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1968年生。80年代开始发表诗歌作品。著有诗集《在包围、缅怀和恍然隔世中》（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婆娑记》（201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切得以重写》（201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曾获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学》诗歌奖、2012年《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长居崇明岛。
“早晨，我……”
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经过铁塔时，回头望了一眼天际
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
一轮旭日，正透过榆树的枝丫喷薄而出
我顿时感到
一阵来自脚底的震撼
想不到一个平常的早晨
会突然开始于我身体的一次醒悟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听隔壁一只蟋蟀长鸣
我的思虑随之醒来
我身体内的一双耳朵也醒来
它们听寂静在长鸣
而寂静，正是此刻医治宇宙的良药
“晚间读……”
晚间读《时间简史》
一边嗑核桃——
有点异教徒的悠闲和心得
“一早，从微博获知……”
一早，从微博获知希尼去世的消息
我默然倚在书架上，魂不守舍
为了获得安慰，我抽出他的诗文集
在扉页写下：愿诗人用他熟悉的叙事
得以永生。在他结实的叙事中
“傍晚散步……”
傍晚散步至寿安寺，突然想起去年
曾与觉明法师的一次茶叙
记得他当堂问我：“筑寺何为？”
我当时哑然，且至今未有可解之答
“昨晚又……”
昨晩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书桌前窃窃私语
早晨起来
我记不清我是在说：
“你好，幸福。”
还是说：“是的，悲哀。”
但，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它们现在都是我生活的源泉
“数日来，我……”
数日来，我一直为失眠所困
无休止的失眠令我沮丧不已
仿佛是我的另一具身体
在使用这有生之年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
凭空被这多余的醒着所折磨
却还要不得不感谢它的宽厚
“上午去拜访……”
上午去拜访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
在他修葺一新的小院子
我们坐在一起喝茶，东拉西扯，聊别后的话题
不经意间，我们谈起年轻时的理想
却谁也记不起那时的理想是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默不作声
妻子似乎有点伤感，她幽幽地说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知又是谁所憧憬的
“我认识……”
我认识一位天赋异禀的数学家
他是我唯一见过在数字里沾染了乡愁的人
他对世界有着精准的描绘
他把世界，当作先他而去的躯壳
“散步回来……”
散步回来，在一棵老榆树下驻足
静静听它把所有欲念灌进我体内
多年以来，每经过此处
我都会静静看着它
先替它舒一口浊气
然后替它转动一下筋骨
在这欲春未春的时节
我替它原谅池塘绷紧了湖面
熏风仍未醒来
人类在作茧自缚
而我与它有着长久的通灵
直至有一天，它终于为我完成了脱胎换骨
“好像到了……”
好像到了冬天才值得怀念秋天
秋天我写了整整一厚本的诗
它们虽无人会读，却让我有所期待
仿佛适度的劳作满足了灵魂
看看冬天了，我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我会在重新来到的无所事事中发现
麻木的肉体才是我所要克服的障碍
“落日是……”
落日是冬天的落日，炊烟是冬天的炊烟
灰蒙蒙的天空是冬天的天空
榆
树、冬青、木栅栏，是冬天的榆树、冬青、木栅栏
层层雾霾中，法西斯的粉末越来越多
而神所显现的，却越来越少了
“我化身这……”
我化身这夜空下独自偷欢的遐思者
为一首诗的品性承担着全部责任
而另一座星球上，一头犀牛在狂奔
在这座星球塌陷之前
它将追逐自己热烈的肉体
欲求心灵得以永无止境的安慰
“春节，回乡下……”
春节，回乡下老家，在老宅四周走了走
见过了记忆中的小河、水桥和旧仓库
还有新堆的草垛与枯枝。废弃的电
线杆上，一群麻雀抱团过冬，盘算着明年的粮食
而荒芜的后院，那棵老榆树已长满树瘤
每次回来，我都要去看看它们
在那儿静静站一会儿，从它们身上
静静感受自己在一点点消逝，静静感受着
那些弥漫在它们身上的、时间的乡愁
“我从浩渺宇宙……”
我从浩渺宇宙辨认一颗星辰
它在10亿年前即已燃尽
我好奇它如何还能在宿命的轨道上一意孤行
像一位力量尽失的古代巨人
虽随波逐流，却赢得了更大的尊严
“今年冬天的……”
今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地上积了些小雪
我去门岗取邮包。在枯草丛中，发现一只麻雀
蜷曲着，冻得瑟瑟发抖。可能是我的脚步声
惊扰了它。它从枯草丛中扑腾出来
沿着雪迹，一跛一跛钻进亭台后的灌木林
这是只一条腿有点残疾的麻雀，在早已降临的
冬天的这个早晨，刚刚摆脱黑夜里的噩梦
又撞上我这个无意惊扰它的路人，把我
当作了它的另一个噩梦。直到我把那个邮包
从门岗取回，我仍有些自疚。或许这只残疾的
麻雀，是我将它过完这个冬天的信心击碎了
“今晚，如果有……”
今晚，如果有噩梦使我变得警觉
我会感谢噩梦带来的
每一把斧头所给予我的启示
我会相信它们不是为了劈开我沉睡的身体
它们是希望将我身体内的牢笼砸烂
像古罗马智者一样，把自己从欲望的炼狱中救出
“初春的人间……”
初春的人间是多么的零乱
唯怀仁心者才能辨得清
我为此深深感激他
谢谢他轻拂旷野、青冈重又来到我们中间
还替我们说出，我们的向善之苦
“早晨起来……”
早晨起来，练习与灵魂怎么说“我爱你”
黑夜里，它是如此安静，像一粒脱水的原子
我爱它随我一起醒来，在枕畔
晨光微醺，它摇曳着它丰腴的自我
把我当作划空而过的星辰
俯瞰它，映照它，直至它也深深爱上我
“我很好奇……”
我很好奇这座公园，怎会像废弃一般
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小径旁的长凳上晒太阳
它应该是安静中藏着热闹的
无论是小桥，还是流水
以及凉亭里小憩的其他游客
他们都是公园的
一幅幅风景，而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他这个人……”
他这个人，在他死去多年后
仍让我们想起。哦，他和我们一样，
曾在这个世界，谦卑地存在过
现在，他每让我们想起一次
就变得陌生一次，直至我们的一日三餐
再也听不见，他喝粥的声音
“他一直对……”
他一直对自己的工作抱有敌意
因此希望有一种厌倦能令他获得新生
他慢慢从这新生中回忆
哦，回忆唤醒了
他纯真年代里诚实的心灵
他似乎又恢复了一种幸福的命运
仿佛曼杰施塔姆传承着耶稣的全部秉性
“早晨，我在阳台上……”
早晨，我在阳台上观赏鱼缸里
金鱼欢快地吐出水泡
好像在帮我体会
一天的意义从何开始
我不想让它看出
我此刻仅仅只有幸福，虽然我准备出一次远门
等我回家时，人间已有了新秩序
而还未开始的明天，也有了唤醒的美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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