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4《十月》·短篇小说|赵勤：另一个人（选读）
赵勤，作家、编剧。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1974年出生于新疆奎屯生产建设兵团，现居东莞。小说在《十月》《上海文学》《西湖》《清明》《西部》《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出版散文集《重返阿瓦提》《这不是手艺，这是生活》。短篇小说《教堂蓝》荣获第八届东莞荷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散文《观音山下》荣获《人民文学》杂志征文奖；散文集《重返阿瓦提》荣获深圳市2021年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榜散文榜——年度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
另一个人
赵勤
你看过很多遍《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确信这是通向她的密码本。你知道你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你甚至接受了她的暴躁和粗鄙，为此，你获得了平静。当然，这些都发生在那个夏天以后。
现在，你想说说那个夏天。多年前那个漫长的夏天，曾经你以为过去不了的夏天。
一个人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血？你在问。
黄昏，你常常会站在窗前，看外面昏黄的天光。院子里逐渐暗淡下来的一切会提醒你，一天，又过去了。你待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在这里你可以时刻和自己说话，沉默的时候更多。你哪也不想去。你哪也去不了。你努力想那件事是如何发生的，有好多种可能，却说不清楚真正的理由。你白天在想，夜晚也在想。清醒的时候想，睡梦中也在想。
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不知道。
你喜欢她。
她来的那天，你惊讶她母亲的娴静。那个女人给她讲话时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声音不大，柔声细语。这让你心里有点疼痛，你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她本人也让你惊讶，她的皮肤白，牙齿也白；梳着两条麻花辫，油黑发亮地垂在耳边；眼睛大，黑白分明。她的眼睛看向你时，有光。不是你有光，是她的眼睛里本身有光，好像什么都能被她看到。她的眼神有时候是迷离的，好像她自己并不在意看到了什么。这种迷离让你着迷，这是你不熟悉的神情。你最喜欢的语文老师也没有这种表情。
她是怎么来到你家的，她一讲话，眼睛里闪着亮光。在她来之前，你只有海霞一个朋友。
海霞微胖，比你矮一点，她从来不与你争辩，几乎不怎么说话地跟在你身后。听你讲话的时候，海霞圆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嘴角微翘。你有时候怀疑海霞这么听你说话的时候，心里对你正在讲的事不以为然，否则那个微笑为什么像是嘲讽？
你一直很清楚，海霞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只是还没有别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而当她来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你的生活完全不同了。
她是暑假时来的，在她要来之前的一个礼拜，家里就开始议论她是个特别的孩子，优秀的孩子。爸爸是高中老师，妈妈是会计。她学习优异，长相漂亮。她会画画，还是个小画家。这些是妈妈讲给爸爸的，你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羡慕的意思。
七月一日过后没有多久，学校放假，父母依然每日去田里劳作。联合收割机还没有普及，收麦子的活，人工占了大半。白天你和奶奶在家，你会翻翻课本、写写作业。你是懂事的孩子，午睡起来，你要发面。从面口袋里挖出来半盆子面粉，把留好的酵头从小碗里拿出来，掺进干面粉里，再加一点温水，然后揉面。要揉很久，一直到酵头、干面粉和水完全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成了一个大面团，要揉到盆子内壁是光的，面团表面也是光的，手上没有面粉也没有水，这样就算揉好了面，然后把锅盖盖在面盆上。妈妈下午回来，面团会发起来，膨胀成大大的一盆，用手扯一下，面团里面全是气孔。妈妈会用发好的面团蒸馒头，那会儿你只需要给炉膛里添柴火，让火烧起来。
发面这个活，你已经做了三年。每年寒、暑假都是你在发面。刚开始你个子矮，够不到台面上放的盆子，你就站在小板凳上揉面。你的拳头小，力气也小，总是揉得不均匀。现在你已经不需要小板凳，你能做得很好：面粉用量不多不少，水也刚刚好，面团不软不硬。等妈妈下班回来，面发起来的时候刚好满满一盆，不会溢出来。妈妈用你发好的面蒸的馒头很暄和，不用菜，就着滚烫的油泼辣子面，你可以吃掉一个大白馒头。
下午父母下班前，你会淘一点米，放进锅里，把火点着，少放一点柴火，让水慢慢开，这样熬的稀饭软糯，还香。你已经十岁了，妈妈说你是个大女孩了。妈妈讲话总有点夸张，声音也大。你是在她来以后，不喜欢妈妈的大嗓门，不喜欢妈妈走路时无意间晃来晃去的胳膊和腿，那种大大咧咧让你害羞，让你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
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喜欢和妈妈一起出门？还没有走出两栋房子，你就感觉自己成了全连队的笑柄，连墙上不知是谁用白色粉笔写的粗话你都觉得那是在针对你们。妈妈没有注意过这些，她不看左右，走路姿势像个男人，肩膀吊着，腿也有点撇拉，神情又总是慌张着急。这都让你害羞和不好意思，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屈辱感，你恨不得藏起来。
你知道很多事情，门前菜地里的韭菜，今天用刀挨着地面，齐根割了，明早会齐刷刷地长出一小截来。指甲花的叶子和花一样可以给手指盖染上红色，包得不好，手指头上的皮肤也会被染红，很久也洗不掉。红彤彤的刺玫果是不能吃的，美丽的外皮包着鼓鼓囊囊的圆疙瘩，里面全是细小的刺，扎到手指上怎么也挑不出来。你知道怎么捉住飞着的蚂蚱，它的大腿有一点点肉，可以烤着吃，也有心急扯着腿下来，直接放进嘴里吃的男孩子。你知道有时候猫叫不是因为孤单和饿，是它们的一种习惯。它们在叫春，至于叫春又是什么意思，你说不好，总之是不好的事情，但你知道这件事不能问。
她家住在你家前面不远，成了你家邻居。那天下午，你爸在杀鸡。你妈在灶台上洗洗刷刷，烧水烫鸡毛，晚饭准备炒辣子鸡，招待他们一家。她的爸爸坐在小饭桌前翻看旧报纸，那是你妈从连队办公室拿回来，让你包书皮用的。她的妈妈站在厨房里，想要帮着做点什么。你妈手脚麻利地往炉膛里添了一铲煤渣，顺手拉响鼓风机，随着一阵轰鸣响动，炉膛四周腾起烟尘，呛得那女人忍不住掩着口鼻咳嗽。你妈就势把她推到了厨房外，然后大声叫你去菜地摘些辣子回来，一会儿炒菜用。你声音不大地答应着，走到菜地的埂子上，南瓜秧绊住了你的脚。这时你才发现她跟在你身后，一双大眼睛看着你。她的眼睛真亮，此刻你正被她不错眼珠地看着。你的心里有点慌，却不知道为什么。于是你顺手把身旁的一朵南瓜花摘下来，用花心上的柱头对着另外一朵南瓜花抖一下，柱头上的花粉就落在了下面这朵的花蕊上。她好奇地看着你。你告诉她只有这样才可以结出大南瓜。你镇定地说要不这样做，南瓜花开得再大，也结不了果。她站在那里没有动，细声细气地说不是这样的，她说南瓜是雌雄同株、异花授粉作物，靠蜜蜂、蝴蝶或其他昆虫也可以传播花粉受精，只要不是下雨天，蜜蜂和其他会飞的虫子飞来飞去也可以传粉，只有那种开花时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昆虫不出来活动，才需要进行人工对花。她的声音不大，语调平静。你知道她只是在说明一个事件发生的原因，你知道她说的可能是对的，然而你感觉沮丧。这是你首次在她面前受挫。你发现她是第一次见到长在地里的南瓜秧，可她知道南瓜是雌雄同株，需要异花授粉。雌雄同株，异花授粉，这两个词你第一次听说，学校里没有老师教过这些知识，她比你懂得多。
吃饭时，你给她拿来小板凳，你挨着她坐下来。你学着她，不出声地扒拉着饭粒。你克制着筷子去拣鸡肉，你只拣挨着你那一边的辣子块。她的妈妈给你拣了一块鸡腿肉，夸你乖顺。你妈大嗓门地说，野着呢，这丫头。
你恍如茫然无知地抬起脸，心无旁骛地朝她妈妈笑了笑。你知道你的眼睛会骗人，它们常常让你看起来温顺，你希望你也是她父母眼中的乖巧女孩。虽然你知道你不是，但你喜欢他们认为你是。
她父亲用他细长消瘦的手指轻轻拂了一下你的头，说这下好了，我们的雨儿有玩伴了。你妈说，我家丫头人小鬼大，调皮得很，是要跟你家雨儿好好学习呢。大人们相互说着客气话，没有人发现你低下头，脸也红了。
从那天起，你每天都在口袋里藏一点东西带给她，一块糖，一个苹果或者一张好看的卡片。有时候家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糖，没有水果，连好看的卡片也没有，你就从隔壁奶奶家后院里，偷偷摘朵开着的小花，放到她的手心里，要她装在口袋里。你觉得只有这样，她就能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记着你。
她也会给你带东西。那天她给你带了一块棕色的小东西。她叫它巧克力。你没有见过巧克力。一块小小的棕色固体，包裹在银白色的锡纸里。你也没有见过锡纸，在此之前，薄薄的、银色的锡纸在你生活的世界里是没有的。
她掰了一小块，喂到你嘴里。天哪，口感太奇怪了，甜味之中又透露出一点点苦，里面好像有橘皮之类的小丁，还有一点儿酸酸的果味，复杂的滋味在舌尖和口腔弥漫，你流下了眼泪。
她惊讶地问你，不好吃吗？
好吃，太好吃了。你说。
那你哭啥？她问。
你没有回答。你带她去你们经常去的沙枣林，许多麻雀在树枝上啄食快要成熟的沙枣。你们跑过来惊到了它们，哗啦啦，一下子飞起来许多麻雀，有一只低低飞过她的头顶，你看见她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叫，接着又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她问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剪得那么短。你说，爬树时长头发会碍事，奔跑时也会被男孩抓住，会挨打。接着，你带着骄傲的微笑告诉她，你可以在高高的树枝上站直，保持住平衡，甚至走几步，全连队没有一个男孩子能做到。
你尽了全力在她面前展现你的好，你希望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她。你希望她觉得你是一个有趣的、特别的朋友。
以前你没有留意过色彩，虽然学校里也有图画课，但上图画课和看她画画完全不同。上图画课时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几何模型的图案，标出大致的明暗调子，然后让你们用铅笔画出来。这对你很简单，你总是能很快画好形状和大致明暗面。你觉得图画课无聊，没劲。和她在一起，看她画画却很有意思。她手上拿着画笔，沾一下水，又在调色板上调了调色，然后画笔就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画板，好像你不在她旁边。
她改变了你和图画之间的关系。你喜欢看她画画的样子。她的眼睛看向画布，白皙的小脸稍稍仰起，眼神专注，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你站在她的侧后方，心里微微发紧。然后你看到她拿起笔，沾一下旁边的颜料盒，又在调色板上左抹一下，右抹一下，然后才又在画布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然后又是在颜料盒上抹来抹去，再在画布上勾画……她画画的样子真好看，你总是看不够。有时候她把刚画好的画给你，你很高兴，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伸展开。你正欣赏着，她却走过来一把扯过去，两三下撕了。她说这个画得不够好，她要重新画一幅送给你，然后她又回到画板前面涂抹。你一个人待在她身旁，心里有什么堵着。她完全在自己世界里，涂涂抹抹，最后她觉着终于成功了，站在近处看看，退后几步，眯缝着眼睛看，又走近看看，然后以谦虚而又比较郑重的姿势把画递给你。送给你，她说。
你羡慕又敬佩她的多才多艺，但更多的是不安。所有的画在你看来都是一样的，比起她会画画的才能，你更敬佩她对画的判断迅速果断。你不会画，更看不出好坏，她撕掉的每一张画都让你觉着可惜，她是多么自信啊，她撕的动作那么快，毫不犹豫。她那个样子是你陌生的状态，画画也是你陌生的，你知道那是她的世界。这会儿你想和她说话，说什么都行，能说点什么就好了，最后你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你知道此刻，她在一个特别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你进不去。
夏天的中午，时间总是很长。午饭过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大人们下地还没有回来，老人们要不就进屋午睡了，要不就坐在堂屋里缝补衣裳。海霞叫你去她家下跳棋，你拒绝了。你躺在妈妈的大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不想睡觉，又无事可做。你领着海霞和其他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树林中玩，下午的太阳斜照着，不是很热，你们准备上树掏鸟窝，又要捕蝴蝶，几个人在树林里疯跑。一只紫色的大蝴蝶落在海霞的衣袖上，她站在一棵沙枣树下面，嚷嚷着让你来看。你从树后面绕过来，走到了海霞的跟前。海霞僵直地站着，胳膊垂着，一动也不敢动。她转动眼珠示意你去看她小臂袖子上，此刻那里正有一只紫色的蝴蝶停住，扑扇着翅膀，欲飞不飞地踌躇着。你屏住呼吸，抬起右手，伸长大拇指和食指做镊子状，准备捕获这个美丽的小生命。就在你的手指快要碰到蝴蝶翅膀时，有人推了海霞一把，蝴蝶扑扇着翅膀向上飞起来。海霞仰头呆愣愣地看着天空，而你恼恨地发现她正看向你，眼神里有蔑视、有不齿，还有一些你说不清楚的东西。她什么时候来的，你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你在她的注视下，好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眼神像是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你，你羞愧难当却又无从辩解。你的头脑发晕，汗从头发里、脸上冒出来……你醒了。
你用手抹去脖子里的汗水，你觉得渴。你跑去堂屋，奶奶撇着小脚，斜坐在木头小方桌前，缝着你前天下午爬沙枣树刮烂的裤腿。她见你喝凉水，傻妮子呀，喝凉水肚子疼。她还在絮叨，你已经跑出屋子，到了外面院子里。你知道她絮叨是为了你好，可是那时候你很少听她的话。
你一口气跑到了她家门口，她家没有院子。像她们家那样新迁来的人，都住在连队提供的宿舍里，那是像兵营一样整齐的一排一排的房子。她家住在团部机关东面二排的第三间，你在门口收住了脚步，房门虚掩着，你轻手轻脚推开门，小声喊着她的名字。你听见她慵懒地答应着，却没有看见她出来。你走进去，你知道她住在正屋左手边的前半截小房子里，那里没有门，你掀开悬挂在门框上的布帘，看见她好好地斜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她的眼睛里好像还有泪水。她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懒懒地和你打了招呼，眼睛抬了一下，看了看你，又看向面前的书页。
你问她什么书，她摊开书封面给你看——《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看着厚厚的书脊，内页密密麻麻的小字，眼晕。你让她和你一起去玩跳沙包，她说太热了，不想动。你说那我们来玩抓骨子吧，你把四个干干净净的羊髀石从口袋里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她只溜了一眼，就转向了书页。你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为什么吸引她。她说看书可比跳沙包有意思多了，要不给你也找本书看吧。说着拿了桌上的一本《雾都孤儿》给你，你拿在手里翻了翻。你知道你看不进去。而她已然进入了她的世界。那里没有你。
她不再经常跟着你去树林里玩，你们爬树、追蝴蝶、抓羊髀石、跳沙包、踢毽子这些也都不能吸引她，你拉她出去玩，她说还是在家里看书有趣。
你真烦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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