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罗家出来,日头已经在头顶了。香罗家门前的台阶高,又陡峭,幸亏两旁有扶手,翠台抓着那亮晶晶的不锈钢,一磴一磴往下走,一不小心,还是把脚崴了一下,心里恨道,个小养汉老婆!钱烧的!
是个好天儿。日头吐出一千根金丝银线,把村庄密密地困住。风吹过来,软软凉凉,弄着绿幽幽的重重的影子。翠台身上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才知道,方才竟出了一身毛茸茸的细汗,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一进院子,几只鸡就围过来。鸡是半大鸡。春上的鸡娃,翠台喂得精心,鸡们像是被揪着脖子一样,长得飞快。翠台唠唠叨叨数落着鸡们,一面弄了大半碗米糠,撒在地下。鸡们也顾不得脸面,你推我搡地抢起来。翠台训斥道,几辈子没吃过食儿啦?看把你们馋的!
根来衬衫搭在肩上,一脚踏进院子,见翠台喂鸡,就问做饭了没有,晌午饭吃什么。翠台指着一只小花翎子鸡便骂,吃!就知道吃!吃了大半辈子冤枉饭,也不见你出息!还有脸吃!根来听她的口气,知道又少不了一场口角,便回道,少这样指桑骂槐的!有话说话。翠台冷笑一声,那我问你,大坡的事儿,你怎么打算?根来说,大坡的事儿?大坡不是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吗?翠台说,好好的?亏你这个当老子的!凡事不放在心上!如今大坡娶了媳妇,家里一个,外头一个,小两口老这样离别着,算怎么回事儿?根来听了,半晌不说话。翠台又说,你没看那爱梨,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在芳村一天都待不住。可也是,年轻轻的媳妇家,出来进去,孤孤单单的一个,你叫人家怎么在这里待?见根来不吭声,翠台说,这阵子倒是能上什么网了,天天趴在电脑上。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依我看,这事儿有点不对。网上能有什么好人?那谁家的媳妇,不是就被网上的勾走了?根生把手摸一摸脑袋,迟疑道,那——你看?翠台哼了一声,说又让我看,这一辈子,你就不打算拿一个主意?根来抓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我记得你提过一句,大全那儿——翠台说,大全那儿?你去找大全?根来说,我?我可跟人家说不上话儿。翠台冷笑道,你说不上话儿,那你的意思是叫谁去说?翠台说,难不成是叫我去?你一个大老爷儿们都说不上话儿,我一个娘儿们家,就能跟人家勾搭上?根来说,什么话!说这么难听!翠台说,是我说话难听,还是你做事难看?大半辈子当甩手掌柜,家里这些事儿,你什么时候上过心?根来一听又是老一套,也不敢回嘴,只好尽着她絮絮叨叨地数落个没完。
晌午饭就他们两口子吃。爱梨去赶集了,顺道回田庄娘家一趟。翠台和了块面,擀了面条,葱花炝锅,清汤下面,又从院子菜畦里拔了几棵小油菜,在水管子下面洗干净,绿生生扔锅里头。翠台吩咐根来盛面,自己腾出手来,从墙上的蒜辫子上揪下来两头紫皮蒜,麻利剥了,放在一个半大小碗里。根来端着一大碗,一口蒜,一口面,吸溜吸溜的,吃得满头大汗。翠台顶看不惯他这样子,数落道,你慢着点,谁还跟你抢?根来从碗上抬起眼睛来,讪讪地笑道,痛快!我就好吃个滚烫的。翠台横他一眼。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说了去香罗家的事。根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小心问道,这么说,她应下了?翠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她她她她的,说个名字都不忍了?根来急了,你胡说个啥?翠台笑道,看看看,给我说中了不是?一说中,准跟我急。我还不知道你?根来一听这话,更是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恨道,就你这张嘴!针眼儿大的心眼子!翠台说,我针眼儿大的心眼子,你的心眼子可是忒大!有一万个心眼子!能装下多少个鬼?根来气道,我能有什么鬼?翠台冷笑道,要是心里没鬼,怎么这个人我就说不得?一说就急,一说就急,你当别人都是傻子!根来嘴拙,一时跟不上,气得把碗往桌子上当地一蹾,说不吃了!气就气饱了!翠台笑道,爱吃不吃!我看你是吃饱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打量我不知道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就是纳闷儿,怎么在咱们家,就不能提那个人?她是千金万金的娇小姐?提不得碰不得?根来气得只会说,你说,你尽管说!翠台笑道,我还就是说了,你能怎么着?谁不知道,她不过是个骚货,养汉老婆,千人骑万人肏的破烂货!根来把桌子上的碗哗啦一下扫下去,霍地站起来,转身就朝外走。翠台在后面骂,怎么?拿刀子戳到你心坎子啦?有本事你去跟人家过!有种你甭要这个家!
太阳光透过帘子,在地下印出一道一道的横格子。几只鸡在门口探头探脑,翠台看它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也无心理会。茶几的隔板上躺着一个喜帖子,大红的底子,毛笔写着黑字:定于今年农历腊月一十八日,刘庆丰之子刘凯成婚大喜,恭请光临。凯子和大坡同岁,这婚事竟比大坡晚了一年,把凯子他娘玉桥急得什么似的,生怕这样一耽搁,生出什么差错来。如今好了,凯子的日子也定下了。翠台盘算着,大坡那时候,玉桥出了一百,到时候,凯子的礼钱,也就随着这个数走吧。要不就再添个绸子被面儿也行,脸面上好看些。正胡思乱想,听见街上有吆喝卖瓜的。翠台就趿拉上鞋,出去看。
一辆三马子停在十字路口,车上一个一个圆滚滚地装满了瓜。卖瓜的见翠台出来,赶忙招徕,好瓜,好瓜!又甜又脆,又面又香的好瓜。翠台过来问,都什么瓜呀?卖瓜的说,甜瓜甜,菜瓜脆,大姐你要哪一种?翠台就看瓜,说让挑不?卖瓜的说,你尽管挑。正挑着,喜针骑着车子过来,在瓜车旁边停下,也打听这瓜,多少钱一斤?甜不甜?拿麦子换行不行?一面把瓜们挑来拣去地看,手里忙,嘴上也不闲着,说这个瓜还生着哩,那个瓜有伤,褒贬个不停。那卖瓜的见她把瓜们拿起来又放下,拨拉来拨拉去,又是满嘴地挑毛病,知道是碰上了一盏不省油的灯,便赶忙笑道,这位大嫂,一看就是个懂行的,又会过日子。依我说也是,还是麦子换合算,自家地里的麦子,又不用出现钱。哪像如今的年轻人,走动一步都是钱。粮食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喜针听人奉承她,越发来了兴头,跟那卖瓜的一递一句地攀谈起来。翠台知道她是个话篓子,赶紧挑了几个瓜,撤脚要走,只听喜针叫她,说让她等等,一会儿跟她说句话。翠台只好等着。喜针颠来倒去,也不知跟那卖瓜的说到了什么,一句不投机,又不买了,撂下瓜就走。气得卖瓜的在后面喊,把瓜们都摸索熟了!又不要了!这人,到底诚心买不诚心买这是?
喜针推着车子,跟着翠台往家走。翠台看她气得哼哼的,说你也真是,跟个卖瓜的生哪门子气,真是闲的。喜针说,这卖瓜的,狗眼看人低。见我买得少,又是拿麦子换,他不痛快了。又嫌我挑——笑话,哪有买东西不挑的?翠台说,这人看上去还老实。喜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像我那儿媳妇,看上去还不是性子顶柔软的?见了人,不笑不说话。可谁知道却是个嘴甜心苦的?翠台就烦喜针这一条,老是背后宣讲儿媳妇的不是,当了人家面儿,又是另一副样子。何苦呢。忙岔开话题,说些旁的。喜针却接着道,我跟你说,前几天,拉着我去赶集。本来我忙着洗衣裳,她好说歹说,非得拉着我去。我怎么不知道她安的哪颗心?还不就是想让我掏钱。她买东买西,我这个当婆婆的,倒成了她的钱包。你说说看,这是什么世道?翠台劝道,什么你的她的,还不是一家子?哪里能分那么清?喜针说,花点钱倒是不怕,钱不就是给人花的?可我这俩小子,还有老二哪。老大都把钱扒了去,我拿什么给人家老二盖房子娶媳妇?翠台说,老二不是还念着书吗?说不准到时候考出去了,省了你这一宗事儿。喜针摆摆手道,我倒是没那么大指望。他能有那样的出息倒好了。我只是生气,这老大媳妇,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当初我倒是把她小看了。翠台听她说得啰唆,心里又有事儿,便不肯再用心敷衍,知道她也没有什么要紧话儿,也不问,由着她说。
那喜针说了半晌,心里的气渐渐平了一些,忽然说起了增志的厂子。喜针说增志厂子有个媳妇,是村西黑人的外甥媳妇,苌家庄的,你见过不?翠台说不留心,怎么呢?喜针说,长得倒是挺俊,可惜是红头发。喜针说我的娘!那一脑袋红头发,着了火似的,我真看不惯。翠台笑道,赶明儿你们家儿媳妇也弄个红头发,看你看惯看不惯!喜针就笑。又把嗓子压低了,说你知道不,这媳妇,不是个正经人。翠台说,这个倒没听说。喜针朝院门那边望了望,把嘴贴在翠台耳朵边上,这话呀,也就是我跟你说。要是换个二人,我烂肚子里头!翠台急问什么话,喜针说,我说了你可别恼,这媳妇,跟那个谁……翠台说,说呀倒是,跟谁?喜针支吾了半晌,才说了。翠台心里一惊,脸上倒故作镇定,这事可不是乱说的,这种事。喜针急得要赌咒发誓,这种事,我怎么敢乱说?厂子里都传开了。翠台一下子就火了,骂道,个长舌头老婆们!捉贼见赃,捉奸拿双,还没怎么着,就红口白牙地给人家编派这些个没味儿的闲话扯淡话!别让我看见!我撕烂贱老婆们的嘴!喜针见她动了气,脸上也不自在,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怔在那里,听她骂糊涂街。
正骂着,喜针忽然把大腿一拍,你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这个媳妇,就是香罗的娘家侄女。翠台如今听不得香罗这俩字,气得更是脸都白了,我当是谁家的好闺女,原来是她家的!苌家庄真是不出好人!喜针听这话说得蹊跷,便趁机说起了香罗。翠台正有一肚子气,听喜针一口一个小婊子,一口一个卖的,心里竟是十分的痛快解恨。喜针这个娘们,虽说嘴巴琐碎些,倒是一个正派人。方才自己骂的那些个糊涂街,实在是难听了些,就从袋子里拿出几个瓜,非让喜针拿走尝尝。喜针推让了几句,也就欢喜地受了,一面又把先前那些个话骂了一回,也不再提苌家庄那媳妇的事。又感叹又不平,拿上瓜便走了。
翠台拧开院子里的水管子,把那几个瓜仔细洗干净,放在一个高粱秸秆编成的浅筐子里。也不知道,爱梨今天还回不回来。这个季节,瓜果还没有下来,这几个甜瓜菜瓜,也算是个抓挠儿吧。喜针这人大嘴巴,刚才这些个话,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传来传去,不会传到素台耳朵里吧?苌家庄!苌家庄能出什么好娘儿们!翠台想起今儿在香罗家,香罗那个张狂样子,妖妖乔乔的,越想越气,抄起手边的一把笤帚,嗖地一下子扔出去。只听哎哟一声,那笤帚不偏不倚,正打在来人身上。
翠台抬头一看,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臭菊捂着左腿膝盖骨,咬牙骂道,你还笑!招你惹你了?进门就吃一个笤帚疙瘩!翠台赶忙过去,替她搬过一个小凳子,扶着她坐下,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怎么偏偏就是你赶上了?臭菊揉着她那膝盖,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一会儿,翠台一面给她拿来一个甜瓜,一面把喜针方才那些个话学了一遍,只说那苌家庄的媳妇,没提她妹夫增志。臭菊听了道,苌家庄那媳妇我知道,好像是香罗娘家的什么亲戚。不是侄女就是外甥女。记得有一回,我在小辛庄集上还见她俩做伴买东西哩。翠台说,管她什么侄女外甥女。有那么个出了名的风流老娘,底下还能教出什么好闺女?臭菊见她点名说起了香罗,就不肯再说了。翠台只顾说得高兴,见臭菊不搭腔,心里暗想,看把你吓的!小鸡崽似的!心里不平,就越发数说起了苌家庄那媳妇,夹枪带棒的,也捎带敲打着香罗。臭菊只是听着,说到那苌家庄媳妇,倒附和着说几句,一碰上香罗,竟是半个不字也不肯再说。翠台自说自话了半晌,也觉出了没味儿,就打开电视,两个人无话,就看电视。
看了会子电视,臭菊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一拍脑门儿,说,咳,看我这脑子。我找你有好事儿。翠台问什么好事,臭菊说,前天晚上,狗菜媳妇来找我,打听你家二妞哪。翠台心里一跳,明知故问,打听二妞?臭菊笑道,自然是看上咱们闺女了。二妞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人又俊,又懂事,百里挑一的好闺女。还有顶要紧的一条,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翠台你,还有根来,整个芳村,谁能说出半点不是来?翠台笑道,这倒不敢说,本分人倒是真的。臭菊说,狗菜媳妇想做一个媒。翠台说,哪一家的孩子?二妞年纪还小,又念着书。臭菊说,论说也不小了,当年咱们,这个年纪,都是有婆家的人了,我十九岁上过门子,二十岁上,就有了我们家老大。臭菊说我一说出这个人家,你保准愿意。翠台问,谁家?臭菊说,狗菜媳妇的娘家侄子,苌家庄的。兄弟俩,老大在外头,这个是老二。家里开着厂子,二层小洋楼,两辆汽车,城里还有一套房子,钱闲得呀,在家里吱吱乱叫。翠台笑道,这么好条件,我们可高攀不起。臭菊说,我还没说完哩。都不是外人,知根知底儿。这狗菜媳妇和你那堂妯娌香罗,是两姨姐妹。你说是不是知根知底儿?翠台笑道,那更不敢高攀了。人家都是有钱人,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人家,可够不上。臭菊还要劝,见翠台脸上变颜变色的,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妥,就说,今儿呢我就是捎个信儿,不着急,你先琢磨琢磨。咱们往后再慢慢说。
才几天不管,菜畦里的草们又长了密密的一层。马生菜一大蓬一大蓬的,十分茂盛。翠台拿了一把剜勺子,一面薅草,一面想心事。太阳光晒在身上,透过薄薄的衫子,有一点热了。有一两片树叶子落下来,飘飘曳曳的,正好落在她的肩头上。苌家庄!怎么横竖就离不了这个苌家庄,离不了这个贱老婆!翠台一剜勺子下去,竟砍断了几棵芫荽,心里又疼又气,索性把剜勺子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下,看着那几棵芫荽发呆。
翠台这院子不算大,收拾得却整齐。根来在家里是老大,又是独子,这块宅基地,是根来他爹留下来的。临着大街,又开阔,又冲要,是个好地方。根芬出嫁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院子上的轿。根来他娘那边的老房子,一则是在小胡同里,车辆进出不方便,另一个呢,也太老旧了。翠台是个利索人儿,小小的院子,侍弄得又干净,又清雅。栽了花,种了菜,还在菜畦子的周围,拿玉米秸编了篱笆墙,上面牵藤爬蔓的,又好看,又防备鸡们偷嘴吃。爱梨就顶喜欢这个小院子,老说他们新院那边空旷,翠台在那边院子里也开了一片菜畦,如今也有些模样儿了。大坡不在家,爱梨也还跟着翠台这边吃饭。怎么开伙嘛,没法开。把新娶的媳妇一个人扔家里,再怎么也不像话。大坡的事,还得把脸儿放下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今儿个就把这张脸皮撕下来,双手捧着,捧到人家面前!为了自家孩子,还要什么里子面子的!翠台怎么不知道,那贱老婆,专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她朝她低这个头。翠台呢,偏是个要强的,脸儿又热,面皮又薄,大半辈子了,什么时候在人前露过软茬?香罗。翠台想起香罗那假模假式的样子,还有那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口风,句句都藏着一根刺,叫人有疼说不出。个养汉老婆!
马生菜一大棵一大棵的,叶片子又肥又厚,肉头头的。翠台把它们择好,洗干净,放在箅子上沥水。又去超市买了半斤猪肉。回来的时候,半道上遇见根生。根生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一个大箱子,翠台赶忙叫住他。扯了两句闲话,摩托车轰轰轰轰响着,也听不太真切,翠台问香罗哪天走,这回待几天?根生说她呀,她哪有准儿。高兴了多待两天,不高兴了抬脚就走。翠台说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多待两天呗。翠台说赶明儿我过去跟她说话儿去。
回到家,翠台忙着把猪肉剁了馅儿,把马生菜细细地磨刀切了,加上熟花生油,加上盐,加上鸡精,又剁了葱末姜末蒜末,干炒了花椒大料,磨成粉,统统拌到肉馅儿里,又多多地淋上香油,一下一下地拌了,香气一下子就出来了。想了想,又淋上一股子香油,香气更大了。招惹得鸡们都围过来,馋眉馋眼的,翠台张着两只手,嘴里哦啾哦啾的,轰也轰不走。
饺子包了快一半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翠台看了看外面的天,心想可别下起雨来,天黑路滑的,就坏事了。脑子里乱纷纷的,手下就慢了,心里越发着急。越急越乱,越乱就越慢。翠台索性停下来喘口气,把心神稳一稳。
马生菜这东西,别看生得贱,口味还真不错。从前人们日子艰难,把这个当成金贵的,包饺子,蒸包子,凉拌菜,是头一等的美味。如今呢,村里人早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了。正经新鲜蔬菜还吃不完呢。可是人家城里人口味怪,偏偏爱这一口。这些个马生菜扫帚苗灰灰菜,被叫作野菜的,在城里人眼里,可是稀罕物。翠台心里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要是单吃,这马生菜的味道,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要是加了肉馅儿,就两样了,怎么说,给肉香逼着,那一种野菜的清香就出来了。真是有意思得很,就像红花扶着绿叶,也不知道,这马生菜和肉,哪一个才算是主角儿。正胡乱想着,门帘一挑,爱梨回来了。
翠台见了,赶忙立起来,摩挲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问爱梨怎么回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好像是不愿意人家回来似的,赶忙说,还想着你会不会在田庄住一宿呢。这话又不对。仿佛是多嫌人家的意思。爱梨一面把包放下,一面看了一眼那些个饺子,说想着把那件毛衣赶出来,忘记带了,就回来了。爱梨说今晚包饺子?翠台说是啊,包饺子。脸上就有些热,好像是趁儿媳妇回娘家,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偷偷包饺子吃,就赶忙解释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让你回来吃饺子。话一出口,脸上更热了,一颗心突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倒真好像是做了贼一般。爱梨愣了愣,笑道,那什么,我去洗把脸,一起包吧,还快一点儿。
翠台拿着小擀面杖,立在那里,心里又悔又急,这是怎么了?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怎么这一句一句的,都成了自己的不是了?爱梨她,不会多什么心吧?
爱梨洗完手进来,坐下包饺子。也并不说赶集的事。翠台问一句,爱梨答一句,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翠台心里七上八下的,偷眼看儿媳妇的脸色,爱梨耷拉着眼皮,专心包饺子,长睫毛扑闪扑闪的,也看不出什么来。翠台只有强笑着,挑起话头儿说一些个闲话。爱梨倒是也一递一句地跟她应和着。翠台到底觉得心里不踏实。
一时间有一会子都不说话,屋子里十分安静。只听见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碌碌响着,更衬出了屋子里的难堪。翠台心里暗想,也真是怪了,头几回爱梨回娘家,总是要住上两宿,今天也不知怎么,偏就当天回来了。说是赶着织毛衣,又不急着穿,有什么可赶的。想必是她见自己尴尬,一时情急编的瞎话。回来也就回来了,怎么偏就碰上了包饺子,按说家里改善,都是等大家齐全的时候,况且,都知道爱梨是个好吃饺子的,怎么竟弄得好像是偷偷摸摸,专门避着她似的。自己还赶着问那些个缺心眼儿的傻话,让人家下不来台。这样想着,又偷眼看爱梨,见她一心一意地低头包饺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神色。转念一想,不过是个饺子,又不是山珍海味。赶巧弄了马生菜,忽然一念之间,想包顿饺子,也是有的。正大光明的事儿,这么鬼鬼祟祟的,反倒叫人觉得疑心。这才心里略略宽些。因又问起了爱梨,今儿集上人们多不多?那一家卖果木的是不是也在?老洋姜家的豆腐脑摊子出来了没有?爱梨都一一答了,说集上的人如何多,如何挤,谁跟那个卖鞋的吵起来了,卖肉的肉二今儿个好买卖,有人家过满月,整个肉案子上的肉,都被包圆了。爱梨说就是那个谁家,咱们村的振科家。翠台问振科?振科家孙子过满月?爱梨说,就是大全家的二外甥。翠台啊哦一声,问他们家添了孙子了?翠台说,你看我,天天瞎忙,倒没有听说。爱梨说,还没有哩,听说是快了,快生了。翠台笑道,还没生哪?那怎么就说起了过满月的话?爱梨说,我也纳闷呢,听说是要提前几天摆酒,要大闹一下。翠台正要接话,只听爱梨问她,这和的是多少面?恐怕不够吧?翠台看她正掀开面盆看,面盆子里空空的,就剩案板上的一小块了。再看大海碗里的馅儿,知道是弄少了。就那么两把马生菜,肉馅儿半斤不到,显然是不够一家子吃。翠台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就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办事儿一点章法都没有。如今倒真好像是,公公婆婆趁着儿媳妇回娘家,偷偷包饺子吃了。有心解释,却又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急得脸上通红,越看越像是做贼心虚的鬼祟样儿。
正窘迫着,根来回来了,见婆媳二人一个擀皮儿,一个包,就问,怎么,晚上吃饺子?翠台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爆发了,冲着根来喊道,吃饺子吃饺子!就知道吃饺子!我哪里有这好命吃饺子!根来丈二和尚,不知就里,说怎么了这是?当着孩子,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翠台说,我吃饺子?我就没有长着吃饺子的嘴!我为了谁?唵?我白操碎了一颗心!当着儿媳妇,根来回嘴不是,不回嘴也不是,只有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包吧包吧,看让人听见笑话!翠台的泪登时流下来,骂道,我怕谁笑话!知道她好这一口儿,我巴巴地包了饺子,要给人家送去。我一不偷人,二不养汉!我为了我亲小子,我怕谁笑话!根来这才慢慢听出滋味来,正要劝说,又担心她越说越来劲,保不准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只有坐在那里,使劲吸烟。爱梨头一回看公公婆婆这个阵势,心里又急又怕,想要劝解,又不知怎么劝法。听了这么半天,竟也没有听出什么头绪。情知这饺子里头有事儿,又一时猜不出,只好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再难说出别的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雨点子落在树木上,飒飒飒飒,飒飒飒飒,听起来是一阵子急雨。窗玻璃上亮闪闪的,缀满了一颗一颗的雨珠子,滴溜溜乱滚着,一颗赶着一颗,一颗又赶着另一颗,转眼间就淌成了一片。根来湿淋淋地跑进跑出,把院子里的东西该收的收了,该苫的苫了,又去关东屋西屋的门窗。鸡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弄晕了,躲在廊檐下,咕咕咕咕咕咕抱怨个不休。树枝子乱摇,天黑得像是泼了墨。
屋子里已经打开了灯。十五瓦的灯泡,流出橘黄的光,朦朦胧胧的,有一些模糊,衬了外面的风雨,倒添了那么一种静谧温暖的意思。翠台忙着收拾桌子上的七七八八,人影子映在墙上,一高一下的。爱梨也帮着收拾,预备着去厨房里煮饺子,被翠台慌忙拦下了。
乡下的五月就是这样。说凉吧,其实已经不凉了。要说热呢,毕竟还差着那么一个节气。可是一早一晚,竟还是有一些微微的凉意。这个季节的雨,已经有了缠绵的意思了。一阵子急,一阵子缓,停停歇歇的,居然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雨才渐渐地止住了。空气里甜润润的,带着一股子花木的森森细细的湿气。菜畦里满眼青翠,菜们喝饱了雨水,伸枝张叶的,精气神儿十足。
廊檐下的台阶上,扔着那条沾满泥水的裤子。还有那一把雨伞,歪歪扭扭地,在一旁仰着。翠台蹲在廊檐下,把那裤子和雨伞看了半晌,心里堵得满满的,硬硬地梗在胸口那儿。鼻子里酸酸的,辣辣的,一阵子一阵子往上涌。使劲憋着,憋着,莫名其妙地,反倒扑哧一声笑了。他娘的!辛辛苦苦的,白忙了一场!那狗日的台阶,又高又陡,地下呢,又滑得厉害,翠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一软,竟一下子跌倒了。周围黑黢黢的。夜晚的芳村仿佛一口井,又深又凉,叫人害怕。雨点子鞭子似的,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阵子冷,一阵子热。饺子们散落在泥地上,白生生的,在黑夜里格外触目,像是一只只眼睛,巴巴地盯着她看,直把她盯得又恼又臊。
个养汉老婆!
根来早已经躲出去了。爱梨呢,早晨向来不吃饭,什么时候睡够了,什么时候过来。翠台也无心弄饭,就洗衣裳。
洗着洗着,想起了喜针那些个闲话。增志。照说增志的厂子也不是不行,抓把灰比土热,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增志也说过叫大坡去厂里的话,可不知怎么回事,翠台还是觉得别扭。素台倒是没有提过这个。不说叫去,也不说不叫去。这就复杂了。翠台怎么不知道她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处处跟自己较劲。翠台不愿意跟亲妹妹张这个口,不光是姐妹两个脾气不投——脾气哪有一样的?还有一条就是,亲戚们越近,倒越不好相处了。自己的亲外甥,轻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增志这个做姨父的,给孩子开多少钱?况且,跟大全皮革比起来,增志那厂子毕竟小多了,工资也低。不说结婚留下的亏空,光是大坡他们小两口,花销也够吓人。增志。也不知道,喜针的那张嘴里,到底有几句真的。翠台心里乱糟糟的,起身去屋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素台。素台问她,吃了不?她随口说吃了,又说还没有。支支吾吾地,问素台,忙不忙?素台说不忙,正说话呢。翠台听见那边唧唧喳喳,有说笑声,知道是有人在,胡乱扯了两句,就挂了。
发了会子呆,又拨香罗家的电话。拨到半截,想了想,又作罢了。
淡淡的晨光从窗子里探进来,好像是要晴天了。屋子里一半明亮,一半黯淡,竟仿佛是不同的两番天地。翠台盯着那电话机看了一会子,叹了口气,恍恍惚惚往外走。
院子里已经铺满了早霞,仿佛是紫色,又仿佛是粉色,细一看时,竟好像还夹杂了浅浅的橘子黄。有一阵风吹过,树上的露水珠子纷纷落落地掉下来,如同晴天白日里又下了一场急雨。雨点子被霞光染过,碎金烂银一般,十分耀眼夺目。翠台仰起头,有一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一面咬牙骂着,一面拿手背去擦。却是越擦越多,越擦越流,怎么也擦不清了。
夜深了。芳村睡着了。几颗星星,零零落落的。
这么多年了。夜还是这样的夜。星星还是那一颗星星。
人却是不一样了。世世代代。
你承认吗?世世代代,竟是一样的心事。
风吹过来,悠悠的。夜凉如水。草木繁茂,人间的情欲繁茂。田野珠胎暗结。露水晶莹。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