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单月号-4《十月》·中篇小说|温亚军:客厅(选读)
客 厅
温亚军
1
李可欣再次搬家,是有雾霾的春天。
几天前房东给她发信息,说房子不租了,要装修后给亲戚的孩子结婚借住。估计是房东想涨房租不好开口,找的借口。李可欣很懊恼,去年租房合同到期,她提出再续签一年,房东说反正房子是自己的,又没通过中介,她信得过李可欣,租房条件延续原来的,啥都不变,懒得走那一道虚妄的过程,不用再签。李可欣也没坚持。房子在通州小马庄,离地铁站稍微远了点。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厨房挤在阳台上,就两平方米左右。卫生间还算宽绰,但搁进一台老式的转筒洗衣机和一些鸡零狗碎后,“宽”就变得轻飘了,洗澡基本上得坐在马桶上完成。屋内还过得去,摆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外加一个立式衣柜,地方本来就逼仄,问题是进门的地方还有个通道,类似于玄关,却狭长了些,放上鞋架后就只能侧身通过了,这个无用的玄关让屋里可使用的面积变得拥挤起来。李可欣当初看房时,尤其是看到那张占去大半空间的双人床有点犹豫,但架不住房东的热忱,又主动降了点房租,又允诺配备空调,最后使出一招,说李可欣的面相好,是大富大贵之人,非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到底没能绷住,李可欣便把这套房租了下来。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动心,房子太小不见得好,但是独户啊,最关键有阳光,虽说是夕照,可那也是阳光。如果在市区,地下室只租一张床位还好几百呢,一个屋里上下六个床位,夜晚人回来全了,却谁也不搭理谁,陌生人一样。这个地方虽说偏了点,离地铁站有段距离,可公交方便。最重要的是房租相对便宜,一套公寓房,一千五百块钱,要在公司周围的三环边上,要你五千块钱都不知道占了多大便宜呢。李可欣没犹豫,当即交了押金。
在通州她已住了一年多,每天都起早赶公交乘地铁,再倒一号线,在拥挤的地铁中李可欣已练就站着都能睡着的本领,而且对报站声音特别敏感,从没坐过站。想想大学刚毕业租住地下室的日子,她已经习惯这样独居而且还有阳光的住所。可眼下,她得另找住处了。
这次的雾霾来得急,去得也快,仅待了一天就还京城晴朗的天空了。站在春天哗哗啦啦晃着声响的阳光里,李可欣的心情却没法与美丽的春天合拍。在网上搜租房信息,没找到中意的房子,却被那帮中介软磨硬泡得烦躁不安,终于摆脱他们从中介里逃脱出来,没了去别的网站咨询的心情,便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嗅着成片成片丁香浓郁的香味,神情有些恍惚。她很喜欢丁香花的香气,让春风一搅,一团一团地涌动着。“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若那一簇簇长得并不浓艳却十分清丽的紫色小花也只是凝结成愁的话,那她孤身一人独自在这浩荡的阳光下,岂不是更应该愁上加愁?还有两天她就得搬家了,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四周都是春风抚爱过的植物,绿得理直气壮,葳蕤得不知所措,只有她,萎靡不振像经了严霜。也确实,她现在不就正经历着严霜吗?李可欣无意识地接过旁边递过来的一张手写传单,漫不经心地瞅一眼,赶紧又瞅了一眼。是租房信息,她一下来了精神。
发单子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眼神,很慈祥的样子,一望让人心里便有了温暖。老太太眼力真好,一看李可欣的神情,就知道遇了要租房的主。没等可欣开口,便问:“姑娘,是不是找住处呢?这是我自家房子,没有中介费,地段好,房价也公道,您现在若不急,就跟我去看看?不远,就在附近,往西走二十几米。”
李可欣突然间有种瞌睡找着枕头的感觉,这几天被房子折磨得头都大了,听老太太这么说,马上点头应允了。老太太大概也没想到没费口舌就将这姑娘说动了,很开心,脸上细密的褶子瞬间铺天盖地,欢欢喜喜地领着李可欣去看房。
被老太太领进的这套三居室,显然属于合租性质,而且仅限女性,李可欣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房内重新粉刷过,简洁利落,最重要的有个公共活动的客厅,虽小了点,却有个落地窗,阳光此时正闲散地从窗外透射进来,在客厅斜斜地落了一个规整的菱形,画儿一般,让并不宽敞的客厅瞬时有了动感。所以,即使那套式样老旧的木质沙发和茶几占据了大半空间,客厅却没有阴暗逼仄之意。每个房间也很清爽,都是单人床,看上去还是新的。因为屋内家具少,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屋里有浅浅的回音,这也是李可欣喜欢的。还有这种干净素朴在她眼里透着那么一股淡淡的悠闲、一种安然的寂静。这种闲与静像某种力量,抚慰着她,让她的失落和烦躁一下子变得那么轻。她心动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面对一套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居然有心动的感觉。有她需要的温暖,有明媚的阳光,还有,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李可欣相中的是朝阳带小阳台的这间卧室,面积其实与另外两间卧室相差不大,只是因了阳台,视觉上有了纵深感。更重要的是朝阳,一如洒落在客厅的阳光,同样温和地晃动在小小的阳台上,阳光下薄薄腾起的一片细尘,在此时的可欣眼里简直美不胜收。她喜欢这种被过滤的阳光温软地照在身上,好像她的年少,在温润的南方,踩着田埂,拉着母亲的手,仰着头呼吸阳光,美美地对母亲说,她吸了好多好多的阳光,她的身体里都是阳光的味道。她还要母亲闻她身体里的阳光是不是和外面的阳光一个味道,母亲就那么一味地笑着,笑得也是那么温热,那么明媚。
李可欣微闭着眼,在想母亲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和阳光一样充满着温暖。可是,她想不起来了,母亲在记忆中只是一个影像,打她记事起,就根本没见过母亲的样子。
老太太跟进屋里,李可欣没能从那种温暖的感触中醒悟,她在阳光里闪烁的泪光把老太太吓了一跳:“姑娘,您这是咋了?”
老太太有些紧张的神态让李可欣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眼泪擦了,她得回到现实里,脸上漾起笑,进入到租房者的角色。
老太太神色明显有了变化:“这间?是最贵的……”
有阳台,有阳光,自然会贵。李可欣有这个心理准备,她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房东。
“姑娘,换了别人呢,我就两千块绝不少一分。看您呢,清清爽爽,想必也是个爱惜东西的人,这样吧,我就给您一千八,您看怎样?”
李可欣在心里与以前住的房子比较了一下,结果是很合算的。出于本能,她还是要跟老太太杀一下价的。
李可欣隐起脸上的欣喜,装出嫌贵的样子说:“房子有些小呢。”
老太太笑了:“单间啊,您一个女孩家的,要那么大房子干吗?太大那价钱不就上去了!”
李可欣这下有些难为情,老太太话不多,也不凌厉,像她的慈眉善目一样,让她心里很舒坦。她犹豫着还要不要再狠狠心砍一砍,再怎样,老太太也是北京人,既有这样一套房出租,显见是不缺钱的,而她则孤身一人在北京,除了一颗能耐得住寂寞的心,一副吃得了苦的身体,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咬咬牙,还是提出月租再降两百块,两百块钱对有房子出租的老太太算不了什么,但于她,是多了一份薄薄的慰藉。
一千八或许是老太太的底线,她没犹豫,坚定地摇摇头说:“姑娘,我没跟您说虚的,这周围您可以去打听,如果有比我还低的,我不要您的房租。我若不是看您眉清目秀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会这么轻易降的,我这还真不愁租呢。谁在外没有个难处呢,我孙子这么多年在广州闯荡,也一直租着房子,有一回他住的地方叫人给偷了,连吃饭的钱都没剩几个,欠了一个月房租,就让人给轰了出来……我还能不知道你们在外面闯荡的人辛苦?若真是嫌贵,您就住北边的那间屋吧,给您我就再算低点。”老太太的一番话,倒说得李可欣有些羞愧,她心里已经放不下这个有阳台的屋子了,她只要这间,她要阳光的味道。这个时候,钱的概念从她的头脑里飘移出去,不打紧了。
和老太太约好搬进的时间,当即交付了定金。老太太把屋里的钥匙和防盗门的钥匙各卸了一把交给李可欣,说等她搬进来就签正式的租房合同,到那时要提前交三个月的租金,以后都是如此,这样她就不用每个月过来收房租了。又说要是不想租了,提前一个月告诉她,她不会像有些人扣住押金不放,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提前说了,她也好再招租,可别让房空着。见定下租房了,老年人的絮叨似飘散的柳絮,没到漫天飘荡的时候,并不招人烦。李可欣有过数次租房经历,没有一次有人跟她絮叨得如此精细而贴心,每次都是公事公办,几点注意事项,不能按时交房租会怎样,都是合同上的条款,呆板而生冷。看李可欣一一应允,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又专门叮嘱了她一句,一定要帮她爱护好房子,可不能将来交她房时弄得破败不堪。李可欣忍不住乐了,敢情老太太租房跟嫁闺女一样,嫁了,又担心遇人不淑!
2
李可欣搬进来的时候,北边那间屋已经有人住了,看厨房的状况,已经做过饭。速度居然比她还要快,看来老太太的房子真的很抢手,也说明像她一样为房子而奔波的人在这个城市确实太多了。
当天晚上,让李可欣享受美好感觉的阳台,就给她带来了麻烦,那个先她住进来的女人,很突兀地闯进她的私人领地,要在阳台上晾衣服。
李可欣整理好自己的物品,把自己安顿在这间不大却简洁的小屋里。小小的阳台上,她买了几盆绿植,都是不用太多操持就可以活得很蓬勃的植物,白天有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温柔地照耀着它们,晚上它们陪伴着她。绿意,洁净,一切都显得安闲、温情。当她在柔和的灯光下倚靠在小床上享受这种温馨感觉时,门却一下子被推开了,北屋的吕雯丽拎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了进来。
李可欣吓了一跳,跳到地上,呆愣地望着吕雯丽。搬进来的时候吕雯丽并不在屋里,等她回来洗漱时,李可欣已关门闭屋,一副互不惊扰的姿态。
看到李可欣惊慌失措的样子,吕雯丽没有丝毫歉意地笑了笑,一边径直往阳台走一边说道:“我是北边屋的,来晾个衣服。”说话干脆,动作更干脆,直接向阳台走,自然得像一个家庭的成员,连征求李可欣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反应过来的李可欣有些不快,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大条?这个阳台是她李可欣的,又不是她的,凭什么比她这个主人还要随意?
脸上的不快明显挂了出来,而且对方连门都不敲,使李可欣心里更加不爽,她冷冷地说:“对不起,房东没跟我说阳台是公用的。”
“噢!”吕雯丽并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我知道啊,我是借用一下阳台。我那屋背阴,也没有晾晒的地方。你屋里有这个阳台,能晾晒衣服,白天可以晒上太阳。”
说话间,衣服已经端正地挂到几个衣架子上——李可欣这才注意到阳台上还有可以升降的晾衣架。那天看房时只顾着那一地暖洋洋的阳光了,没注意头顶。吕雯丽把晾衣架摇上去,她最早住进来的,把这几个空着的屋子都摸清楚了。衣架是升上去了,但衣服上的水却没有沥干,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这样的滴水,吕雯丽随着李可欣的眼神看见眼阳台地面已积了一摊水,嘻嘻笑道:“哟,妹妹真是好雅致啊,居然养了这么多花。”
这倒把李可欣提醒了,赶紧把几盆绿植往阳台两端挪了挪,免得淋上水。又去卫生间拿来拖布,把阳台的水擦净,再拿来自己的脸盆,放在滴水多的衣服下面,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搭理吕雯丽。吕雯丽没事人一样看着,一脸云淡风轻。
把拖布送回卫生间,吕雯丽还在李可欣屋里坐着。见李可欣回来,她两只手一拍,夸张地说:“妹妹一看就是贤惠的女孩,瞅你这眉眼,一准是个有福之人。老家是哪的?多大了?来北京几年?干吗的?”
初来乍到,又遇上这么个毫无眼色的主,李可欣没法甩脸子,她不是那种自来熟,平时很少与人交往,她待人不冷,可也绝对不热,她习惯用距离来掩饰和保护自己。在这个人群拥挤的城市,距离似乎是很多人的一种本能。但她没法一下子拒绝吕雯丽的热情,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排斥。李可欣忍了忍,还是认真地一一作答了。
吕雯丽又是两手一拍:“哎呀,赣妹子,难怪这么秀气。还是广告公司的文案,妹妹果然是才女哦。我就说妹妹气质安娴静雅,一定是有素养、有内涵之人。”
李可欣忍不住笑起来,安娴静雅,这么爱咋呼的人居然会用这么个词来形容她。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心里还猜测,多有福气的人才住这屋啊,瞧瞧,还带着阳台。我来看房的时候,一下子也相中了这屋子,多敞亮!可房东说已经租出去了。妹妹是做文字的,赚的钱不少吧?也怪不得呢,一个人住这么贵的房。”吕雯丽的语气夸张是夸张,但夸张里还是让李可欣听出一片意兴阑珊来,好像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锦上添些花,至于那锦是否是真的锦,那花是否是真的花,却是无关紧要。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可欣本无心与这个女人过多交流,但人家问你了,也奉承了,就算是有口无心,自己不回问一下总显得不友好,毕竟同处一室,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就含糊地问吕雯丽的情况。
吕雯丽却一点也不敷衍:“我姓吕,叫吕雯丽。妹妹以后就叫我吕姐吧,比你大好多岁呢。我没你幸运,啥也不会,做了庞大京漂一族的一员,至今仍漂不到实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只好住北边见不到阳光的便宜房喽。”
吕雯丽的话说得像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轻松,但李可欣却听得心里一酸。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底层中的底层,辛苦和疲累都无处诉说。在北京几年,她依旧漂得一点都不踏实,像春天漫天飞扬的柳絮,随风东飘西荡,想停都停不下来。但她从吕雯丽身上却体会到了某种希望,仅仅是一间带了阳台的屋子,而且租金并不见得就比北边的屋贵出多少,却被人仰望了,被“幸运”了,不管这种仰望是多少角度,也不管这份“幸运”有多表面。
李可欣再无心计较吕雯丽把衣服晾到阳台的举动,同是北漂沦落人,都是柳絮一样漂荡的生活,都是无法捉摸的未知人生,何必太计较呢。
3
苏菲儿早就想搬离学校了。去年,李苍华就鼓动她和他一起到外面租房住。李苍华说他几个师弟都带着女朋友在外面过起小日子了,还问他什么时候带着嫂子跟他们做邻居。那时候苏菲儿有些动心,也只是动心而已,她不是缺少勇气,更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李苍华一起生活。苏菲儿的爸爸是中学老师,观念传统,他是不允许女儿体验这种经历的,女孩子就要自尊自重,如果自己都轻贱自己,谁还把你当回事?这样的话爸爸说过很多回了,苏菲儿每次都耐着性子听,听完还要表态:“爸爸放心吧,您女儿错不了!我就差把自己供起来了,怎么可能不自尊自重呢!您女儿是什么角色,哪能轻易被人骗走,对吧?”爸爸笑了,那种特别舒心、毫无城府的笑。
苏菲儿一直很奇怪,爸爸好歹是个中学老师,他教的那些学生很多都比他有心机,只有他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笑起来就是那么单纯得让人羞愧,而且还活得滋味十足,她都有些同情妈妈了,守着这么个清淡的人儿,她的内心得有多强大,就像北方人吃杭帮菜,老是那么薄薄的口味,不寡淡死啊!
妈妈点着苏菲儿的额头,笑骂她:“哪有这样编排自己父母的,人有自己的偏好,这世上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天定的。你嫌寡淡,那你就吃口味重的去,却不能嫌别人吃的淡。”
想想也是,这世上所有人不可能都一个口味,那样的话岂不更寡淡!可是爸爸拿他的口味来要求我,是不是有些霸道?我跟他又不是一个菜系。想归想,苏菲儿还是没越雷池。她知道,爸爸抱定了某种观念,这种观念更多的其实只是自我安慰,对她的行为还是仅供参考而已,具体倒不干预。就拿她上大学来说,爸爸想让她报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最好当一名律师,像电影《律政先锋》里的凯瑟琳一样,惩治罪犯,除暴安良。苏菲儿听了直接有种快吐血的感觉,这哪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要求,更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建议,简直就是……一个脑残粉。爸爸坚决不承认他是一部电影的脑残粉,他说这只是一种期望。最后,苏菲儿报考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着女儿翘了翘大拇指,笑意盈盈地说:“还是女儿有主意!”到考研究生的时候,她报的又是另外一所高校的文艺学专业,之间跨度这么大,爸爸也只是点着手指头说,你呀你呀,你就是玩吧。却照样没有反对。这就是她的爸爸,不见得适合她的口味却像溪流一样让人舒服的一个暖男。
李苍华的鼓动最终没能打动苏菲儿,她就像在爸爸面前的表态一样,守住了自己。只是李苍华,那个发誓会护她一生的男生,却不能像她一样守着自己的誓言,他如同一只蜜蜂,在四溢的花香中,跌进一个师妹的温柔乡。师妹的温柔像黏稠的蜂蜜,李苍华再怎样挣扎,终是翅膀沾满了甜腻,再也挣不脱,亦爬不出来了。面对李苍华的羞愧,师妹的傲慢,苏菲儿敛了眉,让心头泛起的酸水变成黑暗中狂舞的泪水,她的心里像汹涌的河流一样,当所有的河水漫过,她的情绪就如沉积下来的泥沙,李苍华被封死在那片旷芜的泥沙之中,若无人刻意淘挖,那泥沙便会一直保持着寂静和平坦。至少表面是这样。
学校的研究生宿舍楼是一座老式的四层板楼,在周围的高楼群里,这座四周爬满青藤的唯一老楼除了有孤立于世的沧桑感之外,还有一种中气十足的气韵,仿佛多少年风风雨雨的浸淫,就是为了这份气韵的积淀。苏菲儿和一位来自杭州的师姐同住一室。师姐是那种标准的苏杭美女,一口吴侬软语奶糖一般,对苏菲儿来说,是份甜津津的腻歪。于是,这两个人的宿舍就没那么清静了。好在苏菲儿没课时,那时除了和李苍华约会,每周末还可以回家,躲了师姐招惹的那份热闹。但太爷爷去世后,家里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安宁,以前从不往来的那些叔伯堂哥们苍蝇似的,时不时飞来,嗡嗡嗡地扑腾,叮一下,把家里搅得乱糟糟的,然后再离开,仿佛这样的闹腾对他们而言是天上人间的一种享受。
这一切,来自于太爷爷去世前立的那份遗嘱。
忽然有一天,苏家的老院来了两个人,自称是公证处的,拿出一张纸,说是老人几年前留下一份遗嘱。这有点港台电视剧的味道,一个近百岁的老头居然还到公证处写下了遗嘱。大家非常好奇,有人当时就笑场了,贫家乏院的,又不是家财万贯,还用写遗嘱这么隆重?真要留下家私,这么多年为啥不拿出来?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可也乐呵呵地围拢过来,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公证员把遗嘱当众一念,静默片刻之后,明白过来的人情绪爆发了,破口大骂老头死得不自在,死都死了,没留一分钱倒也罢了,偏偏还立个什么遗嘱,要把上庄的这个大院一分为三,除了住在大院里的两个儿子外,还有一份要留给大孙子,也就是苏菲儿的父亲。公证处的人才不管这家人怎样闹腾,让两家人与他们去村委会,遗嘱的事就算正式生效了。大家这才意识到,那个曾经空气一样稀薄的老头不是可有可无的,并且,这一院祖孙十数口人,最具权威的其实是老头,所有人之前都下意识地忘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想,这个院子,真正的主人是苏菲儿的爸爸!尽管苏菲儿一家早就搬进城里去住了。
因为这个遗嘱,苏菲儿家里从此不再安宁。
苏菲儿的爸爸不肯写放弃遗嘱的声明,是因为他曾承诺过爷爷。爷爷说,不要放弃他留给他的,他也是苏家子孙!
或者,是爸爸一贯的清淡映照了他们生活的不堪,他们想看到的是他们这个家的不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再不是那个一贯淡定的爸爸了。他开始暴躁起来,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鼓胀起来,他会冲着妈妈吼,会轻易往地上摔东西。苏菲儿现在都不敢靠近爸爸,爸爸像只刺猬,浑身的刺都竖着。有家不能回,恋人也成了他人的,而宿舍,是师姐的繁华场所,苏菲儿也奇怪自己竟然成了一株不知道如何摇曳的狗尾巴草。她只好租房子住。
苏菲儿拖着箱包踩着黄昏的尾巴进屋时,李可欣刚进门不久,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或许是读出了李可欣眼里的疑惑,苏菲儿笑笑,先招呼一声:“您好!我刚搬进来。”她指指偏东的那个房间。
李可欣一见这个眉眼里都是笑的女孩,心下便涌起一种温情,好像面前站了自己的姐妹一般,在这个黄昏已经有些黯淡的客厅里。她同样报以微笑,指指南屋:“我是这屋的。我叫李可欣。”
“可欣?好可爱的名字。我叫苏菲儿。”苏菲儿伸出手,只是一个屋檐下,点头之交而已,这一伸手,倒有了初次见面的仪式感。
李可欣也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这见面的方式有些隆重了,像两国外交似的。李可欣这一声嘀咕,听得苏菲儿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爱笑的女孩。
4
客厅东边是苏菲儿的房间,没有阳台,却有个飘窗。飘窗不大,也就几十厘米宽,但因朝外围上了铁栏杆,飘窗就显得宽大了。东面的房间早晨能晒一会儿太阳,光线还算不错。吕雯丽住着朝北的那间,其实是三间屋子面积最大的,不过说大,也就比另外两个房间多一两个平方米,当然这是不算李可欣屋里的阳台和苏菲儿屋里的飘窗。李可欣受过这份罪,能体谅她的难处,又是个面薄的人,对吕雯丽拎着衣服来晾也不好拒绝。
吕雯丽是湖南人,与李可欣算半个老乡,同为南方人,有着差不多的生活习性。吕雯丽每天有换内衣的习惯,一个常换内衣的女人显见得比较爱干净。李可欣对此没有异议,反正晾衣竿一摇上去,内衣是挂在两端的,中间总有什么都不挂的空当,挡不住阳光,也不妨碍她。但慢慢地李可欣有些不舒服了:吕雯丽除过晾自己的,偶尔还晾一条男人的内裤。一个女孩屋里晾条陌生男人的内裤,谁心里能舒坦呢?房子是三人合住,而且全是女性,签合同的时候房东老太太专门跟她说过,她只租女性,她可不想一套房里有女还有男,太混乱了,她没法担待。
更奇怪的是,明明屋里晾着男人的内裤,却自始至终,李可欣没见过有男人出入。这就有些诡异,难不成这屋里还有田螺小伙?李可欣试了几次,也没好意思张口问,这关乎个人隐私,她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可不问明白,那种不舒服像块横在面前的石头,地方就那么大,想绕都绕不过去。现在就剩下这一小块地方是自己的,李可欣体谅吕雯丽的难处,怎么这一体谅就让她如此尴尬呢?男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去,却留个内裤堂而皇之地挂在她眼前摇来晃去,这算什么!而且她看吕雯丽的架势,已经把这个阳台当成公用的了,每次都是推门就进,若是门被李可欣从里面反扣,敲开门还会叨咕一句:“我还没晾衣服呢,这么早就关上门?”好像不是她借了李可欣的地方,而是李可欣占领了她的阳台。这倒使李可欣有些无所适从。忍了几天,李可欣终于决定与吕雯丽说说此事。晚上等她来收衣、晾衣服时,李可欣拐弯抹角说到了男人的内裤。她说得一脸赤红。
吕雯丽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你是想问我与这条内裤主人是什么关系吧?”
一脸的端正倒弄得李可欣尴尬了,想是人家认为自己揣了多少心思一样。李可欣摇着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姐,我就是问问,毕竟咱们这屋都是女人,况且……况且,我这里……总是不太方便。”她其实想说,让在阳台晾衣服已经是她的让步了,却还晾着男人的内裤,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面对?可到底面皮薄,同处一室不让大家都难堪,话还是说得不那么直接。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没关系。这个是我老公,现任的。我们俩年龄不相当,他比我小几岁,这又怎样?社会上那么多男人喜欢找年龄小的,女人就不能找比自己小的?”
“吕姐……”李可欣弱弱地打断了吕雯丽的话,她已经听得面红耳赤,再任着说下去,不知道吕雯丽还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来。
吕雯丽正说到兴头上,被李可欣打断,意识到什么,盯着她问道:“瞧你这青涩的模样,你该不会还没男朋友吧?啧啧,你现在可正处在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赶紧处一个男朋友,好好享受一下,不然就太浪费青春了。你到网上看看,九零后都当妈了,你怎么就沉得住气?记住姐的话,别这么清汤寡水地消耗你的年华了,是花枝,你就得招展,是花朵,你就要盛放。”
李可欣没敢回应,担心她会说出更露骨的话来。本来是想要提醒她地盘是自己的,做人总要收敛些才是,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说,就装没事儿一样。这下可好,吕雯丽几句闲云野鹤的话,弄得她倒连口都开不了,更不好意思不让人家在阳台上晾男人内裤了。没有谁进谁退的争端,她却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该收复的阳台没有收复,吕雯丽老公的短裤倒越发理直气壮地晾在阳台上。而那个短裤的主人,依然谜一样,无论早出还是晚归,李可欣都没有瞅见过他的身影。
苏菲儿第一次见到吕雯丽,是搬进来的第三天下午,她在学校上完公共课就直接回到住处,稍加整理了一下房间之后感觉有些饿,便到公用厨房煮了一碗鸡蛋挂面,还兴致很高地煮了青菜、滴了香油,有点苏杭阳春面的意思。她有些惊讶,原来跟师姐同处一室一年多,自己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她的小情调呢,瞧这面,青山绿水,味道端不端正且不说,仅是模样,就是一副俏江南。她得意地笑笑,欣赏完自己的手艺,正要端到自己屋里去吃,经过客厅时,吕雯丽推门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拎着装菜的塑料袋。苏菲儿端着碗,有点烫,没打算停步,点点头就要往自己屋里去。
吕雯丽却主动招呼:“哟,这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呀?”
苏菲儿看看吕雯丽,心说就算是晚饭早了点也不能算是午饭呀,笑了笑:“无论午饭晚饭,饿了就吃呗。”转过身,看着吕雯丽又说:“要不,您一起吃点?”
吕雯丽放下塑料袋,正掏钥匙开门,听到苏菲儿的邀请,回头看看苏菲儿,说:“不啦,一会儿我也该做饭了,你自己吃吧。我手艺可是不差,等会儿过来尝尝我做的菜。你就在客厅吃吧,别端进自己屋了,弄得满屋子都是厨房的味道。”
苏菲儿有些犹豫,碗烫得她的手指头在碗边轮流替换,站在门口想到底是要进屋还是就在客厅。
吕雯丽指指空荡的茶几:“客厅大家都有份儿,公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不方便,愿不愿意,也由不得苏菲儿了,再扭捏下去,她的手得烫起泡了。苏菲儿赶紧几步,把碗放在茶几上,吹了吹被烫的指头,也不跟吕雯丽再客套,呼哧呼哧开吃。
吃得正欢,李可欣回来了,一看苏菲儿在客厅吃饭,乐了:“刚好,我也买了晚饭。”她扬扬手里的袋子,是肯德基的外卖全家桶。平时她舍不得吃,一个桶得花掉她两三天的伙食费。要不是今天有好消息,她才不舍得这么奢侈。李可欣把全家桶放在苏菲儿跟前,说:“来,趁热!”
苏菲儿嚼一口面,摇着头支吾道:“唔……不要了,我可不爱吃这些玩意儿,热量高,脂肪含量高,还不如我的挂面有营养。”
李可欣心情好,没觉出苏菲儿不是客气,她热情地拿起一块鸡腿,放进她的面碗里。
苏菲儿躲之不及,她为难地看着鸡腿,夹起来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
吕雯丽从屋里出来,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咋呼着走过来:“可欣妹妹今天回来得可早,怎么,遇上好事,请客呢?”
李可欣怔了一下,没想到吕雯丽也在家里,便顺着吕雯丽的话说:“吕姐也在呀,我买的全家桶,来吃点?”语气却全然没了对苏菲儿的那般热忱。
吕雯丽也不客气,从桶里各拿出一个鸡腿和鸡翅,边往嘴里塞边说:“还是可欣妹妹的生活质量高,住得高端,吃得也丰盛,不像我,买个菜都得瞅着下午人少,菜的水色不那么好的时候才去买,图个便宜。过日子嘛,总得精打细算不是。”
“吕姐说的是,日子可不就是细水长流。难得买一回这种垃圾快餐,就成了吕姐口中的丰盛,也值得了。”李可欣从小也是苦日子过来的,现在依然省吃俭用,但总不似吕雯丽时时刻刻把日子的不易挂在嘴上。
苏菲儿到底还是把鸡腿啃完了,她擦拭着手上的油渍说道:“瞧你俩,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生活不是一门心思想要怎么省着过,而要想怎么过才舒服,又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都还这么年轻,何苦把自己扮到好像有了上顿就没下顿似的。累得慌!”她起身摁开电视,却又没有耐心停留在哪个频道上,换来换去,电视屏幕不停地闪动。
李可欣又要给苏菲儿夹鸡翅,苏菲儿毫不犹豫地把碗端开:“我真的吃不下了,瞧我这样子,再不控制,真嫁不出去了。”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吕雯丽手没闲,嘴也没闲,边吃边说:“你怕什么胖,我都不怕!女人到我这个年龄,其实最容易胖,可我无所谓,胖点没啥不好,女人胖有福呢。”
苏菲儿说:“吕姐您自是不怕,有资本啊,我这体质,就属喝口水都能胖的,不能比啊!”
李可欣什么也没说,她体格娇小,没法凑这个话题。
苏菲儿端起碗,扬扬手中的筷子说:“你俩慢吃。”
李可欣端起桌上的外卖桶,说声我回屋去吃,却被吕雯丽喊住:“妹妹别急,看你这鸡块挺多,我帮帮你,再拿一个吧,免得你浪费,也省了我晚上做饭。”
没等李可欣答应,油乎乎的手已经伸到外卖桶里,拿走了一块鸡腿,摇摇手,一转身进了自己的屋。李可欣自嘲地笑笑,也进屋去了。
吕雯丽老公田明义从门外进来,立刻钻进他们的北屋。这个男人还算有自知之明,除了不得不上卫生间之外,公用地方他不停留。之前来看房的时候,吕雯丽是和田明义一块儿来的,房东老太太说了,不租男客,说这话时还刻意地看了眼田明义。吕雯丽反应快,赶紧说是自己的亲戚,陪着来看房的,她孤身一人在北京。解释了半天,房东老太太才疑惑地答应下来,房租不高,条件也还好,唯一就是与别人合住,对他们夫妻俩有诸多不便。可不便又能怎样?赚钱不多,若想住得好,吃喝怎么办?老家还有老人,亲戚友人婚丧嫁娶也需要额外开支,用钱的地方很多。他们只能瞒着房东老太太以吕雯丽个人的名义租下,等入住后,谁会在意她的老公呢。田明义却不这么想,他是个性格平和的男人,在老家本来过得好好的,吕雯丽嫌生活太无聊,辞了职不说,还拉着他一起来北京闯荡。奔四的年纪了,半推半就来到北京,不是想象中那么顺心如意,勉强找了份跟自己实在没什么交集的工作,薪水不比在老家小城的高,消费却猛增,日子过得有些凄惶。刚到北京时,因为有以前的积蓄,两人的生活还不至于那么不堪,可再丰厚的积蓄也架不住出得多进得少,何况小城数年的积蓄放在京城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只能退了租住的两居室,住过几个月的地下室,最后才租下这么一个单间。在房东老太太强调只租女客的屋子里,他一个大男人跟两个女孩合住一个屋檐下,心里甭说多别扭,他只能早出晚归,不与两个女孩碰面,不碰面,像空气一样,这样他行动没那么方便,至少心里舒坦一些。
夫妻俩吃饭很安静,田明义不说话,吕雯丽也不吭声,屋里只有饭菜的味道和他们轻微的咀嚼声。吕雯丽把一个炸鸡腿和鸡翅放进田明义的碗里,依旧不说话,好像一开口,便泄露了什么秘密似的。田明义稍愣了下神,才夹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未完)
▲2021单月号-4《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 育/005 海江 凌翼
中篇小说
手 工/065 李铁
涂 鸦/113 陈河
雾 色/133 叶清河
客 厅/158 温亚军
短篇小说
睡莲的香气/090 潘向黎
思想者说
在江南凝视/100 黑陶
小说新干线
最后的夏天/188 宋迅
鹤/200 宋迅
欢迎来到迷雾河(创作谈)/209 宋迅
宋迅印象记(印象)/211 陈锐
散 文
理解一个浪子/180 李伟长
译 界
葛莱茜拉·马图罗诗选/213 范童心 译 孙新堂 校
诗 歌
王家新近作/218 王家新
致白鹭/221 沈方
迹 象/224 李云
大地之鼓/226 商泽军
散文诗八人集:与一只蝴蝶对坐/228 方文竹 郭毅 蓝格子 潘云贵 清水 田凌云 文西 杨东
诗咏新时代·太仓行/236 汗漫 王山 郭新民 等
艺 术
封 面 陕甘宁边区参议会礼堂[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馨香[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 三 映山红[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禹风:七杯咖啡(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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