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年轻人不去公园?|海外观察员47
以前,我曾经问过近藤前辈:“您说大家为什么都会来公园呢?”前辈难得地动起真格陷人了沉思,但没多会儿就不痛不痒地扔出一句:“不就为了喘口气吗?!因为这回答没有任何意外的转折,我也懒得接话准备听听就罢,前辈又说:“你想嘛,在公园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不会有人说你是吧?相反,假如你来推销或演讲,真想干点什么,反倒会被人轰出去。”
——吉田修一《公园生活》
吉田修一YOSHIDA SHUICHI以《公園生活》奪下第一二七屆芥川獎。本書收錄吉田修一代表作《公園生活》與《flowers》,被誉为是理解日本文學的必讀之作。
本文作者
朱欣桐
《城市中国》第二期(国内)城市观察员,目前工作生活于北京;
谢菲尔德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硕士
“啪”一下飞扑进视野的公园
图源:东京日比谷公园
吉田修一在《公园生活》中关于东京日比谷公园描述到:
在昏暗的楼梯上踩完最后一级台阶,出来就是公园派出所背后。跨过公厕边低矮的围栏踏进公园,空气马上就和地铁里不一样起来,泥土的气息和夏日草丛散发的热气一个劲地搔弄着鼻孔。进到园里后,我总是尽最大努力俯首低眉闷头走路。克制自己不去看远处的东西,在环绕心字湖的那片杂木林间的小道上,死死盯住脚下一路只管朝前走,穿过银杏林,走过小音乐堂,径直冲进大喷泉广场。广场上有一群鸽子,像吃不上这口便要死掉似的疯狂啄食。我一边注意不踩到它们一边横穿过广场,在环喷泉而设的长椅上缓慢而舒坦地落了座。这个时候,断断不能马上抬头。首先要松一松领带,抿,且只能抿一口在地铁站的小店里买来的罐装咖啡。抬头之前,最好还能把眼睛闭上那么几秒。然后,慢悠悠地深吸一口气,接着猛一下子仰头睁眼。在眼睛“啪”一下睁开的瞬间,原本构成近景、中景、远景的大喷泉、深绿树木和帝国饭店,会忽然远近倒错相互反转,一股脑地飞扑进视野……要在公园长椅上发呆的时间一久,就会发现风景这种东西其实要有意识才看得到。泛着涟漪的池子、长着青苔的石通、树木、花朵、航迹云,这一切虽然尽收眼底,其实等于视而不见,只有在意识到其中一样事物,例如意识到在池面上游泳的水鸟时,水鸟オ会从周遭的一切中剥离出来,以水鸟的姿态映现眼底。
图源:东京日比谷公园
随着时代的发展,公园的意义逐渐重大,使命逐渐增多。于城市,正如我们今天熟知的,城市中的绿地可以大大改善户外热环境,并通过降低夏季空气温度来缓解城市热岛效应。于年轻人,正如擅长描绘年轻人在都市生活的当下心情的吉田修一所描绘的那样:公园即是年轻人在满是不适感的现代生活的灵魂寄托,也是结识他人的地方。然而,反观国内的城市生活,我们与公园的连结却越来越少。公园逐渐变成少数老年人和儿童的目的地,公园的年轻流量正在逐渐减少,年纪大的群体也在流失,公园的服务对象仅集中在少数几个年龄段。
公园的分布正义
正如本文前面提到的,本应服务于所有城市居民的公园逐渐成为特定群体的专属地,与公园实际的社会意义背离。以往的研究也显著表明,城市公园在空间上的不平等分布是环境不公的一种形式。大量有关环境正义的文献亦表明,世界各地的“特权群体”,如由富裕白人组成的群体,在获得公园服务方面具有优势,包括公园的数量、质量和安全。
绿地的不公平分配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低收入群体的环境不公。低收入人群,尤其是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群,大多无法体验公园通常提供的体育活动。因为相比高收入群体而言,低收入群体更缺乏时间、动力或社会支持专程前往公园,这进一步阻碍其身体活动的机会。此外,低收入人群还面临着门票负担能力不足和满足其需求的健身设施不足等挑战。(延伸阅读:10分钟步行计划:美国城市的公园导向式社区激活)
这种情况在中国的城市中尽管不是以收入水平来决定的,但是也表现出了类似的在不同人群间的公园分布不公现象。例如,以年龄、职业、教育水平、家庭背景等为特征的人群区别。
如今的城市公园中,老年人、被看护的小孩、遛狗的宠物主(发生在少数不限制宠物的中小城市的公园中)几乎构成了全部的群体。图为温州中山公园中随手拍摄的一张夏日照片,图中只有乘凉的老年群体,没有任何一个年轻身影,这种情况在中国多数城市公园都是常态。(摄影/崔国)
公园的年龄正义
除却收入差别外,今天在中国的城市公园里,更重要但并不突出表现的问题是,年轻人在哪里?今天的城市公园里,跳广场舞的老年人和照顾孩子的家庭、遛狗的宠物主……似乎成为公园的唯一常客。年轻群体显著流失。
尽管当下的年轻人一直不停地在四处寻找具有绿色概念的室内设计的咖啡店,或者去往拥有更多绿植的办公大楼,绿色似乎仍然是他们向往的去处,但是公园仿佛离城市青年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忙碌琐碎的工作生活外,年轻人更愿意将休闲时间花在室内活动(如密室、剧本杀)等活动,或者体育场馆内的飞盘等活动。背后的原因,不乏公园的设计正在与年轻人或者城市居民的活动需求相悖。
巴黎宽敞的绿地为所有年龄层的游客和居民提供了亲近自然的场所。(摄影/朱欣桐)
另一个比较显著也十分重要,但却经常被“男性”(管理者、设计师们)忽视的问题是,多数公园的安全并不适宜今天的城市女性使用。例如,不齐全的照明和监控设备,以及缺失的保安或值班系统导致了频发的公园治安问题(如年轻女性夜跑、晨跑被劫持事件时有发生),使得人们尤其是身材较小的年轻女性无法安心地去公园游览。需要夜跑的青年也由此更愿意选择有路灯照明的马路,而非公园。尽管前者的空气质量、地面硬度更逊于后者。
除了“管理友好”,我们的公园经常“什么都不友好”
虽然名字叫做“公园”,但是我们的公园最常见的标签似乎是“不”。
不能踩踏的草坪疏远了寻求运动的年轻人;后期植物维护的不足导致的植物种类单一,生长杂乱,则疏远了寻求观赏性的城市居民。较远的公园和不便利的通达性,则堵塞了不少人前往公园并使用的机会。
近几年,露营活动流行,然而这种活动几乎完全无法发生在闹市区的公园中,而仅能发生在郊野公园的少数空间内。对市民而言通勤、制度、心理成本都很高。图为成都麓湖公园内的露营场地。(摄影/崔国)
以游览运动来说,只有在周末才能得到休息的年轻人,无法负担2-3小时的通勤时间,去到没有任何活动的郊野公园里。而建成区内的旧有公园,则多数设计年代久远,因而排斥诸多现代活动方式。如现在较为流行的飞盘、露营,都是传统的城市公园中不被管理方允许的,也没有适当的场地(公园内要么大树、灌木丛生缺少合适的草地或者绿地;要么有大量的硬质铺装,不适宜上述运动)。
公园内较为稀有的运动空间和不能踩踏的草坪,阻止了需要运动的年轻人的到访。加之,公园往往缺失品质稳定的卫生设施,以及对宠物的排斥,进一步拒斥年轻群体的前往。现在多数公园对宠物的禁止,阻断了养狗、猫等宠物的居民前往游览。例如,郊区的公园可以遛狗,但因为又远又偏僻只能成为周末的目的地,因此养狗人士如果需要日常遛狗,则产生了问题。
英国谢菲尔德的公园内为狗排泄物设置了专门的垃圾桶。(摄影/朱欣桐)
显著对比的是,纽约市面积789平方千米,人口850多万人,拥有100多个宠物狗公园。广州面积7434平方千米,而截止2016年,广州人口多达1400多万,却一个宠物(狗、猫)公园都没有。而在拥有2500万人口的上海,截止2022年底,公开资料能够查阅到的宠物友好公园仅有十余个,且几乎全都位于近远郊地区(包含宝山美兰湖、浦东碧云体育公园、浦东竹园绿地、浦东滴水湖公园、松江泰晤士小镇、松江中央公园、松江广富林郊野公园、佘山月湖雕塑公园、徐汇华泾公园、徐汇滨江公园、杨浦新江湾湿地生态观鸟拍鸟基地等)。
所有这些“不便利”“不能做”的表面原因,都是为了让公园的“管理”更便利。
除了社交,还有“社恐”
尽管吉田修一把公园社交描绘的十分令人向往,但提供相对独立和安静的空间,照顾具有“社恐”倾向的年轻人也应当被重视。很多年轻人工作日期间,“努力”与周围的人和睦地相处;到了周六周日,则什么人都不想见,也什么话都不愿说,若到公园里只希望安静、不被打扰的独处。
然而,公园内随处可见的面向园路的多人长凳,只要坐在上面,似乎就默认接受陌生人的招呼或者注视,无论做出怎样的动作,都显得极为尴尬。换个角度想一下,如果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开头写的将会是: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越来越响亮了;路人也多了起来,那他披上大衫出门,怕是这几天颇不宁静的心里更不宁静了。【原文: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
巴黎的城市公园内为单独游客提供可以休憩的椅子,使得一个人的活动也可以很好地融入公园。(摄影/朱欣桐)
如果不能提供可供独处的空间,公园最终也会成为像咖啡厅那样,现代人不得不去又必然掩饰自己的地方——大家面对着面坐着,空间距离很近,却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看起来充满秘密,内心os又讨厌这种行为,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可隐藏的,然后勉强装模作样,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隐藏什么似的。
结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公园的依赖逐渐减少,并且发现其他年轻人似乎亦是如此。过去的三年,我们被“困”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很多时候在不停地刷着手机新闻,追着多到追不完的电视节目,而我们的大脑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清醒,反而越来越难以平静地接受知识、世界和宇宙。似乎只有通过碎片化的娱乐,才能安抚当下的焦虑。这些快节奏的东西是我们给生活设置的二倍速。
这也回应了本文开篇的期待,公园应该成为“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被允许的地方”,并由此发挥公园具有的轻松、治愈功效。
(摄影/朱欣桐)
我们的公园似乎受到古典园林的影响,依旧是以观赏为主,和“人”的互动则成为最后的考虑。生长于“合群”理念下的当代年轻人,似乎习惯放弃个人需求,并去适应一切——学生时代的情感需求是不对的,个性需求是不合时宜的,工作时期的独立需求是不符合传统的——这代年轻人的真实需求从未被满足,甚至从未被认可。于是,在与公园的互动中,这一代年轻人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去适应城市公园,在发现障碍后,便立刻放弃,并选择其他活动和场所。人口数量众多的年轻人群体,往往是人们嘴里的强势群体,是未来,是趋势,却在实际上是一种隐形的弱势群体,被一种虚假的关注给随意捏造成为另一个形象,因而他们的内心从未被真正关注。
文/朱欣桐+崔国
编辑/崔国
UCO海外观察研究
海外观察员项目是《城市中国》围绕“全球视野,中国目光”这一目标的探索与尝试。自2016年1月首次发声至今,《城市中国》海外观察员项目已经招募了五期,携手来自全球19座城市、23所知名高校、总计47名青年学人,搭建了一个海内外青年学者的交流平台。点击查看更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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