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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所谓的“非洲片”到底是有多受欢迎?| 德国影视剧中的种族偏见

拉特曼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2023-11-03

《欢迎来到哈特曼家》(Willkommen bei den Hartmanns, 2016)| © Picture Tree International


德国影视剧带有种族偏见吗?
我们就此分别对一位演员、一位导演和一位从事非洲研究的学者进行了采访。

我们曾期待在屏幕上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而时至如今,不少德国影视剧中对黑人和非洲国家的呈现仍和上世纪五十年代如出一辙:黑人们性欲旺盛,头脑简单,从事违法犯罪的勾当——总之无论如何都是有别于白人的“他者”。为什么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偏见会如此根深蒂固?本文是一篇关于德国影视剧中白人霸权思维的特写,转载自德文在线杂志fluter.de,采访
者:米尔亚姆·拉特曼(Mirjam Ratmann)



受访者:泰龙·李克兹


泰龙·李克兹(Tyron Ricketts)生于奥地利,在德国长大,常住柏林。进入影视圈之前曾在德国音乐电视频道VIVA做主持。

泰龙,你在德国做了二十五年的影视演员,你认为这个领域里存在种族偏见吗?
我会说,种族偏见存在于我们在德国解释历史的世界观里。在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下,被看作主体的大多是白人男性,而其他人则成为客体。这也影响到了影视产业的结构。概括起来可以说:是的,德国影视行业存在种族偏见。

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德国社会中有将近25%的人口具有移民背景。但如果你看一看影视剧,看一看里面所展现的这个群体,那么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其他角度你都会马上发现,影视剧里的有色人种并没有占四分之一那么多。而且当这样一个人物出现的时候,他往往不会是主人公,而且对他的形象塑造中也充满了刻板印象和种族偏见。

具体对黑人是哪些刻板印象和偏见?
你会看到一种过分强调“性”的表现手法,这一点在女性角色身上体现得比男性角色还要明显。在我演过的那些影视剧中,我扮演的黑人要么是被人发现在背包里装了不止几十个而是上百个避孕套,要么是警察在给“我”搜身的时候想趁机验证一下黑人的阳具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大。不仅如此,黑人还往往只出现在和逃亡、毒品或暴力有关的情节里。

这对你的演艺事业有什么样的影响?
我演过不下65部影视剧,扮演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他者”,要么是美国黑人,要么是来自西非牙买加的什么人。如果某一次我侥幸扮演了一个“事业有成”的酒店经理,那也只能是在毛里求斯这种地方(注:《小岛医生》,2018年ARD出品),我很少被作为这个社会中合法的一分子来呈现,即便我拿的是德国护照并且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

什么是“非洲片”?


“非洲片”是指在某个非洲国家取景拍摄的故事片,片中主人公通常都是逃离过往生活,来到非洲开拓事业、实现个人愿望或是寻找浪漫的欧洲白人(大多为女性)。主人公在当地往往以白人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他/她们试图通过对这些有色人种进行文化教育和传教来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剧中的黑人大多被作为客体呈现,其作用仅在于成就白人主人公的自我解放和个性发展。且对黑人的形象塑造中通常都充满了刻板印象:性欲旺盛,头脑简单,充满野性,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气息。很多这类影片都会在镜头中着意展现非洲国家的自然风光和野生动物,以此来作为“自然-文明”二元叙事的理论依据。




受访者:苏珊·昂特


苏珊·昂特(Susan Arndt)是拜罗伊特的一名大学教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种族主义和德国非洲影像的研究。

“德国的种族主义从未断绝,它通过多年的殖民主义历史在我们的思维模式、行为和知识系统中形成了一种稳固的结构。种族主义话语的其中一部分便是为“白种”德国人的优越性提供理论依据,也就是将“白人”作为文明的代表,同时将以此方式构建起来的‘他者’作为“自然”的代表来加以呈现。在殖民史和非洲题材的影片中,非洲被描述为一种危险的存在,同时又带有一种异域风情和色情意味。片中的白人角色不仅身份优越,同时也是拥有个性和自我的,而黑人的形象却千篇一律,他们只是充当了一种背景,非洲则代表了蒙昧、野蛮的自然。”

是什么原因导致黑人演员所能扮演的角色几乎是清一色的没有自我的人?
德国的媒体行业是白人的天下,从编剧到制片人,再到演员、导演和院线经理全都是白人。我从事这一行有二十五年了,我必须说,在这个领域里我几乎从未遇到过有色人种,而且其中的女性更是寥寥无几。可想而知由这样一个群体创作出来的大都是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所以作为演员你拿到的剧本和角色也大都没什么新意。


也就是说德国电影加深了现实生活中的种族偏见?
我认为是的。类似这样的影片等于是在告诉公众:有色人种不属于我们这个社会。而当人们把自己所在社会中四分之一的人都看作是“外来者”的时候,他们对移民或是难民怀有恐惧心理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部含有种族主义偏见的影片


《美丽新世界》(Schöne heile Welt, 2019)威利认识了一个名叫费阿纳朗佐阿的非洲男孩,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拗口,他干脆叫他“弗朗茨”。威利让男孩帮他打扫走廊,收集废旧瓶子——隐含在“黑白”分明的主仆关系背后的,是一种种族主义图像再生产。两个人物之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师徒的关系,在这里,威利显然是发号施令的主使者,费阿纳朗佐阿则是蒙昧迟钝、没有自我的跟从者。影片所采用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叙事模式暗示了黑人只有通过白人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在费阿纳朗佐阿的帮助下,威利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获得了爱情,并把儿子接回到自己身边;费阿纳朗佐阿则被遣返,影片对于他的个性成长只字未提,在这个以白人主人公的性格转变为主线的故事中,他只是充当了布景和道具的作用。

《欢迎来到哈特曼家》(Willkommen bei den Hartmanns, 2016)一个名叫迪亚罗的非洲难民的到来成了哈特曼家的一件大事。在和黑人难民的朝夕相处中,白人主人公们渐渐化解了各自的心结,性格也变得更加成熟。而片中对迪亚罗这一人物的塑造却极其潦草,他被简化成了一个需要救助的难民,不仅如此,明显带有种族偏见的刻板印象更是比比皆是:最令迪亚罗感兴趣的是“性”和派对,他对女性也缺乏尊重。白人主人公们像大人教导小孩那样向迪亚罗讲述怎样才是“正确”的行为方式,从而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拯救者”的角色;同样耐人寻味的是,饰演迪亚罗的演员埃里克·卡邦戈德(Eric Kabongo)的名字起初并未出现在这部德语片的海报中。

《白色的玛赛女人》(Die weiße Massai, 2005)这是一部经典的“非洲片”。白人女子卡罗拉在肯尼亚度假时爱上了当地桑布鲁民族的部落战士勒马利亚。对她来说这只是一场充满异域风情的浪漫冒险,卡罗拉无意去了解勒马利亚的家乡,她只想按照欧洲人的方式来改变当地人的生活,并用文化教养来驯服狂野粗暴,天真而又善妒的勒马利亚。在俗套的爱情故事之外,更值得诟病的是片中对非洲文化的展现:血腥的献祭,野蛮的割礼,贫穷与落后,遭受压迫的妇女。在黑暗蒙昧的部落文化中,白人女性卡罗拉俨然成了高高在上的拯救者。影片的结尾,她离开了勒马利亚并带走了和他生下的孩子。

《无处为家》(Nirgendwo in Afrika, 2001)逃离了纳粹魔爪的雷特李希一家来到了肯尼亚,这个犹太家庭雇用了一群当地部落的黑人来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欧瓦尔便是其中一个,但作为影片主角他的作用却只限于“服侍”主人。欧瓦尔是雷特李希家的厨师和他们女儿的仆从,此外观众还了解到他有一大群妻子和孩子,而一夫多妻、性欲旺盛的非洲人形象并不是片中唯一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刻板印象:和雷特李希一家相比,肯尼亚人无一例外全都是贫困和饥饿的“他者”,他们茹毛饮血,衣不蔽体,他们的孩子肮脏又多病。



你认为影视行业在塑造多元社会方面负有某种特殊责任吗?
很多人的思维模式仍然摆脱不了“我们”、“你们”这样的二元论框架。当媒体一再生产和确认这种分隔,就会强化人们的这种思维,给和谐的社会生活带来分裂。再加上发生在现实中的大规模难民潮或是右翼势力的卷土重来,这些都会诱使人们把头脑中的暴力迅速转化为行为上的暴力。在哈瑙我们已经看到过类似情况的发生。


在工作中遇到带有刻板印象或是种族偏见的角色时,你会怎么做?
有时候把一个 “正常”角色分配给某个有色人种演员来演是制片人的决定,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为黑人演员量身定制的那些角色大都离不开刻板印象。剧本出来以后,你在剧组能做的也就不多了。这个时候我就得考虑,要不要试着尽可能地把角色身上好的那一面展现出来,我会和制片、导演坐到一起谈谈,有时也会跟他们争论,解释为什么那些角色或对话是带有种族偏见的。但这么做也有风险,因为别人会觉得你这个人很难缠。

你可以推掉不演。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做的底气。在德国,演员的平均月收入是1000欧元,所以你在推掉任何一个机会之前都得仔细考虑一番。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导演,当我给他们指出影片叙事中存在的种族偏见的时候,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当人这么看时,也许是有种族偏见的,但你不演的话自然会有人来演。”

所以在剧组里更多地讨论这个话题对你来说并不能解决问题?
还是有用的。在美国我曾经有幸和哈里·贝拉方特(Harry Befalonte)一起合作。贝拉方特在他的整个一生中都在致力于通过娱乐来改变社会,他让我深受启发。回国后,我又不得不重新开始和充斥着种族偏见的影视圈打交道,那些经历让我极其愤怒。我发誓再也不演这样的角色了,于是就开始重新运营我的“Panthertainment”制片公司,这个公司是在九十年代成立的。




受访者:莫·阿苏芒

莫·阿苏芒
(Mo Asumang)是演员、主持人、编剧兼导演。


“看布朗文·奥克帕柯(Branwen Okpako)的影片《无知之谷》(Tal der Ahnungslosen)的时候,我哭得特别厉害。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后来我明白了:因为这是我看过的第一部以非洲黑人女性为主角(Nisma Cherrat饰演)的德国影片。当时我四十岁了。这真是让人难过。如果你在银幕上看到的永远只有脸谱化的黑人,你能不感到愤怒吗?影视作品难道不应当高于现实?因为它们同时也肩负着教育的功能,要让观众在心理上对剧中人物产生共鸣,并从他们的故事中学到什么,这一点很重要。观众不能对非洲裔德国人扮演的角色产生共鸣,他们很少在影视剧里出现,这是很大的缺憾。”

如果人们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只有脸谱化的黑人角色,这对黑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觉得这会降低他们的自信,而且也不利于年轻一代的黑人树立积极的人生目标。如果你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黑人全都是些罪犯,那么你就很难想象自己将来还能当上市长或经理。研究显示,娱乐对于个人人生道路的选择有着方向性的指导意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在荧幕上创造一个美好新世界,向人们展示未来的可能。但首先我们必须反映现实,事实上今天的现状要比迄今为止影视剧里所展现的都更美好,更多元。

《无处为家》(Nirgendwo in Afrika, 2001)预告片截图


你认为影视行业会认识到这一点并对这个议题更加敏感吗?
许多影视行业的人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并开始对自己制造出来的影像进行反思。除此之外,网络流媒体会改变我们的观看习惯。大型网站的影视制作是面向全球受众的,并不存在一个以白人为主体的观众群。因此只有讲述多元文化的故事才能吸引观众。我相信德国电视行业也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要想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不仅需要顺应德国社会人口结构的变迁,还要顺应全球化的市场需求。

你能举出一部将多元文化作为一种常态来加以展现的德国影视剧吗?
这方面有些不错的片子,比如在ZDF近几年播出的《莱比锡追凶》(SOKO Leipzig)里,我扮演的就是一名普通的刑警,观众也没有对我的黑人身份大惊小怪。但很多影视剧在这方面的尝试都不成功,因为创作者对问题缺乏真正的认识,或者虽然有好的想法但很难付诸实现。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从创意到剧本创作、再到拍摄,整个影视产业链可以说都离不开有色人种,因为影视剧最终需要呈现的是社会中各行各业的真实状况。

尽管如此,那种所谓的“非洲片”还是很受欢迎。
电视观众的平均年龄是四十五岁,公法(öffentlich-rechtlich)电视台观众的平均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刻板印象,传统观念和对反种族主义议题的排斥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并不会构成一种干扰。以的辽阔壮美的非洲风光作为背景,以白人主角作为救世主身份出现的故事还是和以前一样受欢迎。只要欧洲中心主义这个议题在社会上没有得到广泛讨论,这种状况就不会有任何改观。这方面的讨论才刚刚开始,但我很高兴能够参与这个话题。






延伸阅读:

当任何涉及种族的话题都变成了禁忌


原标题:《德国影视剧带有种族偏见吗?》

附注:德文原文中所有的“黑人”均采用了首字母大写的方式,其意在表明,肤色并不是一种可以用来对人进行分类的“特征”或范畴。“黑人”的概念在这里是深受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文化经验影响的人群在政治上的一种自我指称;同样地,文中的“白人”也和人种特征无涉,而是代表了一种在种族主义权力关系中占据主导和优势的位置。Fluter.de网站上发布的文章是否避免采用含种族偏见的语言仅取决于作者本人。
题图:玛丽·伊文思(Mary Evans)/ 康斯坦丁影业(Constantin Film)档案馆非洲分部

采写:米尔亚姆·拉特曼(Mirjam Ratmann)

版权:本文以CC-BY-NC-ND-4.0-DE版权首发于《fluter》德文在线杂志。

翻译:史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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