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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陈鹏:半生1

陈鹏 十月杂志 2022-10-26

作家/陈鹏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曾获全国、省、市十余项大奖;17岁开始发表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篇小说选《绝杀》、长篇小说《刀》等。现居昆明。


半 生

陈鹏/著

有一条路人以为正,终至成为死亡之路。

——《圣经》

此文献给小舅

1

我死了。不吓唬你们。阴阳有别,阳间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们。我看着你们,回想我这一生。不,我才五十二,顶多半生。我妈八十了,我爹走的时候七十三,比我活得长。

我是突发心梗死的——二尖瓣乳头肌腱索断裂导致全身休克,短短三十八秒,脏器衰竭心脏停搏。原来,人的死,就这么简单。我倒在小区过道上,硬邦邦的水泥地面扒着干透的黄土,顶住鼻孔的板结颗粒比鸡蛋还大。我恨我死在这里,连块像样的地方都不是。人死了,尊严也没了。我还不想死。我使劲挣扎,挺起脑袋,其余部位却不听使唤。微风抚摸着我,温柔的喧响宛如天籁。我这才发现从前忽略了它。多希望我还活着,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每一个清晨倾听的,像虔诚的困兽或囚徒那样直直竖起两耳。现在它拂过我光秃秃的头颅,转眼消散了。我听见远处传来尖叫:有人摔倒啦!随后听见我妻子周少燕飞奔下楼——是她,错不了。她听到了喊声。她的脚步噼噼啪啪,像一串鞭炮。我老远就闻见她身上的雪花膏味了。她冲到我面前一把扶我起来。老朱,老朱,老朱。她的声音像被车轮碾压的玻璃纸一样微微发颤。我听见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匹小马。儿子壮壮出现在周少燕身后。周少燕让他拨打120,壮壮呆着不动。120、120!周少燕抡掌扇他。壮壮打了120,说医生啊我爸爸摔倒了地址是云南重机厂家属区11栋……我想说话,然而干燥的空气像刀子捅进喉管;阳光泼下来,后面是冷冰冰的钢珠一样膨胀的蓝天。白云飞速靠近又猛然后退,与天交接的边缘如柏油一般黑,如自我繁殖又深不可测的噩梦,梦中传来机床轰鸣,哐当,哐当,哐当,它亮出尖牙咬我的肉喝我的血。我望向周少燕,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就想说话,哪怕就他妈的一句话。

我晓得,120来了也没用了。

让我从头说吧。

七天前的早上,我准时八点走进车间开动钻床。当天的活计是给一套吊臂钻眼,估计要干到晚上九点以后。有活干当然好,很多人连加班机会都捞不着。加班就等于多拿工钱,多拿工钱就能给周少燕买件衣裳给壮壮买支画笔。中午,周少燕准备的盒饭是红烧茄子、豆腐干和碎牛肉炒豌豆,我稀里哗啦就吃了它,把饭盒舔个干干净净,权当洗过了。车间噪声真大,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能把脚下的水泥地面揭层皮。我听了整整三十年,习惯了。车间七个人埋头苦干,这声音像沉闷的外衣裹紧这些肮脏油腻又相当近似的人形,像暴烈的手蹂躏和瓦解他们,你被完全控制并且毫无办法。下午一点三十接茬干。不到两点,我突然胸闷难受,喘不上气。钢铁吊臂散乱堆着,发出冷幽幽的蓝光。我趴在钻床上歇了歇,伸手关掉机器——胳膊重得吓人,前胸后背的骨头像被拆了。我走到饮水机面前,接了一缸子凉水灌下去。我看一眼窗外,阳光很亮,没有云彩。闭上眼睛就能望见一团团黑影,像哐当哐当哐当乱舞的怪兽。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被面前这一大堆钢铁吊臂惊呆了。我好像永远干不完了。别说今晚九点,就是明晚后晚后后晚九点也别想干完。必须用下半辈子来对付它。我回过头,钻床趴住不动。这个老家伙浑身腥臭味机油味铁锈味,像剥了皮的黑煞神。璀璨的火花四散飞溅。你以为钻床是你三十年的老友,但根本不是。你难过哭泣累得要死的时候它帮过你什么忙?你驯了它三十年,它早该向你娴熟的手艺俯首称臣啦,可这老家伙每天向你打开冷冰冰的身体呜呜吼叫。你休想征服它,是它征服你。现在你别指望它帮你一把。永远指望不上。我真想抡起锤子砸了它。我还真这么干了。冷汗贴着脖颈灌入后背,我使劲抡起钢尺朝它扔去。砰。像水花坠入大海,这点声音休想在3车间激起涟漪。尺子继续滚动,落在刘玉红脚下。几分钟后,她那双大约35码半的黑皮鞋终于踩到了它。她低头转身,一眼望见了我。她冲过来。接着是老范小马,都冲过来……我告诉车间冯主任说我就是累,从来没有过的累。他让我回家休息。刘玉红老范小马问要不要送我,我说不用,我能走。骑上电动车,能走。一公里路嘛,送哪样送?我打量钻床,老家伙突然泛出温情脉脉的光亮,似乎叮嘱我一路小心最好给周少燕打个电话。放心吧,狗日的。我走出大门,跨上电动车往家开。上了楼,进了门。周少燕大声说老朱你咋啦,我摇摇头,她扶我躺下。房间小得像只盒子。闭上眼又望见钻床,像白花花的祭台。我蒙住脸,挥拳赶走它。我轻声告诉周少燕,打120吧。打吧。

我被送往大医院,心脏内科大夫说是心梗。心梗?怎么可能是心梗?大夫说任何人都可能心梗,比如操劳过度压力太大。好吧,他是医生。我想我的确操劳过度压力太大了。他说,要做个小手术。手术?周少燕一下子哭了。哭什么哭,医生说,哭解决问题?装上支架才解决问题。支架?壮壮说,是不是像架楼梯?医生说不像楼梯,像把小阳伞,能把你堵死的血管撑开。现在你心肌附近的血管就像一堆黑乎乎的烂泥。选吧,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周少燕说进口的贵,国产的便宜?对,就这么回事。医生说。贵的够用二十年。那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可以换嘛。国产的呢?十年左右吧。进口的多少钱?三万二。国产的呢?一万六。

进口的吧?周少燕说。

国产的。我说。

决定了?医生说。

是。我说。

周少燕继续哭。

要装两个,三万二。医生说。

你看,根本装不起进口的。

到了手术室门口,周少燕还在哭。我想说放心吧,但我像个没用的哑巴。手术的时候就像躺在钻床上,寒气钻进骨头。消毒水味乙醚味和机油味汗味臭味一模一样。我放心了。睁眼就能瞧见天花板,和车间的天花板没有区别。只不过车间人字形屋顶更高更大,似乎能容纳无数时间和灰尘。医院是摆放尸首的,死人侵犯着活人。我听不清医生护士说了什么,肯定是嘲笑我。产业工人低人一等啊,简直不配生病。我想我必定连累了他们,这让我相当羞愧。手术期间胳膊忽冷忽热,一下坠入冰窟,一下跳进火炉。有片刻工夫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身体像蒸汽一样轻飘飘的;一头黑牦牛闯进来,竖着犄角哐当哐当哐当狂奔;要么我宰了它要么被它嚼碎吃掉。他们说,手术很成功。

周少燕一面擦眼泪一面咧开嘴巴笑着,样子实在难看;壮壮两眼直勾勾的差不多傻啦。护士将我送进监护室。到处是食物味厕所味。几个护士抬起我放在床上,医生像检查牲口一样扒拉我的眼皮,警告周少燕两天内必须交齐费用,否则后果自负。好的好的好的……周少燕的声音轻如羽毛。我仍然躺在钻床上。哐当哐当哐当,耳膜即将打出洞来。

饿吗?周少燕说。

我摇头。

想吃什么?

我还是摇头。

我晓得了。笛子,你想你的笛子。

我轻轻点头。

笛子在我屋里,能把哐当哐当的噪声消灭。《三套车》《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知音》专属周少燕,她像个羞涩的姑娘小声跟唱,一只手放在膝头轻轻敲打节拍: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笛声飞越家属区,飞进突然降临的黑暗。儿子开始写作业,周少燕收拾碗筷。夕阳如弥漫的金粉,从天边铺洒下来。

2

人死不能复活。

我太大意了,术后回家三天就下楼遛弯儿。我一辈子没干过这么大意的事情。很多人干了无数次也毫发无损,我干一次却彻底完了。这就是命。你不能不信命。120赶来,周少燕、壮壮哭得不像样。我离真正的死还差一丁点,魂魄像青灰似的飘起来趴在胸口,还能听见最后一丝心跳,仿佛婴儿的呼吸。周少燕央求扎马尾的小医生救救我,后者给我打了强心针,她的同伴是个年轻小伙,拽起我的胳膊又来一针。心跳无可挽回地沉下去,就像一匹马掉进沼泽。他们像摆弄死狗一样摆弄我。扑通,扑——通。像头发丝一样终于绷断。全完了。黑暗贴着水泥地包抄上来,身下亮出通往阴间的第一道关口。我动不了。我要在这个黑白无常的疆界耐心等着,直到阴间判官准许我坐上小船,进入冥河。阴间手续慢得很,你莫以为它比阳间快。其实阴间阳间差不多。想通这一点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想说话,可死人怎么开口?我的魂魄就这么眼睁睁望着周少燕和壮壮。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已经撒手到了这一边。他们的号啕声犹如地底深处的恐怖之声让人害怕。周少燕瘫坐着,两手像鼓槌似的狠狠砸着水泥地板。壮壮扑在我身上叫喊爸爸、爸爸、爸爸。我再也不能给他东西了,一支画笔或一只小号,一根冰棍或几块零钱。我本打算送他去老段(我后面将写到他)那里学小号的。我连最后一句话都给不了他。一个字都给不了。他是我的儿啊,才十岁的儿。你终于明白,你像无法处置一个箱子一样无法处置自己,和你活着的时候差别不大。这是最可悲的,活着像死了一样;然而死了就是死了,连眨眨眼都不能了。老天爷把你生在世上除了受苦就是等死。现在你不再是你又仍然是你。你突然意识到你成了一个还没上船的孤魂。那也不会更糟。可我的老婆孩子啊,我走了,你们咋办?

3

我三十八岁那年遇上周少燕。她离过婚,农村女人,像狗尾巴草一样瘦。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和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就连身上的灰衣裳也没什么变化;她走路时两胯轻轻扭动,像在追赶什么东西;她长长的脸和凹陷的眼窝让你觉得她吃了很多苦。第三次约会地点是我大姐家,周少燕不停地为我大姐和姐夫夹菜,倒像是她的地盘。大姐问她住哪里,她说,小白鱼村,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大姐单刀直入:为哪样离?周少燕的脸刷地就红了。她望着地面,说那个男人最早在村里种地,后来跟几个朋友合伙凑钱倒木材,一路跑去湖北,再也没回来。大姐和大姐夫停下筷子,外甥小狼冲我眨眨眼。她说下去:男人一年后打来电话,说他找了个湖北小老婆,还生了个儿子。大姐问她,生了儿子?他是嫌弃你生不了还是……大姐夫说你会不会讲话?大姐说你莫介意啊小周,你二婚,我这个小兄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咱们先小人后君子,都撂桌上来。

周少燕笑了,说还来不及生呢,他就跑了。我能生。

你检查过?

周少燕望一眼小狼,点点头。

饭后周少燕主动洗碗扫地收拾东西,大姐抓住我的胳膊说,我看行。

姐夫凑近了说,培贤,过日子要得。

好吧。我说。

小狼偷偷说,农村来的,又瘦,也不好看。你要想好。

嗯。我说。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小狼盯着我。你马上四十了小舅!这一回,行就行,不行,你打光棍算。

我没回答。

那晚我把周少燕送回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她和姐姐姐夫住一起——父母过世三年,田地和房子原封未动。宅院大门挑着灯,一圈蜢虫绕着灯泡砰砰乱撞。她姐站在门槛上冲我微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这个重机厂工人没有半点意见。周少燕刚要迈进门槛,突然转身说,去滇池边走走?我答应了,那就走走。她姐躲在门里偷笑,叮嘱她早去早回,海埂大坝上黑灯瞎火,千万小心。

出村往西不远就是滇池,水面风平浪静,灯光星星点点,就像水底长出来的。空气里充满水汽,好在夜里的滇池不像白天一样臭不可闻,暗潮噗噗撕咬堤岸,鱼群破水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们登上大坝,路灯灯光洒下来,我们的影子像变魔术一样伸长,缩短,又伸长。半空中渐渐出现甜腻的缅桂花香,你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去往何处。我终于说,我谈过三个。周少燕说,我还流过两个娃娃哩,你会嫌弃我吗?不会,我说。我想了想又说,两个?是的,她说。医生说我再怀孕会相当危险。我说,哦。她说,你真不嫌弃?我摇摇头。我家里人的意思是,找个老老实实的女人过日子。我们来到大坝尽头,看起来已无路可走。她看着我说,我笨,不会讲话。我天天扫地做饭伺候你。她说。我要是胡说,让我掉进滇池淹死。

她又说,你妈身体不好?下礼拜六,我去看她?

嗯,她住黄土坡,大厂的老房子。我姐,我哥,我,从小长在大厂。我妈高血压,四十年了。

行吗?带我去看看她?

她望着我,目光闪闪发亮。我能闻见她瘦瘦的气息。

好。我说。

三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婚礼就在慈坝重机厂家属区旁边的四川菜馆举行,两家人摆了五桌。小狼最后赶到,他从公司大老远打车过来,找了很久才摸到这个又破又黑的江湖小饭馆。他落座不久忽然放声大哭。我问他怎么啦,他死活不说。后来大姐告诉我:哪见过这么邋遢的婚礼?哪有?谁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结婚?除了他的小舅,他这个三十九了还没结婚还在等待什么却又没什么可等的小舅。嗯,周少燕穿一件酱红色旗袍,扎一个高高的发髻,绕着桌子端茶送水,哪像个新娘子。但我喜欢她这样。她拽拽我的白衬衫和硬邦邦的红领带。我就穿了一件衬衫,没有西服。平时穿不上,也买不起。

回到新家差不多晚上十点,我们在小小的散发霉味的老平房里坐下来,彼此望着。周少燕还算好看,深陷的眼窝和微黑的脸在灯光下超凡脱俗。我觉得今天不像真的,直到我将她揽在胸前闻见她淡淡的茉莉香气也不太像真的。屋外老鼠蹿动,隔壁老杨家的母鸡咯咯直叫。地上的青松毛香喷喷的。月亮爬过黑色房梁,蹲在天上。

我第一任女友外号翘鼻子。她有一只漂亮、上翘的鼻子,鹅蛋脸,长头发,像个明星。当年我刚满二十一,还在昆明远郊的杨林油库开车床,我们刚好上不久,她被调回山东老家,走前哭着说朱培贤啊,你跟我走吗?我摇摇头。她说你听清楚了?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脏不拉叽的杨林油库?我还是摇摇头。她说好吧,好吧。我说我还没决定。她说没决定?你还没决定?我说不出话来。她捧着我的脸,说她会回来看我的。嗯。我说。后来她杳无音信。我没她地址,光知道山东青岛。那是多大的一个岛?我开始跟老罗学竹笛,我的笛声很快让每一个杨林油库的人愁肠百结,他们以为吹笛子的人也愁肠百结,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事情你没法选择,那就认命吧。车间小赵循着笛声敲开我的门,坐在我床上,说要和我谈个恋爱。我说,好吧。后来她经常坐在床上摇晃小腿。我吹笛子的时候,她微胖的白面似的小腿肚子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高处是宽腿军裤、蓝黑工装裤、喇叭裤或者粉色长裙。她晃动的小腿比她本人更好看。我吹出《知音》《追捕》《小花》《庐山恋》……十点整,这双小腿跳下来直直走到我面前大声告辞。我送她出门,她走进幽深的过道,下了楼,踩着路灯灯光走向女工宿舍。偶尔挥手的样子像一匹棕色小马。一天夜里,楼下响起三记呼哨,小赵跳下床奔向外面。我知道是陈强一伙,正前往大草坪效仿《少林寺》武僧,小赵一把扯掉笛子拽着我下楼追赶他们。大草坪上,陈强和胖子先练对打,小赵说朱培贤你也上去练练呀!她一脚踹我上去,三下五除二被陈强撂个马趴。我起身时小赵已经跑远了。再过三天,她成了陈强的女朋友;再过半年,他们结婚成家。收到喜帖那天,我还是决定不参加了,让胖子捎了十块钱。

我命不好?我不太明白。你看得出来我并不自大,当然也不自卑。长相嘛,按工友的话说,我在全车间乃至全厂都算漂亮的,一头鬈发,白白净净,像电影里的奶油小生,一支咖啡色竹笛让我派头十足。嗯,所有的经历都是命。我不再想念翘鼻子,更不想念小赵,吃了晚饭我就吹笛子,凄凉的笛声像鸽子飞越杨林油库厂区,为打牌练武写字画画的家伙们拉下夜幕。

大哥介绍的姑娘家住杨林镇,离油库很远,你得坐一小时中巴车前往杨林,再步行二十分钟抵达约定的四营路口。我们头一回约见是夏末的星期天下午三点,就在路口的大梨树下。我中午就出发了,两点多赶到约会地点。那棵大梨树像个耄耋老头,风吹树叶,哗哗响声你很远就能听见。我来到树下,公路对面一个石棉瓦搭建的小卖店敞着窗户,你看不清里头的男人,货架上的罐头汽水饼干也看不清;门前搁着一只白色冰棍箱,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决定了,只要姑娘到了,我就带她穿过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辆卡车的柏油公路走向小卖店,花五分钱给她买一只酸梅冰棍。我想象姑娘的模样——不太高,身材苗条,极像翘鼻子苏琴。我们舔着冰棍,重新穿过空空荡荡的柏油路回到大梨树下,树荫盖住我们。小蚱蜢在青油油的稻田里飞蹿。田埂又细又白。

可她没来。

我一直等到六点,没见一个人影。我相信她不会来了。太阳西去,余晖松软金黄,田埂上跑过一条黑狗。我穿过公路,买了一只酸梅冰棍,口感像坏掉的石蜡。我坚持把它吃完。三辆大卡车满载水泥、石头和木料隆隆驶过。我迈步走回杨林,坐上最后一趟从嵩明开往昆明的中巴车。

这就是命。后来我哥告诉我,姑娘临时有事没来成,他帮我约了下星期天老地方见。我攥着厂门卫室的电话说,算了吧。我哥说算了?你莫后悔。我说,不后悔。我们沉默片刻。不过,你要让我再去一趟,我就再去一趟。我说。那就算了吧,我哥说,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说说最后一个。那是我调上云南重机厂之后的事情了。她叫张德兰,有点胖,脾气很大,我处处让着她,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不妥。她不喜欢我吹笛子。我吹的时候她从不出现,她出现时我就不吹了。她说她讨厌笛声,比哭声还惨,老朱你没发现?我摇摇头。她说不信你仔细瞧,你吹笛子的时候门口连只野猫野狗都没有,全吓跑了。连它们都受不了,何况人呢?我想了想,也有道理。她劝我别吹了,吹多了折阳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吹出来的是气,气是血之母,气破了好比流血,你天天吹,要流多少血啊,当然折阳寿。我无法回答。某个礼拜天,我约了她去市中心大姐家吃饭,黄昏突降大雨,夜里只能分享沙发和客房。我半夜上厕所,张德兰刚上完返回。我们在黑灯瞎火的过道上撞个正着,她一声惨叫。我拽住她说小声点,你把全家人都吓——她忽然像剥了皮的兔子发出惨烈尖叫,嚷嚷说老朱你疯啦你,放开我,你干什么你!全家人纷纷惊醒。我穿着裤衩可怜巴巴站在过道的形象一定让大姐姐夫小狼终生难忘。不过,没人相信张德兰,都劝她说快睡吧朱培贤不是那种人。她浑身颤抖,一头冲进客房摔上门。大姐望着我,你还傻站着?我摇摇头,回到沙发躺下。次日清晨,大姐告诉我,张德兰早走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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