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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得主:彤子

彤子 十月杂志 2022-10-16



彤子,本名蔡玉燕,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佛山市三水区建筑业协会。已出版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南洋红头巾》、《陈家祠》、《生活在高处——建筑女工记》等七本。作品见刊于《作品》《花城》《江南》《青年文学》《作家》等刊物,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产业工人文学奖金奖、有为杯文学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第四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
彤子《生活在高处》

《作品》2019年第7期


颁奖词


高处的劳作,低处的命运。《生活在高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阿列克谢维奇的创作。她们同样以真诚的文学品质直面社会底层的苦难,文字颤动伊始就注定了尘土飞扬。彤子凭借自己独特的经历和眼光来观照“高处”的生活,客观冷静地揭示剖析社会现实问题和建筑工地女工“低处”的命运。从个体到群体,众多建筑女工形象跃然纸上,组成众声喧哗、多元复杂的现实社会图景,带领读者在一场生命游走里体验不一样的坚硬人生。鉴于此,评委会特授予彤子的散文《生活在高处》第四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

彤子获奖作品选读


生活在高处(节选)

——建筑工地上的女人们

彤  子


我的居住地三水,别称淼城,地处珠三角西北端,距离广州一小时车程左右,西江、北江、绥江三江汇流于此,近年又被列入粤港澳大湾区范围。

我于2007年进入淼城建筑业协会,主要负责建筑工人技能培训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产检查,也因此能经常接触工地上的建筑工人。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十二年间,淼城也因其地理优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现已颇具都市气质。

建筑业的迅猛发展,势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近年建筑工人工资上涨厉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对“体面”的厂工,成为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在本地俗称为“三巷佬”,“佬”在粤语中是男人的统称。传统上,建筑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女人在建筑工地上,基本只有杂工。但据我十二年来的观察,建筑女工在建筑工地上占的比例逐年增加,基本上,建筑工地的各特殊工种都有女工的存在。为此,我用了近三年时间,对淼城一个特大项目的建筑女工进行跟踪了解。由于建筑行业是比较敏感的行业,文字也涉及某些企业或个人的隐私,因此,文中涉及的单位、项目及个人名称均用了化名,其它故事则尊重生活原本的样子。

此文,致所有坚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们。


……


3.爬在架子上的程有银


程有银每天四点起床,起床第一件事,是煮一锅米饭,蒸上两个咸蛋或两根香肠,在等饭熟的过程中,刷牙洗脸,然后烧一壶开水,开水先烫干净两个暖饭瓶,然后给牛仁贵泡一壶浓茶。一起生活二十年了,牛仁贵一直有喝浓茶的习惯,程有银记着。
  五点,叫牛仁贵起床。不能赖床了,再迟点儿,饭堂的早餐就没了。炒粉、包子和青菜都会有的,佟四嫂是个诚实人,从不在数量上短斤少两,但程有银担心肉粥。这个点,饭堂里只有佟四嫂一人,她还得忙着分炒粉和包子,所以把肉粥用铁桶装了,放在派饭菜的窗口旁,任工人自己舀,只要稍迟点过去,肉粥就稀成清水样了。
  程有银干巴瘦,牛仁贵更是干巴干巴瘦。
  天空还是墨蓝色的,稀疏的星星闪得很微弱,黎明将来,星势便弱。牛仁贵蹲在饭堂门口,捧着肉粥吸得滋滋响,吸完一碗肉粥,摸着肚皮问:“为么厄们吃那么多肉粥,都养不出一两肉撒?”
  程有银望着牛仁贵,长一身膘,能爬上脚手架吗?程有银也想牛仁贵长一身膘,可天天天不亮就喝这么浓的茶,人能长膘吗?她曾将茶叶藏起来,牛仁贵整宿舍地翻,翻找得发狂,一脚踢在从床底下翻出来的破罐子上,吼:“你搞么事撒?你知莫知道,厄无得浓茶喝,厄在架子上犯困,只想闭眼睛睡觉了嘞!”
  “你拴带子撒!”这是程有银第一次吼牛仁贵,她不是个善语言的人,平常无论牛仁贵怎么闹,她都不回嘴,牛仁贵骂她恼她,不过是担心她而已。
  做了几十年架子工,牛仁贵知道每天挂在架子上十几个小时的辛苦,稍微大意,人就可能从密密缝缝、纵横交错的架子上掉下去,那些所谓的兜底网,在极速坠落的身体面前,完全不堪一击的。几十年来,和牛仁贵一起闯广东做架子工的兄弟,逐渐掉下去,没剩几个了。谁也不晓得下一个掉下去的会是谁,所以,当牛仁贵看到程有银在脚手架上笨手笨脚时,就来气,忍不住骂她。
  牛仁贵不愿意程有银上架子。架子工是男人的活,哪有女人上架子的道理啊?女人身子轻,下盘薄,上架子根本站不稳。在架子上,人得灵活,普遍女人过了三十五岁,身体就不灵活了,肥胖僵硬,脑子还迟钝,胆子又小,爬架子跟生孩子般的,既磨蹭又痛苦,叽呱乱叫的。曾经有羡慕架子工工资高的女人,硬着头皮爬到架子顶上,结果瞧脚下一看,都抱着架子柱大哭。总之,脚手架不是女人能待的地方。
  可程有银偏不,牛仁贵戴安全帽,她也戴安全帽,牛仁贵穿安全带,她也穿安全带。牛仁贵生气,把她的帽子和安全带都解下来扔了,可她转身又去拣回来。牛仁贵不理她,自个乘升降机上架子,没想才扛起一把钢管,回身,程有银已伸手过来帮忙抬了。牛仁贵拉着她,指着过百米深的地下,吼:“你瞅,你瞅,脚痒了撒?软了没?瞅一眼,晕死你嘞!”
  程有银咬着发白的嘴唇,盯着他说:“厄不怕!”
  拧。牛仁贵只能接受。



程有银跟牛仁贵上脚手架的这一年,他们的大儿子刚考上了重点高中。
  他们有三儿一女。夫妻俩长年在工地上干活,孩子们都留守在老家,由爷爷奶奶看管。孩子们都懂事,读书特争气,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初中和高中,是夫妻俩的骄傲。骄傲也要钱托着,程有银上架子的心,牛仁贵都晓得。
  程有银吼牛仁贵,牛仁贵眼圈一红:“那带子拴着厄,一天干不了二两事,怎成撒?”
  程有银坐在架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拴着安全带,在架子上干活的速度肯定快不了。现在项目的工期紧凑,珠三角雨天又多,往往一下雨就停工了。天晴了,白天黑夜连着干,也赶不回工期。若是拴着安全带,碍手碍脚的,半天搭不起一栋架子,那就更别想赶回工期了。
  搭架子很费精神,一个扣件没拧紧,一个斜撑不到位,都有可能导致整面架子倒塌,万万马虎不得。所以,架子工在施工时,精神必须高度集中,犯困是架子工的大忌,那浓茶是削去牛仁贵身上最后一点肉的砒霜,也是救牛仁贵挂在架子上的救命良药,更是维系他们一家八口人衣食住行的灵丹。
  牛仁贵没得选择,程有银更没得选择。



饭熟了,程有银一边将饭往暖饭瓶里装,扭头往架床那边轻声叫:“仁贵,起床。”
  牛仁贵揉着眼睛,伸着懒腰爬起来。人老了,眼睛便不好使,看东西久了,都会看见两个东西在晃。牛仁贵总嘀咕:“有银,厄是老花了吗?”
  特种作业人员每两年都要继续教育和体检的,验出老花或色盲,就不可以继续从事特殊工种,架子工是建筑工地上特种工中对视力要求最严格的一种,和建筑电工同等严格。牛仁贵最怕眼睛被验出问题,程有银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搭,说:“你又不老。”
  牛仁贵嘻嘻笑:“那是,昨晚厄还够壮实吧?”
  程有银白他一眼,几十岁人了,还这么厚脸皮。饭装好了,保温杯里的浓茶和盛满开水的暖水壶都装好了,都搁在门口。
  程有银提醒牛仁贵:“记得带上。”
  然后拧上另外一个空饭瓶往饭堂走去。
  佟四嫂已经把早餐都准备好了,还是程有银来得最早。佟四嫂将两个大海碗搁窗口,没心没肺地笑:“给老牛多挖两块肉!”
  程有银也不客气,勺子往铁桶里狠狠地搅,一会就搅出两碗跟稀饭差不多的肉粥。佟四嫂照例往窗口递出来两份包子和炒粉,程有银将暖饭瓶递进窗口,然后接过装着包子和炒粉的袋子。佟四嫂往暖饭瓶里夹青菜,想了想,又将筷子往旁边的肉盆子里伸。这盆子里的肉是为加餐的工人准备的,有些工人馋肉,净炒粉吃不过瘾,想加点肉,多两块就可以来个肉片炒粉,所以佟四嫂一早便炒好一盆肉搁在边上,有工人需要加肉,她便挖一勺,搁炒粉上,浇上猪油,用筷子搅几下。
  程有银接过装着青菜和肉的暖饭瓶,然后递上饭卡,程有银打的是两人的份额,佟四嫂没算肉钱。



五点三十分前,天还很黑,饭堂门口挂着的白炽灯,特别耀眼,几只虫子不知疲倦地围着白光打转。架子工们稀稀拉拉地走进饭堂来,见到程有银,都撇嘴酸一下:“牛嫂,为了两片肉,觉都不用睡了呀?”
  程有银不理他们,埋头吃粥,牛仁贵拧着饭瓶和暖水壶走进来,坐在程有银旁边,勺子在碗里翻了翻,低声说:“跟你说多少回了撒,莫要挖这么稠,厄最不爱吃稠粥。”
  程有银不哼声,吃完放下筷子,拧了东西往外走,牛仁贵赶紧喝了粥,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往外追:“哎!你等厄一下撒。”
  程有银站在建筑物下面等牛仁贵,架子工们陆陆续续地走过来,打趣道:“牛嫂,伢娃仔都快娶媳妇了,还这么粘牛哥撒?”
  程有银笑笑,每天凌晨起床干活,一直干到天黑,很多时候,天黑还要加班。工地的日子本就苦寂无味,夫妻俩紧紧依偎,互相提醒互相陪伴,有什么不好的?夫妻俩心里清楚,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困难,他们谁都不落下谁,绝不孤独前行。牛仁贵是程有银的伴,早已超越血脉骨肉,混成一体。
  在牛仁贵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按期完工,这样才能顺利拿到工程款,才能保证儿女们上学的开销。程有银担心牛仁贵的眼睛不好,让他天亮后才上架,牛仁贵总说,冷水擦掉眼屎后,眼睛就看得贼清楚。程有银不太会表达,既然牛仁贵这样说了,那她就不多啰唆。
  到架子上后,程有银第一时间查看脚手架上的各个边位和洞口,没有挂好兜底网的,便趴下身体,仔细兜好网。架子上的密目防护网,也不能掉以轻心,得系好。总之,在牛仁贵搬钢管上来前,她已不动声色地把工作片区的危险源维护一遍,数年如一日。
  牛仁贵是高级架子工,虽然眼睛不好,但动作却熟练灵活。他对程有银的要求也高,一伸手,程有银就必须要递上钳子,再伸手,就要递钢管,再伸手,就要螺丝……一刻也不能慢。他也教程有银装脚手架,让程有银认和装横管、直管、斜撑和踢脚板等。他也心疼程有银,装着架子,突然会冒一句:“佟四嫂的手多胖多白啊!厄说你就该在饭堂里待着的撒!”要不就说:“能像冯珠珠那样长点肉也成,要不你也去考个司机证?”
  晨曦薄薄地铺在天边,牛仁贵干瘦的脸上已挂满汗水,广东的夏天,连清晨都是闷热的。程有银不理会牛仁贵,把一支长杆固定在框架上,然后铺踢脚板。牛仁贵心疼妻子,但他也晓得,佟四的饭堂能顿顿给他们掖肉片,但却不能把大娃在大学里的伙食也包了的,开施工升降机虽没那么累,但也没架子工赚得多。
  早餐吃得太早,干的都是体力活,到九点左右,肚子便饿。夫妻俩走进内层,打开保温瓶,米饭、鸡蛋、腊肠、青菜和浓茶,是他们的午餐。有时候,牛仁贵会偷偷带点辣椒酱,但也不敢多吃,吃多了辣椒酱,嘴干,要不停地喝水,水喝多了,想撒尿。在架子上干活,撒尿可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上上下下,一来一回,都要十几分钟。牛仁贵很贼,天没亮时,他钻进楼层里,找个角落就地解决。不过啊,现在文明施工抓得紧,施工员总是像条猎狗般四处检查,要是被他们闻到尿臊味,又要扣钱了。所以啊,牛仁贵是馋极了,才偷偷带点辣椒酱,平常能不带就不带,至于那泡尿,也是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2017年8月28日,程有银和牛仁贵吃完早餐,才上架子不久,肚子便开始疼,疼得夫妻俩根本无法忍受,也顾及不了体面和被罚,直接蹲在楼里拉。排泄出来的脏物,从硬到稀,稀里哗啦的,直拉得夫妻俩腿脚酸软,坐在一堆臭烘烘的排泄物旁站不起来。附近架子工们的状况和夫妻俩都差不多,大家咿咿呀呀地拉着肚子,痛苦得直骂佟四嫂。牛仁贵的情况比程有银更糟糕,下面还没有拉完,又吐上了,一瓶茶水喝下去,也没能止得住吐。其他架子工有的也呃呃地吐起来了。才刚砌筑起来的框架楼上,全是臭不可闻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拉得虚脱的架子工们七歪八倒着,嘴里骂着佟四嫂。
  牛仁贵将最后一滴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翻着白眼躺在地上,程有银抓着他发白的冰冷的颤抖着的手,感觉大片黑黑的云团向他们压了过来,她拼尽力气,将牛仁贵瘦得干巴干巴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
  牛仁贵晕过去了。



有情况稍微好点的架子工打电话报了“110”。
  程有银搂着牛仁贵,呆呆地望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的橘红色。这天早上,她将自己的早餐,匀了一半炒粉和肉粥给牛仁贵,因为牛仁贵说,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日子,总有种吃不饱的感觉。万万没有想到,这匀出的一半,竟然成了牛仁贵的夺命饭。
  程有银浑身发冷,她恨啊!恨自己,早上为什么不多吃一点?为什么不把早餐也煮上?她恨啊!恨佟四嫂,她到底在早餐里做了什么手脚?到底是多大的仇恨,要毒死几十个架子工?
  程有银第一次跟死亡靠得那么近,四个儿女在眼前叫:“阿姆,阿爸!”多好的孩子啊!程有银往牛仁贵的身上一趴,眼前的幻象逐渐模糊,耳边响起了“叽咕叽咕”的声音,救护车来了。
  这次食物中毒的工人一共27人,全是架子工班组的。医院将他们的胃洗干净后,中毒轻的工人先被送回工地,程有银也在其中。回到工地,他们才知道,在事发后,佟四嫂立刻就被警察带走了,食监的、社保的、维稳的、造访办的、建管的……所有相关部门都派了人进驻工地,对工地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身体还虚弱得很的工人们,躺在床上,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盘问。本来,中毒时,工人们都很恨佟四嫂,恨不得马上拿刀,冲去饭堂,把她剁成肉碎。但经过各职能部门一次一次的盘问后,工人们意识到,好像冤枉了佟四嫂。首先,佟四嫂跟他们无冤无仇的,怎会平白无故地下毒去毒他们?而且还是二十几个,没可能都是她仇人吧?其次,昊天城这个工地已经开工两三年了,佟四嫂为大家尽心尽力煮了几年饭,她的为人工人们也知道,不可能这么歹毒;再次,佟四嫂不笨不傻,干吗要在自己的饭堂里投毒害人啊?这不是自砸招牌么?就是傻子想害人,也会找个远点的地方啊!想起佟四嫂平日里总笑呵呵的,慈眉善目地对大家,谁要多加点汤或菜,她都从不拒绝的,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投毒呢?工人们念起佟四嫂平常的好,便觉得佟四嫂是被恶人陷害的。
  程有银想起每天佟四嫂给加的肉片,想一次便觉得对不起佟四嫂一次。到底是谁在害佟四嫂呢?程有银话少心善,既然佟四嫂是冤枉的,那得救她。从来都少言寡语的程有银,居然主动敲响了所有中过毒的架子工的宿舍门。
  工人们本来对佟四嫂的指责和咒骂心中有愧了,现在连平常一声不哼的程有银也勇于站出来为佟四嫂说话,大家自然都不落后,于是,十几个能下床走路的架子工,一起穿戴好工作服,戴上头盔,到项目经理的办公室替佟四嫂求情。
  当然,工人的求情是没用的,警察要的是证据,是真相。佟四嫂依旧被关了一周后,才被从日本赶回来的佟四保释出来。
  佟四将佟四嫂保释回来的当晚,突然刮起了台风,而佟四就像突然刮起的台风,忽地刮回了工地,将正在洗澡的佟四嫂往死里打,打得佟四嫂衣服也来不及穿就逃出了宿舍。狂风暴雨像鞭子般鞭打在佟四嫂几乎赤裸的身上,将佟四嫂没心没肺的笑容,全都鞭没了。而程有银和牛仁贵每天加肉加菜的“好日子”也被鞭没了。
  2017年12月28日中午十二点,我才见到程有银,在此之前,我虽然有留意她,但对她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了解。
  程有银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性架子工,当我第一次在高高的架子上见到程有银时,心里愣了一下。近年来,工地用工荒,建筑工人的工资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中年女性在高薪的诱惑下,都选择了工地。尽管如此,在工地上作业的女性工作者,多是从事各类司机、司索及杂工等,而危险性较大的架子工,女性身影几乎是看不到的。在意识里,我也认为,架子工是属于男人的工种,我从来没把架子工跟女人联系起来过。程有银是个意外。
  程有银没有像普通中年女性那样身材臃肿,相反,她干巴的身材,行走在架子上倒是很合适。她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蹲在平桥上,弯腰结着兜底网,腰上系着安全带,安全带挂在栏杆上。她结兜底网的样子很认真,当时,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她前面那个干巴干巴的男人,应该就是牛仁贵吧,正在给悬挑钢梁的钢丝绳拉结,他身上也系着安全带,但安全带别在腰里,并没有挂在栏杆上。出于职业的本能,我立马叫他挂上安全带,听到我的叫声,程有银抬起头,我才看清她是个女的。
  牛仁贵磨磨蹭蹭不想挂安全带,我气了:“再不挂的话,就别干了!”



牛仁贵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程有银立刻站起来,走过去,从他腰间抽出安全带,挂上。我转身离开,牛仁贵在背后低声骂:“妈的,拴着这逼带,老子还做个屌撒?”
  之后也检查过昊天城工地不少次,每次只要见到我坐施工升降梯上高层,程有银都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赶紧给牛仁贵挂上安全带。我也晓得,只要我转过背去,牛仁贵肯定又把安全带给拿下来的。无论我在平桥上检查多久,程有银都是一声不吭的,倒是牛仁贵,有点哼哼唧唧,对我表现出异常不满。我想找话题跟程有银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个沉默的女人,总让我有种感觉,我是在打扰她的。
  2017年12月28日这一天,程有银都在不停地说,她的、牛仁贵的、她和牛仁贵的、孩子的、工作的、生活的、梦想的、所有的所有。
  坐在我面前的程有银,没有戴安全帽,干糙偏黄的头发凌乱地扎着,低头吸气时,头顶处便露出一圈花白的发根。这个平常沉默得几乎隐形的女人,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绝。她的思路是清晰的,她的语言是有条理的,我猜测,她是沉默了太久,压抑了太久了吧?今天终于找到个可以说话的理由,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她像倒豆子一样,把人生的点点滴滴,哗啦啦地全倒出来。
  这一天是这一年广东最寒冷的一天,没有雨,但冷风嗖嗖,关着门,风还能从每条缝隙里钻进来,我的脚趾头全都麻了,腰也硬了,肩尖冰冰的。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站起来走动走动。程有银衣服单薄,脚上一双旧布鞋,但她好像感受不到冷,越说越让我有一种她挺热的感觉,甚至,我觉得她的鼻尖和两边太阳穴的位置,都有薄汗覆盖。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好几次,助手告诉我,人都在外面等着,都想跟程有银做笔录,而且,甲方和总包的律师都到了。我都一一堵了回去,关在门外的天空,彤云密布,寒冷萧瑟,我实在不忍心让外面的冷,凝结了里面的热。
  牛仁贵除了瘦点,其他的都很好;大儿子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了;二儿子也考上大学了;三儿子在重点高中,上大学不成问题的;小女儿是个灵精怪,读初中了,成绩也不错,女孩嘛,能读上书不让人骗了就好,前面三个哥哥都出息了,还愁小妹的日子过不好吗?虽然已准备迈入知天命之年,但铺在程有银前面的路,是锦绣灿烂的,这是多好的一个家啊!牛仁贵站在高高的架子上,经常会拧一会儿扣件,转身对程有银咧嘴笑:“你说你多能撒!字不认得几个,生的几个娃伢子,个个都聪明,你是咋生的撒?他们在你肚子里时,你都跟他们说了些啥嘞?”
  程有银不理他,继续系兜底网,牛仁贵嘚瑟起来就没完:“也莫就是你能,老子也能撒!你说老子的种,咋就那么好了嘞?厄们村长够狡猾了吧?厄老子总说他灵活,可他的几个娃伢子,就赶不上我们的娃伢子撒!”
  程有银白他两眼,懒得跟他扯,儿子多随娘,到底是谁的基因厉害呢?牛仁贵自我陶醉一番后,总会对程有银说:“再过两年吧,啊!娃伢子他娘,等大娃出来工作了,你就别跟厄上架了,下去给四嫂装装饭,洗洗碗就行嘞!”
  程有银总会顺着他的意思点头,男人嘛,只要女人表现得温顺些,他就觉得面子足了。
  “他说了的,他说过的!”程有银突地抬起凌乱的头,眼里爆出两道寒光,空气瞬间凝固了。她身上那股饱满的热,突然被抽掉了,身体不停地抖颤起来,她冷,她冷,我知道,她冷,她无比的寒冷!
  “牛仁贵说的,再过六年吧,最多六年,三个男娃伢子都出来工作了,他就带厄和小妹去旅游,去云南看花,那里四季如春,去海南岛看海,那里没有冬天。牛仁贵说,厄跟他都瘦,瘦子怕冷,厄们不往北走,向南,再向南,新闻里不是说,在海南岛过去还有个三沙市吗?是个新城市呢,他说,厄们也要去的,哪能不去撒?”
  这可能是这对架子夫妻,每天在密密匝匝的钢管包围中的絮絮情话,也是他们在冰冷的钢管包围之下对温暖的向往吧。



程有银干巴得像腊鱼干的身体,一点点地抖着、缩着,慢慢,便抖到地上,蜷曲起来,小小的、弱弱的,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我蹲下来,用力把她拉进怀里。我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或许,能勉强给她点温暖。
  “牛仁贵啊!……”
  程有银在我的怀里弱弱地喊了一声,她已经把她想说的、要说的都说完了,她的力气也用完了。她真冷,我将羽绒服紧了紧。
  她真冷,真的很冷。
  两滴眼泪,无声地滴了出来。
  从凌晨五点三十分到现在,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这是程有银唯一的泪。
  2017年12月28日凌晨五点三十分,架子工牛仁贵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餐上架。他拧着暖饭瓶和安全帽,哼着小调,虽然凌晨很冷,但佟四嫂的一碗滚烫的肉粥,让他心情愉悦。程有银有点内急,去小解,牛仁贵在C座施工通道前面等她。工地有照明,原本墨黑的天空此时是锈蓝色的,蒙蒙的天上,还有些脏抹布般的云层。牛仁贵抬头望望天,都说广东没有冬天,但这几天贼冷的。头顶的架子,纵横交错,如一只巨大的笼,在清冷的灯光下,巨大的笼的影子,像超级怪兽。忽然,一阵飓风刮了过来,谁也说不清楚,这风是从哪生起的,为什么会刮到昊天城C座来,牛仁贵刚好低下头看地上像超级怪兽一样的影子。
  一根钢管,从最顶层飞了下来,插入了牛仁贵的脑顶……
  小解出来的程有银,尖叫了一声。昊天城项目的凌晨,都被霜结了。
  牛仁贵总跟程有银说,高空作业是最危险的,当架子工的,不知哪天就会从高空坠落,建筑工地上,高坠事故是最高发的,这是命,它要来了,谁都躲不了。他已成功躲过了三十年的身体高坠。可是,却没能躲过物体的高坠打击。
  程有银说,一直以来,在施工通道之内,牛仁贵和她都肯定戴好安全帽的。可这回,他在施工通道之外。
  那根被吹松的钢管,原是在C座十八层的平桥上的,调查事故的专家上去查看时,平桥上第二十六节处有一根钢管脱落了,缺口两边的扣件都松开了,钢管就从这里脱落下去的。
  2017年12月27日下班前,牛仁贵夫妻俩正好在18层平桥上施工……
  一个月后,接到昊天城的复工申请,我和专家们到现场进行复工检查。当我们从C座18层走出来时,便看见程有银腰挎着安全带坐在平桥上,第26节的钢管已补上了,扣件也拧得紧紧的。专家们分头检查脚手架各个部位的扣件,我坐到程有银的身边,程有银还是和以前一般沉默。我忍不住问:“项目都按协商合同履行赔偿了吧?”
  “嗯”,程有银点点头。
  程有银的大儿子牛俊佳,接到噩耗后赶了过来。程有银在高高瘦瘦的儿子怀里,更显得瘦小。已经大三的大男孩,表现得异常成熟镇定,或许,从接到父亲意外死亡的消息后,在赶来的路上,大男孩已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从此以后,他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他母亲和弟妹们的依靠。
  这次谈判,比以往任何一次工地死亡事故的谈判都要顺利,程有银和牛俊佳并没有大吵大闹,也没去请专业的谈判人员过来跟项目谈判。多方联合面谈时,牛俊佳很冷静地听完了我们专家组对事故的分析报告后,只说了一句:“就按正常的赔偿程序走就行了,厄们没有额外的要求。”
  社保、建管、建设方、总承包方包括我们,都呆住了,一贯的事故处理,死者家属肯定是不愿意接受法律规定范围里的赔偿的,这些年,我们面对太多的哭闹、暴力与漫天要价,已成习惯。
  可能,很多人会说,人命是金钱可以买得到的?是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下,最宝贵的仍然是生命。然而,当事故已发生,生命已消失,一切都无法挽救时,金钱赔偿的确是最为有保障的安抚。通常,为了不将事情扩大化,建设方和总承包方在家属要求的赔款额度超离法定赔偿金额不太离谱的情况下,都愿意息事宁人的。但大部分家属都会认为,按法定赔偿金额进行赔偿,他们是理亏的,反正死者为大,谁还有心思去追究死亡原因?更不会管事故处理是不是走法律程序的,满足他们的欲求才是道理,所以,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闹。在工地行走十多年,我越走越迷惑,到底谁才是弱者呢?十几年来,建筑管理的理念、法律法规,建筑的设备、工艺和材料都在不断地更新变化着,房子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先进科学,城市化的速度随之也飞速发展着,然而,人的思想观念呢?都与时俱进了吗?拿着逝去的生命去胁迫金钱,任何以金钱为目的的哭闹,都不应是弱者所为,不值得同情。
  程有银和牛俊佳出乎我们意料。现场一阵沉默。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本次意外死亡事故法定赔偿金额,最多不超过七十万元人民币,而通常,发生意外死亡事故协调赔偿金额,却没有一次是低于一百万元的。我望着牛俊佳,即使他不知道,程有银肯定知道,像牛仁贵这样的死亡,如果他们要求赔偿一百四十万元,总承包方也肯定不会犹豫太久的。
  程有银开口了,她还是话不长,简单明了:“厄只想能继续在工地当架子工!”
  说完这句后,她便没再说过话,就好像,她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终如所愿,留下来了。
  我还以为,程有银起码要四十九天后才回来上班的,没想,这么快就在项目上看见她。现在项目还没有复工,她上来,显然也不是正常上架。我问她:“为什么还留下来呢?那个……那个事,多拿几十……不是事。”
  我忍住,没往下说。程有银没有看我,眼睛注视着脚手架外,绿网之外,空间被破碎成一个个碎小的格子,我忽然觉得羞愧,可能几十万元是程有银继续十几年挂在脚手架上装架子才能赚到的报酬,但,她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她晓得留下和钱,哪个更重要。
  检查完了,现场都没排查出任何安全漏洞,密目网、兜底网、拉杆、斜撑、扣件、临边,三口四边……全都按标准做得好好的,甚至连楼层上的预留洞口和电梯井,都一一用板和铁门封牢固了,标上明显的标识。专家们一边下楼,一边说,现在这项目可以拿来当样本了,当初要是按这样的标准施工的话,哪里还会有事故啊?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在复工同意书上签名时,我笑着对何华说:“这现场做得真不错。”
  何华苦笑了一下:“停工一月,蔡姐,厄们损失惨啊!”
  我说:“没事,经此一灾,吸取教训,只要继续按现在的标准来做,很快,失去了的,就会回来了。”
  何华很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几个月后,我才从冯珠珠的口中得知,程有银把牛仁贵的骨灰送回乡下后,就立刻赶回昊天城。整整二十天,程有银都起早摸黑地在项目上工作,她把项目上的所有危险源都一一排查出来,然后列了清单,交给何华。她话不多,也不管何华怎样安排,总之,何华让人处理好的部位,她没再过问,但何华没安排人处理的,她就自己来处理。工人们每天看见她从物料区扛了一堆物料出来,逐层逐层楼地爬,她经过的楼层,所有安全隐患都排除了。
  可是,也是因为这样,在复工通知批下来的第二天,何华就补给程有银三个月工资,让她离开了昊天城。
  在协调赔偿时,程有银提出留在工地的心愿,终是破了。
  程有银没有争辩,没有哭闹,收拾衣物就走了,至于她是回了乡下还是去了别的工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过问。
  之后,我到昊天城,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那些被绿色密目网围着的脚手架,那个干瘦的女人,再也没有像腊鱼般挂在这密目网内。
  她去了哪呢?


……(未完)

选自2019年7期《作品》

(本文图片由彤子提供,图片内容为作者所在工地即景,与文中人物并非一一对应)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第二届“琦君散文奖”颁奖典礼暨2017年“两岸散文论坛”

第三届“琦君散文奖”在温州瓯海揭晓

首届“琦君散文奖”获奖作品与授奖词

十月杂志携手温州瓯海区共同设立“琦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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