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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②)

林白 十月杂志 2022-10-26

林白,广西北流人。著有长篇小说《北去来辞》《一个人的战争》《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等多部。诗集《过程》《母熊》两部。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前十提名。有日、韩、意、法、英、西班牙等文字的长篇和中篇小说单行本出版。

北 流

林 白


章三 这一日


八嗻:管不必要的闲事。摺被:叠被子。

斟茶:倒茶。饮水:喝水。溺起:提起。倾偈:聊天。企:站。

冇谂:不想。妇娘:妇女。宜家:现在。揖:拿。睇冇上:看不上。咚脚:跺脚。

乱趴拉:乱糟糟。慢慢磨磨:磨磨蹭蹭。打阿时起:从此以后。

开囊裤:开裆裤。着力:辛苦。合心水:满意。牛骨:调皮。

侬公书:小人书。听闻讲:听说。咷气:呼吸。咷大气:喘气。

晏昼:下午。

——《李跃豆词典》


(跃豆见到米豆)米豆来到母亲大人的客厅,又黑又瘦,似笑非笑,“系嘛”“系啊”,他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短句,不知算是回答谁的提问,或者,仅仅是回答他头壳里那些永远存在、无穷无尽的天问。见有红提,他眼睛忽忽一闪,奔过去,揪了几只捧在手心,以对待珍宝的态度,一只一只仔细嗅一遍。

算起来,跃豆至少有十二年没有见到米豆了。

每次回来他都不在。上一次是某年夏天,要去玉林开会,她顺便回了一趟。那一年甘蔗考上大学,米豆兴奋地说,邻舍都讲他家系凤凰窝,风水好,注定要飞出凤凰的。后来她又回过几次,米豆去了安陆县,服侍瘫痪的叔叔,每年旧历年三十返回,初三就走,算得上是全年无休。

前时起,她开始为米豆伸张正义,短信频频发众亲戚,说米豆要有休息权,至少每月要休一日。来来去去折腾一年半,便是:叔叔住院入重症病房,米豆回圭宁当保安。


她与兄弟姐妹始终像生人,大姐李春一大她十岁,独自在外读书。哥哥萧大海,从早到晚不作声,她十一岁才认识他。弟弟海宝,比她小十一岁。

大海和海宝两人姓萧,跃豆和米豆和大姐三人姓李。这给母亲以理由举《红灯记》为例,教导讲:“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一家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你睇铁梅啰。”母亲大人说。她认为跃豆对家人淡漠是在意姓氏和血缘。她对女儿这样盲目,跃豆立即仰头望天。远照不敢说了。

自此跃豆对《红灯记》也有了偏见,无论是李玉和李奶奶还是李铁梅,她一个都不顺眼。

远照又觉得,女儿对她的淡漠是出于对生父李稻基的怀念,她向女儿诉说:“你以为他样样好咩,他根本就冇讲过老家还有只十岁的女。”跃豆照样无反应,声讨和愤怒更是没有。

远照大为失望。就对同事韦医师讲:“这个跃豆,真系冇人同的。”

这一对母女隔着重重迷雾,互相都看不清。

她和米豆亦是。


(局外人)禾基叔叔过世,她始终不清楚是七号还是八号。

那边只告诉米豆不告诉她,当她是彻底的局外人。这就有些凛冽了,她也认。既然一个人向来漠视家乡和亲人,可不就是早就自己把自己择出去了。但这次,她敏感起来,感到了强烈的信号。那边在第一时间通知米豆,米豆立时动身赶去,若非小姑姑打来电话,连米豆都不会报知她。

他们以这种方式告诉跃豆,她和叔叔全家都掰了。

早该料到有这一日,事实上也早料到了,大概认为她料到的不够,他们陆续发来的信号越来越强烈,自从叔叔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米豆就带回了她从前送给叔叔的书和一饼普洱茶。米豆说,婶婶说的,他们不看书也不饮这种茶。不久他们又把一幅她送给叔叔的字还了回来。一幅毛笔字,可以称之为书法,有几年她临汉碑写字,因去安陆,就送了一幅给叔叔。叔叔让人拿去装裱了,并镶了镜框。但是婶婶讲,你们拿回去吧,不拿我就当垃圾扔掉了。

他们对跃豆厌恶到了极点。

她感到了悲凉,他们对她这个人,也是要当垃圾扔掉的。

如果不明白就太迟钝了。


(往时的米豆)有关米豆,她记得的片段屈指可数:一,她去幼儿园接他,标志是一只僵杨梅,他尖叫着像只老鼠窜入一堆裤腿的缝隙中,他膝头肘弯满是泥,头发有片稻草。那样子令她震动;二,沙街,她带过他几日,标志性事情有两件——教会了他认识“的”这个汉字,再就是她干了一件下流勾当,让他躺在自己大腿根中间,充当她新生出的婴儿;三,因母亲大人要结婚,她和他在乡下外婆家待了两个月;四,1969年,据说苏修要侵略,全民备战,城镇人口疏散到农村,她和米豆由大姐接回安陆老家山区,在务农的小叔叔家住了半年。再就是,跟米缸有关的某件古怪事。

纵然如此,她仍时常觉得米豆是个生人。为何是生人,是长时间没见他,那他去哪里了呢?母亲大人说,去哪里了,他跟外婆去江西了。米豆三岁之前跟外婆在香塘乡下,然后,在江西的远章舅舅生孩子了,外婆带上没人管的米豆,一路汽车火车、跨州过省、“不远万里”去到江西丰城,待了足足两年。

算起来,米豆见过的世面不可谓不早,他三岁就坐过火车,当然在车上他主要是睡觉;他吃过那边的罗山豆腐乳(用来下粥,有点臭)、吃过丰城的冻米糖(纯属零食),在远章舅舅的哄骗下,他还吃过特别辣的田螺辣酱。

然后米豆随外婆回到广西。

在沙街,除了认识了一个“的”字和生孩子游戏,似乎还有件重要的事,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直到路过缸瓦窑旧址,缸瓦窑中“缸”这个音节忽然当当响起来,一只闪着黑釉的米缸落到她眼前。是的,一只米缸,在沙街的壁角,在昏暝中发出亮光,是米豆,他听闻米缸有斑鸠叫,他们一起掀开盖,望向那黑洞洞的缸肚……那几日,两人心照不宣,她认为他的眼睛多一种功能,能望向虚空中另外的时间,他知道这米缸的底部通向何处。

再下来,就是在老家山区度过的几只月,那是她暗无天日的日子,是她深而又深的伤痕。她沉浸在她的深渊中,对米豆不闻不问,这漠视延续了几十年,直到眼下,她忽然跳出来,要为他争取休息日。


(事关人权,休息的权利)她疯狂且激烈,每个亲戚都扫荡了一通。她那些激烈的言辞如同真理的火焰,又如锋利的钢锯,把七年全年无休的牢笼撕了个口子,把米豆救了出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正义在握斗志旺盛,每到星期日,她就给远在广西老家的米豆发短信。

“米豆,今日系五一节,叔叔家给你休息未曾?”她问。如果不曾,她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他认真答道:“已休息,我去公园荡了半日。”

“开心吗?”

“开心。”

北京的月季开了,街旁黄的粉的,有蝴蝶飞来飞去。她又想起给米豆发短信。

米豆复:“阿姐,我又休息了,红中照顾叔叔,过两日红中又休息两日。”他向来把老婆的休息当成自己的休息。

“阿姐,叔叔喊我每月回家两日去探探阿妈。”

她跟他说,看妈妈是其次的,只要每月得两日休息,回不回家,妈妈都无会介意的。她真是安慰,真是享受啊,她的发飙起了作用。(即使得罪了叔叔全家,即使毫无风度,声嘶力竭)

一休息他就发来短信,“回家住了两夜”“去公园了,望人打太极拳。”“又去公园了,坐了半日”,仿佛他休息是为了给阿姐一个交代。

有次周日,跃豆与朋友去了八大处,她想起来给米豆打电话,她问:“米豆,你今日休息去哪里荡了?”不料米豆支支吾吾,讲不出名堂。想来他并不真的有了休息日呢,这个憨人,他想骗她安心。果然他说,“我不累的,累了我就休息”。

她又一次启蒙道:“冇系你累了坐一下就算休息。完完整整一日都无使照顾叔叔,完全冇谂啯件事,自己放松,想去歆哋就去歆哋,想做乜嘢就做乜嘢,这才是休息日。”米豆总算明白过来,休息和休息日不是一码事。他欢喜道:“等到国庆节我又休息两日,等到十一月份妈妈过生日,又休息两日。”他五十多岁了,又黑又瘦。


(七线小城的五星级酒店)“作家返乡”上一夜就算结束了,总共半日活动。众人散尽,她忽生一念,不如自己多开一日房,喊家人来住住荡荡。远照接了电话,立即报玉葵,玉葵报儿女,又让海宝快快报知米豆和红中,几个人互相大声确认。五星级酒店是这样的生疏又是这样的令人振奋,几架势几高档的,连玉林都没有的,整个桂东南独一家。远照的兴奋又多激起一层,她住过宾馆的,住过广州和南宁的宾馆。八十年代,她去广州同远章会合,住了白天鹅宾馆。九十年代,她时常出差去南宁,开会或者购买设备,住在桃园路的军区招待所。讲起来,远照有二三十年没住过酒店了,海宝全家自然也没人住过酒店。玉葵特意让大女请假。大女上高三,学校封闭复习,再有两只月就要高考了,但她立时请了假,一分钟都没耽误。跃豆回家带上母亲和阿墩,三人打的去,海宝骑摩托车去,玉葵用电动车接到大女一起去。

远照往时穿州过省,这时就表现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既审视又满足的神情。她边睇边评:亦就系房间大粒,床单白粒,地毯新粒,阳台宽粒。她把自己带来的毛巾挂在卫生间里。酒店的毛巾,她不使的。阿墩呢,兴奋得乱窜,他冲到阳台望对面山腰的别墅群,“阿边阿边。”他抬手指向远处,阳台的每把椅子他都坐了一遍,所有的灯开了又关了再开。

阿墩才读小学,认为自己极端聪明灵醒。远照和玉葵,婆媳俩时时阵阵都要表扬阿墩的聪明,阿墩讲一句,两个女人就要重复一遍阿墩的话,猛猛褒扬。阿墩看电视,两个女人就赞道:阿墩睇的电视节目几有知识喔,外国的建筑、非洲动物、天上和海底。她们觉得阿墩真系了不起。装了网线,阿墩每日弄电脑游戏,两人也赞:弄游戏,系锻炼聪明的。到了这新地方,一个高大上的酒店,阿墩认为一只聪明的人不能老实坐住,他一边窜来窜去,一边卖弄他的聪明,“这里为咩有三只开关呢?”他企在卫生间门口,一只只摁开,又一只只关上,“这只系抽风的,一开就拂拂声”,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发现。又东望西张,捉到电视遥控器,开了墙上的宽屏液晶电视,还调了几个频道。远照欢喜得一把揽住他:阿墩真系聪明喔,今晚夜就共阿婆睡这间屋好冇。

跃豆看阿墩,却总是淡然,她对她的晚辈一个也不亲,他们的灵醒她亦不欣喜,将来做什么也不在她心上。

酒店的庭院有铁丝网隔住,下了弧形台阶,迎面几樖高大轩昂的棕榈树。这树种先前圭宁没有。她一向觉得高大的棕榈树是大城市特有的树种,高等级,有某种神秘气息,气派、遥远、洋气。一丛高过人头的壮硕仙人掌倚靠在灰白色的大石头旁边。本地仙人掌已被培育得昂扬夸张,仿佛摇身一变也成了星级。一片片巴掌大的草坪,处理得弯弯曲曲,弯曲的地方铺了沙子和鹅卵石,白色的沙和灰色的卵石弯曲搭配,虽巧妙却小器,人工设计多如此。虽有鸡蛋花树,却是细矮的,四十年前公园的大鸡蛋花树比这个有气派得多。一种灰皮树树身光秃秃的,却开了鲜艳黄花,是巴西移植到南宁,南宁再移植到圭宁的。有几丛开着檎红花的树,不知树名。有芭蕉木,有水,水是游泳池的水。游泳池的边缘和底部涂上了天蓝色,望之水蓝艳艳,是一种对大海的模拟。酒店花园狭窄拥塞着,只闻玉葵连连赞叹:几好的,几好的。

远照和玉葵钟意照相。远照自己选了一景,一樖棕榈树,灰色的树干旁边,有酒店侧门露台的一角,一溜大理石宝瓶状栏杆。她染黑了头发穿着红的格子上衣,在镜头前昂首站立,是全家至有气势的人。玉葵知道自己生得靓,她就端然坐着,她一笑,明媚似桃花,任谁都断不出她是在乡下长大、初中没毕业、在鞋厂做工,且人已上四十。移景又拍,坐到了草坪上,背景有那丛高大的仙人掌同一块大石头,还有白色的沙子和灰色的鹅卵石。海宝蹲住,玉葵和孩子坐斜坡,五个人组成层层低下去的阶梯状。远照倚坐一块石头,她高出半截,很架势(神气)。

跃豆和米豆也合照了几张。姐弟二人站在一樖弯曲的树下,身后不远处是游泳池,前景有垂下来的树叶。

幼时她同米豆的合影也有两张,是外婆带去的照相馆。

一张是热天,她穿了英敏的连衫裙,米豆穿件白色套头衫。她编两条头辫,辫子是歪的,她的头也歪着,噘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知为何不开心。米豆还很小,没长开,看上去只有两岁,那她就是五岁。她小时照片总是噘着嘴,脸鼓鼓的。有一张更古怪,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她把自己的刘海齐根剪断了,剪得长短不一像狗啃,像是跟谁赌气。也可能,倒是跟自己赌气。

第二张合影总算含笑着,是整齐的短发,盖住了耳垂,头发侧分扎了一小把,刘海弯弯向同一方向梳去,像是做了一番打扮。她穿了一件灯芯绒夹外套,衣袖挽上,露出里底的夹层,她还记得这件枣红色的灯芯绒夹衫是幼时最好的衣服。米豆剪了只锅盖头,额发一抹平,毛衣裸穿,没加外套,这种穿法小镇上极其罕见,电影上的穿法。因毛衣金贵,总要套上外衫的,米豆里底还穿了白衬衣,衬衣领子醒目地翻出来,这也是电影上的,日常从未见过。也许毛衣也是借的。

两人都穿凉鞋,露出脚指头。这跟毛衣的季节不合拍,或是穷窘,或者天还不够凉,为照相体面,提前穿上凉天的衣服。这也可能。亚热带小镇就这样,不够冷就都穿木屐或凉鞋。从四月到十一月,白日赤脚,到夜穿木屐,十一月底穿上凉鞋。

这是她同米豆仅有的两张合影。若加上七十年代的一张全家福、医院子弟手拿红缨枪的合影,一共四幅。

米豆穿戴整齐来到酒店,宽腿牛仔裤,里底一件高领棉毛衫,外面一件春秋布夹克,铁灰色。他瘦得出奇,同学聚会,人人劝他无使做了,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他向跃豆学了一遍。跃豆问:那你还做不做呢?他想了想,忽然欣喜道:不做了不做了。他看了看手机,笑吟吟向往说:等叔叔找到人就不做了。

他也有了一只新手机,甘蔗买的,非常不错,小米智能。米豆跟上了时代,也有微信,识发图片,识使手机的语音功能。

“阿姐早上好”,或者,“阿姐晚上好”,无论文字还是语音,米豆的微信都是隆重的开头。这番语言习惯使人意识到,他是一个读过中文专业的大专生呢。“阿姐,在此我也非常感谢您给我六千元交养老金,使我退休后有所收入,更有幸福感也更加体面,生活更有尊严,晚年生活更美好。”在收到跃豆给的银钱后,他发来一段非常正规的文字。若临时有事,他就改为语音呼叫,“阿姐阿姐,我系米豆我系米豆,我今日晏昼不去阿妈家吃饭了。”

重叠呼叫法是小城的普遍习惯,自从吕觉悟拉她加入小学微信群,她就常时听闻如此呼叫。

“跃豆跃豆,我系某某我系某某,你今年回圭宁过年冇啰?”小城的生活模式来自模仿。重叠呼叫使人想起黑白片老电影,《南征北战》或《英雄儿女》……“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那个时代最强音千百次灌入大脑皮层,硝烟滚滚的战场,一个大炮弹坑,一个通信兵,背上背着发报设备,设备上伸出一条长长的天线、双耳捂着耳机,脸上是硝烟的炭痕。他对着话筒大声呼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我们的阵地还在我们的阵地还在……昔年的电影场景就这样潜入了小城的微信。

新拍的照片多装了几十年的时间,两人面容大变,他不再有童年时圆圆的脸和整齐的锅盖头,眼窝更加深陷颧骨更加突出。跃豆也是,她甚至连脸型都改变了,四十岁之前她是圆脸,然后慢慢成了长方的脸,骨架突出。姐弟俩都老了。他有了白头发,她的更多。




章四 下一日


伸缩胶:橡皮筋。

至诚:认真。千祈:必须。

宜家:现在。时径:时候。从晚夜:昨晚。天光到黑:天亮到晚上。

革硬:勉强。怪冇之:难怪。差粒:差点。揖:拿。

兼之:加上。蚌界:虹。眨令:闪电。

鸡婆、老举:妓女。

——《李跃豆词典》


(三个老阿姨)这一日,家里来了三个老阿姨。她对她们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收集素材——她并不认为自己要写点什么。而是,她们是看着她长大的,或者反过来讲,她是看着她们长成的。她们人手一把夷遮(雨伞)就入了屋。四月份是雨季,每日都有一两场雨,却偏要这时聚,名目也是稀奇的:“文革”前圭中各届校友聚会。她们讲,学校礼堂要拆了,建于“民国”八年的学校礼堂、学校的图书馆都要拆,图书馆和礼堂,都是旧时桂系三杰中的两杰李宗仁黄绍竑捐资建的,黄绍竑是容县人,想来捐资是他拉了李宗仁。礼堂门楣上的“礼堂”二字,还是李宗仁手书。老校友们要在拆屋之前,最后在礼堂开只会。

一个韦,一个程,一个李,她们上午聚了会,午餐吃过了自助餐,老同学倾够了偈、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一望,雨停了,就一路行到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讲,来睇下远照,望下渠新起的屋,听闻她家跃豆回了,顺便睇下。

她们就来了。一入屋,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之后又纷纷起身,楼梯口仰仰,厨房厕所望望,评价道:几好喔,远照真系有本事。讲完又坐落了。她们一个比一个老,不折不扣,行在街上是不堪的老婆婄。只有跃豆辨得出这几个人当年的风华。她们年轻时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呢。谁知道,竟有那么多的苦。程医生,从前跃豆看她很是峙势(高傲),向来不屑于同小孩子讲话的,现在她对住跃豆,不停地讲。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老阿姨们认为,跃豆很应该知道往时那些事。

程医生用不着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她对着跃豆一径讲起来——

中学啊,五四年考入的,读三年。五七年毕业,分配去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来,好在冇去。五八年又去考,考入南宁医专,系大专,大跃进啊就多招了好多人,就考上了。这一步好彩(庆幸)喔。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课老师,没去考大专的,后尾统统在农村,一个苦过一个……六二年呢就毕业分配回县医院,老公在南宁,一直两地分居,到七六年我才调去南宁团聚。十四年喔,日日拼命,又出诊又夜班,哎呀你都想无到,连续三十六小时不得休息,累得实在受冇了,前置胎盘、子宫破裂……有次系胎盘滞留,三日胎盘都冇落来,产妇都昏迷了,我一到就帮按摩子宫,阴道立即流出黑黑的带渣液体,阿只恶臭啊,熏得我头眩干呕,又兼之在新丰那么远,要出诊,怎样去的?搭单车喂,有单车社的阿时径,哪,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对面,单车后尾安一只座,冇系三轮车,系两只轮的单车,自行车。阿时径冇有救护车,七十年代中期才有的。

时常系深夜出诊的,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筢,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像唱山歌……至担心着人拐卖,单车跌落山底倒是其次……太远了,总冇到、总冇到、总冇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的人,怎样还没到,他讲,快了快了,就到了,然后又系好久冇到,紧张死了……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碰到另一个要急诊的。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了,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点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老公搿手(联手)拖尸,尸体拖到路边再掀落山,等到天光再回村喊人来……怕得要死……

有次生了怪胎,双胞胎,先出来一只,系死胎,又出来一双脚,生冇落,喊外科来,亦不得出,只好剖腹,啊呀,系只冇脑冇手大圆球……又一次,一只双头怪胎,先出来一只头,怎样都冇生得出,一摸,颈部又叉出一只,就剪掉先出来的头……自己的仔儿刚生落十日,南宁就有医生来做剖宫术,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落的十几日我想去荡,去了广州,放仔儿在床,怕跌落地,又使棉絮围住……阿时径日日累得着力,带仔儿上班,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来上晏昼十点才回家,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她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统统挖掉,所以讲呢供血不好,左手系肿的,她举给跃豆看,右手骨折,两只手都不得力。做完手术要做化疗,要做六次,只做了一次,不做了。做了放疗,现在算手术后生存五年了。她口气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跟方才那种惊乍判若两人。她不怕死,随时准备死,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着。她还是跃豆细时看到的那样,眉骨突出,脸窄长。她比程医生还要熟,沙街时代同住妇幼站。比程医生晚三年读同一家医专。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心脏手术。她有福气孩子发达,高档小区两幢别墅,豪车进出。她是看着跃豆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跃豆六七岁时看着她结婚,就在沙街结的……狭长宅子,一进又一进的天井,青苔气味深浓。那个最深天井的房间,一张红绸被面,一张绿绸被面,旧俗要有孩子在婚被上打滚。跃豆专门滚那床绿缎被,滑溜溜的软缎。婚礼的甘蔗斩成一段段,饼干有奶香,喜糖是有颜色的。她的房间向来不上锁,人人随意出入。李阿姨生了孩子抱回沙街,旧床单裹着像抱一只猫,极浓的奶腥,脸是红的、皱的。火盆烘上尿片,尿骚味弥漫整座屋。

韦医师高而瘦而白,她是远照重大时刻的救星。

看见她跃豆总会想起《红旗插上大别山》,以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她兼管广播室,问,跃豆你要听咩嘢歌呢,你就欢呼着哼出“吴清华冲出牢房”,女主角身上的红衣如火焰,漆黑椰林的激情也随之降临在医院的操场上,那上面长满了车前草和一种叫老鼠脚迹的草。医院的图书室也是她管,有一本《放歌集》,有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

韦医师她仰头也讲起来:

大结扎阿时,常时三日三夜不回屋。三张手术台排一列,做完一只接紧做下一只。妇产科一日新收病人一百几……三日三夜见不到女儿,她冲入手术室揾我,领导同渠讲:细妹细妹,买了糖畀你喔!春河大声喊:我不要糖,我要妈妈!

韦医师七十六岁了,灾难接二连三,先是一桩冤屈,医疗事故赔二十万,老大在柳州万把人的大企业,说崩就崩,只好出来做传销。老二巨海,本来还好,谁知他酗酒,成日饮个不停,结果,股骨头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在家,日日对住一只电脑,连吃饭都要捧到他面前。老婆离掉了,孙女没人管。老三春河更无使讲了,工作丢了人又病了,四十几岁还没男朋友。韦医师到别人的诊所做坐堂医生,没有月薪,只按人头算,一个患者收三元诊费。每周去山区出诊一次,路费自己出。

(程医生李阿姨韦阿姨,往时的水龙头哗哗水声,洗衣板的泡沫散发出肥皂气息。每人一只白铁桶。程医生就是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宣布她要调到南宁卫校,结束两地分居。我和泽红无比羡慕她要去南宁。)

到了饭时,远照留她们吃晚饭。三人无半句客气,仿佛完全是应该。当然也是。几十年同事,大小事情渗透到了命里。吃饭只是自然。远照干脆也没有讲吃饭,只讲食碗粥,真是平淡,也真是响亮。人老了都愿意吃粥。

她们坐着,看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还有吃粥的咸菜。远照在厨房舀粥,三个人约好似的站起身,纷纷打随身包里掏出家伙,起起落落的,她们掀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你吓了一大跳——

真不知羞耻,又真不把李跃豆当外人,真是坦然,真是不把病、丑、老放在眼里。老阿姨们个个自带胰岛素,她们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程是一日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是一日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地讲:这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你相信她们正在飞向科学与陷阱。

粥和青菜豆腐让人放松。

平常的菜肴平常的日子,非但不简陋,甚至是一种醇厚。

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骄傲地让她们看苦荬菜和芥菜,如同园艺大师让贵宾参观自己培植的名贵花卉——本来屋边没有地,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了菜。一畦畦的,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的芥菜,一片贴地的细白菜秧,也有竖起的豆角架,亦有南瓜和番薯……省落几多菜钱。远照种的一垄苦荬菜果然是茁壮的,随时执来,够一餐吃。

才说给她们照张相,老阿姨几个立时就在菜地边企好了,企成一排,每人都尽力挺起腰,抖擞出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让人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全不介意自己的臃肿和垮塌。

每个人都明白,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罗表哥世饶)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这个人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就不认为需同他寒暄几句。

程医生讲了韦医生讲,李医生又讲,这个不请自来的罗表哥一直坐旁边,似听非听。远照仅斟了杯茶给他,母女俩一直没同他搭话,他坐得闲闲的,人是少有的自在,仿佛压根就没受到冷遇;他买了一本跃豆的书讲要签名,却也不见热切。

颇有些费解。

饭时远照留三个同事吃饭,却不留罗表哥。被晾了半日,又不留饭,实在太被慢待,也不见他面有愠色,仿佛他很有道理坐在这里,又很有道理在食饭时分知趣告退。总之,闻讲要吃饭,他一秒不停企起身,迅速拿出一封信,是给跃豆的。

他算定了,她既不可能听他讲什么,亦弄不清楚他是她的哪一门表哥,所以故,他就提前写好一封信。她只觉得古怪。她望了一眼,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是详细的地名。

她几乎是皱着眉头接过了信。

到夜里,她拆了信看。信有八页,三百格的稿纸,每字一格,训练有素,字体坚硬。“跃豆表妹,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的外公和你的外公是同胞兄弟,我的母亲远梅和你的母亲远照有着共同的祖父和祖母,我和你的身上都流淌着梁家的血液。在六十多年前……”这个天上落下的表哥认为,家庭变故和他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很值得写成一本书,既然表妹是个写书的,这本书自然应该由她来完成。他本来是个文学青年呢,写过旧体诗:“落血地头已无家,随风漂泊到天涯。不知何处寻归宿?夜卧荒坟伴暮鸦。”他请她到他家玩,就在北流河边,最好能住上一段,他列举了他家的文学藏书,从《悲惨世界》到《包法利夫人》,从罗曼·罗兰到普鲁斯特,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末他郑重署名,你的表兄:罗世饶。同时写下了手机号和家庭地址。

她暗笑这“住上一段”,且认为,坎坷经历写成一部书,实属外行想法。几日内,罗世饶又来过几次,他总不事先告知,说来就来,来了就径直上楼。跃豆本要躲他,却次次都撞上了。他塞给她五本订成册的稿纸,其中有他和一位名叫程满晴的女子的通信,他写道:程满晴已于2007年去世,生前希望把这些通信交给某个作家。另有他的几页纸自传,还有他的诗。稿纸放长了年月,有点湿软,望之龌腻腻的。

她思忖,无论如何,这些稿纸都不能放入自己的旅行箱。


(新盖的楼)新盖的楼已有几年,四十平米好几层。它是远照幸福的源泉。在成为幸福的源泉之前是辛苦的源泉。集一生的财力与心力,在成为一栋楼之后(尽管只有区区四十平米),幸福的源泉成为幸福的瀑布,远照每日楼上楼下,瀑布淋洒全身。

一楼,门厅兼车库。所谓车库,并无汽车,只有摩托车和电动车,加两辆旧单车。单车满是灰尘,车头坐鞍横梁脚蹬,一律厚厚尘埃。生活已然崩塌了么?当然没有。摩托是海宝的,电动车是玉葵的,每日上班用。生活即使崩塌态度也是勤勉积极。别人家的车库都是真正的车库——停私家汽车的,小城几乎家家轿车,远照家没有。

谁又能想到物质时代如此迅猛,几十年前全县仅两辆吉普……那些漫漫长途。无尽的火车。圭宁到玉林,一小时汽车。玉林到南宁,七小时火车。南宁到北京,三十八小时火车。更早时更慢,边陲离中心更遥远。那时径,圭宁到玉林,玉林到柳州,柳州到长沙,长沙到武汉,武汉到郑州,郑州到北京。整整一个星期,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圭宁前辈去北京上学的路途。

火车给你灵感,火车轻微的摇晃助你进入语词的连绵中。

但返乡,跃豆总还是坐了飞机。

她去别处喜欢火车,回家仍是坐飞机的。若是私奔,走路也是不畏难的吧。私奔是乌托邦,是激情与灵感的来源,从未枯竭的理想,是时间之外的时间,老天昂贵的礼物。返乡除了疲惫没有别的,漫漫火车长途需要心情用来消遣。或者说,人在某种精神状态中,旅途是恰当的飞地。但返乡从来不会带来特别状态。

好吧,路上是这样的:

先三个多钟头飞机,北京飞到南宁,再长途客车,高速公路四五个钟头。她灰头土脸,筋疲力尽。从长途客车落到圭宁一片陌生尘土中,连乡音也变得生疏,当地口音混杂,城乡杂糅,外地人口。她从长途客车的车肚拖出行李举目茫然。在大巴上打听出租车,“有咯有咯一落车就有好多出租车咯”,下了车却不见一辆。

天已黑尽,七八架摩托车等在路边,要车吗要车吗要车吗,搭你去搭你去搭你去。但是她的大旅行箱,难不成要自己抱着?

有出租车吗?

摩托车都是热情的,手一指,阿边。她向阿边望,黑筢筢一片……她背住双肩包,周身重累。县城自九十年代起就面目全非,分不清东南西北远近。从喑哑发干的喉咙、从肩胛骨手臂弯髋骨各处的关节、从迷惘绝望中她常常给自己看一个梦:在半明半暗中,海宝面带笑容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上下来……一个体弱力衰的女人,她的幻想磷火般闪闪灭灭飘成一片。

海宝会微笑么?

他总是肃然的,家里也不会有车。

在上落站点那一小片停车场,像鲸鱼搁浅的海滩上,有一头鲸还活着,头顶上闪着亮白的两只字:“出租”。她奔过去,车里却已坐了人。中年男人。“拼车吗?” 司机望望她,不应。她又问:“拼不拼车呢?” 司机说,“你问渠”。坐在车头位的中年男人说,“拼吧”。司机还好,帮她放大行李箱入后备厢。一切正常,没有绑架的端倪。同车中年男是去民安的,那是她从前插队的地方。

车库空了多年之后,添了一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八十几岁的梁远照,她有创意的。真正不同凡响。这张复合板制作的蓝色乒乓球台犹如一艘航空母舰开进了远照家,它把她的青春年代连接在这里,她顿时英姿勃发。

上一次母女俩去酒店吃饭,顺便参观了地下一层的健身房,跑步机、举重器、拉伸运动器,她们摸索着开了灯,骤然望见了那张乒乓球台,天蓝的颜色,中间有墨绿的网栏。远照欢喜得要拍巴掌。

乒乓球台这么平板简单的东西,也是当得成时光运载器的。那些上个世纪的古老时间,那些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那些容国团那些庄则栋那些梁戈亮,那些闪闪发光的奖杯,那些黑白电影纪录片,那些报纸的头条。梁戈亮还是广西玉林人呢,是玉林人民包括圭宁人民的骄傲。全民运动、学校空地的水泥乒乓球台,豁处露出的砖。

她眼一亮头一歪,孩子般得意地讲:“我识打的我识打的”。母女俩打起了乒乓球,她果然身手敏捷,就八十多岁而言堪称罕见。

“我要买一只乒乓球台放在一楼,我要锻炼身体,喊阿墩陪我打乒乓球。”她断然道。

跃豆立即上淘宝,搜到一款广东某地制的乒乓球台,同样的天蓝颜色,价格比想象更便宜。远照欢喜道:“就系啯种就系啯种!”

她脸上放了光:“我年轻时径几活跃的。我还演过话剧呢,工会组织的,我演一个日本兵侮辱的姑娘。我们唱歌,红梅花儿开。打篮球,我系中锋。我几能冲的。我还游泳你记得未曾?”到大风大浪里锻炼,西装短裤,独石湖……乒乓球桌蓝色的台面上,浮漂着无数她年轻时的光辉记忆。她性格活泼远远超出三个子女,圭宁县城那一代女同志,她算得上出类拔萃。乒乓球台就从广东运到,标准规格、蓝色台面,十足酒店那种。远照欢喜的程度,约等于买了一辆新车放入车库。


(私宅价值观)自医院培训班起步,终取主治医师职称,官至副院长(妇幼保健院),再到市(七线城市)政协委员、致公党党员,那些都不算了,烟消云散,无人能望见,只有一幢屋是人生的见证。

大狼狗汪汪狂吠。美人与假山。石狮子与热带鱼。那些大豪宅。六七只大狼狗汪汪狂吠,七八个年轻貌美保姆若隐若现,大大的金鱼池,假山、古怪的树木,列列圆柱……那一片屋顶,英式的法式的或者德式,豪宅旁边,丑陋的房屋堆砌,而非国外的空阔优美。

有户人家要把钱装点在门口,于是金碧辉煌,大红门柱盘雕龙一边一条,两条龙口里含枚硕大石珠子,望之不似住人的私宅,像座庙。这么猛的门口,不冲撞风水才怪,这家不久竟然死了人。有人总结之一:凡事物极必反;有人总结之二:有钱人遭点祸天道才是公平的。

屋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谁讲不是。

她去过两处豪宅。

去饮酒。饮酒至有面子。主人是同一个:大孙女的夫家,陶瓷大老板。远照认为他至讲礼数。她同大海两口子闹翻不来往,大老板不论,逢生日总请她饮酒席,过年也请她酒。无论大人小孩,人人两百元,见者有份。每家一箱柚子一箱扣肉。肉是陆川猪定制。亲家在街上的豪宅极豪奢,乡下的豪宅更是大得无边。她开心至极,回到街上很有面子,逢人称赞大老板。讲得最多的是,有一年老板的生日,每台三千元,海参鲍鱼都上了桌。

梁远照她太够力了。一幢屋、一幢私宅,一幢好地段的私宅,以她的微薄之力盖成,非常之犀利。之前那幢是不算的。她和老萧……老萧退伍海军的短小身材富有弹性地奔波在工地和宿舍之间(跃豆远在南宁说,起屋是一件妨碍自由的事情,她不参加,任何事情都撼动不了她为自己预设的那些东西)。那第一幢私宅,八十平米共四层,两兄弟大海和海宝各住一层,合家吃饭,天长地久岁月静好。

不料梦幻泡影。萧继父去世,一切加速崩塌。

后妈和继子闹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边,因无数的事、无数的蚂蚁洞在房子里嗡嗡回响……无聊而琐碎的事无穷无尽。日积月累。

阳台上晾了太多的内裤,十几条内裤围着圆圈吊在圆形的晾衣架上,五六个晾衣架在风中荡来荡去,花短裤们飘飘荡荡,某种无限增殖的衰气,某种吓人一跳的鬼。几十条一模一样的内裤跳出了凡间,跳出它们自身的功能独立在楼顶的空旷中。

还因为一只狗。那只狗一声不吭目光阴沉。

它阴沉着,出其不意忽然狂吠,对住一棵草,对住月亮,对住太阳,对鸡对鸟,对地上的一张纸,对一块砖头对晾着的一件衫,吠得声嘶力竭。它心理变态。沉默时像坨铁,疯狂时像只狼。

还有,远照给海宝买了摩托车,海宝结婚的新房铺了最贵的通体砖,大海一律没有。怎么没有,要找律师讲清楚。又当然,她退休后打工挣的钱,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日积月累就成了蚂蚁洞。

李跃豆对这些毫无兴趣。

远照却只有找女儿投诉:她讲我是后底乸,我讲她是妇联干部共产党员。什么妇联呢?恶妇联,比家庭妇女还不如。“妇联”在远照那里,是个贬义词。

大孙女送去南宁学了艺术,没毕业,才大二,忽然嫁了人。嫁得无限好,当地富豪长子,富二代。有几块地产、一个陶瓷集团,两幢豪宅,身家不只十亿。

“那她还回学校读书吗?”跃豆问。

“那就要睇男方的意思了,男方准去就去,不准去就不读了。”远照答道。自然是退了学在家里生孩子,一生就生了三个,送到南宁读国际学校,准备初中就去美国读中学。

若你仍在这七线小城,也会成为一个生育机器吗?


生育力在这里令人羡慕,生得越多越得羡慕。繁殖甚至比财富更有力量,设若一个人当上了富豪太太却没有生育能力,那定是凄惨至极。地方越小,女性的空间越窄,越有可能被天然地当成生育机器。

女性主义思潮在大城市荡涤,小城是一片低地,大龄单身女性在小城几无立锥之地。她闻泽红讲,低一届的曹怀芷,一世未婚,虽一路风光,读的是英语系,后来当到司法局副局长,年轻时还去过在北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去当翻译,后来起了一幢五层楼,单身女性都去她那里抱团取暖。前年死于乳腺癌,才五十出头。

小城对独身女性的歧视就是这样深,连自己的亲人都要嫌弃。你不结婚,独身,给父母带来耻辱,你不深深愧疚么?首先你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所有的亲人,因为你不结婚。

然后你越来越别扭,到最后只有失踪。失踪去向远方或者彻底失踪,就像再也找不到的冯春河。

远照一向认为不结婚总是惨的,幸好跃豆不在圭宁,且也不常回来。邻居问多了,也就不问了。

结婚结得不对也会引爆。不能嫁一个地位低过你、或家庭差过你的人。

吕觉悟说起班上的陈小平,母亲是县妇联主任,说要把自己女儿和她的对象都杀了,然后她服毒自杀。皆因妇联主任属高干,女儿的对象是平民,不够门当户对。

闻之真是骇人。

到了这种时候,家庭就变成了深渊吗?

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在县城,女性实在更是委屈,有委屈也不能说出。暗底。她们要去大城市,并非那么爱慕繁华,是小地方太窒息,熟人社会就像一个大家庭,从头到脚,压抑多了几层。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里的贞贞为什么要去延安,是想要找到崭新的东西吗?

不知道。


(向东,向东,去湛江)全力以赴生活就是盖房起屋。四十平米的地皮也要建起五层半高的楼。远照医生斩钉截铁说:“四十平方照样起得,三十平方我都起得成,哪怕起成哨楼我都要起。”她历来意志坚定。

退休之后又返聘了十年的梁远照医师,她决意去广东。她只身一人,穿州过省去粤地打工挣银纸。

一个七线小城,外出行医的人以千计。无畏的人,坐长途汽车沿省际公路去往金钱流动之地——深圳,广州,湛江,佛山,珠海,东莞……他们凑够了钱,凑够了在九十年代堪称巨款的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乃至五十万,就去某家正规的大医院,找到院长把钱送出去。送了钱事情就搞定了。大医院自带光环,他们在光环中开一只专科诊室,门口挂块金底黑字牌子,某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肝癌专科诊室,或者子宫癌乳腺癌皮肤癌。墙壁正中,挂某某专家主治医师某某某。当然,他是冒牌货。他1965年上小学,自小学二年级开始,上课只读领袖语录学工学农,直至1975年高中毕业,他下乡,不久成为流氓。碰上严打坐牢六年出狱后摇身一变去了广州,他全然不识医术,不过不要紧,不识正好,识了保不定会心虚的,心一虚就阵脚自乱。他只需睇一本专业书背熟几只专业术语,临阵只管故作高深。据秘传他买来价格低廉的知柏地黄丸补中益气丸重新制作,核桃大的一只丸子制成十粒黄豆大的细药丸。如此如此,大丸子即摇身一变成小丸子,神秘的家传秘方不是它又是谁。这些一变十、十变百的细药丸,要指望它医好病是枉然的。不过,无使着紧,飞蛾扑火的人马上就来……好了,一个星期的药要上千元,一个疗程下来上万元。他的病人甚至很多呢,因是大医院里的专科门诊。还有人从香港过来求医,香港人来,对不起,同一服药,开价则三千……这个创造人间奇迹的人是跃豆的小学同学,县委干部子弟。他同街上的烂仔混在一起,团伙犯罪,手段残忍。碰上严打,两个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另有两人判了死缓,剩下的一个二十三年,一个十几年,他不在现场,判了六年。

这个剃了光头的人,小学同学,跃豆好多年不知他的消息。也实在是机缘,她碰巧回家,在旧医院宿舍,在雨花点点的屏幕上,忽然就望见了他,他的罪(也许是团伙的罪)令人骇异,把一根筷子捅进女孩的下身……真是天打五雷轰啊。但他竟然,冒牌专家成功转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年挣了一百多万。


远照医生翱翔在这些人之上。

“你不会被谷糠蒙蔽双眼/虽然每一阵风都把麦芒从干草垛那边吹过来/天生骄傲,不羁/你这只巨鸟/没有谷仓会让你显得荒谬/你大胆的爪子正坚定地抗拒着失败”,想起母亲的能干跃豆不由得想起这几句诗。

远照医生是货真价实的专业人士,做过无数大大小小妇科手术。那时县城已然炸裂,裂出无数条街,无数幢越来越高的私人住宅,钢筋水泥的峡谷出现在昔日的两只十字路口,以及无数的稻田无穷的丘陵无尽蜿蜒的北流河两岸。远照多年来追求的组织倒塌了,不是倒塌而是变软了,像泥一样,遇到一场又一场的雨。工会,打过篮球演过话剧的工会,致公党,开很多次会的致公党,政协委员头衔(她赖以得到黄金地段地皮),统统变得软塌塌的了。

发财的名堂稀里古怪五花八门,浪头一只又一只。

老萧,海军退役军人,体魄健壮精神抖擞,他炒菜迅猛,时常召开家庭会议,子女一落座他就要亮出一口非本地的标准广东话,以此表明在外闯荡过,以增分量。但他说没就没了,紧接着,海宝出了大事(这事任何时候都要守口如瓶)。哗的一下,泥石流崩塌,连泥带浆稀巴烂。

她决定撇开这堆软塌塌的泥,去广东。

几十年的临床经验,盆腔炎不孕症卵巢囊肿刮宫放环直至难产接生,她是手到擒来。去哪里呢?深圳珠海东莞湛江,最后定在湛江,她是想开诊所的,门面有了,手续却繁难。一道又一道的铁栅栏平地竖了起来,层层关卡、黑道白道,无数公章无数人情无数饭局。她搞不定,搞不定就与人合伙啰。仍旧有很多道铁栅栏和关卡,最大的那根铁栅栏是钱,启动资金。她没有。

好吧,断然的,她去给人坐堂,做了私人诊所的坐堂医师。

啊湛江某片宿舍楼的某一间,啊她又穿上了白大褂!

门面实在窄,跟医院不能比,不过银纸至重要。圭宁街放一只节育环收二十元,到了湛江,就收它八十元,天经地义的多几倍。刮一次宫,圭宁一百二,湛江呢,三百、五百、八百!有的本来就系做鸡的,她极度蔑视鸡婆,肮脏下贱,千人骑万人压,她傲岸地抬起下巴,报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的价钱。

六十五岁只身闯荡广东,儿子儿媳孙女通通留守,她有气概、犀利、威势。下班了,她在诊所后间用电饭锅煮饭炒菜,猪肝瘦肉排骨,她要让自己有营养。她发胖了,这个无所谓,她挣到了钱。湛江很不错,有大海,以她文艺青年的情怀,大海永远是诗意的发源地。她让海宝来荡,母子俩去了湖光岩,海宝帮她在诊所拍了照。其中一张,她穿着短袖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桌子跟前,一只手肘架在台面上,眼睛直视镜头,她勇往直前的勇气远远超过了儿女。

起屋的银钱白花花的巨款从东边到西边,滴水穿石来到圭宁小城。从海边的湛江沿着公路……所谓一己之力,指的就是它。


(你的源泉来自)“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行。”这首《梭罗河》远照能从头唱到尾。新屋就是她的梭罗河,是源源不息的幸福源泉。

新屋四面白石灰墙,地上铺了四四方方大地砖,海宝每日拖地纤尘不染,它锃锃亮着,比应有的亮度更光亮。每层楼的灯都安妥了,是普通的灯管,整楼一色同款的灯管,一气买了二十支,安在每个房间、每层楼梯的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线上。电线线路在屋里行明线,没有一条电线要凿开墙壁的内脏埋线的,条条都光明正大行在墙面上。比起那些丑陋的凿开又小心抹盖上、隐藏了无数机关的墙壁更加光明磊落,更有气派、更通透。只是海宝,每每羡慕那些雕琢设计,觉得那更高级富丽。这个七线城市,人人都是这种眼光。电视上的装修装饰,电视上那些材质、那些线条、那些家具、那些颜色,那所有在小镇小城尚未出现、必将由电视繁衍出来的,所有的一切,县城的老少男女都是羡慕的。

看那灯管——无论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概是高高顶上一根灯管,虽然仅一根灯管,夜里也是满室亮堂堂的。楼梯灯,每层都有两只开关,上一层,关掉一层,或者落一层,关掉一层。随时开又随时关。灯光柔和,日光一样明亮饱满。门还没有安上,不安门亦是好的,日光从大大的窗户照入,再从无门的门框涌入,一直流泻至楼梯——白日就无使开灯了。通宅上下,一片光明正大,人世就是这样的得意。卫生间,一对铁灰色的水管和白色塑料管,冷水管和热水管,它们像难兄难弟,没有遮拦,没有庇护,凛然在雪白的瓷砖上,有一种工业的原始感。美学上强于浮华。镜子还没有,暂且放一面巴掌大的梳头镜,用塑料绳挂在墙上,洗发剂洗衣粉,也贴墙根放在了地上。

幸福的源泉像花照着她。她喜悦着与女儿讲:“我现时住得几舒服的,心乐,安逸,无使同那只恶人吵,无使着狗吠,几好,几钟意的。”

二楼用作客厅,小间做厨房。橱柜是新的,厨具是旧的,高压锅电饭锅,铝锅炒菜锅。还有那只消毒柜,纵然使了十几二十年也仍旧不坏。无论新旧,整幢楼整只厨房,一律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出来,它们贴心贴肺,无一不顺从。她心中的闷气就疏通了,重回主宰一切的高度。她最喜欢讲的词就是,主宰。


(往时的衣柜)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她就是穿这件衫,布满星星点点枣红色的厚厚的米灰色布衣,下摆明显大,收腰之后有一个渐渐向外的弧形,宽松,容得下作为胎儿状态的你……

出生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据说她整日开会,挺着大肚子,去医院的会议厅,去西门口的工会,那些发言、口号、灯光、人群,它们晃动着肯定已经潜伏在母亲大人的羊水里……开什么会呢?批斗会。批谁呢?不记得了。她很平静。看上去,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心中从不装不好的事情。

她的房间在第三层,墙壁明亮,衬出家具暗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的节疤。家具谁都不搭谁,它们三三两两从各个年代聚集于此——

沙街时期的方木凳、旧医院时期的两屉桌、保健站时期的木衣柜。衣柜虽是双开门,却只有半人高,衣服断然挂不了。这只衣柜跃豆认识,是从前家里最像样的家具,柜面用了暗红色油漆,就是这层油漆,比起别的光板家具多了层薄薄的贵气。

横隔板隔起,分出两层,上头一层放全家的毛衣,每人一件,冷天日日都是它。到了换季,拆了用滚水渌(就举着双手,拆落的毛线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上,她像木桩一样乖)。下底一层放厚衫,最下底压着母亲大人年轻时的衣服。

比起跃豆的七十年代,母亲大人的五十年代要好看得多,花色样式,样样胜出。衣柜里母亲大人的衣服,她钟意的有两件,冬天那件厚衫,领不是一字领,是张开的,似树叶有弧度,两片叶子妥帖地托住脸,衫袋还压了一溜镶边。衣料也不是平的,有凹凸,米灰的底分布着凸出来的枣红颜色的小方块,七十年代的女孩缺乏见识,从未见过这种衣料,花生大小的枣红色隐藏在米灰色中,一种衣料里隐藏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枣红色的,隐约露出星星点点,一个是广大的米灰色的世界。无比神奇。

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就穿过了,怪不得是这样亲。

女儿比母亲矮,孕期营养不良是肯定的,婴儿期在母背上去大炼钢铁。有关土改、大炼钢铁、文革,有关外公、父亲的历史,远照向来隐而不谈,讲出的,必不会惹祸上身。

远照总能审时度势的,时时追随时代脚步。那一年,她偷偷在跃豆上大学的被袋里塞入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女儿不愿带,母亲却意志更坚定,一定要塞入。如是,到了大学宿舍众目睽睽之下,铺盖里滚落一本毛选,人人错愕。那时径,带着领袖选集早已不是加分项而是相反。

跃豆还翻出过一件短袖夏衫,颜色特别,一种淡淡的豆青色。

关于颜色,她实在浅陋,只约略知道豆青色近之。后来读了书,又觉得可以仿效《尔雅》里的“窃蓝”,偷窃的窃,此处意即浅淡(查《康熙字典》,及《汉语大词典》),窃蓝就是浅蓝,那她的豆青可否称为窃青?按照古代的色谱,有一种叫作天邈的颜色也接近那件短袖夏衫。就是天青色,在上古叫天邈,不过邈是浅蓝色,跟她的豆青或窃青并非同一色系。只有某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沾得上边。

这件窃青色的夏衫有种透明感,却并不真的透明,望它极薄其实不薄。她穿上身,为了阻挡它的半透明,她特意做了一件碎花胸罩。胸部的轮廓透过半透明的豆青色在碎花底下隐隐约约……一个高中女生自认为如此最有味道。她给自己剪了一排斜斜的刘海,两边辫子束在脑后,之后去西门口照了一张两寸照。

新楼配上旧家具,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混搭陈列。作为已然逝去的旧时代遗物,无论是六十年代还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它们共有同一种气质,老旧却不自弃,理应消失却仍旧在。

你很难在别处见到它们。同时代的家具早已灰飞烟灭。


……(未完)

2021单月号-4《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 育/005  海江  凌翼


中篇小说

手 工/065  李铁

涂 鸦/113   陈河

雾 色/133  叶清河

客 厅/158  温亚军


短篇小说

睡莲的香气/090  潘向黎


思想者说

在江南凝视/100  黑陶


小说新干线

最后的夏天/188  宋迅

鹤/200  宋迅

欢迎来到迷雾河(创作谈)/209   宋迅

宋迅印象记(印象)/211  陈锐


散  文

理解一个浪子/180  李伟长


译  界

葛莱茜拉·马图罗诗选/213  范童心 译  孙新堂 校


诗  歌

王家新近作/218  王家新

致白鹭/221  沈方

迹  象/224  李云

大地之鼓/226  商泽军


散文诗八人集:与一只蝴蝶对坐/228   方文竹  郭毅  蓝格子  潘云贵  清水  田凌云  文西  杨东


诗咏新时代·太仓行/236  汗漫  王山  郭新民  等


艺  术

封  面 陕甘宁边区参议会礼堂[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馨香[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  三 映山红[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①)

微信·专稿|贺绍俊:个人化的宏大叙事——读林白的《北流》随感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诗歌∣林白: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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