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得主:沈芸
第四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
沈芸《南竹竿胡同113号》
《花城》2019年第4期
颁奖词
沈芸获奖作品选读
南竹竿胡同113号(节选)
沈 芸
一、四九城
我,祖上杭州,生在苏州,养在上海。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我随母到了北方的唐山,快要上学了,又被带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爷爷夏衍走出了秦城监狱,我们家的元气开始有些慢慢地恢复了,话说那是1975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北京城告诉了我三种颜色:蓝的天,白的云和灰的瓦。
气派!不愧为千年古都,没有一点俗媚之气,走在街上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
我们家在东城南小街,早先的门牌是八大人胡同27号,后来改为南竹竿胡同113号。
在一个物是人非的年代里,所谓的东富西贵,也就剩下胡同和四合院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茬茬地革了命。
1949年以后,我爷爷他们那一代的很多文人“书生作吏”,走上了如履薄冰的仕途,可是,之初的他们依然是文化人。譬如说,他们中的一些人用自己的稿费买院子,像丁玲、艾青、叶君健……都是自购房产。
我爷爷也说过,他当时手里正好有一笔可用的稿费,刚刚调到北京当部长,他就看好了一座带花园的四合院,还没等他买,文化部就分配了他这处房子。
作为四合院,这算不上好宅子,平平常常,既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假山后花园,简单呆板,但规矩方正,对于当时四口人的家庭,足够了。
还有足够好的是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南竹竿胡同隔着一条小街,正对着是礼士胡同,著名的刘墉府是后来的电影局。隔壁就是我上的礼士小学,我每天上学走路十几分钟。
这条南小街上,分布了很多耳熟能详的胡同,24路公共汽车把它们串了起来,往南沿线两边:北竹竿胡同、竹竿胡同、南竹竿胡同、演乐胡同、内务部街、史家胡同、新鲜胡同、红星胡同、芳嘉园胡同、禄米仓、干面胡同……一直开到终点北京火车站。
往北,到了朝阳门内大街。有以前的文化部、外交部、图书进出口公司、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最重要的是朝内菜场,逢年过节,凭票供应,排队购买,那可是一年之中关乎温饱的大事件。
除此之外,81号里的那两幢鬼宅,天长地久地摇曳在日晒雨淋中……
那时候的北京四九城,不大,东城以内,皆可步行。从东城到西城,骑自行车最适宜。
我记得,王昆仑的女儿王金陵经常骑一辆自行车,到了我们家院门口,把车一停,叫着“夏伯伯”走进了正房的客厅。她在人大当教授,教俄罗斯文学,是《红楼梦》专家,懂昆曲。
“我爱北京天安门”,是需要有一段车程的,去一趟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在公交车里面,我对24路的感情最深,这座古城留给我最初的记忆,都是24路帮我串联起来的,它所经停的每一站,都是记忆库的一扇门,不要轻易触动。
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小卖部,开在一个居民房的低矮窗口,只有一个小售货口,我总是探进头,跟里面的老大爷说,要5块桔瓣糖,一分钱两块,每次就买10块。口袋里的这5分钱,我在课堂上就攥着,心里盘算着,买了这10块糖,要在这两天回家的路上和做作业的时候,分几次吃光,这是对自己上学辛苦的偷偷奖赏。
有这种小心思的孩子,不止我一个。廖梦醒家的一位小哥哥,今年都六十多岁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稻香村的黄油枣泥饼,他住校省下一星期的零花钱,就是为了吃上一块黄油枣泥饼。从稻香村出来,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枣泥饼,不坐公交车,走着回家,边走边吃,节约了他妈妈给的车票钱。
在我家的南小街上,没有稻香村,我的最爱也不是枣泥饼。如果从南竹竿胡同出来,去坐24路,要走到演乐胡同那一站上车,在这不到5分钟的路程中,有一家早点铺,除了清晨卖油饼豆浆,也卖烧饼糖耳朵之类的小吃,到傍晚才关门。
我们从南方过来的人,最受不了北方的这种小吃店,简陋得很,跟上海的糕点店没法比。那位王金陵阿姨在多年以后,有一次在电影院里见到我,热情地从包里掏出点心来:“给你吃啊,这可是从上海带来的奶油点心……”
玻璃窗的木门只要是营业时间就一直敞开着,冬天挂上个厚厚的棉门帘子。终日都在昏昏暗暗中,一两盏黄瓦斯灯泡,总是提不起精神,随时要熄火的样子。高高的、我踮起脚才够得着的柜台,三两个没精打采、说话硬撅撅的售货员,几张方桌子和条凳,是供吃早点的人用的,桌子上放着筷子桶和搪瓷调羹盒。柜台里没几样点心,麻酱咸火烧、麻酱糖火烧,有时候还会有焦圈和应季的绿豆糕。
在这几样可怜巴巴的点心里,我最爱吃的是一毛钱一个的豆馅火烧。白白的硬面烧饼皮上滚了一圈白芝麻,在烧饼的肚子中央点了一个红点,最关键的是,它一定要裂口,露出里面的豆馅,是带红小豆豆皮的馅,不是南方的细沙。它的学名极其生动,叫:蛤蟆吐蜜。
对了,到了下午,小吃店会供应炸糕,就是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也是带豆皮的豆馅。
这家早点铺离我们家很近,有的时候,早上,小孩子赖床,大人就把早点买回来,冬天家里生炉子,用锅装回来的豆浆就放在蜂窝煤炉子上小火温着,油饼夹在铁丝筚子里烤在一边,吃的时候嘎嘣脆。
我觉得糖油饼是最好吃的,比普通油饼要贵,一毛钱一个,是油饼里的战斗机。那时候,大人要是给小孩儿两毛钱买早点,就有点奢靡之风的意思了。
我们家里的南方人总是怀念油条,北京当时没有,天津有,他们叫果子。让我最早知道果子就是油条的人,是一个郎中,他住在我们家院子的对门。
这个人,充满了故事,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故事。
二、街坊
过去北京的夏天,白天热,晚上凉,不难熬。三伏天,太阳底下是火辣辣的,树荫下晒不着的地方,小风吹着凉快。
一到七、八月份,树上知了喳喳地叫上一整天,到了太阳落山,还不肯“下班”。
进入雨季,地上房上的狗尾巴草像小孩儿抽条似的向上蹿,蚊子也跟着猖獗起来,大家吃完饭坐在院里乘凉,人手一把蒲扇,漫无目的地拍打着……
我刚回北京时,没有找到小学接收,像个失学儿童一样每天在家里东跑西颠。父母上班,好在有爷爷教我语文,不过他的教学方法不规范,也有可能是他根本看不上“四人帮”他们编的课本,不好好按照教材教,所以,我一个夏天都在家快乐地“放羊”。
趁大人不注意,我便溜出院子,跑到对门去玩。
某一天,那位郎中,姓余,正站在院中间跟三两男女说着话:“天津那大果子,炸得是金黄铮亮,暄暄腾腾,站得直,立得住,笔挺挺,北京见不着。长江以南的人,他们管这叫油条。”
说这话时,他不像北京人,但又不像天津人,这果子里透着见识,却不是思乡。
余郎中长得像李雪健,五短身材,平头板寸里藏着白发,黝黑的面色中埋着皱纹,我总感觉他的眼白比别人都多,眼角中露出的余光比李雪健扮演的人物还要狡诈,他的嗓音也跟李雪健的角色一样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磁性般沙哑,他的声音从来不高,但是一听就知道是他在说话。
他一看见我跑进了他们的院子,就开始收起了话头,摇着扇子,准备往自己家门里走,上了台阶,手一背,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我们家是胡同里的著名黑线人物,这条街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被抄过30多次,一个院子几乎被抄空了,几卡车把家里一排房子的书都拉走了。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字标语直接写在了院子的白墙上,正对着我们的门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家是专政的对象。
随后,院子里搬进了七户“革命群众”,我们被轰进了连厨房都没有的三间房子。
我出生的1969年,是我们家最倒霉、最悲惨的年月,我爷爷被抓进去三年了,生死未卜。
所以,给我取名“芸”,一是取芸芸众生的平民百姓的含义,二是芸香,为一种夹在书里防虫的草,取义“书香”。
从小我被保护得很好,在家里没有受过夹起尾巴做人的自我矮化教育。
我曾经在胡同里,趾高气扬地跟街坊们说:“我爷爷是四条汉子!”街坊们觉得我很好玩,故作一番惊叹状。唯独余郎中,从我身边“哼——”的一声走过去,摔了一下院子的大门。
可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怕他,照样往他们院儿里跑。
我们家的院子在经过了这场劫难后,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景致,成了一个大杂院,院子的中间还被邻居盖了小厨房,东南角的一棵桃树挤得见不到阳光,不久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溜西房的前面还保留了一些残存的遗迹,我爷爷亲手种的一棵枣树,从小树苗长到碗口那么粗了,树枝也长过了房顶,却从未见它结过枣。一棵开不了几朵花的紫丁香,瘦小枯干,营养不良。还有一个葡萄架,那只等了我爷爷8年多的大黄猫,死后就埋在葡萄架下,或许是这只“义猫”的气场太大,在它入土为安后没多久,这棵葡萄藤就死了。
隔壁建了一个金星钢笔厂,每天都有难闻的赛璐珞味道飘过来。可以说,这个院子的风水已经给破坏完了。
从监狱里出来的爷爷,身心俱疲。家未破,人安在,已经是万幸了。
“文革”前那种打理庭院的好兴致,荡然无存,也力不从心。他只是在家房前的小块空地上种些花生,教我种些“死不了”和地雷花,我奶奶倒是喜欢盆栽的粉红色韭菜莲。他们看见我用采来的指甲花捣碎了,来染红指甲,很开心的,这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一点小快乐。
指甲花,也叫凤仙花,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死不了”的花籽儿和地雷花的花种,也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夏季的地雷花,到了晚间,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采地雷花种的时候,我还专门搭配挑选了各种颜色,紫色、黄色、白色和花斑点,幻想着来年,在我家院子里,也种出一片姹紫嫣红,不过,好像没有成功过。
对门的院里养着一只黑猫,是翟大妈家的,翟大妈是满族人,一位体面的老太太,对我家很友好,欢迎我去玩。
我爸爸稀罕她家的黑猫,总说以后自己也要养一只,这个愿望后来我们搬到大六部口,实现了,他一下子养了两三只黑猫,因此我爷爷说:“黑猫是我儿子的,黄猫是我的。”
朝内大街以南,在前清时是镶白旗的地界,门第低不了。翟大妈家的四合院比我们家可是气派多了,北京人的老话,她家是高门槛。走上高台阶,进深是一个有檐柱的大门洞,黑褐色的大门口立着一对神气的圆门墩。虽然大门的里边已经是个杂院了,但依旧庭院深深,垂花门的雕梁画栋,游廊的迂回,都看得出这座一进的院落,在前朝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一直感觉,这座老宅子是翟大妈的祖宅,院子里的其他住户都像是后搬进来的,只有她家,或者准确地说,只有她像是这宅门的主人。
可是,我们家的大院门是开在朝南东南角的,对门翟大妈家的大门却是朝北开的,四合院的门朝南朝北是风水布局,里面肯定有文章。
翟大妈从来不说她家的陈年往事,细想下来,她家现在应该是原来大宅的后门,前门开在了新鲜胡同,坐北朝南。北京的老城区里像这样跨两个胡同三进以上的大宅门很多,像章含之的家原来就是三进大院,前门在史家胡同,后门开在内务部街,后来院子一分为三,正门是妇联的好园宾馆,章含之住中院,后院是外交部的宿舍,成了大杂院。翟大妈的院子很可能就是这样,他们的大宅在民国时期分家了,翟大妈一家分得了后院,从南竹竿胡同进出。她家的正房像是一个南北两边对窗的花厅房,很宽大,中间打了一个木门雕花隔断,朝南的窗前砌起了一面罩房的墙,如果不错,这就是分家的标志。罩房的墙没有挡着射进来的阳光,夹道的一棵核桃树长得葱茏茂密,我由此知道了,核桃树的树冠是很美的。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说的就是她以前的家。
所以,我们一般不说对门,都说翟大妈院儿。她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大葡萄架,遮阳蔽日,快八月的时候,绿葡萄珠就垂了下来,等着慢慢变紫,葡萄藤底下还种着白色的玉簪花。她家院里的一棵大枣树,一到秋天结果时,大枣子挂在树梢上像是一颗颗玛瑙,沉甸甸的。翟大妈的东跨院窗根底下有一棵号称是百年的老月季,据说这棵月季和这座院子同龄,它的枝秆跟一棵小树一样粗。一到入冬,就用草苇子和棉絮包起来,相当于穿上棉衣。
这个院子的前院已经被破坏了,几家住户都在自己的门前接出来一个简易的小厨房,把走路的地方挤成了只能走一个人、推一辆自行车的小道。翟家的垂花门特别雅致精巧,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建制,“一殿一卷”式的卷棚顶和悬山顶,里院是四扇绿屏风门。以垂花门为界,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格局未变,保持完好,连花坛都还在,我采的花籽儿就是从这儿来的。
老北京院子里的春华秋实,是一种很高级的奢侈。种什么树,养什么花,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院里都会有一棵枣树,然后是丁香、石榴或海棠。
我们南竹竿胡同113号的家有一棵枣树,北小街46号也有一棵枣树,大六部口14号还有一棵枣树,同时,种了一白一紫两株丁香。
翟大妈家除了有枣树,还种了一棵香椿树。打枣的喜悦在秋天,摘香椿芽的欢乐是在春天。翟大妈院里每年用铁钩子摘香椿芽,是一大景观,大人钩,小孩儿捡,街里街坊的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家人。翟大妈好像会做各种跟香椿有关系的菜,她更喜欢把香椿分送给四邻尝个鲜,她让我带回家去一把刚摘下来的香椿芽,送给我奶奶,炒个香椿鸡蛋。
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商店里突然投放了一批巧克力,得知消息后,大家闻风而动,赶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张秉贵”糖果柜台,蜂拥着排队购买,我爸爸托关系多买到一份,借着看大黑猫的由头给翟大妈带去。我当时和妈妈在唐山,还在上幼儿园,对爸爸带来的这份尼克松巧克力印象深刻。
从那时起,似乎是个分水岭,“文革”进入了后期。大家都被阶级斗争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不自觉地想将那些路线啊,斗争啊,放到一边去,渐渐地回到人际交往的正常轨道,盼望着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人的生活。
三、西屋魏家
我们家的老邻居,并不在113号院里,这七户人家,是造反派抄家以后,强行住进来的。紧挨着我们房子东头的那家人最坏,经常仗着自己的“根红”欺负我们,我听见过很多次,我爸爸跟他们吵架。我姑姑和爸爸下放干校的时候,家里只有我奶奶和一只老猫相依为命,被院里人欺负的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相比来说,翟大妈更像是我们可以相互照应的近邻。我们家1956年搬过来的,翟大妈在她的院里住了一辈子,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
我在自己家的院里,是没有小朋友的,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父母是街道小工厂的工人,红五类出身。这个女孩子长得不好看,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很浓,我爸爸不喜欢我跟她玩。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玩扑克牌,吵吵闹闹的,我爸爸从房间冲出来把我训斥了一顿:“你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吗?不像话,回家!”不欢而散,我被拎了回去,看见我爷爷的脸色也很阴沉难看。
没有小朋友玩,我只能找大朋友玩,西屋的魏家姐姐成了我的玩伴,往西屋跑,我爸爸不反对。魏家是这个院子里对我们家最友善的,也只有他们家没有把门前我们种的花木铲光盖小厨房。他们一家都是工人,魏家姐姐刚顶替父亲进了工厂,家里没有吃闲饭的,这家子都是本分厚道的本地人。
我爷爷回家后的第二年初春,魏家出事了!
一天傍晚,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晚饭,突然间,从魏家搭建的小厨房里传出了铝锅扔在地上的响动,接着就是一大声惨叫,像是魏大妈被锅里的粥烫着了。魏家一片大乱,魏家姐姐跑出来叫人找板车,那时候全北京市都没有急救车,送医院急诊,只能是找街坊邻居借板车。我们前院,过去的那间门房住的收发室,搬进来一个街道小工厂蹬板车拉货的,正好他在家,板车停在院门外。魏家姐姐说了好话求他帮忙。
春寒料峭,天气还很冷,魏大爷抱了棉被褥子,把板车铺垫好,魏家的儿子把他母亲从屋里背到院门外,全家人把老太太抱上车,盖好被子。躺在板车上的魏大妈身体僵直,不能动弹了,斜着眼睛,口里吐着白沫。
那一天的晚饭,大家好像都没有吃好。魏家人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传回来的消息,魏大妈中风瘫痪了。还好,那天家里人都在,送医院及时,魏大妈保住了一条命。
十天半个月以后,被接回家的魏大妈已经不同往日,瘫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伺候。她的脸变形了,呜噜呜噜地说不出话了,舌头肥大,半张着嘴,口水动不动就沿着嘴角流下来了,手也不听使唤,自己不能擦。
魏家姐姐再也没时间跟我玩儿了,她忙着白天上班,下班回来要照顾她妈妈,每天就看见她在洗个不停,连出屋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如果不是魏大妈病倒,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余郎中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阴阳怪气的讨厌老头儿。
魏大妈的病,西医的招数已经穷尽了。魏大爷去对门找了余郎中,给他看了病历,还带去了两瓶酒。
余郎中答应试试,但没把话说死。有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他不出诊。于是,这一苦差就落在了魏家儿子身上,他要背着母亲去对门就诊,然后再背回来。路很近,可是这几步路要迈好几道高高低低的台阶和大大小小的门槛,瘫痪病人自己一点都配合不了,沉得要命,每次一个往返,即便是有魏大爷在旁边帮忙,也把他累得够呛。
据说,余郎中有一手金针的绝活,他对经络熟悉,下针的手法稳准,从不见血。过去的好针灸大夫视出血为废针,余郎中就是这样的。
余郎中治病有很多规矩,比如,他扎针治病开方子的时候,闲人免进,连陪着的家属也要回避,魏家父子每次都是不进屋地等在门外。
老实的魏家人严格地按照余郎中的医嘱执行,魏大妈除了针灸、走罐,还吃余郎中开的汤药。余郎中每周开一次方子,魏家姐姐就去白塔寺抓药,回来用中药罐子在小火上三煎,他们家的屋子里飘着的全是中药味,倒出来的中药渣堆满了垃圾箱。
我不再去魏家玩儿了,一来是我爸爸告诉我,人家有病人,不方便,要懂事。另外,我也受不了他们家的味道,那股中药味,闻了就想吐,想想都觉得苦。
时间过得快,转眼间过了清明就到端午了。魏大妈似乎见好,人能坐起来了,脸色也不再惨白,有了血色。他们家时常趁着天气好,把她抬出来晒晒太阳。
又过了一阵,魏家姐姐苦着的脸阴转晴了,心情好的话,还跟着半导体哼上几句歌,那段时间广播里播得最多的曲调儿:“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她顺着“就是好”这三个字,手里的罐往下一磕,中药渣倒了出来,还冒着白烟。
不知不觉中,魏大妈可以站起来走几步路了,左腿点点儿,右腿画圈儿。身子栓了半边,口水还是流,自己会擦了,说话不清楚,但可以表达意思了。
魏家人和余郎中都没有放弃,继续坚持治疗。魏家人讲礼数,接长不短地给余郎中家带去一饭盒鸡蛋、两包绵白糖、一瓶鲜麻酱……余郎中不客气,都收下了。
我爷爷在监狱中被踢断了腿,他是拄着双拐回来的,他对在里面遭遇的一切,闭口不谈。
有一天上午,他架着双拐去院子活动活动,刚好碰到练习走路的魏大妈,魏大妈一个步子没有站稳,出溜到地上去了,我爷爷居然不顾自己拄着拐,伸手去搀老太太起来。大家后来都开玩笑地说,一个瘸子去救一个瘫子。
这件事,让我爷爷小得意了一下,他一辈子都很能干,在心理上,从来没有因为一条伤腿而像个残疾人。
四、郎中
魏大妈病情的好转,证明了余郎中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余郎中的脸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走起路来倒是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这两个院儿里的人,大概没人能说得清楚余郎中的来历,所有关于他的说法,都是只言片语,拼贴起来就像是戏文。
余郎中,看模样约65岁,实际上可能刚刚过了70岁,属于年轻时不显年轻,老了不显老的那种人。他比翟大妈小几岁,翟大妈跟我奶奶差不多大,比我爷爷小几岁,“翟大妈”是我爸爸的叫法,按辈分,我要叫她翟奶奶。所以推算下来,余郎中差不多是1910年前出生的,跟我爷爷是同龄人。
这个岁数的人,想太太平平的都难,军阀、日本人、国民党……都遇上了,全是必修课。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又赶上了三反五反、反右和“文革”。
余郎中那身打扮,一年四季从来不变,中式对襟外罩从盘扣发展到纽扣,永远是黑灰蓝。脚上总是一双内联升版的老头布鞋,连懒汉鞋都不上脚,冬天才换上高帮的老头绒棉鞋。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最有趣,毛毡子瓜皮帽,从前一年的霜降戴到第二年的清明,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比节气还准。后来被“文革”了,这种帽子不生产了,郎中的儿媳妇就给他织了一顶毛线瓜皮帽。
余郎中走在胡同里,步态稳稳当当,一步一个脚印。他平时的做派不显山不露水,用现在的词是低调。很多时候,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有的时候,他的存在又能把人吓上一大跳。
离我家很近的竹竿胡同,胡考和张姨住在那儿,入乡随俗,按北方习惯,我管张姨叫张大妈,管胡考叫二爷爷,因为他比我爷爷小。他们家是我常去玩的地方。他们胡同的院儿里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很爱惜自己的一把胡须,经常掏出一把专门梳胡子的小梳子梳几下。老头儿特别爱种葫芦,在家门口搭了一个葫芦棚,葫芦大丰收时,棚子上硕果累累。白胡子爷爷很喜欢我,告诉了我好多葫芦的知识,教我摘葫芦时一定要带着把儿,晒葫芦前要刮皮,葫芦晒干后,晃着里面有“哗啦哗啦”籽的声音,就可以掏籽了。碰到白胡子高兴就会送我几个形状好看的葫芦,我带回去给我爷爷玩,他也是葫芦爱好者。
对于余郎中这样不喜交友的人,美髯公却是他的朋友,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他会带上一包花生米,去找老头儿说上一下午的话。
大家平时都称他老余或老余头,除了他姓余,知道他全名的人寥寥无几,也没人多打听。
可是,我知道。是在白胡子爷爷家掏葫芦籽时听来的。
“免贵姓余,兆铭,汪兆铭的兆铭。”余郎中跟他盘道,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凑在白胡子耳边说了这么一句,没有避讳待在一旁的我。
美髯公眯着眼睛,捋着胡须,似听非听。
我当然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啦,回家鹦鹉学舌地说给我爷爷听,“哦……”了一声以后,就没有然后了。想想后怕,那是什么年代?!居然把自己的名字跟汪精卫挂上钩了,这不像是老谋深算的余郎中平日里的作为。
美髯公和余郎中两个人有同好,都喜好红木家具,委托商店成了他俩在兵荒马乱时期的桃花源。有几年,抄家成风,除了抄家就是抢房子,被抢的都是有家底的人家,房子被占了,家具没地方放,就只好送到委托商店,三钱不如两钱地卖了。东华门的委托商店,有一阵红木家具堆积如山,都摊到街面上了。
美髯公没有经济实力,但会木工活,懂木材,精通榫卯工艺,他跟余郎中一搭一档,他帮着挑,余郎中出钱买,余家的房间里到处都塞满了红木家具的拆件。余郎中后来自己睡的床就是买来的一个紫檀卧榻。除此之外,余郎中还酷爱往旧书店跑,目标很专一,就是收集古医书。
美髯公说过,余郎中是南人北相。
他是哪儿的人?好像也没人知道,从他的长相和口音都不好判断。
余郎中聊得最多的地方是天津,那是他的革命史、光荣史、发家史!他是在天津解放军的队伍里给官兵们治病时,认识了部队老首长的,医术获得了信任和肯定后,在人民军队里站住了脚。并且通过老首长的关系,让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在廊坊入了伍,他们父子随军进到北平城,他的儿子还被组织介绍去华北革大学习,入了党,从那时起,算是正式参加革命了。
再往前,余郎中喜欢讲自己的山东往事,孔孟的故乡,民风淳厚。
余郎中在济南开了一家自己的中医小诊所,正赶上1948年9月中旬的“济南战役”,解放军的部队攻克济南。部队的随军医生不够用了,到处在济南城的医院诊所里找大夫,为受伤的伤病员治病。有很多诊所打内战打怕了,见了拿枪的军人就害怕,早早关门歇业,或者干脆拒绝出诊。而余郎中胆子大,他觉得治病救人不碍事的。果然,他在解放军的部队里很吃得开,上上下下都混得熟,这样,就跟上了队伍,一路北上。
不过,在批林批孔的那些日子,余郎中只讲随军北上,不讲济南行医。
总之,这支潜力股是买对了。余家从此掀开了红色历史的新篇章。至于再往前,余郎中不说,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关心了。
余郎中是什么时候搬进翟家大院的?应该不会早于1964年,在翟大妈的描述中,这座院子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情,至少在60年代初,垂花门以里,她家的生活依然是“躲在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五、翟家
翟大妈是旗人,她身上有股子当家大姑奶奶的气势,透着利索。脸庞大大的,额头光光的,桂花油梳的发髻一丝不乱。满人妇女喜欢用线绞脸,出嫁那天绞,意义重大,叫开脸。翟大妈的脸总是亮堂堂的,眉清目秀,天庭饱满,五官里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
翟大妈的言谈、举止、做派及礼数,显示出她大户人家的风范,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都是主事的角色。
满人的衰落,不是在1949年以后,大清朝一完,节节败退,心理底线不断后撤。八旗子弟成了一个贬义词,从统治阶层沦为弱势群体,他们的内心普遍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
但是,翟大妈的气质里看不出这种失落,她对新社会不抱怨,对旧社会不留恋。她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原来的那一套老理儿把她死死地拴在家务里,现在解放了,她能够以妇女解放的名义出去透透气,去天桥,去王府井,去护国寺听梅兰芳唱戏,跟我奶奶结伴去香山写生,顺便俩人扛回来一棵小树苗。
在翟大妈的哲学里,凡事都有顺其自然,遇事千万别拧巴。
三反五反以后,翟大妈家里老辈人陆续过世,他们家三四口人住一个大院子有些空落,也收拾不过来。翟大妈家都是吃饭的嘴,没有挣工资的人,但是她脑子很清楚,新社会吃瓦片的事不能做,于是就主动提出让出前院,自己家住后院。她这一深明大义的举动得到了街道的表扬。况且,土地改革以后,她家乡下的地上交了,断了收入来源。经过多年的坐吃山空,就剩下这所房子,算不上富户了。
翟大妈每遇大事不糊涂,她懂得以空间换时间,变被动为主动。她把房子上交不出租的做法,一来,为自己的老公换来了一个街道抄抄写写的闲差,凭着一手好字,最终吃上了皇粮。二来,街道办事处在分配房子的时候还是跟翟大妈有商有量的,住过来的都是相安无事的人,我记得,有一对小学老师夫妇带了一个孩子,有一个小职员,还有附近学校的一个校工等。这些通情达理的邻居,让翟大妈一家安度了十年的光阴。
不久,翟大妈的儿子中专技校毕业,到工厂上了班,当上技术员。她的儿子身上没有遗少的毛病,反倒是很像劳动人民家的孩子,所以在工厂受重用,是业务骨干和先进分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1964年一过,风声又开始紧了。街道办事处来找翟大妈,仍然是说他们家的房子,跟上次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这一次,翟大妈伤心了,眼睁睁地看着这点祖业要断送在她这代人的手上。那些日子,她整夜难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毛泽东两个批示下达以后,我爷爷已经“跌倒了修正主义的边缘”,文化部副部长的职务被免去,门庭冷落。
我爷爷被罢官后,心力交瘁,赋闲在家。得了一种神经性皮炎,奇痒无比。施今墨家的方子也不起作用。后来还是经人介绍认识了女中医王者君,妙手回春,治愈了。她是原来基督教会的教友,曾在同仁医院附近开私人诊所,不以营利为目的。起初,我爷爷见到她时,还很大男子主义地存疑: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大夫能治好这疑难病吗?等他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很感慨地说道,幸亏王大夫把他的皮肤病治好,否则他是活着出不来的。
我奶奶和翟大妈同病相怜,彼此又不能多说一句,相互叹息。有时候在门口碰上,一起去菜市场转一转,有时候,翟大妈会给我奶奶找点带鱼的头尾带回来,给猫做饭。
不久后,房管所的人带着余郎中一家走进了翟大妈的里院,此时,余郎中已经是五口之家,他当兵的儿子娶了媳妇,又生了孙女,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他们住进来翟家的西房。
又过了半年左右,翟家把东房也腾出来,住进来一家机关干部,夫妻两口子都是党员,男的刚刚提了干,女的是团支书,他们安顿下来后,把公婆从农村接了过来。
这一下子,翟大妈的院子多出来九口人,再也不清静了。好在,老宅子的廊子够宽,东西房两家分别在廊子上用砖头垒起了各家的厨房,翟大妈得以保住了她心爱的葡萄藤、枣树、香椿、月季和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她还保住了自家的一排正北房,还有东跨院的厨房和独立茅房。
说话间,就到了1966年8月,翻天覆地慨而慷。
六、丙午年
这一年,属马的人是本命年。我爷爷属鼠,他的好运气似乎已经用完了,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他只是万众之一。
“五一六”声明发表了,在山西介休搞“四清”的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他决定回京“投案自首”。
他是在家中过完了66岁生日,我们浙江人的习俗,生日那天,爸爸要是吃上了女儿亲手做的66块红烧肉,可以保后半生平安。我爷爷的生日是在深秋,他在吃这顿不寻常的红烧肉的时候,心情一定是无比复杂、惶恐。
家里到处都被贴了封条,草木凋零,凄风苦雨,随时都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大灾大难面前,考验猫智商的时候也到了。大黄,也就是博博,是1962年来到家里的,它被装在一个草帽里,是一只可怜瘦弱的小奶猫,还尚未断奶。它成了在我爷爷的养猫史中,最受他亲自精心照料的一只猫。他给它喂奶、擦药、治病、调营养,一年以后,这只大黄猫长成了南竹竿这一片的威武之师,它的硕大和霸道几乎出了名,传说它霸占了周围房顶上所有的母猫。三年困难时期,大黄依然享受着爷爷给它从外面带的“加餐”。他俩一起睡,无论在房子上打架多晚回家,它都会带着一身的土钻进爷爷的被窝。
大黄看透了红卫兵,这些“小将”只要一冲进院子,它就飞奔上树,等到夜深人静,再从房上下来,进屋吃饭。而另一只“鞭打绣球”的白猫因为经受不了这种狂轰滥炸,死于“迫害”。
1966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彻骨,胡同里飘落的枯叶在北风的吹拂下,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发出了呜咽一般的声音,红色的海洋吞噬了每一个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随波逐流及听天由命是唯一能做的选择。
12月4日的深夜两点多钟,我爷爷被抓走了。他是老地下党,非常镇静,他在卫生间里管女儿要走了身上最后的五元钱,被押上了一辆汽车。
后来,他回忆说,一关进去,他就被缴掉了眼镜和皮带,几道大门锁关闭之后,他就知道出不去了。
那一夜的113号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剩下我奶奶和姑姑她们,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第二天一早,大街上就贴出了“热烈欢呼揪出彭罗陆杨和‘四条汉子’”的大标语。
多年以后,文联的小杜(杜继琨)阿姨告诉我:“你爷爷被抓走以后,你奶奶找过我不下十次,来打听下落。你姑姑给陈伯达写信,没有下文。”
我爸爸那天因为去了唐山,所以没有看见父亲被抓走的一幕。这之后,他有两件事一直念叨,年夜饭绝不能出去吃,一定要在家里吃,1966年的除夕就是在外面饭馆吃的饭。还有,家里不能再养白猫。在他看来,这两样事对我们这个家是不吉利的。
专了政的院子,如同秋风扫落叶的阶级敌人,迅速就被革命群众瓜分了。我们家就剩下了一排北房,我爷爷原来卧室兼书房的窗户被新搬进来的那家人堵死了,终日不见阳光,只给留下了一扇北窗。厕所给我们留下了,但是厨房没有了,二合一,在厕所里做饭,同样,窗子也被封死了。
对面的翟大妈已经许久不敢来找我奶奶说话了,她在惊恐万状中看着我们院子的变化。当她得知我爷爷被抓、家被强占后,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这让她这么一个经历了两个朝代的人充分感受到了革命的残酷无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我们家是纯正的老革命,还是文化名人和国家的副部长,这个院子连周恩来总理都上过门,怎么瞬间就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亿万只脚了呢?余郎中显然要比她政治上成熟得多,他冷眼旁观着我们家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
不过,对于抄家,我爸爸说过一句很公道的话,他讲,闯进我们家的造反派很多,各种单位的都有,但是街道居委会的人没有来过,或许也不排除,他们对有官方背景的家庭下手比较谨慎。
目睹着我们家的每一次惊心动魄,战战兢兢的翟大妈都在暗自庆幸,她的院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抄过。她无时无刻不在祷告,有几次红卫兵已经上门来问住户成分了。
经过1964年的那场洗牌,翟大妈的院子颜色开始发生了变化。
余郎中的儿子是1949年前入伍的军人,是老党员,他长期在部队负责首长的后勤工作,他的那一身军装一下子就把这个院子染红了。
不止如此,翟大妈的儿子在工厂脱颖而出,又红又专的表现使他的出身变得不重要了,他被批准入党,并且加入了护厂的工人纠察队。
翟大妈的老伴也成了街道上香饽饽,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毛主席语录和革命形势的简报,都离不开翟大爷的这笔好字,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东屋的革命干部,夫妻俩都是革委会的红人,热火朝天的干劲让他俩连孩子也顾不上生了,家里的老人为此催了又催。
不管怎么说,战火尚未烧到翟大妈的院子,她的世外桃源还是很安全的。
七、时艰
余郎中在这场大风大浪面前,显露出他的江湖本色,表面上笃笃定定,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跟翟大妈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本来,他家占了西房,还想独占西跨院,翟大妈戒心骤起,西跨院支起了一个木梯子,可以上屋顶平台,那是翟大妈的宝地。以前廊子上是不晾衣服和被褥的,老四合院的人对晾晒文化很有廉耻心,这些事不轻易示人,所以,屋顶平台对于日常操持家务的人用处大了,平时晾晒,夏天还可以乘凉。余郎中当然知道这个的妙处,也知道翟大妈的用心,俩人胶着僵持不下。见了面客客气气,彼此都防备着,余郎中心里清楚只能智取,不能豪夺。
直到有一天,“破四旧”开始了,来势凶猛,摧枯拉朽。翟大爷捎回来的话说,这次要挨家挨户地检查。翟大妈看着我们家惨状,莫名地恐慌起来,她围着她的花园子转来转去,一筹莫展。原来,这里面有几株大牡丹,魏紫、赵粉、姚黄……云想衣裳花想容。
余郎中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上前搭话。“老姐姐啊,给挪个地方吧……”他手指了指西跨院,“回头再让人给刨了去,听说内务部街那边有家院里几十棵月季的园子活活被开水给浇死了。”翟大妈胆战心惊,像是看见了救星,无助地频频点头。她的老月季在东跨院,已经围起来了,不太惹眼,这几株牡丹倒是她的心病。
说干就干,余郎中早就规划起西跨院的土木工程了。
他对外宣称帮着翟大妈修理上平台顶的梯子,收集来废砖头,找来水泥,索性砌了一个梯子,翟大妈的儿子又从工厂找来了一根钢管做扶梯的护栏,这一下翟大妈上下可比原来的木梯子踏实多了。借势,两家人趁着傍晚擦黑,齐心协力将大牡丹移植到小跨院里,用围子挡上,跨院外面用破门板做了一道小门,虚了一道门锁,号称是两家共用,堆放破烂杂物的地方。
果然,这个方法让大牡丹逃过了劫难,也让两家人有了精诚合作的默契。
我年纪小,从唐山回到北京的时候,大牡丹早已不见了踪影,正房前的那块空地种上了丝瓜、豆角和牵牛花,盛夏时分,丝瓜的黄花、豆角的粉红花、紫色的牵牛花,交替着开放,在翟大妈的廊下像是垂下来的花窗帘。
入秋后,偶尔也能看见余郎中扛着两个大麻袋进了跨院,掩上门,在里面忙活半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给大牡丹施肥,大牡丹可馋了,如果肥料不足,第二年开的花就不饱满,典型的资产阶级富贵之花,属于“破四旧”的范畴。翟大妈把伺候大牡丹这活儿移交给余郎中,是正确的决定,她岁数大了,干不动了。况且,光是大牡丹要吃的肥料,在买块豆腐都凭票的年景,如果没点门道,是找不来的。
据说在那些年的谷雨时分,西跨院观牡丹,是翟余两家共同严防死守的大秘密,多一个人都不让知道。
这以后,翟余两家的秘密就越来越多了。
翟大妈家有一对紫檀雕花大柜子,是她娘家的祖传,她害怕有一天被砸被抢,就跑去跟余郎中商量。
余郎中进到她家堂间帮着出主意,翟大妈毕竟是有家底的人家,一堂间的硬木家具,虽说有的已经不成套了,看着还是早年间的好东西,那对紫檀大柜就更是显眼,不是一般的神气。
翟大妈是这院子的原户主,曾经的剥削阶级,算是个大目标。
余郎中给翟大妈出了一个高招,让她把家具打散了摆放,别像老规矩那样条案、八仙桌,一边一个太师椅,有些茶几、半圆桌等小件可以往里间和厨房里放,再堆上杂物,盖上一些不用的碎布,别太招眼。把原来的一些摆设都撤了,打包装箱,那些不合时宜的物件就别再拿出来了。
余郎中嫌堂屋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不够醒目,让把两边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花瓶拿走,然后从自己家捧来一个玻璃盒里装的蜡芒果,供在毛主席像下边,又跟翟大妈嘱咐道,回头再去找两个佛手,芒果的左右,一边一个供上。
被余郎中这么一收拾,翟大妈这个“封资修”的家瞬间革命化了许多。可就是那对紫檀大柜,我自岿然不动,愁人!怎么摆都是红卫兵一进来就会盯上的目标。
再后来,不知道这话是谁先说出口的:要不然先把大柜放到郎中家去吧,他家是西屋,光线比较暗,可以用柜子打一个隔断……翟大妈全家都表示同意了,还不落忍,怕给余郎中家惹上麻烦,考虑到毕竟是军人家属,想想红卫兵恐怕不敢轻举妄动。
余郎中也是爽快人,没过分推脱,就准备收拾一下给大柜子腾地方。搬这对柜子是个工程,翟大妈说自打进了这院儿,这对柜子就没挪过地方。好在两家都有青壮,大家齐上阵,总算是趁着院里没人的一个下午把柜子搬进了余家。
余郎中想出来一个妙计,把做隔断的柜子反过来摆,柜子的背面冲着堂屋,雕花门冲着隔断里面开,两不耽误。
余郎中的小孙女大了,总跟大人一起睡不方便,用铁丝拉上个布帘,正好给小姑娘隔出个单人小间。
从堂屋的效果看,柜子背面的木板形成了一道木墙,用来供上伟大领袖的像,外人不会太注意。
造反派们的确来过一次翟大妈家,进了屋东看西看,晃了几圈没准备动手的意思。余郎中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了,拿着自己儿子的军装,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用毛刷一遍一遍地刷……没多久,那伙人就走了。
余郎中看见翟大妈瘫在椅子上,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八、余家
余郎中救了翟大妈一命,他的金针在翟大妈的人中上扎了一针,翟大妈就回神了。
这个世界,有两种职业永远不会没饭吃的——厨子和郎中。
老话儿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靠手艺吃饭,不会错的。
余郎中的医术在南竹竿胡同的周边悄悄传播着。运动一起来,医院时常停摆,老大夫陆续被打倒,好大夫基本都靠边,不是被下放,就是派下乡。中医的私人诊所一律关停,像护国寺这样的老医院,以前大夫上门出诊也被取消了。
翟大妈的事情无异成了余郎中的一帖软广,不知不觉就有人开始求上门来。余郎中很谨慎,尽量找各种理由婉拒,他深知,在那个非常年代,招摇必定会惹祸。实在拒绝不了的,他一是坚持不收费,二是要看眼缘,路子不对、面相不好的人绝不沾手。
余郎中的儿子在部队干得是顺风顺水,有一位一同北上的老首长罩着,虽然不是吃香喝辣,也还是太平安稳。小余跟余郎中不是一个路道,憨厚老实,寡言木讷,在家里一切唯父命是从,不拿半点主意,父亲坐着,他站着,父亲说着,他听着。孝顺是老首长最为看中的优点,老首长对余郎中说:“就让你儿子跟着我吧,给我当半个儿子。”余郎中一直是老首长的私人中医,经常被接去诊脉调养,同时还是老首长的一个聊天搭子。“那敢情好,犬子交给您,我就一百个放心,您栽培他,提携他。”余郎中赶忙把话头接了过来。
老首长把小余安排在后勤部门,实际上就是贴身跟着自己,不招眼、不露脸,提拔也很迟缓,但是个稳当的肥差。老首长不看重小余的能力,看重的是忠心,还有对余家两代人的知根知底。
小余的媳妇,是余郎中亲自给说下的,他对进门儿媳妇的把关比政审还严,小余自己没主张。
余郎中的择媳标准别具一格,年轻、漂亮、有文化似乎都不是排第一的,能生养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
我见到余家媳妇那会儿,她的女儿都要20岁了,她已是中年妇女,眉眼间看得出俊俏,穿着打扮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老派得很,一口清脆悦耳的京片子,举手投足有腔有调,衣服穿得有款有型,一字领的外套,配上几粒玻璃扣,露出粉碎花或小红格的衬衫领子,整个人透着鲜亮。我身边都是些爱打扮的上海阿姨们,而余家媳妇是北方气质上另一派。她身上有两样东西独到,她喜欢的小碎花,我也喜欢,可她穿出来的花衬衫,跟我姑姑和我妈妈她们是不一样的,有股子烟火气。另外,她的发式从来不留刘海儿,额头前利利索索,用发箍往后一箍或是发卡朝后一别,没有一丝小妇女的扭捏模样。
传说,余家媳妇比她老公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也有说是大五岁,女大五赛老母。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余家媳妇像姐姐。
余家媳妇在余家可是当家的,不是小媳妇,老余把家里的吃喝拉撒全权交给了她,小余也归她领导,余郎中深谋远虑,既给儿子找了一位媳妇,又给这个家找了个女主人,一举两得。曾有八卦说,余家媳妇是二婚,这在老余看来不是障碍,他们家要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阿庆嫂。
这位媳妇还有一个特点是在单位里不积极,上班基本不是在打毛线,就是在拉关系。当然,拉的都是对过日子有用的关系,比如朝内菜场卖鸡的,百货大楼卖毛线和卖布头的,小学校的校长及幼儿园阿姨,都是她的联络对象。
这一点最得余郎中的欢心,老余见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面风风火火跑的女人,像东屋那家的革命女干部整天不着家,冷锅冷灶的,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老余的心思就是要让儿媳妇把家打理好,把儿子和孙女照顾好,把自己服侍好。这对余家媳妇不在话下,翁媳俩一里一外配合得天衣无缝。
余郎中的孙女像妈,美人胚子,出落成标准的小家碧玉。早就不上学了,本来想参军,但老余反对她去文工团,说是他们老余家没长蹦蹦跳跳、吹拉弹唱的筋。小余托了关系就近把女儿安排在北京郊区插队,三天两头请病假回家。她心性安静,外面乱,躲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跟着爷爷读古文,看医书。
余郎中从来就不是新时代的人,他的冷眼是用来旁观的。比起局中人,他对这场天下大乱的来临,似乎更有准备。
……(未完)
选自《花城》,201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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