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十月》·头条·非虚构∣梁鸿:梁庄十年(选读③)
梁庄十年
梁 鸿
第三章 土地
北 岗
2017年,艾草作为一种中药突然开始全省大流行。
梁庄北岗的四百亩地被南阳一家艾草公司租了去。政府出面,和公司签合同,向公司要租金,再统一支付给村民,以确保农民的利益首先保证。村支书在村民大会上宣布这一政策时,大家都长吁一口气,感觉踏实很多。前些年和公司打资产的经验。之前的天南星被铲除干净,公司又派得力干将,游说那些固执的梁庄村民,把北岗周边这些人家开的荒地、留的菜地、育的树苗地统统高价租了过去,统一种上了艾草。那两年,北岗地里的艾草喜气洋洋,艾草茎秆肥大,叶脉清晰,看上去健康清新。收割季节,公司在梁庄和周边村庄招募短工,收割、打包、运输、清理,一条龙下来,地里干干净净,只剩下粗壮坚硬的艾根茬子。这些根茬并不拔掉,大型拖拉机会开进来,翻土时把它们全部翻进去,变为腐殖质和肥料。
如雨后春笋般,穰县开了无数个卖艾草产品的门店。我的外甥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把自家楼房的一层收拾出来,买几个货架,就开张了。
外甥店里的艾草产品有:艾条 艾炷 艾绒 艾灸盒;电加热系列:艾灸宝 艾宝宝 艾灸帽 护肩宝 护膝宝 肩颈宝 艾盐热敷宝 暖脚宝 艾绒坐垫 艾绒眼罩 艾灸毯
生活用品系列:艾草沐浴露 护发素 洗发露 艾草香皂 洗手液 洗衣液 艾草面膜 艾草烟 艾草牙膏 艾草枕头 艾绒肚兜 艾草卫生巾 艾草护膝 艾绒内衣内裤 艾草鞋垫 艾草沐浴包 泡脚包 悬磁灸 艾眼灸 艾草足贴 肚脐贴 艾灸贴 宫廷灸 养生瘦瘦包 无烟金艾炷 野生纯艾草 艾灸架 艾灸凳 蒲团坐垫 肾延灸 艾眼灸 隔姜灸 雷火灸 艾灸床 ……
外甥说,至少有上百种艾草产品,他数都数不过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想到但没有的。他的货是在南阳一家大型艾草公司进的,像那样的公司,在南阳和周边地区,至少有几十家。
南阳地区这几年正在大力推广艾草产业,在市里有艾草一条街,占据了全国百分之七十的市场量。这些艾草公司大多有自己的种植基地,在像梁庄这样的村庄租地,种植艾草,自己加工、分销。
外甥的艾草店生意很旺。他在朋友圈、县城贴吧发广告,还亲自跑到单位给领导送货试用,生意好的时候,外甥每周六周日都要去南阳进货。多年生意没有起色的外甥得意扬扬,在饭店摆了两桌酒,请家族里的人吃饭。席间展开联想,放出豪言,曰,准备扩大店面,豪华装修,以吸引大客户,明年这时候,大家等着,“财富世家”一套二手房准到手。“财富世家”是穰县最早有暖气的公寓楼,地段优越,设备齐全,是穰县最让人向往的住处。大家大笑,说得了他外公之真传。
说干就干,2018年,外甥把门店重新装了一遍,原来阴暗的木门换成敞亮的钢化玻璃,店铺牌子的字放大了很多,镀上金,整个店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的。外甥夹着包,一副干事业的样子,每天跑来跑去。
每次回家,我都到他的店里去参观。看着那么多种类的产品,一边感叹艾草被发掘之深度,一边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艾草,真有那么多功能吗?真有那么多分层消费的必要吗?其实,这不是我真正的疑问。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又来了,又来了。太熟悉的场景,太熟悉的氛围,几乎是一次次轮回,每次的形式、状态以及结果,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从我有记忆开始,每一次,当一个风潮席卷过来的时候,不管这个风潮是自由市场所吹来的,还是政府百般提倡的,都有人疯狂跟进,办厂的把房子抵押贷款,开店的把全部家当拿出来进货,种地的恨不得把村里所有的地都租过来种,当风潮过去时,大部分人都落得一地鸡毛。但下次,有新的风潮到来时,又一拨人跟进。就像发热出疹子,隔一阵子,这热就要发作一次,就要出一次疹子。但是,却毫无预防能力。
我记忆中最清楚的就是20世纪80年代整个梁庄、吴镇乃至穰县的“麦冬”事件。那时候,“南方”刚刚成为一个名词。一个南方商贩走乡串户收麦冬,一斤2.5元,这在当时是极高的数字,有无意间种植麦冬的农户立马就发了笔小财。商贩信誓旦旦说,来年种多少都行,我负责收购。于是,一场麦冬之战就开始了。那几年,不知道有多少吴镇人赔得倾家荡产,家长预支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说,还把孩子未来一生的命运也提前预订了。
之后许多年,种辣椒赔过,种烟叶赔过,种豆子赔过,几乎什么都赔过。脑子越活泛的,越紧跟形势的,在种植经济作物上就赔得越多。
后来,关于种植方面的政策更加细化,这是政府一直努力的方向,试图通过宏观调控使种植和市场之间有直接的对应。但是,很多时候,调控得越细,产生的状况也越多。
大约1993年的样子,当时我在另外一个村庄教书,入冬的一个下午,隔着教室的窗户,我看到麦田里有一些人,指挥着带犁耙的拖拉机,把长得绿油油的麦苗犁掉,两个农户在田地里又哭又喊,又骂又跳,甚至躺到拖拉机下面,试图阻止拖拉机前进。一群人,抬的抬,拖的拖,把他们拉出来,继续犁地。后来,我了解到,我所在的村庄有大量沙土地,上面要求必须种苹果,为了达到要求的苹果园的亩数,当地政府只好强行把农户的麦田犁掉,改种苹果。我离开那个村庄时,苹果园里的苹果树刚刚开第一次花,我的学生告诉我,如果我不走的话,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吃到苹果了。
几年前,我再次回到那个村庄,原来的路、田、地,全部没有了,苹果园也消失了,都变成了高速公路,只剩下几户人家,被圈在林立的路中间。我当年的学生告诉我,因为拆迁没谈妥,村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抓进去了。我不知道我的学生是否吃到那个苹果园里的苹果。
我在梁庄没有见到相似的毁地场景。但是,每年春假、秋假回家帮忙时,父亲经常会聊一些关于种地的事情。聊到那年的烟叶,因为雨水过多,烟叶绿到发黑,无法烤出金黄的颜色,聊到韩云山花三四万办养猪场(那年政府提倡养猪,还有补贴),结果,猪没出栏,全得了瘟症,赔得一塌糊涂。最后,父亲得出结论,还是那些闷着头、老老实实依照自己的节奏,种点玉米、黄豆、绿豆的,反而过得比较安稳,虽不会大赚,但多少总能维持基本价格。
大约2005年左右,北岗地被一些大公司看中,就派人前来游说,要把这块地租下来,统一种东西。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梁庄村民都同意把地租出去。细想之下也不奇怪。那时候,梁庄人均八分地,如果一家有五口人的话,就是四亩地。如果自己种这四亩地的话,在外打工的人每年至少要为此回来两趟,初夏割麦打场,深秋收豆种麦,这两趟的来回路费、吃喝招待、误工费时,再加上种麦种豆的人工、施肥、除草,等等,加在一起,远远超过这四亩地的全部收成。如果租出去的话,一年下来,不动不摇,净得六百元,还解放了一家人。也有少数老人还犹犹豫豫,觉得把种了一辈子的地让给别人,总有点不确定,但家里的年轻人都坚决同意。几番磨合之后,北岗的地整体租给了穰县一家私人烤烟公司。那是梁庄农民第一次把自己的土地拱手出让。之前村民之间也有相互租种,但都是一个村的,彼此熟知,几乎有互帮互助的性质。现在,公司要怎么使用这块地,种什么,梁庄人没有任何权力。
烤烟公司租了五年。第一年第二年还可以,到后三年,每年夏天雨水都特别旺,旺到烟叶子因过分茂盛而烤不出上等烤烟片。种烟叶基本上是“望天收”。太旱,烟叶长得瘦弱单薄,一烤就煳,太涝,烟叶太肥厚则味道不好。真正的好烟叶,要长在地里的时候,黄中泛绿,烟脉清晰透亮,烤出来则金黄结实,这样,做出来的烟丝才丝丝醇香。
到第五年的时候,烤烟公司临近破产边缘,根本给不出村民租金。公司的人找到村支书,希望支书给村民做工作,减少租金,并再续两年合同,这一方案被梁庄村民全票否决,“你发财的时候并没有说给我们涨钱,赔钱了凭什么让我们少要钱。”一些心急的老人家就开始唠叨,说本来就不应该把自己的地租给那些啥公司,尤其是在知道那些公司还能够因此拿到国家补贴时,大家就更愤怒了,觉得公司欺骗了大家。
一喝酒就笑嘻嘻的福伯贡献了一句经典的话,“农民不种地,早晚要出事”。对他而言,他不管北岗的地给谁,只要他的那几分自留地还在,他就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农民。
说归说,大家自己种地的意愿并不高。其实,20世纪90年代以后,梁庄村百分之八十的中青年劳力都开始出门到城市打工,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放地,遵循着一年两季回来收割庄稼的惯例,并非贪图那点收成,而是一种习惯,不是种地的习惯,而是归家的习惯。种地只是表现形式。
随着在城市打工收入的增多和居住时间的长久,梁庄的那点地逐渐成了“累赘”。种吧,太少,不值得回来一趟,不种吧,又还是自己的地,不想让它成荒地。这时候,大家采取的方法多是“望天收”,家里老人种着,麦种撒上,玉米点上,到成熟时,能收多少收多少,收多少都算是赚的,反正也不指望它什么。
2010年左右,国家开始大力提倡农村土地集约化管理,鼓励大公司介入,政府补贴,政策从中协助,这样,既让农民有了收入,同时,集约化管理后,土地利用率也会增加。在这样的政策下,又有公司开始进驻梁庄。
仍然一亩地年租金六百元,连签五年。是一家种中医药材的公司,药材名称为天南星。据说天南星非常吃地,一两年种植下来就能把土壤里面的营养吸收干净,然后要等好几年之后,地力才能慢慢恢复。这些传闻,在村里只是闲谈,没有谁去更多心疼这片地。这和自己种地完全不同。在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我亲眼看到我的叔叔婶婶辈,极其小心地侍候那点地,每一年都要根据农作物的属性规划所种品种。如果今年种比较吃地的烟叶,明年就种其他不费地的农作物,让地歇一歇。
后来,梁庄人才发现,那些大公司其实也并非就是一心搞企业,而是热衷于拿补贴。当补贴少了,所种植的药材或农作物又没有足够高的利润时,经营就变得难以为继了。
2019下半年,外甥悄无声息。微信的家人群里不再晒卖单,也不再提“财富世家”房子的事情。疫情期间,我打电话问他情况,他说艾条还卖过一阵子,需求量倒是挺大,但赚不到什么钱。并且,疫情刚一过去,就没什么销量了。
2020年夏天,北岗的艾草野蛮生长。几百亩的艾草平铺在大地上,整个原野都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味道。走近细看,艾草秆子瘦弱纤细,叶片枯黄,钩钩秧、刺角芽打着结在上面攀爬,一幅放任自流的衰败景象。很显然,这里缺乏打理。这和三年前,政治流转项目开始实行实施,大公司承包时的欣欣向荣景象完全相反。
和村里人聊天,才知道,艾草热已经过去,早先种艾开厂的那些人赚了一大笔,后来跟风的那些厂家,赔得一塌糊涂。厂里压着货,地里长着艾,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只好任由生长。
至于梁庄人,目前最最担心的是租金由谁来给。这里面有一个新的情况。2015年开始,地方政府提出农村土地流转政策。梁庄村成为最早的试点。具体方案就是,由政府把梁庄村的地收上去,统一发放租金,政府负责评估、确定合适的公司和项目,把土地租出去。这样,等于是以政府的名义把土地流转出去,既保证农民的租金收入,又保证拥有经营权的公司有足够强的能力和足够好的项目,政府可以有效进行宏观调控。实践了一年之后,政府不再支持了,因为大公司经营不善,租金不能及时上缴,这边农民又追着要,政府压力非常大。和以往很多年来的结果一样,政府停下了这个项目,已经流转出去的,老百姓直接和经营公司交涉,但必须以村为单位。就梁庄而言,政府管了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村委会去交涉,也要来了租金。2020年的租金怎么办,以后怎么办,目前还没有办法。不过,梁庄人学聪明了。不管谁来游说,谁负责,以后,必须是先给钱,再种地。
“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不给钱,门儿都没有。”这是丰定的原话。
沿着吴镇的主公路开车,开到梁庄村的最北头,在那里右转,有一条通往田野深处和湍水河坡的窄路。路的尽头是梁庄的公墓,公墓依河坡的形状自然分布,坟墓高高低低,裸露在大地上。
这条很窄的黄土小路大约有一千多米长。路的左右两边都是庄稼地,左边延伸到梁庄村后,右边一直延伸到另一条下河的大路,约有四百亩地,梁庄每一户人家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地。因在村庄北边,又有缓坡下沉,梁庄人把这片地称之为“北岗”。从整个地势来看,这块地位于湍水两岸高坡上,依着河岸的弧度逶迤而下,土质肥沃细腻,水分充足,适宜种植。
除了种地,北岗也是梁庄人最经常来的地方。每一家都有亲人埋在公墓里,每一家的孩子都要走这条路,那些长大后离开村庄到别处生活的人,隔一年两年或不管隔多久,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来到公墓给亲人上坟。不管在外地做多大官,开多豪的车,到了路口,都得下车,提着重重的鞭炮、火纸,沿着路往深处走。年复一年,这条黄土小路被踩得密密实实,洁净温暖,即使下雨下雪,也不会泥泞满地。
十年前,河南省实行“村村通”工程,北岗地中间的那条黄土小路变为一条能并行通过一辆小汽车和一辆三轮车的水泥路。
一条大河波浪宽
2010年,那条传说中的大河终于变为现实。
一条高高的水泥大河出现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前推进。围绕着梁庄村和周边村庄已经进行两年多的丈量、拆迁、挖土、建堤等各种事情和工程,终于有了实在的概念。
之前几年,有亲戚在淅川县的人回来报告,说因丹江口水库蓄水,淅川有一部分村庄要被淹没在水下,因此,必须整体搬迁,移民到湖北等地,穰县北部也接收一部分。当时,梁庄的年轻人还在笑,说,这破地方,淹了也好。但是,那人说,他亲戚离开时全家哭声连天,后来,他亲戚两口子还不断回来,想在水库周边找个地方住下来。梁庄的老年人神色凝重,在他们的记忆里,还有20世纪50年代后期为水库而整体搬迁所带来的伤痛。他们中一些人的亲戚多年流离失所,有的亲戚在异乡异地过得非常艰难,孩子被歧视、排斥,可以说,几辈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尽管如此,“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也只是两个名词,对梁庄人的生活没有多大影响。
2011年秋天,南水北调的渡槽在距离梁庄村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开建,和湍水的东西流向刚好呈十字架状。站在湍水河边仰头看,南水北调大河有两层楼那么高,粗大的水泥柱子直插入河底,牢牢嵌进大地深处。
据说单单这个渡槽就要花将近六亿人民币。施工方在渡槽入口建几个牌子,上面详细画出渡槽的结构、用途以及对整个工程的重要性,四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参观。那些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也把这里作为景点,带着刚刚见面约会的伙伴,一边开着车,在一望无边的工地上兜风,一边谈论着这条河未来的走势。
巨大的力量就在眼前。大河如一头狮子,在陆地腹地一路掘进,劈开大地、村庄,所过之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地貌被改,气候突现。
“改天换地”不再只是一个说法,它就是一个现实。
地貌完全被改变了。穰县地处平原,坐在火车上,从北向南,进入南阳地界,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掩映在树林之中,大河平淌,河道往往低于地平线,偶有沟壑、缓坡,那高度,甚至都不能阻碍你看到天际处的树梢。但是,现在,坐在火车上,你看到的是比火车更高的一个事物,两边几十米宽的护堤林簇拥着一条大河,浩浩荡荡,一路北上。而那些有渡槽、节口的地方,则有数条复杂的立交桥路横贯于地平线之上。
平原上的一些村庄,原本是在广阔的田野之中,现在,却依附在桥下的空地里,低矮、渺小,而湍水,则在桥的另一边,近在咫尺,却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当然,这只是变动中的感觉,是我们这些亲眼目睹空间变化的人才有的对比,对于一个新生孩子而言,没有渺小或低矮之说,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现实,仍然是很美的风景。
尽管如此,人们并不怎么关心这条河本身。对于长年在家的梁庄人而言,最关心的是所占土地的赔偿问题。整个工程,占梁庄村的土地约一千五百亩,梁庄南坡、北坡、河坡和槐树下,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地被规划在里面。
梁庄村的田地大约分五处。北岗、槐树下、南坡、自留地,还有河坡地。其中,河坡地一直没有分配给村民,而是作为集体用地使用,所以通常没有被纳入到村民的考虑范围。其中,槐树下的地最为肥沃,北岗次之,南坡北坡因为是沙土地,相对贫瘠一些。这一次,只有北岗田地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其他三块地,要么,土被挖走,变为南水北调大河的河底,要么,直接就是河底。其中土被挖走的那部分地,政府承诺,等大河完全建好,会再恢复平地,重新交还梁庄村民。被大河占据的那一部分,则每年给村民租金。
这样一来,梁庄村民本来不多的可耕种土地被再次削减,除了北岗还能种地之外,其他几乎都成了工程用地和大河用地。不过,政府在赔偿方面要比公司租种高得多。一亩地赔偿1750元,这和北岗的600元租金相比,几乎多了两倍。并且,这一部分钱,由村民提供银行账号,国家直接拨付到户,中间不经任何机构。
南水北调大河在建的五年,国家一直按年拨付,钱直接打到个人卡上。2015年,河建好了,水通上了,沿着河堤所辟的绿化带也已经绿树成荫。人们站在立交桥上,能看到河里平静又汹涌的流水,深绿湛蓝,清澈异常。这部分地却没人管了。地面上布满大坑,深浅不一,野草和灌木很快就在上面安营扎寨。
其实,即使回填推平,那些地也基本上很难再变成耕地,地被挖下去很深,最肥沃的那层土已经被取走,下面的基本上没什么养分。要想恢复,得过很多年。
对于梁庄村的村民而言,最迫切的不是地还能不能种,而是,这部分地的钱谁来给?政府没有按照承诺平地,并且,因为已经不使用土地,也不太愿意再支付这部分地的钱。
梁庄村的几个村民曾经到乡政府去反映这一状况,没有得到反馈,就去县信访局去问情况。可刚到信访局门口,就被拦了回来。乡政府派人过来说,并不是政府不想管,而是确实这大笔钱支付不出来,让大家再等等。
2020年夏天,这部分地的钱还欠两年没给。但是,好消息是,这里准备建成“三产融合国家级示范园”,有一家大型蔬菜公司正在和政府谈判,准备租下这片荒废了几年的地,种有机蔬菜。据灵通人士透露,很快,公司负责人就会派人来和梁庄村民谈具体合同。
“哈,也有人来村庄说,把这些地干脆卖出去算了,既然现在国家允许土地流转。一亩地卖六万、七万,一家五口五亩地,下来就是几十万元,这几十万元在穰县县城可以买到不错的公寓房。”
龙叔和儿子梁安坐在公路边自家的院子里,泡着酽酽的茶,和我聊起这件事。
龙叔往地下啐口痰,接着说:“这些人肯定是不安好心,他在咱们村里说,没一个人理他。他还威胁说,到时要真是国家强行把地收了,那可是啥也没的了。他们到我这儿,我连让他们坐都没让,一看就是坏人,是那种房地产公司的人,吓唬人的。我说,国家不可能那么不讲道理,经是好经,都让你们这些人念歪、念坏的。”
梁安说:“你说咱们这个地方,没啥资源,你指望啥让人回来?现在国家老提倡让人回乡就业。就说我回来这几年,有多难,清姐你可是一清二楚。可是,如果要说把那一亩地永久性卖给别人,别说我爹不同意,我也绝对不会同意。没个地,就没了依靠。人老几辈的地不能在我这儿断了,给我多少年钱也不会卖。我生意最失败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看咱们村里哪家会这样?那多少年都没回来过的,在外面做生意发财,在大城市里也买多少房的,也不卖。没有一家会卖,再穷也不可能卖地。再咋说,这是最后一个依靠。”
河坡地
清晨六点钟,天色微亮。窗外街道上开始传来电动车、三轮车、货车等各种车的声音,人声也有些稠密了。
我和大姐从哥哥家出发,沿着内街往吴镇第二初中方向走,第二初中后面,有一条通往河坡的路,非常适合散步和慢跑。
路呈四十五度角往下倾斜,笔直、洁净,黄土沙路,即使下雨,也没有丝毫的泥泞。路两旁是近几年新栽的杨树,仍是幼树的状态,树叶疏朗,树干光滑。坡地里,荒草长得很高,叶茎互相缠绕,蓬出一片片空间,里面长着矮瘦的野草,仔细看时,能看到已经采摘过的豆角架、茄秧。这一块地离河道很远,水不够丰盛,沙子又多,颇为贫瘠,因此,地的主人从来都是漫不经心地种一些东西,靠天收,不指望从中得到什么。因为这漫不经心,竟有意外之美。夏天时候,坡上是鹅黄青绿的柳树,缓坡变为绿色地毯一样的秀美草地,平铺过去,左边到吴镇内街的那条白色垃圾带处,右边则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近几年,吴镇不断扩张面积,一些新盖的楼房延伸到缓坡之中,有人家在楼房四周种上花草,远远望去,红砖白墙,姹紫嫣红,也有别样的美。
一路轻快,下过缓坡,然后,就是长长的、平坦的路面,慢慢地,我们走进河道深处。洁白的沙土路纵横交错,巨大的芦苇丛随意生长,像卫兵一样,沿河分布。
十几年前提倡的杨树经济已经荡然无存。当年种的杨树被砍伐干净,沿路都是一些极幼小的树苗,稀稀落落种在路的两旁,或在某片贫瘠的沙地里。梁庄的老支书清道曾经种有七八亩地杨树,据他讲没有赚到多少钱,种树需要本钱,卖时却卖不到好价钱。但有一条好处就是,杨树经济为当年湍水生态的恢复做出了一定贡献。
梁庄的河坡地到底在哪儿?大部分村民都不太清楚,除非你要像清道哥那样,租河坡地种杨树,才可能有所了解。按照丰定的指点,我大致知道一些。顺着韩家立挺长老的宅基地望下去,约有二三十亩地的李子林,是村集体的河坡地,现在被韩立良租种,他的堂侄儿义生在盖那栋欧式别墅时,曾经想从立良那里高价把地租过来,被韩立良断然拒绝。然后,就是村南头砖瓦厂和顺着砖瓦厂下到河坡里的那些地,具体有多少亩,说不太清楚。现在,那里是灌木、槐树、构树和无数藤蔓的盘踞地。
从缓坡下去大约不到二里地,有一栋简易房子出现在小树林里。房子前面用木板围一个院子,院子靠后的地方放着一辆拖拉机和一辆货卡,院子正中央,鸡鸭纷飞,一对中年夫妇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吃饭,没抬眼看正在朝里张望的我们。院子门口的那条黑色大狗一直朝我们狂吠,挣着脖子,似乎想挣脱铁链,扑向我们。
我们从房子旁边转到另一条路上,从方向上看,这条路应该直通到河边。
一大片桃林出现在路的一侧。桃子粉红嫩白,结满一树,桃林空隙的地方,间种着豆角、苋菜、西红柿等各种蔬菜。
路的尽头,一道一人多高的绿铁丝网挡住了去路,铁丝网的外面,河水正静静地流。我们沿着铁丝网,横穿桃林,寻找通往河边的出口。
一直走有两三百米,我们看到另一端的铁丝网,呈九十度形状把桃林围了起来。看来,从经过房子转进这条路起,我们就进入一个四方形的铁丝网中了,那座房子,其实就是大门。
扒着铁丝网,我听了一会儿水哗哗流动的声音。灌木丛中,小鸟不时飞起,飞到站立在水中岛屿的白鸟旁边。那些身形修长的白鸟,在小小岛屿上闲庭信步,时而在空中滑翔,时而结伴贴着河面掠过。
我们又原路返回。
此时的河坡里,太阳已经升起,空气逐渐燥热,汗开始浸湿面颊。我心中的怒气也一点点上升,明明看到了河,明明走近了河,却无法走过去。是谁,给他们权利,让他们在这自由、宽广的河坡里割据而治?
那对中年夫妇正往这边走。
我走在前面,大声嚷嚷:谁家在河边装的铁丝网,也太不像话了!明明是公共的河坡,凭什么把它围起来,把一个个好端端的河坡搞得七零八落。
那个中年男子听到我的嚷嚷,站住了,满眼不可思议似的看着我,仿佛不相信那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
他说,你这个妹子说话也真有意思,我自己的桃园我不围起来,还等着你去偷桃子?
我说,你种桃就种吧,你凭什么把它围起来,凭什么不让别人过,这河是你的?
那男子说,不是我的还是你的?我租了十年,现在都第三年了,我才开始有点收成,咋了,你觉得赚钱是吧?你都没看见我难的时候是啥样子?
那男子挣红了脸,我也着急起来,说话开始变得结巴。
“那,河是大家的,好端端,四通八达的,谁想咋走就咋走,你这把它圈起来,这算咋回事?河变成你私人的了?”
大姐喊着“咋了,咋了”,从后面急急赶上来,她拉住我,又去看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扑哧”笑起来,说,你是×××吧?我是梅子,咱俩高中同学啊。
那男子仔细看了看大姐,也露出一丝笑容,说,可不是,是你啊,走,走,到家里喝口茶吧。
他们边说边往前走,我远远听见大姐说,那是我妹子,刚从北京回来,啥也不懂得,脑子有点傻,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那男子说,也不是,主要是她说话太伤人了。你不知道为这个桃园,我和你嫂子命都泼上了。在这都住三年了,都快赔死了。今年才算见个桃。我要是不围起来,那桃子能留下一个才怪呢。你说是不是?
我在后面听到大姐的话,几乎要笑出来。可不就是傻吗?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又懂得啥呢?
可还是心有不甘。
那宽阔无边的河坡,我曾经到处漫游。摸索过密林最深处的小道,躺在过最厚实的蚂蚁草上看天空,踩过最清澈的小水洼和最绿的水草,也淋过最大最沉的雪花,那时候,没有归属的概念,虽然坡地里的花生地、西瓜地头都有小小的窝棚,但是,没有人用铁丝网把地围起来,花生地和西瓜地中间,野草和沙堆旁边,黄沙土路平坦光洁,任你行走。也许,那纵横交错的小路,数不清种类的野花、野草、野树,总昭示着某种自由,某种通向自由的河流的道路,而今,它被截断了,那条河,不再是自由到达的地方,而变成遥远的、不可及的事物。
大姐和中年男人站在路边,聊起天来。
他早年一直和老婆在广州工厂打工,儿子成年后也在那里打工。前几年回来老家,一是觉得年龄大了,干不动了,终究要回来,不如早点回来,还能琢磨个事儿干干。二是儿子结婚后很快生了孩子,他们要为儿子带孩子,将来孩子上学也要在老家,不如早点回来,安安生生。他们两口子先是在吴镇开窝子面店,约一年时间,生意不好,就关门了。在小镇上做生意,老门店很重要,大家喜欢到熟悉的地方去吃,新开的,要是没新花样的话,基本上都开不成。于是,又回到村里。他在周边打些零工,建筑工地搬砖,种植基地锄草,南水北调工程夯土,什么都干过。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河坡里的地可以租,可以种果园,于是,就去镇上找相关人员,跑了好多圈儿,才租到地。地一租下来,开始种桃,才发现,自己是进到一个陷阱里了。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选桃树苗、嫁接、施肥,沙土地如何管理,他都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懂得。可是,地已经租了十年,硬着头皮,他也得继续干。他和老婆把家搬到河坡里,孙子送到外婆家,俩人长年在河里伺候这一二十亩桃林。
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冤枉钱,上面的人要打点不说,还总有骗子来,说是这药好那药好,说是这肥料好那肥料好,都是骗钱的。今年倒好了,桃子结了一些,可是,疫情又没完了,工人找不来,桃子都烂到树上了,好不容易摘下些,贩子连个影都没见,往年这时候会来好多拨人。我见天早晨开着三轮车往镇上去卖,逢集在吴镇,背集到林镇。可光吴镇和林镇,根本消化不了这么些桃子,再说,人家别人也在卖。
那男人张着手,滔滔不绝,说到激动处,双手交替挥舞着,好像眼前有无数蚊子在叮哓他。
我忍不住在一旁插话,现在河坡里你这样的桃林多吗?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对他的处境没有丝毫关心,不耐烦地说,谁像我那么傻干这出力不挣钱的活?
我说,早前像苹果园啊、李子园啊都是种在斜坡上,很少直接种到河道深处,那万一涨大水了怎么办?
那男人瞪眼看我,不搭我的话。
我冲着愤怒的男人绽开笑脸,以示对刚才的粗鲁道歉。他没接我的笑,回过头继续和大姐说话。
我一个人慢慢走过房子,走回原来的路上,朝另一边的岔路走去。越往河道里走,越感觉荒凉和杂乱。昔日巨人般的挖沙机被扔在空地上,任凭野藤攀爬和吞噬,旁边的沙堆高悬在平坦的河道里,这些沙堆是前几年疯狂采沙遗留下来的,如今,野草正在疯狂扎根,再过几年,沙土就会变成黄土,变成一个个城堡般的丘陵。它的存在本身就昭示着河的没落。
不会涨大水,不会把树淹死,不会把丰收的花生、西瓜冲走。都不会发生了。这几里地宽的河道,现在仅剩下十几米宽的水流。梁庄的人们,扛着长长的渔网,骑电动车要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到水。当年那断翅一样扎在河里的水泥石桥,随着水位的持续下降,底部也裸露了出来,那扭曲的、细细的钢筋向人们昭示着当年的豆腐渣工程。这是夏天,是汛期,是湍水水量最大的时刻。
但不管怎样,夏天的湍水,总算还有条主流,踩过鹅卵石滩,站在水边,朝远处看,还能生出些许河流滚滚、“逝者如斯夫”的感慨。那漫出的水填满一个个旋涡般的大坑,意外地,竟生成无数个小小的水洲。水洲上野花鲜艳,枝茎秀美。天上云彩和水草倒映在水中,一切都被幻化、虚化,那河中倒影,优美、和谐,它是真实的。如果一定要扯挖沙机破坏了河道的生态,甚至有孩子因此而丧命,似乎并不对头。并非一切事物都是对立,并非伤害过的就不能形成新的美好。而从根本上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道不是自然的力量远大于人类的力量吗?短暂的破坏和没落之后,又有谁能保证这条河,湍水,不会蓄积更大的力量?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岁时的那个夏日傍晚。漫天黄沙飞舞,滚滚而来的大水在我们后面追赶,我和三个小伙伴手拉手,在河坡里舍命奔跑,没有人敢朝身后望一眼,没有人敢停下来,大水就要来了,就在我们身后,就像死神在后面追赶一样。
我现在还能听到那死神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这是真实的。
“人 家”
栓子①很帅。
2012年的冬天,得知我又回梁庄采访,栓子扔下生意,开着他的越野车回到梁庄。他找到我,对我说,梁姑,你就别自己开车了,这几天我做你的专职司机,你说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当时我看着栓子,非常吃惊,大叫着,栓子,太帅了啊,你是咋长的啊?
栓子摸着头,有点羞涩,说,梁姑看你说的,一个农村娃,啥帅不帅的?
栓子五官均匀,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腰挺得笔直,穿着合体的夹克和牛仔裤,说话时面带微笑,非常绅士派头。如果不看他的手,就是一个典型的城市白领。他的手像戴着一个拳击手套,和他修长的身体放在一起,比例失衡到不协调的地步。他在葫芦岛的高速公路旁边开一家校油泵的店铺,每天清洗油污,换机器零件,修车闸,换轮胎,什么活儿都干,那机油像一层层渗到他皮肤深处,整个手都是黑腻色,手指关节极为粗大,他让我看他的手掌,掌纹乱七八糟,密密麻麻,像是被刀子划到。他笑着说,可不就是刀子划的,那机器零件一个个都很重,到处都是棱角,几乎每天都要被划伤。
那几天我享受了专车的待遇。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他说他买了十几本《中国在梁庄》送给村里的“权贵”,他说他最迷惑的就是身份的焦虑,他没办法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别人的尊重,他希望自己能被评为“十大好青年”,以在社会空间里有一席之地。
那几天他给我聊得最多的就是“身份焦虑”,他不满足于只挣到钱,他想得到承认,他不喜欢那个“回不了乡进不了城”的说法,非常不喜欢,他讨厌这种套话,他也不喜欢那种悲情氛围,可实实在在的,他觉得迷惑,他不知道在哪儿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感。
在半开玩笑之中,我问他,如果村里选举村支书,你愿意参加吗?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愿意。他想回家乡干一番事业,他想为家乡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这之后,我陆续听到说栓子租了一片河坡地,种上薄皮核桃,他给别人说,要是这个东西能在咱这儿长成,也算是一个重要经济作物了。毕竟,市场上薄皮核桃越来越受欢迎。
2016年初,村支书韩治景和村会计被人告状,说是他们“公款私用”,就是把梁庄集体所有的钱——南水北调占地钱、河坡地的钱和国家的一些补贴——吃了喝了,还装自己口袋里了。乡里派审计来调查了好久,没查出大的问题,但是吃、喝、做假账肯定是难免的,其实,这是基层干部都心知肚明的事,不至于到治罪的地步。于是,韩治景被撤掉,选了韩天明顶替。
韩天明为人老实,玩不转这上上下下的。上面来人招待,各种政策文件,韩天明不会应酬,又没有本事拆东墙补西墙,一年不到,自己还倒贴进去了一些钱。
2016年底,韩天明撂了挑子,坚决不干,年都不过了,带着老婆出门打工。乡里没有办法,想着这样临时顶替也不是办法,就调查村里的年轻党员,从年轻党员里面选一个能干的,也愿意干的,这样,最起码,能坚持时间长一些。
一调查,才发现,农村党员的老龄化极为严重。以梁庄为例,两千多口人,六十岁以上的有十几个党员,五十岁左右的有四个,四十岁以下有五个,年轻人有五个,这五个主要是那些在外上学的大学生,他们在学校期间入党,指标会转回到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入党的,除了栓子。
说来也很正常。农村的年轻人一下学就出去打工,对“党员”“村干部”没有任何概念,每年春节回来,老党员就被分配任务,动员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入党,每个村干部要完成两个指标,可是,都很难完成。春节就十几天时间,回来走亲访友,兼带相亲、办婚礼,一过完年,立马就又走了,哪有时间去听那些口号化的东西。至于参政议政的热情,则更是无从谈起。梁庄虽然是自己的家,自己挣的钱也都投入到家里的房子上面,并且,心里还是盼望着春节回来和大伙儿一起吃饭、喝酒。可是,还是暂居。毕竟,一年也就一两个月时间,钱不靠它挣,住也没住多久,谁当村支书,谁租了地,村后多了条大河,几里外多了一个化工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人家”那些人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事情。
村支书必须是从党员中选举。那就只有栓子了。乡里就派人打电话给在葫芦岛干活的栓子,问他愿不愿意干。
2020年夏天,坐在韩治景的河边农庄里,栓子对我说:“我心里当然愿意干了,我看不惯农村那风气,一定得改一改,可是,我是个白脖子,啥也不懂,再说,我这边还有生意,我不能丢了我的生意。我就说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考虑考虑。乡里说,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刚过,乡里又打过来电话,问考虑好了没?看来他们是真没有合适人选了。我就说好,那我干。我就开车回来了。我上任那天,乡里去了两个人坐镇,一个组织书记,一个包片书记,非常重视。当时,我也发表了就职演讲。”
“就职演讲”?这太新奇了,我问栓子内容还记得吗?
栓子说忘了,反正就是要好好干、为大家奉献自己的力量之类的话。栓子说那其实只是套话,谁都会讲,他真正想的是要干好几件事,让大家看看他的决心。
“那半个月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回去了,肯定不能打个败仗走了。怎么改变村里乱的情况,我要通过干几样事改变老百姓不信任村干部的情况,改变对村干部不理解的状态。然后,带领群众致富。我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修大队部。以前都在地头、在哪个空地,随随便便就把会开了,大队部的院子里长满了草。我就想,得有个仪式感,也得让村干部有个办公的地方。我就自己出钱,把大队部翻新一遍,第一次开会,我把梁庄的党员全部叫来,邀请乡里领导,隆重举行了一个入党宣誓仪式,也借此机会把自己的决心说了一遍。大家很高兴,党员第一次坐在桌子边开会,也是一种向心力的表现。第二,大力培养新党员。村支书必须从党员里选举出来,可是,一个村连党员都没几个,选举有啥意思,都是样式。我就想着,我也是在外打工的,有说服力,我要说服和我一样的梁庄年轻人积极入党,积极参政议政。梁庄是大家的。第三就是土地的事情。2018年县里推行三权融合,土地的所有权、经营权和处置权都归农民,提高农民谈判能力,要实现土地流转。梁庄村是最早的一个试点。以政府名义土地流转,政府支付租金给老百姓,经营权给大公司。当时,做了很多工作,农民认识不清楚这里面的内容,得一家一家讲,还得和公司、政府打交道,但是,很有意思。一年过后,实践基本上算失败了,因为大公司经营不善,政府支付压力太大。所以,最后,已经流转的,以村为单位,老百姓直接和经营公司交涉,实际上就是村支书代表村民去要钱。这里面很难。村支书突然成要债的了,这对处理关系非常不利。因为这里面,往往还有政府的关系。你想,谁有勇气和政府的一些人员对着干啊?”
栓子非常投入,讲到自己干的事情,真诚,洋溢着热情,主人翁感非常强。这是一种陌生的语言逻辑和语言情感,梁庄人极少有这种语气。我熟悉梁庄人的矛盾修辞,它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固然,梁庄是文哥、霞子妈、丰定的家,他们终生都在此生活,并且,大部分人的孩子也将要在此生活。但是,在谈到一些公共事务时,说到村支书、村会计,甚至哪怕是一个队的小组长,都会用“人家”来代替,“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都是人家上面的人管的”“人家都是有权有势的”等等之类的语气。②这样说的人不乏那些长期在城市工作且受过一定教育的年轻人。
“人家”,这里面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大家把自己从公共事务中择了出来。村庄垃圾、房屋改造、坑塘恢复,等等之类的事情,都是“人家”要管的事情,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关系,二是,自动臣服于某种权力。“你想盖房,那非得找人家不行”,“那南水北调的工程,肯定是人家承包了啊,人家有权有势的”。在这里,梁庄的村民认同了村干部高于自己并且因此得到很多便利的事实。
因此,在梁庄人意识深处,存在着两个梁庄。一个梁庄是自己的家,自己院子和院子以内的那片地,每个梁庄人都花大价钱来打造、修建;还有一个梁庄是“人家”的、公共的梁庄,一个宏观的、不可撼动的梁庄,跟“个人”没有关系。因此,在路边盖房的时候,都尽可能把自己的地基往路边推,哪怕自己过车也不方便。
这样一来,“人家”和“人家”相关的那部分梁庄事务变成大家一起聊天议论时的对象,而不是与己相关的生活。那么,谁来当村支书,梁庄怎么发展,梁庄的集体用地到底多少,北岗地是租还是不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虽然,梁庄最后如何发展会涉及到每一人的利益。
栓子肯定没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是“人家”行列里的人了。他已经站在了村庄所有人的对立面,当有事需要求他时,譬如要在村里盖新房,“那你不给人家个好处,是肯定不行的”;当有些事需要他出头时,譬如为村里要回租地的租金,“人家没好处会为你伸头?想哩美。”在说到栓子这三年到底干得如何时,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哈,啥咋样?成天都见不到人家一面。”
栓子还在葫芦岛干校油泵,村里有特殊事时就回去,一办完事立马就回葫芦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可能放弃这边的生意,他得指望这个养家,给儿子挣大学学费,再说,经过这么多年经营,他终于有所发展,买了几辆大车,做起了租车业务。校油泵挣的是辛苦钱,每天一身油污,这些年,发动机更新很快,传统的校油泵技术无法应对新的问题,如果不学习新的技术,就无法在这行干下去。当年,穰县出去修校油泵的人几乎占据全国校油泵市场的百分之七十,为穰县的打工者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这里面的大部分人都转行了,尤其是一些文化水平很低、早年完全靠学徒出来的人。
“干了这个才知道,政府不容易。是真不容易。村里也不容易。我也给你算算经济账。咱们村,一年办公经费才2.5万元,各级压下来的报刊杂志,上面检查的人来吃饭,有时候哪项工作没完成还要罚款,加下来,这2.5万元还不够塞塞牙缝。还有村委七个人的工资。一人几百块钱,不多吧,加起来也是一笔支出。咱们的河坡地现在有六七百亩,修祠堂,占了一百多亩,现在还有五百多亩,一年有15万元的收入。这钱也是寅吃卯粮。上面的扶贫干部来给咱们要了条路,四米宽,咱修了五米宽,扒了五六座房子,形成村里的中心路,最后咱们村里贴了二十多万,我索性又筹措了一部分钱,在村里安了路灯。你不知道,刚安路灯时村里人多高兴啊,人老几辈人都是黑灯瞎火的走路,现在,晚上也有个亮,简直太方便了。有了才知道没有是多不方便。可是,现在还欠人家外面一堆钱,我也正发愁呢。现在,我可算明白清道叔当年在愁啥了。当时还想着,你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你还在那诉啥苦呢。2018年,咱穰县又成立了一个环卫公司,一个村一个工人,政府发工资。③每天拉走一次。村里环境好多了,可拉到哪儿去,填埋到哪儿了,谁也说不清楚。前几年咱河坡里那个垃圾填埋厂不是塌了吗?后来也不知建哪儿了。”
我让栓子把村里的债务仔细算一下,看到底都是哪方面的,为啥欠的。
“那就多了去了。原来每年都要交计划生育费,一年好几万,交不出啊,都是村干部自己垫的,或找民间贷款贷的钱,这叫私贷村用。多少村干部为这都快家破人亡了。贷款不还,利息要还啊,利滚利,都在个人头上,叫谁谁都疯啊。现在好了,计划生育费不用交了,也是去年才开始不交的。这是大头。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钱,现在梁庄村的外债有二十多万。我天天想着也发愁。现在吃喝招待是少多了,可是,有时候都晌午头了,人家还在忙,你能让人家走?有的感觉他们根本都不想走,就想下来喝点酒吃个饭,你也不能不管啊,谁都不能得罪。”
“要说现在农村政策是真好。你看,补贴很多。养殖业补贴,还是专款专用,谁也不能从中截留。粮食补贴,一亩地100元左右。国家这两年开始大力扶贫,六十岁以上就能享受养老保险,八十岁以上50元,一百岁以上一个月补300。虽然少,但总是个开始。扶贫政策非常多,要求大家要帮助到位,不能走形式。房子不好,帮助盖房,就业不好,帮助就业,就差喂到嘴里,可不争气的人还是不争气,有时候觉得白为他们费那么事干吗。有些人根本就是懒家伙。像许家亮,房子歪歪斜斜,快塌了,政府给他出钱,把房子修好,他是孤寡老人,就给他发五保金,一个月500元,吃药、看病都不掏钱。他有个头疼脑热,就说自己生病了,要去医院。打个电话,医院就过来,高接远送。那医院也不是积极行善,而是多个病人,就能套取新农合的资金。④所以,现在人们都说,‘贫困户变成光棍户,手上多个金镯子’,一到医院,说我是贫困户,就一路绿灯,各方面都得优先。昆生你还记得吧?⑤他的俩女儿都出嫁了,老婆也死可多年了,现在,也成了五保户,原来,一直住在队里的炕烟房里,前年,政府给他盖了两间房,还是在村西头,离村里可远。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不想住在人群里,大家都尊重他。有时候我从那儿过,看见他戴着眼镜,在看古书。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书。”
我问栓子,那你感觉能实现你当初的理想吗?
栓子低头笑了笑,说,“那是长期目标。当年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记得当时有一本杂志叫《辽宁青年》,里面有一些新闻、时政,看着可激动,那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我也要从政。后来,我又读小说,《小小说》,金庸,古龙,我也都读过。我是冲着一个理想去,真是不撞南墙决不回头。我都想了,过几年租车业务稳定了,我就回来,长住下来,我得找个大事,带领大家去干。”
在和栓子聊天过程中,我得知,二月份,栓子参加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村支书公务员考试”,就是让村支书也有上升渠道,通过考试的人,可以进入到公务员行列,再统一分配工作。这是国家为鼓励青年返乡,振兴乡村而颁布的新政策。录取比例3∶1,四十五岁以下的村支书都可以参加。2020年,全穰县所有村支书中符合条件的只有十二个人。
“我就是考着玩儿,能考上当然好,谁不想当公务员啊?可是,一看那题,我都懵了,太难了,估计能考过的没几个。简直就是坑人,不过,终究是个念想。那×××不也考过了吗?现在天天在城里,穿着毛领大衣,跩得不像样子。他都能过,我凭啥过不了?”
栓子的语气激昂起来。与几年前的迷茫相比,栓子神采奕奕,目光坚定。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一期。
注释:
①栓子:《出梁庄记》第四章“内蒙”中“扯秧子”一节。②2012年在为《出梁庄记》做采访时,目睹了年轻人对村庄事务的漠不关心,他们所使用的词语甚至比父辈的还要古老。《出梁庄记》第九章第二节“勾国臣告河神”。③科学推进农村生活垃圾治理,采取城乡环卫一体化运作模式,政府履行出资人职责,变管人管事为管公司,农村环境卫生状况明显改善。大力推进12个“千万工程”示范村创建,集中开展以“三清一改”和村容村貌、户容户貌整治为重点的集中整治行动,农村环境面貌大为改观。全力推进农村户厕无害化改造工作,2019年6万户农村户厕改造任务已完成。——2020年,政府工作人员提供资料。④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2006年开始实施,是国家一项非常重要的惠民政策。“刚开始,人们没意识到保险的重要性,农民交钱少,受益部分少,参合率不高。随着受益面的增加,农民参保意识越来越强。但是,交的钱也越来越多,从一人一年10块,到一人一年280块,因此出现很多问题。这一问题不单单是农民看病的问题,还涉及整个医疗系统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譬如农民交钱之后,会无形中放大自己的疾病意识,医院也不加劝阻,这样,使用的资金越来越多,本来是为那些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人服务的,变成了为普遍的人服务了,现在,甚至一个咳嗽都要去检查核磁。这样,医院的接诊率高了,就可以运转起来。这时,就开始有人钻空子。尤其是乡村医生,有一段时间,骑摩托、租车下乡拉病人,不管什么病,都接到医院,当养生治疗。钱就这样流失了。当时,一些乡村卫生院基本上发不下来工资,有了新农合之后,也能发下来了。其实,就是这部分回留下来的病人。对民营医院(参加定点合作医院)而言,一个医院住的都是亲戚,他大叔他二姨都在医院,都是去个车来看病,都可以从中套取资金。”“县城的公立医院,在2006年以前,阑尾炎手术一般花费800块就可以,新农合之后,2000块都治不好。农民过度紧张,医生过度治疗,增加检查项目,开特效药,是病不是病都要住院。也属于过度消耗。新农合对医院的总体经营影响很大。原来医院是赚钱的,现在也不好赚了。医院每年预支了很多新农合的钱,像县医院累积了几千万,都报销不出来,只能根据每年的花销,花七千万,给一千多万,就这样,寅吃卯粮,反正过几年院长就走了,谁也管不了。其实,也是破坏了医院的正常经营。现在,国家正在出台各种政策,不断去纠正,但是,都有漏洞。”“现在的政策是这样,把以前家庭账户上的钱全部回收过来,变成一种统筹形式,看病时返还给农民。农民看不见钱,心里有些怀疑,所以有些人不愿意交。首先都觉得自己是个健康的个体,觉得不会生病,然后觉得账上看不见钱了,不舒服。一个人280,一家四口得交1120元,也是一笔大支出,相当于两亩地的收入没有了。有些人就有侥幸心理,或许我今年不生病呢,就不愿意交了。现在是小孩上学,必须拿着新农合交的那个条才让上学。国家又特意成立了医保局,目的是更好监督新农合的资金,控制资金透支风险。实行四加七药品采购,等于是国家替医院统一去厂家谈判,以降低价格,减轻农民负担。这总体是好事。”“政策是好政策,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人们都不信任,等于是又把权力控制在某个位置,那些人得利,又变成个别部门获利的手段。过去的经验是不招标是5元钱,一招标变成10元,反而更加不公平。以咱小民的心理,那肯定是有要人吃回扣的,那么大的单子。制药厂肯定要攻关。这样,医生就没有任何其他收入,基本工资又很低。原来,国家默认医生和医院有这部分灰色收入,现在,这部分没有了,那医生的工资怎么办?还有大批护士、管理人员,都是从这里面出的,就是所谓的“自收自支编”。这也得认真考虑。国家也提出来“药品零差价”和“提高医疗服务价格”,用于医院正常运营和工资支出。事实上,医疗服务价格提高的利润部分与原来药品加价部分相比,差得很远,医院还是会产生很大问题。”“其实,到最后,一是制度,二是人心。人心也很重要。新农合是近十几年来非常重要的农村政策。农民普遍受益,但也滋生了很多系统性问题。有农民来找我们报销,言谈中很不理解,‘说是为农民考虑,药品降价,可是交的保险钱却越来越多,报销比例也没有提高,还说不够用,这是啥原因?还又成立专门机构来管,动那么大事烦儿。这说啥也想不通’。”我采访了一位在新农合工作了十几年的工作人员,对其中的问题非常熟悉,也因此就有了以上的话。⑤昆生:《中国在梁庄》,“墓地里的人”,带着两个女儿和老婆在梁庄公墓后面开荒盖棚,住了好多年。据穰县政府工作人员提供的资料,至2019年,“城市低保对象月人均补助标准由2019年的276元提高到2020年的300元,全市现有城市低保对象1767人,2020年1—9月社会化发放城市低保金476.7万元。农村低保对象人均月补助标准由2019年的174元提高到2020年的253元,建档立卡贫困户享受A类标准335元,全市现有农村低保对象53373人,2020年1—9月社会化发放农村低保金1.16亿元。农村特困人员年供养金由2019年的5044元提高到2020年的6000元,城市特困人员年供养金由8112元提高到9336元,全市现有农村特困供养人员9936人,城市特困供养人员68人,2020年1—9月社会化发放特困供养金6058.9万元。对城乡困难群众积极开展临时救助,简化临时救助审核程序,2020年1—9月救助834户3258人,社会化发放救助资金286.2万元。根据我市物价消费水平变动情况,为确保困难群众基本生活,及时启动价格补贴联动机制,对城乡困难群众发放临时价格补贴。已为城乡低保对象、特困供养人员发放临时价格补贴1422.2万元。”▲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1-1《十月》·头条·非虚构∣梁鸿:梁庄十年(选读①)
2021-1《十月》·头条·非虚构∣梁鸿:梁庄十年(选读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