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宗祠。回不去的故乡|荻浦乡村考察记（上）
周末 关心得不同 | 社会创业家
田园故乡远去，
以怎样的方式重返家园？
【1- 时间。江南】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
乡土中“不知老之将至”就是“忘时”的生活，依靠概念和外在象征可以破除时间的阻断，实现人的生活与时间的关联。（乡土中国 ，P22）
江南。出现这个词，一幅优美浪漫的山水画卷已然展开。上千年来，这个词已经成为一个概念，可以牵动国人对于田园生活的所有美好想象，相比做官富贵，似乎耕读传家才是有文化品位且可以坦然相告于人的终极梦想。
浙江。杭州。荻浦村。申屠氏。则是关于江南的时间的兑现。
“高地青年”组织的关于“江南乡村游学”的信息，里面说：
一方面通过对浙江桐庐荻浦村与深澳村为典型样本的实地研究，探讨整个中国乡村的宗族文化，另一方面，在远离城市的生活节奏中，重新定义和思考我们自己的生活”，又说“期待在一个江南的古村，邂逅一群常常自称自己身在江湖的人。
【 2- 宗族。宗祠】
根据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的论述，乡土社会是依靠彼此的熟悉以及长期的共同生活来实现社会稳定，保持社会秩序的，这点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组成的乡村中更为明显，长幼递次服从是最自然的秩序了，而维持这种秩序的理想手段是教化，是以一种完美的规则和理想社会模型来教导每个人遵从规范。
如费孝通所说：
（这种教化权力）一定要给它一个名词的话，我一时想不出比“长老统治”更好的说法了。（乡土中国，P80）
宗族、宗法、族长、族谱、宗祠是构成这种长老统治的体系，也是千百年中国乡土社会自治的法门。在皇权不下县的时代，乡村就依靠县长、乡贤、族长共同完成乡村治理：乡贤与族长解决具体纠纷，处理具体事务，并保证完成纳税征兵等国家义务，县长对于乡村的治理通过与乡贤、族长协调来间接实现。
荻浦村的申屠宗祠建于明成化年间，康熙年间重修，规规整整的庭院，木石砖雕。进门后是中国庭院常有的四方天井。正面的祖宗挂相前是一张八仙桌与两把高背椅，墙上贴着申屠氏的宗族朔源。
就如同君权神授一般，宗族以血缘为依据通常要上朔到最起始的宗主，似乎这才是权利的起始。根据申屠氏族谱记载，申屠源自姜姓，封地在申国，为炎帝的一支，后申侯的儿子又被分封到了屠源（甘肃泾川附近），后裔从先国和封地中各取一字，便是申屠姓氏的由来
在游学之前，我从不认识申屠氏的朋友，而到了荻浦村，贴在墙头的各种名单上总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申屠某某，而这些申屠们主要在桐庐杭州一带谋生。异地生活中，以姓为指认，彼此辨识，互助，团聚，也是姓氏的一大现实作用吧。游学结束的时候，伙伴们也都以申屠彼此相称，连老板家的狗——“小七”都被我们称为了“申屠小七”。
以姓氏来标识血缘，以血缘亲戚关系来自发形成组织，从而生存下来是农业社会的特点之一，也是稳定性的需要。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到长老统治一词，还提到中国并非是人治，而是礼治，通过以礼作为道德规范来约束每个人的行为，因此这样的治理中需要的不是正义，而是不发生矛盾冲突，称为“无讼”。
从姓氏追朔到尽可能久远而尊贵的祖先，也是为了通过姓氏完成费孝通说的“礼治”，姓氏成为至高无上的荣誉，而族长则是为了维护姓氏的统治者，通过对姓氏的维护，实现道德评判与奖惩。在族谱上除名也是最为严重的惩罚之一，这表示社会体系对个人的不认可，有家不能回的无根漂泊。可以说，姓氏就是群体认同的关键标志。
宗祠作为以血缘组织起来的农业群落的精神象征，一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统治者为了以礼法实现统治，也就不得不给与礼法最高的尊敬与待遇，极为推崇宗祠、牌坊、门楣等等精神象征物。
《红楼梦》中秦可卿给王熙凤支招，说是家里迟早会坐吃山空，应该在宗祠的地方广置良田，这样作为宗庙资产即使抄家也是不会动到的，如果遭到大祸，也有个退路可以让子弟去宗庙读书。由此可见古代对于宗庙宗祠的看重。
与荻浦相连的村子深澳村，也是申屠氏的聚居地，周边的其他村子也有申屠氏分布，而每个村庄也都有申屠宗祠，似乎还彼此有竞争。在我们采访的时日，得知荻浦与深奥两个申屠村，过去常为了水源发生严重的械斗，当利益为先的时候，同一种姓之间的宗族统治又该是何种地位？当礼治与实际利益冲突的时候，将会衍生出新的规则，而这新的规则只是为了解决具体问题，却无法被吸收到传统信条与礼法之中。因此尽管千百年来社会内部矛盾有着化解法门，但这些法门都被看作“小道”，而无法成为广为遵守的社会规范，在这种情况下，社会的自我革新显得尤其艰难。
【3- 风云。咸和堂】
小说【白鹿原】中以族长白嘉轩为叙事核心，因此小说中描述的个人与时代的冲突都发生在几个权力中心与公共事务中心，基于那几场冲突是如此典型，几乎可以认为，相似的故事一定在大多数村级单位都发生过，而地点大多在相似的地标。
宗祠因为其肃穆而神圣的精神象征性，通常是法定意义上的权力中心，而戏台因为场地开阔适合聚集人群，而且因为“唱戏听戏”的定位，使得人群混杂而不需要那么拘谨，从而特别适合展现各种矛盾与冲突的苗头，有些村庄的宗祠或戏台有议事厅的功能，而另一些更为强调教化的地方则有专门的公共议事厅。
在乡土社会秩序完整的时代，这三处地方见证了乡村治理与宗族社会，而在乡土社会秩序瓦解的时代，它们的功能也被瓦解，并且变得很有荒诞戏剧的味道了。
以荻浦村为例，“咸和堂”就是这样的专职公共议事厅，并且成为了社会变迁的典型见证者。
“咸”是“咸与维新”的“咸”，意为：全体，全部。“和”则是“和乐和顺和合”，议不是重点，议完后实现和，才是重点，因此“咸和堂”的名字是典型的公共议事厅的名字。
咸和堂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建于明朝，房梁檐口体现出淳朴的风格，几乎全无雕花，共为三间三进厅堂，厅堂中梁柱历时600多年从未更换过。
如今的咸和堂侧面有一小门店，里面售卖些糖醋烟酒之类，顺便可以打麻将，房主申屠先生在秋日午后给我们说起了咸和堂的经历。
（一）从明朝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咸和堂都是作为公共议事厅存在。中国农业社会变化极慢，其经济上自给自足，治理上以长老统治为主，文化遵循了几千年的孔孟忠孝节义的价值观，成员间流动极小，彼此以血缘婚姻为纽带。这样的组成稳定，而变化的动力极小，内部无法滋生变化的动力，外部治理体系只要不变化，乡村或许能继续稳定存在下去，电影《白鹿原》那样的族长议事还将持续。
（二）上世纪五十年代，整个中国的政治体系发生变化，乡村治理体系与权力结构在政治要求下发生巨变，而作为公共议事厅的咸和堂首先见证了这些。
据申屠先生回忆说，那时大量的集会、誓师、批斗在这里进行，跟随他的目光去处，满是灰尘的墙上，“毛主席万岁”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见。穿透历史，似乎可以看到，那一场场反右中，红卫兵小将的呐喊；反革命中，被戴上高帽子胸前吊着牌子的批斗对象。申屠先生还记得，那时候去北京不要钱，去北京前的汇合与誓师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三）七十年代后期 随着政治风向的改变，咸和堂的风光散去，一度被冷落在那里，直到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涌起，鼓励发展乡镇经济，咸和堂大厅也被利用起来，租出去三十余年，成为了一个粮食加工作坊。
（四）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大潮 也极大地改变着荻浦村的面貌，先富起来的人家拆除了原先的旧楼老房子建起了一栋栋新式洋房，而新式洋房因为没有了老房子风水、规制的羁绊，变得极其随意，村里的房子各个朝向都有，坐落的位置相比原来也是极其“不讲究”，见缝插针，只要有空地就占。咸和堂前一度也被堵上了这样一栋房子，从照片资料上看这栋房子就处于咸和堂入口的位置，三层的红砖小楼把咸和堂堵得严严实实。
（五）二十世纪初，在城市超强的虹吸效应下，乡村凋敝，人口外流，农村公共建设与公共服务奇缺，没有规划的乱搭建层出不穷，伴随着对文物的破坏，传统文化与历史被厚厚的尘埃掩盖，乡村的自然美景变得与一切无关。
（六）二0一五年开发新农村的浪潮下，荻浦被定为了美丽乡村。政策一向都是重要的变革推动力，在这股潮流的推动下，荻浦村迎来了投资者，迎来了乡村建设的方向，咸和堂前的小楼被拆除，咸和堂内的作坊被迁走，整体被清理出来，一起清理出来的还有祠堂、戏台、厅堂、古民宅、古仓库，甚至还有过去造纸用的作坊遗址。
咸和堂的门口竖上了牌子，牌子上记录了这座建筑已历时六百年，却无法记载这六百年当中经历的世事和变迁。
令荻浦人感到庆幸的是，祠堂戏台厅堂不仅还在，而且梁柱上的浮雕都保存完好。在谈到这点的时候，从村长到百姓都在传说一个故事，当年的破四旧风潮中，有年轻人要铲除浮雕，一名老人劝说，这样太费劲，不如用泥浆糊平，于是连夜所有的木雕都被用泥浆糊平，而逃脱的被铲除的命运（对比之下，徽州很多古村落的精美砖雕木雕中人物面目都被铲去，令人扼腕）直到2015年，县消防队帮助用水冲掉所有泥浆，木雕露出完好面目，所有的人无不庆幸当初听从了老人的劝告。
荻浦村在乡村建设中，还提出了孝亲文化，因荻浦曾出过一个有名的孝子，还有诸多节妇，村口曾立有多座牌坊，可惜这些牌坊在破四旧风潮中被毁于一旦，如今只得重建。
午后的暖阳里，在旅游标牌指引下，游客随着小路慢慢走入荻浦村，重要的文化景点依次展现，咸和堂作为最古老的建筑，与祠堂、戏台、古井、老屋一起支撑起荻浦村几百年的历史，然而正当它刚开始用空白来诉说深刻的时候，游人们打了个呵欠说，这就是古村呀，没有卖东西的嘛，我们去喝咖啡吧。
古村的历史很辉煌，他们努力地想重现那段辉煌，但越是努力向城里人展现自己的骄傲，得到的回应越是落寞……
【作者：多巴安_王：引导师、社会创新观察者、写作者、【Lighters' Union】发起人】
本文经授权转自【多多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