些。”“你讲是现在就去报仇还是等你伤好了再去?”杨真连忙说:“等我好了再去。”然后又扫了一遍腿上,更加自怜。何春生蹲了下去,捡起块石头在地上划起来。周明是最喜欢蹲在地上的。杨真不便站着俯视他们,也慢慢地蹲下去,裤子还是擦了一下膝盖的伤口,有点微痛。他倒抽一口冷气,表示很痛。何春生斜睨着他,说:“有这么痛?”杨真气冲冲地说:“你去试一下喽,看痛不痛。”何春生语气微馁,问:“你还手了吗?”“肯定还了手。”“他们有两个人,你敢还手?”“你以为我像你,不敢还手。”“你才不敢还手呢!”“你才不敢还手呢!”“不敢还手的是猪。”“要得,是猪!”周明有些不耐烦了,说:“吵什么吵,到时打起来就晓得哪个不敢还手了。”何春生跟杨真这才不作声了。三人蹲在路口,远远地望去,让人怀疑他们是在随地大便。第二天上午,杨真溜到医务室,谎称自己摔着了,要郑小华给伤口涂紫药水。郑小华问他什么时候摔伤的,杨真说就是刚才。见他的伤口已经微微结了痂,郑小华敲着他的头说:“你还来骗我,讲老实话。”杨真脸唰地就红了,嘴里还嗫嚅着说:“就是没多久前摔的。”“你还讲假话。你是跟哪个打架了吧?”杨真再也作不得声,心想大人真厉害,什么都看得出来。见他一副尴尬万分的模样,郑小华嘴角泛起丝微笑,替他涂上紫药水。她的手法轻细,眼睛明亮,皮肤比厂的其他女人都要白。涂完后,见杨真还看着自己,郑小华问:“还有哪里吗?”杨真摇摇头,说:“郑阿姨,你当我妈妈好不好?”郑小华目露诧异之色,问:“何解要我当你妈妈呢?”“你比我妈妈乖态蛮多,我要你当我妈妈。”郑小华笑出声来。她的嗓音有点沙,男工们听了,却觉得别有味道。夏厚清正好行进来,听见了杨真要郑小华当他妈妈,咧开两片厚嘴唇,说:“郑姐,杨真是帮杨中华占你便宜呢。”扫了他一眼,郑小华收起笑容,淡淡地说:“小孩子的话,也当得真?”见郑小华不高兴,夏厚清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他很想跟她搞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无奈郑小华对不感兴趣的男人,从来都是严肃冰冷得如一把精致的医用剪刀。如果谁还要蛮缠,她就会变成让人望而生畏的针头,不是拖着不给你开药,就是打针的时候钻得你骨头痛。厂里的几个实权派又都护着她。所以全厂人谁也不敢轻慢她,反而有点畏惧。像夏厚清之流,只能祈望郑小华能看上自己,好过一把骚瘾。但他既无谢海龙之貌,又无朱斌之权,只能站在一边干流口水,所得到的待遇还不如杨真。见郑小华对夏厚清爱搭不理,杨真也小看了他,那一声夏叔叔就没有喊出来,转而问郑小华要气球吹。郑小华要他到自己屋里拿。杨真说爸爸把气球都锁了起来,然后扭着屁股撒娇。郑小华没办法,只好打开药品储藏柜,撕下一只避孕套给他。这种避孕套是免费发放给工人的,无色透明。小孩子在各自家里无意翻到,都以为是气球,欣喜雀跃,套在嘴上鼓腮吐气,吹成一个轻盈的冬瓜,在半空中拍来拍去。大人们见了,只有相对苦笑,回去后想办法把避孕套藏得隐秘一点了事。不知是谁发现大人们是从医务室领的气球,相互转告,于是争相来索要,能拿到手的却寥寥无几。郑小华只对自己喜欢的小孩子开点后门,而这些小孩无一不是长相逗爱,郑阿姨郑阿姨喊得亲甜。杨真能拿到一只,证明了他是属于小小美男子的行列。回到幼儿园,杨真就颇不及待地拿出来炫耀。他先吹了一阵,把嘴巴都吹痛了。周明还嫌不够大,拿过来进行加工。合二人之力,把避孕套吹得空前之大。吹好了却发现没有线。周明拧紧嘴子,防止它漏气。杨真想起朱玲那里有替小朋友们缝扣子备下的针线,便去问她要了根细线来系好。杨真、周明跟何春生在院子里拍来拍去。罗佳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对身边的孙爱红说:“你看那像什么?”盯着浮在半空中的气球,孙爱红摇摇头。罗佳小声说:“像只大奶子。”经她这一点拨,孙爱红觉得果然极像,遂捂嘴而笑。有些小孩在旁边看得眼热手痒,也争着来拍。杨真还有点舍不得,周明却一边丢眼色给他,一边很大方地欢迎他们加入。任冲、王军和任安站在一边,显得有些冷落。周明瞥见了,越发着力营造出一片欢声笑语。任冲心里那股火渐渐涨了上来,直盯着杨真。见杨真居然还跳起来拍,居然还姿势优美,惹出了几个女孩兴奋的叫声,任冲实在按捺不住,摸出弹弓,拉满了就是一弹。他用的是带尖头的纸弹,弹弓的射力又足,那避孕套吹成的气球本来就皮薄肉嫩,经不起这一弹,砰的一声就在半空中炸了。王军拍手叫好。任安吸着鼻子,紧张地看着周明他们行过来。“你何解打烂我的气球?”“不怕丑,那是杨真的气球,关你什么事?”“就关我的事。”“你要何解?”“你要何解?”两人胸脯快要挨着胸脯了,但周明还是不敢先动手——他实在怕谢海龙再来找麻烦。任冲忌惮周明比他高大半个头,只是努力保持着英勇无畏的姿态。两人把“你要何解”这句话反复操练了五六遍,声调一次比一次高,最后引来了郭芳。她站在教室通往院子的门口喊了句:“吵什么吵,想罚站了?”周明跟任冲立刻拉远了距离。等郭芳转身行进教室后,周明不甘心就此罢休,提出晚上打场弹弓仗。任冲立刻接受了这一挑战,并讲定了一边三个,吃过晚饭就在篮球场碰头。在旁边听着,就连那些没有资格参加战事的小孩也变得紧张而兴奋。吃完午饭,陈玉便去寻任冲。他正躲在自家里屋,和任安加紧赶制子弹。见陈玉来了,任冲说:“快来帮忙做子弹。”坐下后,陈玉却不动手,只是看着任冲,眉头微微蹙起。瞄了她一眼,任冲喝道:“你还不快做,想看到我们打输?”“你们不要打了好不好?”“何解?”“我心里蛮怕。”“我们打过好多次弹弓仗了,有什么怕?”“不是的。反正这次我心里蛮担心。”“担心什么?”“不晓得,就是蛮担心。”“那到时你躲在屋里,就不怕了。”任冲看着陈玉忧虑的样子,未免有点轻视。任安停住了手中活计,耸着肩膀缩在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俩。“你看什么看,还不快做!”“我也有点担心。”“你硬是胆小。怕就莫去。我跟王军两个跟他们打。”“我不是怕打仗。”“那你怕什么?”任安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怕的是什么,无言以答,只好又动手做了起来。陈玉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见任安不理她,闷闷不乐地行了。下午上课的时候,任冲已经有大半口袋子弹了,但他还不满足。朱玲在上面讲小红帽的故事,他的手仍在桌子下面动个不停,同时还不忘窥探何春生的进度。郭芳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发现这几位老是做小动作,似乎桌子下面可以摸鱼,其中以任冲摸得最为投入,便趁他低头向桌底的时候,无声地站起来。何春生最早发觉情况不对,连忙收手,瞥了眼旁边的任冲,又把眼神校正,对准讲台,做出专心听故事的样子,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任冲正心无旁骛地投身于儿童兵器制造事业,对悄悄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坐在他后面的陈玉前臂叠放在桌面上,坐得端端正正,目光聚焦于朱玲,生怕挪动分毫被老师发现,得不到专心听讲的表扬,以致郭芳行到任冲身边了,她才发现,想伸手去戳任冲的背,却实在是不敢。任冲被抓获的时候,颇觉委屈,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做子弹。当郭芳收缴了他口袋里的子弹时,任冲眼睛瞪得大大的,极不甘心。何春生正坐在旁边得意地笑,冷不防被任冲揭发,口袋里的子弹也被搜了去。他恶狠狠地横了任冲一眼,任冲的眼神却比他更恶,毫不客气地把他的目光顶了回去。下了课后,何春生满怀义愤地质问任冲为何要告状。任冲叫道:“缴了我的不缴你的,你想得美!”何春生顿时为之语塞。由于子弹被缴,任冲提出将弹弓仗推迟一天。周明却不同意,说你没子弹,何春生也没了,还不是扯平。任冲想想也是,便和王军、任安商量调配子弹的事。任安把自己的大部分子弹都让给了他,王军也让出一小半,任冲的上衣口袋又鼓了起来,对战斗的渴望重新变得强烈,倒担心周明改口。……


(未完)


2019-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我们的师傅/005  凡一平

关山别情/046  范稳

一碗海鲜面/101  王棵

从歌乐山上下来/  119  宋尾

平伯母/170  鲍贝


短篇小说

力量哪里去了/086  马叙

故乡一夜/092  蓝石

一次约谈/191  王啸峰


专稿:从乡村出发的写作

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022  阿来

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031  格非

穿越乡村的时间/038  贾樟柯


散  文

与你遥遥相望/065  陈福民

治隆唐宋/071   叶兆言

向阳路的游荡者/153  东君

心 事/162   方向明


思想者说

东西引/145  葛亮


译  界

王者之风/199  [智利] 埃弗拉因·巴尔克罗  赵振江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疯狂的梦想/204  南鸥


诗  歌

上个时代的夜莺及其他/221   华清

思茫然/224   路也

灵性的事物/227  简明

路基下的马/229  江非

穴居动物/232  林东林

诗 篇/235   严彬

晓雪的诗/237  晓雪

大地之母/239  劲草


艺  术

封  面 夜 之三[局部]  周力

封  二 山花(油画)  陈衍宁

封  三 山那边是大海(油画)  陈衍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斯继东

悦-读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马笑泉:放养年代

微信·专稿︱王春林:“问题少年”是怎样被“炼”成的——关于马笑泉长篇小说《放养年代》

微信·专稿︱江飞:放养的自由与童年的消逝——读马笑泉《放养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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